第五章 乘龙衰婿
交通大学在省城,开学好久,我还没能从沮丧中解脱出来。我尿血尿了,还尿不干净,滴滴答答。难道我被周太平打成了性无能?
上大学,无非就是鲤鱼跳龙门。可是我已被周芙蓉套牢,而周芙蓉无非就是一个高中生,虽然被她父亲安排了工作,也就是市百货公司一个出纳,但我总觉得无趣。还摊上那样一个恶霸老哥,同她生活一辈子,我的前景一片黯淡,我能有什么大出息?
那时,我住集体宿舍,总共6个人,与我交往最好的是我高中校友何平生。平素周末,寝室其他人都回家或走亲戚,就我们俩一起。何平生喜欢谈论女生,总给学校女生打分,乐此不疲。我对这些没兴趣,如今我身体有毛病了,小腹发胀,解小便滴滴答答,好痛苦,哪里还敢奢谈女人?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正在寝室床上躺着,百无聊赖地翻弄着一本闲书,听得楼下有人叫我。从窗户探头一看,可惜正巧楼下有棵树挡住了脸,只见是一位穿连衣裙的妙龄女郎,身躯颀长,体形曼妙,正对楼上翘首以待。是谁?我心子扑通扑通跳起来。
从上大学开始,我基本恪守周开山的三条禁令,不敢越雷池半步,从来没有异性找我,这美女是谁?我心情忐忑着朝楼下走,刚过楼梯拐角,一个软烘烘身躯就扑上来,紧紧地将我搂住,倒将我唬了一跳。
“中权哥……”美女哽咽着对我道,将头抬起望着我,脸蛋梨花带雨,自有一番风韵。怎么说呢,还勾人魂魄呢。她就是周芙蓉,我在平常市公开的未婚妻。
我悻悻地将她推开,说:“什么呀,你怎么不讲脸面,这里可是大学重地,高等学府呢。”
周芙蓉巴巴地望着我,说:“中权哥哥,人家想你了么,元旦放假,你怎么不回去,我可一直等你呢。”
我说:“元旦有元旦的安排,我学习任务好紧张,哪能儿女情长?你不安心工作,跑这里来干什么?”
“中权,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才打掉两个月,怎么你就白脸黑脸装不认识?”周芙蓉将脸子拉长,“我可是奉了老爸指令叫你吃饭,我们在前面玉和源酒家等你。来不来,你自便吧。”说罢也不看我,转身便自己走了。
我悻悻地望着她。说实话,我越来越不待见她了。这女人,爱使小性子,这个我能忍受,最要命的是她瞧不起人,居高临下的对待我,好像是女皇,与我交往是对我的宠幸。龃龉、争执,已成了我们之间的家常便饭,我完全可以不搭理她。可是,她父亲周开山叫我,我却不敢不去。我知道,对于一个地方官,他的手段硬朗着呢,我要是反悔,能有我的好儿?
几分钟后,我到了餐厅。餐厅包房里早坐了三个人,一个是周开山,一个是周芙蓉,另外那个居然就是我们学校的周教务长。周开山见我来了只点点头,周教务长却笑嘻嘻招呼我:“想不到,想不到,小林你将要做我们周家女婿了?哎呀真是照顾不周,以后事情没有说的,学校有什么事情给我说,我一定帮忙没有二话。”
我只好回了张笑脸给他。
席间,我几乎没说一句话,倒是周教务长与周开山频频干杯,喝得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不得要领,看周芙蓉那怒冲冲的神色,我以为周开山要对我兴师问罪呢,可是没有,周开山根本没有理我,一直与周教务长搅酒。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我几个月没有回家,就是回家,也就是匆匆而过,根本没去芙蓉那里。
不过周开山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感觉分外刺耳。他笑眯眯地望着周教务长,手举酒杯乐呵呵地说:“老周哇,我无非就是一个即将退休的下野官员,病老虎呢。哎,虾子要翻大浪了。”
周教务长将筷子一拍,说:“老首长,他们长了几个胆?!别的不说,光就我这里,首先不答应!”
周开山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对那些人看得很清白,不过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喝酒喝酒。”
酒是顺气水,喝酒过后的周开山神色和蔼多了,甚至还摸着我的脑袋说:“中权啊,你周叔也是大老虎。只要你听话听教,我哪里就舍得怎么你,你说对不?”
我咬咬牙站起来,依稀地感觉老爸在我耳畔说着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身子就软了,咚地跪下,拍着胸口说:“周伯父,我信念坚定,可对苍天!要是我愧对芙蓉,不得好死!”
周芙蓉夸张地叫了一声。
周开山却将酒杯一举,对周教务长说:“老周,喝酒喝酒。”
我跪在地上,心里感慨万千。所谓权利,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会让一个枯槁瘦弱老汉瞬间高大,也会使一个英俊孔武的后生顷刻失色,诚惶诚恐,犹如一只小爬虫。
我大彻大悟。
周开山和周教务长还在喝酒,而我的思绪,已经飞行在外面的天空。思想的翅膀一旦冲破藩篱,就无羁无绊。我看见我身穿铠甲,手握钢鞭,啊啊叫着,从窗户中飞进,对准周开山的脑袋恶狠狠砸下……
“爸——”周芙蓉眼泪花花,哽咽着叫了一声。
“喝!”周开山举着酒杯,与周教务长碰杯。
“爸爸——”周芙蓉突然站起,走到我旁边,也咚地跪在我旁边。
周教务长屁股如被凳子烫了样跳起来,一把拽着周芙蓉胳膊说:“大侄女,不关你事,你起来。”
“不……不!我得同中权一起。”
“都起来吧。”周开山看也不看我们,拿过酒瓶子,慢慢地斟酒。好久他才缓缓地说:“真要命,不要脸啊不要脸!”
周教务长说:“老首长,千万别动怒,身体要紧。”
周开山说:“我不生气。我就是想,我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女子?”
周教务长说:“不是侄女的错,完全就是这小崽儿。”
周开山摇摇头说:“不,哪里怪得着人家?少年有为啊,天之骄子啊。死女子无非就是混毕业了的高中生,哪里就高攀得上?不长眼睛啊,猪脑髓啊!”
周教务长说:“林中权,还傻站着做什么,赶快认错啊!”
我低着脑袋走到周开山面前,说:“周伯父,是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对芙蓉好。”
周开山摇摇头,将一满杯酒喝下。
我嗫嚅着道:“我保证每周回家。”
周教务长接上话茬:“既有决心,为什么不付诸文字?”
我如获大赦,赶紧掏出钢笔,刷刷写决心书。我感觉,我就是一块土坷垃,而周开山是泰山,我要稍有犹豫,绝对会被压作齑粉!我还是一只小猢狲,只能被周开山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不过就是一条可怜的小爬虫!
半个小时后,我脑袋晕沉,与周开山他们道别。昏黄的街灯,我望着越来越远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时,我感觉身旁鬼魅一般飘过一个人。我一看,果真就是老爸。老爸耸耸鼻子说:“儿啊,上课了?”
我没有吭声。
老爸说:“儿子,记住这教训吧!人啊,很贱的。唾手可得的东西,并不是不好,而是不会珍惜。”接着他给我讲,学校校长找过他了,他的公职教师身份即将恢复呢。
我说:“攀附了高枝儿真好,谢谢你林和元,你让我长见识了。不过——这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老爸您说对吧?!”
老爸愣怔住了:“……都答应了的啊,我的事儿很好理清,只要找到那贱人……”
我晓得老爸说的那贱人,就是早已远嫁新疆的林红——这鬼老爸啊,事情都这么多年了,他还天真得想找回自己的“清纯”?我哼了一声:“林和元,你都是过了退休年纪的人,就是给你了清白,又有什么用处?”
老爸狼一般嚎叫着。“天哪,我的清白都没有,我还算是人?”泪水滂沱,蜷下腰坐在地下。
我无奈地望着他,说:“老爸,你这是给我难堪?”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靠在行道树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半晌,他方说道:“龟儿子,和老爸叫阵?”
我咬牙切齿地望着他说:“你一味要我交往周芙蓉,你想过没有,她是什么好货?”
老爸走过来,用手扒着我肩头,沉吟半晌方说:“儿子,女人家,拔了萝卜眼子在——话丑理端,就是这么回事。和今后前途比较起来,当什么紧?儿子,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吃苦中苦,怎么坐得天下龙庭?”
我不认识样看着他。这老爸,大约癫狂了,说这些大白天的疯话?
老爸见我这个样子,拍拍我的肩头说:“权娃,男人家,就得怀抱理想。怎么,畏惧了?”
我说:“不。”
“就是就是,我的儿哪是寻常人等,总得给老爸露脸是不是?”老爸昂起头,说道:“打小时起我儿就有理想,当交通局长,修一条宽阔大马路到平常,老爸等着呢!”
我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林和元,你做梦吧。”丢下他便走。
……
大学四年真的无聊,别的同学可以谈恋爱,浑身流淌着幸福的蜜汁,我呢,只能规规矩矩守夫道。不守夫道显然也不行,我软不拉塌,能是男人?再说,我被周开山熊,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与统计系那小乖乖过于黏糊被发觉。小乖乖小巧伶俐,说话嗲嗲,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宝宝。她喜欢和我一道去阅览室学习外语,上大课时也总坐我一旁。我们其实也就是正常的同学交往,认真说,连手也没有拉过。可是周开山却绝对不容许,他的眼线周教务长(或许还有其他人)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于是我痛下决心与小乖乖拜拜,让她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身。临走,她唾了我一口,说:“林中权,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恨你!”记得当时我们是站在教学楼下,她的声音很大,也许整幢楼里的人都听见了。我心中窃喜,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给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在她目光注视下昂然而去。虽然她家在省城,对我毕业的去向有直接关系,但是眼前我面临深渊,我不能睁着眼睛朝悬崖下跳啊。
就这样,我成了苦行僧,整天待在寝室看书复习,周末必定回芙蓉家,接受周开山的教诲。偶尔上街,也得目不斜视,装扮作正人君子样;遇见美女,我总怒目以对,闹得那阵儿学校女生都说我有病。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才大二我就入党当上学校学生会副主席,系团总支副书记。
临毕业时,几个要好同学商量去广州深圳发展,问我去不去。我说,去那有什么用,人生地不熟,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其实,我根本没有自主权,我早被周芙蓉套牢,我的去处周开山已给我安排好,到平常市公路养护段一个工地任技术员,一个并不起眼的单位,我当然不能拒绝——不过老爸却很高兴,好像叫花子捡了金元宝嘿嘿地笑,说“好哇好哇,真是天可怜见!我儿进了公路部门,我终于看见平黄公路重建修整的曙光。”
我去工区报到那天,已退休离任的周开山给我开小灶。他谆谆教导我说:“中权,有了大学文凭入了党就了不起?还早!切忌不要张扬,从小事做起,一切重在表现——你知道吗?”我鸡啄米样点头。
回到家,老爸又给我开小灶。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权儿,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我儿子得争气,打小儿就要当局长呢,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我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在公路工地干了三年,事儿没有少干,汗没有白流,可还是技术员。老爸渐渐焦躁起来,我一回家就围着我转,还唉声叹气,我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我说:“老爸你干什么啊,怎么总看我不顺眼?”
老爸说:“权儿,人家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你没有人,怎么能进步?”
我说:“那怎么着,这个世界毕竟当官的是少数,平头百姓占多数。”
“不……我儿一定一定得做官,一定一定得当局长……不然,不然我还能看见平黄公路重新修整那一天?!”老爸哆嗦着说,显得好执拗。遇见这么一根筋的老爸,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他的催促下,我与周芙蓉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家里,仅四桌,都是亲戚好友。周开山的老朋友,地区组织部副部长钱学书来了,一见面就给了周开山一拳,说:“老东西,还这么健旺啊?”
市交通局局长黄鼎礼也来了。这人交际很广,和我们镇的黄至权书记也是兄弟相称,我曾经见过他。他乐呵呵地拽着周开山和钱学书的手不忍放开。周开山把我叫过去,对黄鼎礼说:“黄局,我家中权是你手下,你以后可得多多关照才是。”
钱学书赶紧点头:“就是,小黄,我们这些老家伙年纪也慢慢老了,不中用了。子女能上进,就是我们的福气啊!你说是不是?”黄鼎礼连连点头,“老首长,小林现在不是和我芙蓉大侄女成家吗?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钱学书说:“小黄,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相信,你要是敢阳奉阴违我可大耳刮子抽你!”说罢举手作势要打黄鼎礼。黄鼎礼双手作揖赶紧告饶,说:“老首长,你们就看我黄某的实际行动吧。”
我唯一的亲人老爸没来,钱学书还假惺惺问道:“中权,你爸怎么没来?这林和元,自己的事情考虑得太多,儿子的事情考虑得太少。”说罢摇头,无限感慨的样子。倒是黄葛镇退休书记黄大林来了,好亲热地搡我一拳,满脸喜气,好像我们铁得像亲兄弟。“呵呵小子,出息了啊你!”随手将一只鼓囊囊的红包塞给我,看着我揣进口袋。黄大林老了,脸上满是褶子,头发好像荒芜的土地,稀疏得不成个样子。
我送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说:“黄叔,哪里敢当,比较起我至权大哥,我差劲十万八千里啊!”其时,黄至权已混出了模样,从一般干部做起,已是黄葛镇书记,春风得意。老爸不来其实也不错,免得尴尬,闹出动静。当晚,闹房的客人散后,我进了新房。我正式成为周开山这独立四合院的一员,住最左那一间屋子。
周芙蓉着一套水红的衣服坐在床沿,脸上满是乌云,好像就要下暴雨。
我心里一沉说:“芙蓉,累了?”我从兜里摸出只鼓囊囊的红包,就是黄大林送我的那只。
她理所当然地揣到口袋,一把抓住我,咬牙切齿地说:“瘟牲,我恨你。”
我没有搭理她。我知道,老爸没有来,她有意见;老爸没送礼,她更生气。这个浅薄的女人!我朝屋外卫生间走去,却被她抓住。
“林中权,你和我结婚,是不是不满意,说啊?!”
我轻轻地将她手拉开,平心静气地说:“我没有。”
“你有!”她脚一跺,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她双手叉腰,身子朝我凑来:“别以为大学生就了不起,啊!告诉你林中权,我还他妈的真没看上你呢!”
“是吗?”我眼光冰冷,毒蛇一般缠绕着她。我当然有潜台词,不过我不会说。
她果然被激怒,抓起枕头被盖朝我砸来,还呜呜咽咽嘶嚎。“林中权,你滚!我不要看到你,不要啊……”
“干什么啊你们?”门被轻轻打开,周开山轻手轻脚进来,到得芙蓉面前,抖着巴掌,左右开弓啪啪掴了两下子。“都什么时候了,还闹什么闹啊你?隔墙有耳都不知道,神经病!”
周芙蓉惊呆住了,用双手捂住脸蛋,恨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周开山微微一笑,说:“中权,对这种歪风邪气要敢于斗争。切切……啊啊……”他剧烈地咳嗽着,良久方定,将后面话说完,“切记不可温良恭俭让。”
我鼻子一酸,将涌出的泪水强压回去。“爸,是我不对,我惹芙蓉生气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周开山坐在沙发上,清了清喉咙,正准备侃侃而谈,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老爸,他气喘吁吁,风尘仆仆进来,看样子走了很多路。这昔日黄葛镇的老虎,真的成病老虎了,满脸菜色,佝偻着腰。他不会是才从黄葛镇走来的吧?想到他这时候才来,我脸色一沉,没有好气地哼了一声。
老爸一见周开山就满脸写着笑,谦卑地说:“亲家,我……实在脱不开身。你看,现在才来,真不好意思。芙蓉呢?”
“芙蓉,芙蓉。”周开山朝里屋喊道。
周芙蓉低着头走出来,云鬓微散,梨花带雨,自有一副哀怜味道。她瞥一眼老爸,嘴角牵扯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说:“爸,你来了。”
老爸爽快地哎了一声,眼睛笑成豌豆角。打开随身一只帆布包,揭开一层层塑料,一股幽香浸漫出来。是一只编制精致的竹囊,那是香妃囊。香妃竹,是三峡崇山峻岭最著名的植物,绿得如水,香味袭人,却生长在最险峻的山巅。传说当年王昭君出塞远嫁匈奴,其母就用这香妃竹囊送她启程——老爸将我当女儿远嫁了?
“哎哟,我的个亲家哟,你你……”周开山嘴唇颤抖,握着老爸的手摇啊摇啊。“你看你,这么大夜深,明天来不行?”
“那不好,明天芙蓉……他们……咳咳……大喜日子就过了。作为老人,好歹……好歹也得……表达……表达心意才是。亲家,对不?再说了,你还帮我做了那么大一件事儿……”话还没说完,老爸就打机关枪样剧烈咳嗽起来,咳啊咳啊,咳得脸上青筋爆裂,眼泪花花直流。终于,他嘴里含着一口痰,呜噜呜噜捂着嘴巴四处瞅,我赶紧将垃圾桶递去,谁知他却咕噜一声吞咽下去。那响声太大了,几乎能让我耳朵炸裂。
我脸色滚烫发烧,好像被掴了一巴掌样无地自容。老爸啊,你是干啥哟,分明就是扫我的面子么!幸亏芙蓉捧着香妃竹囊到里屋去了,我用眼角余光扫扫周开山,见他正襟危坐着看电视,看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舒了一口气。
这时,芙蓉从西屋出来,满面娇羞,望着老爸频送秋波,爸啊爸啊叫得亲热。我一见就有气:大约是老爸送的礼打动了她,她才露出妖媚狐狸精本色?我瞪她一眼说:“芙蓉,爸累了,你不会递条热毛巾?”
周芙蓉白我一眼,悻悻地去洗手间了。
周开山说:“亲家,今晚就不走了,家里宽,能住。”
老爸咳咳吭吭地说:“不了……咳咳……外面有大货车等着呢。”一边将芙蓉递过来的毛巾接过,还不忘谦恭地点点头说谢谢。老爸胡乱抹了几把脸,走到我面前,将毛巾递给我,努努嘴巴。
我说:“芙蓉,爸洗好了。”
老爸将毛巾摔到茶几,顺风顺水给了我一个响亮嘴巴,好痛,打得我差点找不着北。
老爸给了周开山和周芙蓉眯眯的笑脸,转过脸对我说:“小子,要知福啊,这是老爸送你的结婚礼物,记着吧,在老亲家这里,容不得你放肆张扬!”
周芙蓉扭着屁股走到老爸面前,嗲嗲地说:“爸啊,你不问情由打我老公我可不答应!”
老爸转脸对我说:“看看,我家芙蓉就是懂事儿。小子记着,不准欺负她!”
我赶紧点头说是。
老爸认真地说:“连手指头也不能动。”
“是是,爸你放心。”
“也不准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知道知道。”
“不耐心了是不?就知道你是敷衍,小心我再揍你!”
我摸着辣乎乎的脸庞,说:“老爸,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外面汽车在催了。”
老爸这才对周开山说:“亲家,我咳咳咳……”
我赶紧拽着他朝外面走,生怕他又咳出痰来。周开山站起来说:“亲家,常来耍。”
“好好好。你们保重。”出了院子,老爸将嘴凑到我耳朵边,诡谲地说:“权娃,你知道我送你们什么了?”
我说:“爸,汽车在催了。”
“我给了三方(三万),银行卡上是你的名字。”
我抓紧老爸的手说:“你疯了?借那么多,你不过日子了?”
老爸说:“怎么会?我把家里那房子卖了。”
一股冷气从我脊梁骨朝上冒。“什么,没有了房子,你住哪里?”我生气地问。
老爸嘻嘻说道:“我租了一小间,就在黄大林那砖房对面。我得看看老朋友啊,他那幢房子有多结实。嘿嘿,看看,看看,心里塌实。”
老爸这是什么心态,难道脑子里有毛病?
老爸说的那小屋我知道,是老鳏夫孙大罗的,茅草屋顶,偏偏倒倒的柱头,竹篾墙壁,一副衰败景象。据说,黄大林的儿子黄至权对周遭的破房子很不满意,认为大煞他家风景。黄大林却谆谆告诫他说:“儿啊,老爸就是故意要让它立在这里,其中深意你应该省得:我们住高楼,却还有好多茅草屋,要卧薪尝胆,免得你娃娃成为八旗子弟!”
老爸从孙大罗手中租住这间房子,难道其中也有深意——昔日的对手可以天天彼此窥视?
我说:“你愿意住,我还不愿意呢。”
“不是你有住的了吗?我一个人,哪里不能住?”
“你……”我差一点将他推倒。“老爸,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这样做,到底是安慰我,还是用刀子割我的心?!”
“权娃你怎么这样说话?我难道不是为了你?”
我哼了一声,将急速疯长的火苗压下去。“老爸,你要是为我就一定得把房子赎回来,不然我心里不安生。再说,你老人家体弱有病。听话啊老爸,就算你是为我,好吧?”
“你担心我?为我好你就好生对待芙蓉,尊重你岳父。眼睛得盯事情,万不可像在家一样……”
我打断了他。“老爸你烦不烦?我是安家,不是当奴隶。”
“权娃,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就是当奴隶,就算卖身,你也得给我好好待在芙蓉家!不然……不然……咳咳咳……”
“老爸……”
老爸使劲用拳头捶后背,接连吐了几口痰,喘息方定。他拉着我的手说:“权儿,就算老爸求你,你千万要能忍受,万不可意气用事。风物长宜咳咳咳……”
“好好,我知道了。”
老爸还想对我说什么,汽车喇叭又尖锐地响起来,他一边朝那儿走,一边又对我叮嘱道:“权娃,好自为之,忍气,知道不?”
我目送着汽车走远,站在院子大门,鼻子酸酸,真想找一个角落痛哭一场。老爸啊老爸,你这是何苦,难道你儿子非要巴结上层,才能做人?
摸出香烟,点燃打火机。突然我看见地上几团殷红,火焰一般触目惊心。怎么,老爸吐血了?这老爸,得了什么病?怎么不跟我说?
我怏怏回到屋里,芙蓉已经睡下。我小心翼翼问她:“芙蓉,我爸送的什么?”她不理,将被单裹得严严实实。我生气地将被单揭开,她霍地一声坐起,高声叫喊道:“林中权,你什么意思?那礼你老爸说得很清楚,是送我的,不是给你林中权的!”
我好想一个大耳刮子打去,却使劲将那口气咽了下去。我赔一个笑脸给她,说:“芙蓉,我们不是夫妻吗?你知道吗,我爸为了送礼,把家里房子也变卖了。现在无家可归……”
“那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我把礼还回去?”周芙蓉冷冷地问道。
“我们商量商量,好吗?”
周芙蓉嘿嘿冷笑。“姓林的,也只有你们这样人家才这样不要脸。既然送不起礼,那就别装这大头哇。”
我解释说:“芙蓉,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先借点钱给我爸,让他先把房子赎回来……”
周芙蓉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办不到!”转身,又低声骂了声,“有病。”
我周身寒彻入骨。我恨恨地望着她那细细的脖子,真想咔嚓了,让她蹬腿玩完。仇恨的火苗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开花,我用力将拳头捏出了水。我审视权衡着我的未来,看见了渺茫凶险,不知方向。老爸苦心孤诣经营着我的婚姻,他的努力会不会打水漂?好像回应,周芙蓉居然响起轻轻的鼾声,不晓得是装的,还是真的睡着了。
我彻夜未眠。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和我的新娘子背抵背而眠——我能有所作为吗?平素就有那滴滴答答毛病,真要是上了芙蓉身却又病猫样跌下来,我还有脸面做男人?
不过我还是觉得窝囊,怎么着也是新婚之夜啊,可芙蓉睡得比死猪还沉,居然还打起了小呼噜。她就是这么不在乎我?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同我恋爱,又为什么非要同我结婚?
我恨得牙齿咯咯地响。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到厨房,做了荷包蛋,热了馒头牛奶,坐在锅子里,然后抓一个馒头就到单位报到。工作地点流动,这正好满足我不回家的心愿。说实话,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哪能整天面对一个已经退休老头的嘀嘀咕咕,以及一个婚前乱来,大着肚皮黏糊上的女人?
再说,还有我下面那滴滴答答的毛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