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撞上机遇
“你是怎么混上交通局长的……”
这好比是难解的数学命题。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古语说厕身官场,那显然就是说官场痼疾。为了追逐利益,值得卖身谋取。所谓谋取功名,就是耍手段,有舍有弃,削尖脑袋钻营。这个“谋”字很厉害,需要花费许多水磨石功夫,而我的谋取,很有些大逆不道,因为我第一个出卖的是我老爸。或者说,是老爸出卖了我?
老爸的在天之灵啊,不孝儿这里给你请罪了。伏祈在地,顶礼膜拜,唯求老爸早日解除苦难获得超生。
还是说说老爸拉着平板车走后的事。
工地来了新成员,弟兄们都迎上来。我拄着棍子一瘸一拐,连声问队长副队长在哪,他们就呵呵笑,说林技术员也是,这样大雨,你还受伤,这儿也没有花姑娘在等,这么急赶回工地做甚?告诉你,队长不在副队长也不在,整个工地就你一个当官的,还是个铁拐李!
“既然就我一个当官的,那你们就得听我的。所有人赶紧从工棚中撤离出来,能救什么东西救什么!”我吩咐大家道。
弟兄们大眼瞪小眼,嚷道:“林技术员,你发神经,地上这么潮湿,你叫我们搬东西放哪?”
我厉声呵道:“上面水库已满,山洪马上就会下来!要不马上撤离,我们都得做水鬼!”
这时,一个穿红背心的精干小伙子入了我眼,这是我中学校友侯如山。过去在学校时,我们是兄弟,他最听我的话。我一把揪住他,恶狠狠地说:“猴子,赶快照我话做,抢救东西要紧,不然我废了你!”
猴子望了望我,随即明白,他高举手臂说:“弟兄们,听林技术员的没错,快!”说罢率先朝工棚奔去。我忍受着脚底剧痛,一瘸一拐冲进停车棚,上得压路机,拧开开关,将压路机轰隆隆开出停车棚,朝一个土坡开去。
“听林技术员的!”所有人都呐喊着,冲到工棚抢救东西,纷纷朝土坡上扔。一瞬时,工地上热火朝天,仅一会儿,工棚里所有东西基本抢出。大家伙儿站在土坡上,都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猴子气喘吁吁地望着我说:“林哥,其实也用不着这样着急。上面水库预警多次,总是老婆子解裤腰带,磨磨蹭蹭。”
我白他一眼说:“小子,小心无大差。”却见着所有工友都狼一般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火星。我陡然之间害了怕,要是上面水库不崩坝,他们会不会吃了我?
“哎,水库能有什么事儿?真是的瘟牲,吵醒了老子睡觉。”愣头青大虾一下子躺在塑料布上,其他工友虽不吱声,也纷纷找地头躺下,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我脸色滚烫,心想,我是不是太急功近利,单等着队长不在想来个一鸣惊人?其实,理想与现实有很远的距离,有些事,急是急不来,也许我会弄巧成拙,要是今晚平安,明天的我将会无颜待在这个队。
黑黢黢的天幕,游走着几块乌云。
陡然,听得工地上方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汹涌的洪水活像妖怪一般肆虐而下,浪花汹涌,顷刻之间将我们那工棚冲毁得如汪洋中的小船……
工友们都站起来,看着那汹涌咆哮的洪水,不吱声儿。水声喧哗,好像庆功的炮仗,将我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
望着黑黢黢的人群,听着汹涌的洪水声,我感觉一阵无力,颓然跌坐在地上。老爸现在到家了吗?我这样做,是不是特别特别伤害他?
这时,侯如山悄悄地走过来,将一支香烟递给我。“林哥,你真神了啊,居然能算到上面水库决堤。”
我拉关系说:“兄弟,我们一个学校的,以后互相多照应着点。”
他岔开话题说:“大哥,伯父好像生了病?”
我接上:“就是,他老人家一直不能出门。”
“大哥,那声‘儿啊’的喊声,好惊吓人。”
“你眼睛看花了吧,那是我路上请的农民。心子黑着呢,100大元呢。”
他恍然大悟。“哦哦,瞧我这眼睛,真真就是怪酒,晚上我喝了半斤呢。”
“兄弟,以后可别喝那么多酒,影响弟兄感情啊!”
这时,听得喇叭声,几束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接着一辆接一辆的小车开了过来,却是省市领导奔赴灾区查看灾情。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在头里,身旁数名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
“队长呢,书记呢,副队长呢?”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问道。这人是我的老熟人,就是他安排我到这里的,他就是市交通局局长——黄鼎礼。
“没有队长,没有书记,也没有副队长。”一个工友恨恨地回道。
“哼,这些球人,现时不晓得搂抱着哪些美女做美梦呢。”愣头青大虾愤愤地咕噜道。
“怎么……你们怎么撤出来的,是谁指挥的?”黄鼎礼擦了一把冷汗。
“黄局,是林技术员,人家脚受了重伤,雇农民平板车跑了几十里山路走回。幸亏有他啊,要不是他下命令,我们这几十号人的小命就玩儿完!我们强烈请求给他记功!”是侯如山,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
“对,给林技术员记功!”工友们齐声叫喊道。
黄鼎礼尴尬地望着这场面,想说什么却没说,将目光对着我。我将手一挥,说:“弟兄们,我也是奉市局的命令,奉黄局的命令行事。市局领导非常关心大家,我们该携手同心,共渡难关。”我一说话,弟兄们情绪就稳定下来。
“林中权……呵呵,好样儿的……”黄鼎礼冲动地将我双手握住高举起来,冲后面大声说道:“刘副书记,我们可找着抢险英雄了!就是他,就是我们局的林技术员!”
这时小车里那些人都走过来,为首者是一位老者,眼放精光,精神矍铄,是省委刘副书记。黄鼎礼走过去和他小声嘀咕几句,他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小兄弟,是共产党员吗?”
我傻乎乎地回答:“是。”
“你为我们抗洪抢险做了表率,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感谢你。”
我感觉一阵晕厥,浑身虚脱得要死——老爸呀,你还没走远吧,听听,听听啊,你梦寐以求的情形出现了呢!这时几个扛着摄像机照相机的人走过来,对着我啪啪一阵乱照,我心里虽悲苦却拼命挤出一张笑脸送给镜头,让那劈劈啪啪的灯光将我的笑容定格。
我浑身颤抖,感觉小腹一阵发紧,却语不成调地对刘副书记说:“首长……放心……我,我们保证……携手……并肩,把灾害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谢谢,谢谢你。”刘副书记拍着我的肩头,转过身面对大伙儿:“同志们,灾害不可怕,怕的就是我们没有战胜灾害的勇气。大家说,有勇气没有?”
“有!有!有!”
“好,我谢谢你们!”老人站直身,恭恭敬敬给工友们鞠了一躬。
一片巴掌声。
刘副书记他们还要到其他地方,临走前一直抓着我的手。他见我一瘸一拐走得艰难,说:“小伙子,受伤还想着工地,做了那么多事情,不简单哪!”
我谦虚地说:“刘副书记,不是我,是同志们共同的努力。”
“是,只要我们有勇气,什么困难也能克服!”他的手可真暖和啊,攥着那手,我的底气上来了。我说:“书记你们也辛苦了。”
“与你们比起来,我们做这点算什么?”刘副书记将其他领导和黄鼎礼他们招呼过来,小声地说:“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宣传抗洪救灾英雄。我们的干部,就应该在大事上见精神,对抗灾不力者,严惩!”
刘副书记坐上轿车时,还在朝我招手,望着一辆辆轿车沿着黑黢黢的山路挺进,我心潮激荡。
一个半月后,我拿到了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张奖状——是抗洪抢险模范,而且还是一等奖。当我站在领奖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脸色滚烫,面前无端地浮现着老爸的脸庞。他眼瞳幽亮,脸上似笑非笑。老爸是不安逸我?
散会后,我找了个机会回家看他老人家。老爸真的病倒了,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见我回来,脸色一沉问:“龟儿子,回来干什么,难道没事做?”
“老爸……”
“不要叫我老爸,我没有你这种不上进的儿子!”
“有病不能拖,儿子不才,总要让你过上幸福舒心的日子。”说罢我送一张甜蜜的笑给他,“老爸,你老人家不是还想看我当局长,威风凛凛光宗耀祖?”
“别别别,我不想沾染。”老爸说罢,打机关枪一般歇斯底里咳起来,好久才将脸孔对着我说:“能耐啊小子,把老子的老脸,拿来当了你屁股?”
“你这病不能拖,走,我们马上去医院。”说罢,我不由分说就抱着老爸朝外走。老爸的身体没有一点重量,我抱着轻如鸿毛的老爸,心里感觉好像刀割一般难受。当初,真不该让他老人家陪我上工地,他的毛病哪能折腾,还让他受到那么大的精神折磨。
老爸在我身上使劲挣扎,还对我破口大骂,嘴里抽着风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骂我龟儿子不知好歹,既然一心朝上爬,机会来了怎么不把握?我没有理回他,到外面借了一辆平板车拉着他就上了镇卫生院。老爸是呼吸道感染肺心病,医生一检查就决定住院。我坐在病床旁,望着正输液的老爸,心里好着急。我得回趟原工地,局里又通知我去省城,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老爸这病肯定不能离人,于是我到了医生办公室,给局里打电话。
电话刚通,一个人过来将电话压了,是周芙蓉。她怎么来了?周芙蓉站在我面前,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我。我打声招呼:“芙蓉,你来了?”她哼了一声,说:“林中权,你太过分了!无非就是混了个抗洪抢险英雄,眼里就没有人了?”
我说:“芙蓉,我哪有时间回家,你看这不是老爸病了?”
她凶巴巴地说:“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时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我老爸真傻,喂了一条黄眼狗。”
我说:“我不是犯错误受了处分吗,回去不是给他老人家添堵?”
“哼,你以为你不说,我老爸就不知道?告诉你,要不是老爸做工作给你铺路,就算你是天下大英雄,又能怎样?哼,地区领导找你谈话了?”
我说:“那我谢主龙恩。”
“混账,说什么话呢?”陡然,我头上狠狠挨了一下。是老爸,他不知怎么从病房出来,脸青面黑手里捏着一根竹竿。
周芙蓉赶紧将老爸劝住。“爸,你老也别生气。中权也就是担心你的病,放心不下你。”
老爸指着芙蓉对我说:“中权你这龟儿子看好了,多好的媳妇,听见我住院就要来照顾我,你却把人家晾在一边。你良心不是叫狗吃了?”
我连连作揖,说:“我有罪,我悔过。”
周芙蓉胜利地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对我道:“死人,你走吧,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这里有我,你一点也别担心。总之,一定别让老爸的心血白费。”
我点点头说:“那我走了。不过我看老爸得去市里医院。”
芙蓉直推我说:“知道知道,小车一会儿就到。”
当我逃跑样走出病房,不禁一阵头晕目眩。我将脚一跺,低声骂了一句,骑上自行车,朝工地赶去。
骄阳艳丽,风景如画。我脚下生风,将四下里景色渐渐抛在身后。突然,我望见了一座黑森森的炮楼,顿时浑身好像被抽气的气球蔫了。鬼使神差地,我不知怎么到得大栗子山,山下赫然在目的,竟然就是黄大林那幢炮楼样的砖房!夕阳西斜,照耀得那炮楼血红,炮楼左侧葳蕤的植物好像着火一般燃烧。一个腰板挺拔的老汉手捏小锄,正给花卉松土,偶尔直起腰,仰天咳嗽几声,声音洪亮连我这里也能听见。
是黄大林,老爸的生死仇敌,黄葛镇的退休书记。这老头高傲着呢,用他炮楼样的建筑,压得我老爸那租赁的矮趴趴房子几乎不见。
现在,他摸完活路,将身子躺在太师椅上,面朝着我,惬意地喝着盖碗茶。从这里也能看见老头满脸红光,白髯飘飘。回忆好像闸门样打开,汹涌澎湃,一瞬间,我想起在这大栗子山上老爸给我讲述的往事,仿佛能看见,勾腰曲背的老爸好像土拨鼠,蹲在地面,眯缝着眼睛,眺望着上面泰山压顶一般的炮楼。老爸这是想做什么呢?
我的心里在淌血。依稀地,我看见黄至权了,这个黄葛镇的大拿,镇党委书记,他嘲弄一般朝我眨巴着眼睛,似乎在说:“姓林的小子,不是想盖过我吗?你来,你来啊!”我猛地一跺脚,扭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工地上早闹翻了天,一是队长书记等几个领导被停职,见我回队就脸青面黑;二是地委宣传部组织了抗洪抢险模范报告团,我成了其中一员。队长是一条黑汉子,将地委宣传部通知扔给我的时候嘿嘿冷笑,说:“不错啊林中权,瞅我们不在,给我们下绊子?你要上进我们不阻挡,可也不能落井下石啊!”
我就是性子再好,也不能忍受这不白之冤。我笑眯眯地摸出香烟,说:“队长,我哪里是那意思……”
队长将我手一推,香烟掉在地上。接着他躺上床,用被单盖着脑袋。
我悻悻地朝外走,却听到他冷冷地说:“别以为背后能修理人,黄瓜还没有起蒂呢!哼,只要在这行业混……”
我头皮发麻,周身一阵寒栗。我还能在这里待吗?
我当晚就离开工地,到了市里。第二天,我到地委宣传部报到,参加抗洪抢险英模巡回报告,没想到,报告团里还有局长黄鼎礼。黄鼎礼是老交通,全市的人都知道他对本市交通做出过大贡献。一见面,他就握着我的手说:“中权呀,你来了?”
我谦恭地说:“黄局长,我从来没有上台作过报告,您得多教诲。”
“好的,你把稿子写好,我操刀给你修改。你是我们市交通系统参加地区报告团的唯一抗洪抢险英模,一定要为我们行业争气。”
我朝他鞠了一躬:“谢谢黄局。”
他扶着我的肩头亲热地说:“小林见外了不是?你不是我老首长乘龙快婿?再说了,我们都是平常人,既然出来,我们就是兄弟对不对?”
这黄局,他说的难道是真?
我虽没在局里上班,却也知道他是交通局大拿,一言九鼎。加上他与黄至权是铁兄,我哪里敢向他靠拢?他,说的是真心话?
“小林,晚上有事儿没?要没安排,我请你吃饭。”黄鼎礼笑眯眯地对我说。
他请我吃饭?“这……”我吞吞吐吐,咽了一口口水。
“怎么,不买账?”
“不是黄局,该我请客。”
“小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弟兄之间哪能分彼此,你说是不是?”他轻轻责备我道。“好,就这样定了,我们晚上见。”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瞅我一眼,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他会给我说什么,更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