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末一天清晨,云丰运输有限公司的搬运工人把公司办公楼给堵了。开先,他们站在办公大楼外,看那墙上贴的通知。
其实,就是不看通知,工人们也晓得。
运输公司垮球了。运输公司不垮杆才怪,那么多时间,站上的搬运工几乎就没有摸过活路。通知说了,站上要花销很小的一点球卵子钱,按年计算,把工人的工龄给买断。买断,就是给遣散费。就是说,从今往后,他们与站上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下岗了。
当然,也可以做主人,那,就得自己掏腰包,掏钱买股份。牛背湾搬运站现在改成了异人公司,还挂钩了一个什么基金会,在区里也挂号了,准备上市哩。
搬运工,水流沙坝人,个个硬性得如铁一样,哪里能服了这口气?
“狗日的当官的,为啥子就不叫我们摸活路了?”
“狗日婆娘周兰胯档烂了,同那罗癫子做了丑事,把背篼鸡给显露了出来!龟孙子的,胆子好麻,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路,没几天公司就垮球,叫我们一天锅子吊起打铛铛!”
“就是哇,我看哪,这婆娘比那老癞子都不如,还叫我们入股,做啥子搬运站的主人?球!我们能信实了个她?”
“我们不同意回家!”
“就是,我们坚决不领钱!”
工人们呐喊着,冲进了办公楼,就密密麻麻坐在地上。
坐在办公楼地面的搬运工们,为这些时寡淡的日子,发着自己的感慨。有人指着坐在传达室办理股份转让的两个人道:“这两个球人不错,坐在这里吃安胎。”其中一个人就呵呵笑:“老哥小弟们,我们也不乐意卖这劳什子,可是要吃饭呀对不对?”这是站上说书艺人苟天才。
“球,我看哇,照这样下去,这异人公司肯定也得垮杆!还卖股票,还上市,空了吹的龙门阵!”
人们都不言语了。
这时,新成立的异人商工运贸娱乐有限公司总经理王鸣凤,与异人公司年老的新干部罗癫子一道,走了出来。王鸣凤望着坐在楼梯上和地面的搬运工人,就笑了。
那些搬运工人也不理她,吹着玄虚龙门阵。
王鸣凤从那些人的空挡中走了出来。
罗癫子紧跟在后面,却差一点踩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就惊喳喳叫起来:“罗癫子,你狗日的舔B和尚哇?狗腿子样跟在女人后面,难道想喝人家洗胯水?你要小心啊,免得牛宏那家什回来难过哈!”
罗癫子低垂着头,脑袋几乎要夹在个胯档里。
两人来到江畔的一个高坡上。望着落寞,凄清的嘉陵江码头,王鸣凤心子都揪紧了。
这是一个改革的年代。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里,许多传统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将被无情的摈弃,而一种全新的,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却出现在人的面前。随着公路的发展,陆上货运已经部分或者全部代替了水上货运。码头,真的走向了衰落。
江面上没有一条货船。
此刻,在嘉陵江码头边,坐着三一团五一砣的码头工。有人看见他们了,就站起身,望着他们大声武气的打招呼。
“王总,今天有活路摸没有?”
罗癫子说:“哪里还能有活路?不是通知了么,叫你们去办理买断手续啊?”
“空了吹!你们有本事,能喊癞子书记同段牦牛办了手续?”
王鸣凤把头扭向一边。这时,她看见了江边那一丛葳蕤、迎风怒放的夹竹桃。那火红的,洁白的,鹅黄的花哟,把她的心子都灼疼了。
狗日的搬运活路哟!
王鸣凤拽了罗癫子一下。两人沿着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慢慢朝江边走去。
罗癫子说:“花啊,真的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你看,你接手才好久,码头活路就没了,云丰公司也破产了。”
王鸣凤沉默不语,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罗癫子说:“世无英雄,邃使竖子成名。”
王鸣凤加快了脚步。
罗癫子追上来。他喘吁吁的说:“总经理,还是癞子书记那码头王当得爽气。”
王鸣凤把手一举,制止了他。王鸣凤走到江上游,来到江边那一块叫做观音梁的狰狞的石头旁。她几把把外面套着的衣服脱掉。里面是短袖运动衫裤,露出了她白皙的脖颈,山峦般起伏的身子,丰硕的臀部。王鸣凤:“罗叔,我晓得你要说啥子。但是,你最好不要说,按你说的办,就好比把我一把从嘉陵江拽到沙滩,叫我施展不开拳脚。”然后,她活动了一下身子,猛地炮弹般射出。在空中,她做了一个优美的造型,如燕子展翅一般,栽进了舒缓幽绿的江水中。
罗癫子惊慌的叫了一声。
江水很凉。王鸣凤舒展双臂,脚踩着江水,啊啊啊叫着,在江面轻曼的翩翩舞蹈着。好一会,她大约累了,仰着身子,一动不动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罗癫子摸出烟来,点上,然后,不错眼睛的望着她。
王鸣凤展开双臂,奋力的拍打着江水。她望见困牛石了。她又望见那一片葳蕤的,妖精样开放的夹竹桃。然后,她看见了那灰蒙蒙天际下那幢高大、轩昂的炮楼样的建筑。
那是癞子书记家。
此刻,那狗日的癞子在干什么呢?
职工闹事,与癞子有无关系?
王鸣凤游上岸,也不换那湿漉漉的内衣,就穿好了衣服。走。她对罗癫子说,然后,朝那条青麻石路走去。
在那幢轩昂的炮楼前,王鸣凤遇见了久未谋面的章程。
“哈,王总经理,兴会兴会。”一见面,章程就笑了,朝她伸出了右手。章程望着王鸣凤那黑漆漆勾魂一般的大眼睛,白皙光洁的脸蛋,峰峦般起伏的身子,不禁有点意乱神迷的样子。
王鸣凤伸出手来。她淡淡的说:“真是难得见面,章总哇,你时间那么金贵,还舍得来看你大伯?是否晓得云丰职工闹事,欲趁水摸鱼捞点好处?”王鸣凤抿着嘴唇,不错眼珠的瞅着章程,那两湾月亮一般的眉毛朝上挑了两挑。
章程居然就脸红了。
章程说:“王总,我大伯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有句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晓得你有这境界没得?”
王鸣凤吃吃地笑:“章总经理怎么这样说话呀?老书记为搬运事业奋斗了一辈子,我们作为后辈的,自然应当关心他,怎么说饶恕啊什么的,多难听啊不是?”顿了顿,王鸣凤又说:“只是,现在码头业务清淡,站上几百号人鼓起眼睛朝我要饭吃,你说,我有哪样办法?哎,云丰公司到底是破产,还是等它烂下去,我这破经理焦头烂额,想找老书记讨善后良方呢。”她把手从章程那湿漉漉的手里抽了回来,从裤兜里摸出纸巾,揩了揩手,然后,把纸巾轻轻扔到地下。
章程笑了笑。他把那纸巾踢飞起来:“好的老同学,那就好。至于工作上的事还是少麻烦我大伯,虽然他曾号称‘码头王’,毕竟是昨日黄花,你说呢?”
王鸣凤说:“我的章总经理耶,你老人家高风亮节,还给我上课呀?放心吧,我会遵照你老人家的指示办的。”
章程朝王鸣凤摆了摆手,走了。
王鸣凤望着章程的背影,怔了怔,然后,朝楼上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中药味道。好久不见,癞子书记真的很苍老了。他歪在床头,在段牦牛的服侍下喝药,看见王鸣凤和罗癫子,就疲惫的把眼睛闭上了。
段牦牛鼓着牛卵子一般的眼睛,狠狠把王鸣凤剜了几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出屋去了。
王鸣凤走上前,一把捉住癞子书记的手:“老书记哇,我看你来了。”握着那只冰凉的,瘦骨嶙峋的手,望着他那眍嵝而深陷的眼窝,不知道为什么,王鸣凤感到一阵悲凉。
癞子书记嘴唇吧唧吧唧蠕动着,嗓子里发出一阵怪怪的声音。他摔掉了王鸣凤的手,眼睛打开了一道缝。他虚弱的,断断续续的说:“……王大经理,你……还舍得来看我?”
王鸣凤说:“老书记,我现在才晓得章程是章区长的公子,老书记和章区长真的是亲兄弟……“
癞子书记摆摆手:“王大经理……不,不要替他……”
王鸣凤说:“我也知道手足相煎的事情,没想发生在我们敬爱的章区长和章书记之间——”
“不——不要说了……”癞子书记挣起身,脖子上青筋窜起老高,连眼泪也下来啦。
王鸣凤轻蔑地一笑。“老书记,其实章区长是为你好。你想,你也就是小学毕业文化,能有多大出息?你在码头几好,脚一跺地皮就得抖三抖。你老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码头王’啊。”
癞子书记昂起头,脸上浮现出诡谲的表情。
“老书记,我这话说到你心坎里了吧?”
癞子书记难堪的笑笑,嘟咙着:“我那里还是书记哇,我连狗屁也不是。”
王鸣凤说:“你当然是书记,是我的前任。就是因为这,你老人家买断工龄的钱,会足足比职工高出五倍。”
癞子书记说:“我不是书记,你,不实在。”就把头摇了摇。
王鸣凤说:“老书记啊,俗话说落叶归根,你想不想生你养你的家乡呢?”
癞子书记眼睛打开一道缝,从里面透出奇异的光芒。“老家……老家,当然,当然想。做梦都想呢……”他眼窝内渐渐贮满泪,顺着面颊朝下滚落。
“您要想回老家,公司给您安排。好吗?”
“……好,好,好。”
癞子书记又不相信地说:“我……倒不相信,你愿意……叫、叫落水狗从你眼皮下……溜走?”
王鸣凤嘻嘻笑了,用指头戳戳他额头。“老东西呀,到底当了那么多年书记,你很会把握机会呀。你当然晓得,现在,我最闹心的事情了。再说,你不是还有接班人?”
癞子书记就咯咯咯笑起来。
王鸣凤望着癞子书记,轻轻吁了一口气,就叫过段牦牛。“段师傅,老书记去农村,领导的意思是派你护送他,你的工资按在岗对待,你的意见呢?”
段牦牛瓮声瓮气的说:“老子不去。”
罗癫子拉了拉王鸣凤。
段牦牛说:“癫子,你狗日拉她这母狗做甚,老子不去,她能把老子卵咬了?!”
王鸣凤说:“哦。”就走了。
这天晚上,天上飘着霏霏细雨,牛背湾笼罩在氤氲的雨雾中。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段牦牛打开铁门,就从那炮楼里溜出来了。他光着脑袋披着一件劳保服,露出了多毛的胸膛。他哼着小调,走到老黄桷树下,昂头看了看那老树子,掏出家伙,哗啦哗啦撒了一泡尿,再朝下走。走到一间青砖房子前,他左右看了看,把门推开,就闪了进去。
不一会,又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屋子前。为首者,就是云丰运输公司,不,现在是异人公司经理王鸣凤。王鸣凤轻悄悄走到门前,就听里面有高一声低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王鸣凤就笑了,她用手摸了摸门楣上的纸。黑夜里,显然是看不见的,不过,王鸣凤知道,那是一张喜报,写的是军属光荣。王鸣凤做了一个手势,就让后面的人把门砸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门被砸开,几筒雪亮光柱定定的照射着床上两个白光光的躯体,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着。
自然就是原民兵连长段牦牛同他的老相好牛寡妇绞缠在一起,正入港之机,就被揪了个现行。王鸣凤走进去,冷冷的对段牦牛说:“牦牛,你狗日鸡吧大敢乱日哇!人家虽然一个寡妇,却是军人家属。你欺负军人家属,就是毁我长城哇你晓得不?你狗日准备如何,想好了到我办公室来哈。”说罢,带了那群人扭头就走。
段牦牛爬起来,几下穿好衣服,扑爬筋斗就追赶了出去。他气喘吁吁拦住了王鸣凤:“王经理,我想通泰了,明天,我就到站上办理我同老书记的买断,然后护送老书记到乡下去。”
王鸣凤说:“段连长哇,你怎么这么快就想通泰了呢?”
癞子书记回乡那天清晨,是一个淫雨霏霏的雨天。公司没有通知站上的工人。但是,码头汉子们却自动来了,他们穿着旧工装,面无表情的站在汽车旁,自动来送别他们从前的当家人。癞子书记在段牦牛的搀扶下,从青麻石路走来,工人们迎上前,纷纷伸出粗砺的大手,握着癞子书记那鸡爪一般抖颤着的手。
癞子书记弓腰曲背,额际银亮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缩发抖。而他深凹在眼眶里面的眸子却发亮,浑浊的泪星子在里面闪烁着。他握着那一双双大手,哽咽着对汉子们说:“老少弟兄们,这些年辰,我老章有甚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了哇。”
一个头发花白的码头汉子紧紧地、紧紧地握着癞子书记的手,动情的道:“老书记哇,你治理码头的辰光,我们工人阶级几威风,几扬眉吐气哇!哎,现在,现在哇……”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癞子书记拍拍那汉子的肩头,道:“哎。”摇了摇头,钻进了驾驶室。
汉子们几乎齐声吼叫了起来:“老书记,您老人家走好,我们想念您哇!”
送癞子书记的是一辆长安牌面包车,开车的师傅,就是牛寡妇的小儿子牛三。王鸣凤走到车旁,对牛三说:“牛师傅,出发哇。”
这时马路对面驶来一辆银灰色桑塔纳轿车,后车门打开,露出了一颗花白的头颅。王鸣凤说:“癞子书记,您大哥看您来了。”癞子书记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胸脯气咻咻地吼了半天,说:“……六亲不认的畜……生,我没……没这兄弟!……”王鸣凤轻盈地走过去,同那花白头颅的人说了几句,银灰色轿车缓缓开走了。
王鸣凤重新走到癞子书记面前,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老书记,其实章区长很后悔的。他说是他不好,还是该给你机会。弟兄一场,也不容易啊。”
癞子书记捉住王鸣凤的手,把嘴巴凑到她耳朵旁,阴冷的道:“小女子啊,你,也败落了不是?才掌握了码头印把子几天,就要垮台,日子难过吧?”
王鸣凤说:“老书记,您高瞻远瞩,说话一针见血。”
癞子书记说:“你在台上的日子,人心,你能掌握得了?”
王鸣凤嘻嘻的笑了。“老书记哇,改革年辰,讲究的,可是纪律和法律哇。”
癞子书记也笑了,癞子书记把玩一般捉着王鸣凤细腻的嫩手。“我还有两件事要同书记你汇报,你可愿意听?”
王鸣凤说:“临别之际,我洗耳恭听。”
癞子书记清清喉咙,说:“一,我日过你老妈。”
王鸣凤瘪瘪嘴。“二呢?”
癞子书记说:“多年以前,在牛背湾困牛石我弄了一只小母鸡……不过,我觉得那一点都不好耍,球意思没得,真的。”癞子书记嘎嘎嘎大笑,那汹涌激烈的笑声,活象长了翅膀,在熹微中四下里飘飞。
王鸣凤说:“老书记,我当然晓得,你是码头王,能干人。”
癞子书记说:“承蒙夸奖——”癞子书记陡然叫了起来,却很快噤了声。他抽回自己的右手,发觉手背已被王鸣凤咬了一大块肉,正汩汩流淌着殷红的血。
段牦牛怪叫一声,站起来,要找王鸣凤理论,却被癞子书记拽住。癞子书记用左手捂着右手的伤口,说:“烂玩家呀烂玩家,你就慢慢去医治你心头的伤口哇。开车!”
汽车轰鸣着,开走了。码头汉子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喊道:“老书记,走好哇。”癞子书记把头伸出窗外,频频朝人们点头致意。
那一瞬时,王鸣凤觉得自己真的变矮变小了,身子几乎萎到了地面。
这一天,王鸣凤给正写招股说明书的罗癫子说:“罗叔,我们基金会就叫银荔。银子比金子好,银子不张扬,但是有底蕴,因为,古代是用银子为货币的。”
罗癫子点点头,说:“侄女哇,你确实不简单。”
王鸣凤说:“罗叔,我的根底,你清楚哇。”
罗癫子眼光就活泛起来。“侄女啊,当年,我同你妈——”
王鸣凤说:“不要说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我不想听。”
她见罗癫子埋下头,就叹了一口气。她走出办公室,跟着楼梯下来,朝外面走去。这天,王鸣凤穿的是一件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紧身的鹅黄色羊毛衫,就把她高挑的身材衬托得窈窕,阿娜多姿。而那俏丽白皙的脸色呢,虽然绷着,不带任何表情,却仍然露出楚楚动人的神色。她走路风摆杨柳一般,扭呀扭的,就到了大门。
公司异常闹热。财务室门口,排满了长队。那是工人们在办理买断手续。见王鸣凤过来,汉子们都眼露凶光,如狼似虎的望着她。王鸣凤就笑了。她穿进队伍,要从队伍中走过去。这时,一个汉子粗砺的大脚板陡然踩在了她的白色的高根鞋上。王鸣凤把他一推,道:“对不起,把你老人家的脚板烙痛了?”说了,就笑起来。
那汉子将头仰得高高,脚板却狠狠的在那白色的高跟鞋上旋转着,直到旋转了一个半圆。汉子淡淡的说:“没得啥子。这”才恋恋不舍把脚板放下来。
王鸣凤忍着痛昂然朝外面走去。等她刚一出公司大门,就听得身后传来轰然的爆笑声。
站在空荡荡的码头,王鸣凤感觉心里孤寂得难过。
浑浊的江水,鼓荡着一个个巨大的旋涡,哗啦啦朝下游流淌着。江对岸,是一排排低矮的灰扑扑的建筑。朝东极目望去,那就是朝天门了。那是古代地方官员迎接圣旨的地方,历来就闹热非凡。此刻,依稀地,可以看见那里停泊着的无数的炮楼一般的客船。
王鸣凤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夹竹桃了。看见夹竹桃,王鸣凤心子一紧,她感觉自己太阳穴那里好象有烙铁划来划去,锥心铭骨的疼痛。
她咬牙切齿的望着那烂贱的植物,呸了一声。就又看那客船。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起来。
哇,客船!
王鸣凤心子一下狂跳起来。
三天以后,两艘拖轮嘭嘭嘭声嘶力竭的吼叫着,从嘉陵江下游拖来一艘旧客船,把那旧船甩在了牛背湾码头。
孤寂清冷的牛背湾码头又闹热起来。每天,天还没亮,那船上就传来砰砰啪啪的敲打声,还有电焊眩目的弧光。岸边有一艘挖泥船,清理着江岸。经常,可以看见,王鸣凤头戴着一顶安全帽,风风火火朝船上走,朝岸上赶。
下岗失业的码头汉子们闲暇无事,就坐在那株经过洪水冲涮存活下来的老黄桷树下,一边打麻将,一边谈论那破船的事情。
有汉子说,王鸣凤那烂货,总喜欢收破烂,连破轮船也收。
有汉子说,破船破货,就好比条丧船,是那烂货的存尸船呀。
汉子们就大声的笑了起来,那快活的笑声,贴着江面滑过,在阴霾的天色下翻飞。
过了几天,异人商工贸运输娱乐集团有限公司在闹市中心开了成立大会。会上,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王鸣凤送给希望工程人民币五万元。与此同时,区银荔基金会也顺利设立,在城市的各闹市区设立了代办点,大张旗鼓的销售基金。海报上说,基金有政府支持,有坚实的基础,充满前景的发展方向,诱人的投资回报,加上还有本市主要政要接见基金会负责人王鸣凤的巨幅照片,使基金销售异常火爆,几千万基金,不到两个月就销售磬尽。
三个月后,在嘉陵江边的牛背湾码头,出现了这个城市唯一的一个水上乐园水上花夜总会。乐园别出心裁建设在一艘崭新的船上,好象一幢巨大的建筑,巍然屹立在嘉陵江畔。入夜,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一辆接一辆豪华轿车驶来,沿着江边朝岸上铺排开去,白白黑黑闪闪烁烁,场面蔚为壮观。这艘轮船,不,这个夜总会几层楼灯火通明,焕发出璀璨的异彩。绚丽的灯光,投射到江水中,江水也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那粼粼波光,如星子一般灿烂。音乐就响了起来,那是欢快的《迎宾曲》,是快乐的《走向辉煌》,是柔曼的《快乐之旅》。啊啊,在这艘快乐的轮船上,每天每天,上演着多少欢乐的人生戏剧啊。
王鸣凤总经理笑颜花朵一般绽放。每天晚上,当她站在船上那装潢华丽的指挥舱,望着那络绎开来的轿车,觉得自己心子都要从胸膛蹦出来。往往的,在她身后,却总要出现她的影子参谋,就是那疯疯傻傻的罗癫子。罗癫子佝偻着腰,望着奔腾喧嚣的江水,叹着气道:“大侄女哇,我看,我们的摊子是不是铺排得太大?……自己有多少能力,办多大的事情,才是正道理。张扬着发基金,到处搞扩张,我们的压力,就非常非常的沉重了啊。”
王鸣凤却不为所动。王鸣凤说:“罗叔,你那观念,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小心能行万年船?球,那是胆小鬼,是软塌塌的懦夫!这个时代,就是需要空手套白狼,需要资金运作。”
罗癫子唯唯诺诺。“可是——”
王鸣凤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什么可是。我,只能捏着鼻孔鼓口气,雄起哇。”
王鸣凤拍着罗癫子肩头。“老人家,你也不要在这里呆了。我们的房屋改造开工了,你就去那里负责吧。”王鸣凤说的房屋改造,就是改造癞子书记那炮楼。王鸣凤早在癞子书记去农村时,就转了几道手把那幢房子买了下来。之所以要转手,是因为癞子书记不愿意把炮楼卖给她。王鸣凤把炮楼空置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自己事业上的成功。
现在,她终于要开工修建自己的安乐窝了。她要让牛背湾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姓王的女崽,也是一个搁得下,立得起的人物,什么人,才是真正的码头王?
哈哈,夹竹桃虽然烂贱,却也能开放红艳艳的花朵啊。
这天,水上花夜总会来了两个贵客。两人来了,就直接进入了龙宫包房,这是王鸣凤特地请来的,一个是本区的章区长,一个是本区的邹书记。王鸣凤是让他们实地来看看,感受感受,他们当初做的决策,是多么的英明。酒席的主要菜肴是江中的特产,有清蒸江团,椒盐水米子,红烧岩鲤,最名贵的一道菜肴,是五彩斑斓的泡椒鱼块,那主料,却是一类保护动物中华鲟。王鸣凤拈了一块给邹书记,又拈一块给章区长。两人尝过以后,都满面笑容,说:“不错不错,小王你确实会办事情。”
王鸣凤就端起酒杯敬酒。酒是浓香型的茅台,五十二度。王鸣凤分别同两人各喝了三杯。喝酒以后,王鸣凤星眸含春,脸色红润,说话声气就嗲嗲的了。王鸣凤说:“邹伯你老人家给评评理,老章区长好欺负人。我这里夜总会刚开张,生意还没有起来,他那公子章程别的地头不去,却到我们上方也弄了一个夜总会。你说,气人不气人?!”
章区长脸色就垮了下来。章区长说:“小王啊,你可不能说这样的冤枉话。章程在这里开夜总会,我可不知情呀。”
邹书记拍着王鸣凤的肩头,握着王鸣凤温软的小手,说道:“小王啊,干得不错,我们,没有看错人呀。至于老章孩子在这里开办夜总会,也是应该的啊。都说,肥水不留外人田啊。再说,多一个竞争对手,不是更具挑战性么?”邹书记眯缝着眼,望着王鸣凤,好一会方才道:“你,不会就虚火了章公子吧?”
王鸣凤道:“我哪里就怕了那狗崽子?”用了那大大的眼睛挑恤一般剜了章区长几眼。
老章区长哈哈的笑了起来。老章区长说:“小王啊,夜总会夜总会,故名思义,就是夜生活总汇。你是市里的优秀人物,也是区里第一个改制的试点企业,千万千万,不要沾染黄赌毒哇。”
王鸣凤道:“我当然不会啊,我,是两位领导倾注满腔热情培养起来的啊,怎么能辜负你们呢,你们说是不是?不过,倒是令公子,我有点担忧。为什么呢,这人极端,喜欢剑走偏锋。章区长,你老可得抓紧教育哇。”
老章区长就嘿嘿笑了。老章区长说:“就是啊,我真得加强教育了。不过呢,那孩子也晓事,不然,如何就叫了章程?章程章程,就是王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