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二章

书名:码头王本章字数:11935

  

  春寒料峭。

  夜晚,走在江边,章程经受着伤残后的折磨。右膝髌骨破裂后,他走路不那么灵便了。尤其夜晚,从热烘烘大厅走出,来到空寂幽静的沙滩,总觉自己右腿弯处,不,是膝盖像有一股筋被扭了般扯起扯起痛。

  王鸣凤总经理的座骑是一辆红色宝马,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室,章程不禁苦笑起来。他想,世事真是瞬息多变呢,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儿,总经理。而今,却给一位破鞋烂贱货当了一个马弁角色。章程恨不能狠狠唾自己!哎,章程叹了一声。轿车沙沙响着,驶到阿波罗夜总会门前。王鸣凤钻进来,她侧过身,凑到章程身边,轻佻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章程说:“回窝?”王鸣凤说:“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忘记吩咐三元他们。”她敲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王鸣凤是集团老总,却对阿波罗事无俱细,尤其是晚上交班,她总对留守的王三元扎咐又扎咐,生怕啥子问题出拐。这,是从她当云丰运输公司经理时就养成的习惯了。这时,夜总会里的时钟铛铛的敲了两下——已午夜两点了!王鸣凤说:“走,上山!”章程驾着轿车朝市内开去。

  轿车一会儿就驶上了漫漫山路。从车窗里望出去,脚下是蜿蜒的长长的火龙,而山下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绚烂的灯的海洋。王鸣凤打开车窗,凛冽的山风掠了进来,有一股爽心的清新味道。王鸣凤最近事业突飞猛进,在大名鼎鼎的南山买了一套房子,那是幢一楼一底红墙碧瓦叫做醉庐的别墅。这南山之所以有名,除了地处郊外风景幽雅外,还因抗日战争时,国民党总裁蒋介石曾在这里避过战乱,有著名的梅园、黄山等等遗址。

  醉庐就在黄山旁,保安把门打开后,王鸣凤和章程相跟着走了进去。这是一幢跃层建筑。楼底的客厅很大,园窗穹门,装修得古色古香。正面壁上,挂着两幅龙飞凤舞的狂草条幅。卧室在楼上,大约有五六间。这里章程虽来过几次,但每次都喝过酒,麻叽叽的,自然没有认出条幅上那些字。今天,章程第一次清醒白醒的上山来,他仔细辨认了一回,原来是“与有真肝胆人共事”和“向假无字句处读书”。看到这里,章程不禁笑出声来。

  王鸣凤说:“章公子你这骚人,又读出了什么?”

  章程:“我只听过与有肝胆人共事,向无字句处读书,哪有这么写的哟!”

  王鸣凤说:“这还不好理解么?真正的有肝有胆,就是侠肝义胆,英雄虎胆,不是兔肝马肝猪苦胆!假无字句也好理解,其实就是有字句嘛!有字像无字,那确实要有一番名堂才得行哩。”她把身上的休闲装几下退掉,扔到红木沙发上。

  章程对她这番解释不以为然,却又不好说什么,望着墙上的条幅出神。王鸣凤对章程说:“章公子,麻烦你给我放点儿洗澡水。”

  章程不怀好意望着她,说:“王总,你就不怕我非礼你?”

  王鸣凤呵呵笑起来:“章公子,你还有残存的能力?”说罢轻蔑地瞅着章程,当着他面一件一件脱衣服,就成为一颗丰硕的肉弹了。她的两只奶子翘翘的颤颤的,周身皮肤白得发亮。章程颓然地低下头,走到卫生间那浴缸给她放洗澡水。他一连朝浴缸吐了好几口唾沫,心里方才好受了一点。“臭肉!贱货!……”他几乎骂出了声,赶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过了一会王鸣凤洗好澡,两人上楼,章程走进她安排的那间卧室。这时,左边那间卧室传来一声沉闷声响。章程不禁浑身一紧,顺便一瞥,那卧室门口吊只灯笼,鲜红而惹眼。王鸣凤对章程说:“章公子你好好睡觉,不要乱动哈。”说罢,拍拍章程肩头。

  那卧室又发出一串沉闷声响。王鸣凤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章程站在卧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呜呜咙咙的声音,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凑到窗口瞅,见隔壁窗户有鬼火样的亮光,摇摇头再一看,却仍然是黝黑一片。他用手抹抹窗户,想看仔细,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唬得他魂飞魄散!

  回头一看,却是王鸣凤。王鸣凤冷冷的对章程说:“章公子,客位得自觉,这里不是你的家,希望你懂得自重,该看的看,千万要克制你那该死的好奇心,不然,恐怕——不好吧?

  章程说:“呵,谢谢王总提醒。”

  这天晚上,章程一晚上都在做恶梦。在梦中,他总看见自己踽踽走在嘉陵江畔,漫山遍野疯狂开放的夹竹桃好像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还见着一辆火红色宝马轿车轰鸣着朝他撞来,他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王鸣凤被章程那句扒着门坊狠的话刺疼,她对罗癫子说:“罗叔,我们的事业要扩张,你看我们该发展什么产业?”罗癫子说:“一个老鹗守个滩。照理说,我们就只能守着码头吃饭!”王鸣凤不乐意了,她说:“罗叔你真蠢,码头是什么?照我看,码头就是我们脚下吃饭的地儿!只要我们能有能力罩住,哪里都是码头!!!”罗癫子愕然地张大嘴。“小花,你想……”王鸣凤眼睛好像火炭样燃烧:“对,只要有实力,哪里都能是码头!”“那你——”罗癫子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她的脸色:“真想进军客运产业?”王鸣凤点点头。罗癫子:“小花,客运线路牌据说特管钱,那里面水深得很呢!”王鸣凤一字一顿地说:“越是水深越是去,这才是我王鸣凤的性格!要是没有一点儿刺激,有什么意思?!”

  金岗小区濒临长江,背倚枇杷山,是C城第一批小区之一。当被C城人叫做羊儿车的羚羊牌出租车停在了小区南园门口时,坐在后排的茅草区交管所长马晓磊还在昏睡中。他是和朋友喝酒被灌醉的。其实马晓磊酒量很大,平素半斤酒根本奈何不了他。关键是这天他心情不好,半斤白酒下肚就找不着北了。朋友只好给他老相好肖丽打电话。等肖丽到了,几个朋友同肖丽把马晓磊塞上车就告辞,马晓磊一上车就睡到现在。肖丽用力摇他,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又睡了过去。小区保安踱过来,手中提着一条黑色的警棍。肖丽说:“小兄弟,麻烦你把他抬下来。”保安只好和肖丽一道把醉醺醺的马晓磊抬到大门口石梯上。

  出租车开走了。保安看了看肖丽,又看看昏睡着的马晓磊,没有再说什么,重又回到大门旁的小亭去了。

  肖丽在马晓磊跟前站了一会儿,紧挨着他坐下来。霏霏春雨还在不停的飘洒,如牛毛,如薄雾。惨黄路灯辉映下,花坛里的美人蕉摇晃着,像要对人诉说什么一样。一阵冷风吹来,让人感觉了阵阵寒意。肖丽把马晓磊揽过来,她的头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上。一刹时,一种母性柔情便充溢心间。这时,她好像又看见舞台上表演的马晓磊。他留着硬扎扎的板寸头,上身是一件银色的休闲装,下面是一条不伦不类的灯笼裤。他双眼深沉,凝视着前方,一步一步走着,潇洒极了,英俊极了。台下满是疯狂的追星族,闹得嗬呀嗬的。在他身后,是汪崽、是曲单、是花华,这,就是当年风靡A校的四大男模,叫做金刚不败服装演出队……

  料峭的寒风渐渐猛烈,吹在身上有些砭骨了。肖丽站起来,跺跺有些僵硬的脚。她把马晓磊扶正,使力拍拍他的面庞。马晓磊终于嗯了一下。肖丽怜爱地说:“晓磊,你快起来走嘛,这里好冷,你要是冷病了可怎么好。”

  马晓磊就站了起来。他走到路边,解开裤子捞出家伙就朝地下一阵扫射,地面响起一阵沙沙的水声。肖丽不禁面热心跳,忙走上前,把马晓磊挡在身后。其实,她这样做完全多余,一是她单薄的身子挡不住马晓磊,另一方面,那保安早已进入了梦乡,哪里还会管这些闲事呢。

  等马晓磊摇摇晃晃又朝地下坐的时候,肖丽把他扶住了。她使劲架着马晓磊,慢慢的爬上了三楼。当她气喘吁吁打开门,要把马晓磊扶到沙发上时,却同马晓磊一起如沙袋般栽到了屋子中间。她关上门,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使屋子像白天一样明亮。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了,是谁?肖丽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满脸笑容。“请问马所长在家吗?”肖丽满脸疑惑:“你戏?”“哦,我给马所长諴过,他约我晚上来。”贵妇人走进门,见了躺在地䰊的马晓磊厫了一声,甩掉手提包上前,手忙脚乱就去搀扶。肖丽赶紧上前帮忙,将马晓磊抬䈰沙发上。

  “水……水……”马晓磊虚弱地说。肖丽赶紧去接开水,等肖丽给马晓磊喂水时贵妇人坐在她对面莞尔一笑,说:“你是肖丽对吧,听晓磊说过。我叫王鸣凤,你就叫我王姐吧。”

  马晓磊喝氰过后繈于睁开眼睛,仒打了一个呵欠。肖丽说:“晓磊你终于醒来,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王鸣凤笑嘻嘻道:‌马所,喝酒还是要控制,喝醉了臊己身体好吃亏。”

  马晓磊瞅了瞅王鸣凤,将手一挥:“你……你是谁哇,我……我不认识你,有……有事办公室找去,下……下班别来烦我……”

  王鸣凤冲肖丽笑笑。“马所,我也就是来认认家门。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就算我不做客运业务,凭着我大你几岁你也得叫我一声姐儿对不?”

  马晓磊说:“王……总,说……说你到这里来的真实想法。”

  王鸣凤说:“马所,我是生意人,当然还是生意上的事。”

  马晓磊烦躁地挥挥手。“王总别说了,客运线路是政府资源,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大权利批给你。”

  王鸣凤说:“知道知道,所以我特地来给马所出主意来了。”

  “可是我马晓磊不喜欢听。”

  王鸣凤说:“兼听则明,马所你王姐好歹也是市人大代表,说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对吧?”

  马晓磊生气地坐起来:“王总,我刚才的话你还不明白,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你听见了吗?”

  王鸣凤嘻嘻地笑。“肖丽妹妹,你看晓磊今儿在外头受了气却把火气撒在我的头上,这公平吗?”

  肖丽拉着马晓磊的衣袖摇了摇。“晓磊,人家王姐可是热心人,你态度不能好点吗?”

  马晓磊梗着脖子。“姓王的,今天白天不是告诉你了吗,客运线路牌我一个小小的交管所长没有权力审批,得我们交通局集体讨论,交通局一把手定板知道吗?”

  王鸣凤说:“小马,你这就是扫你王姐的脸了。你想我怎么会给你小马为难是不是?好的我回去了,小马也别太在意你们交通局个别人了,顾洪涛他不能代表交通局,更不能代表组织!”

  马晓磊猛地站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和顾洪涛吵架了?”

  王鸣凤吃吃地笑。“马所哇,你不知道我的社会身份,我不是市人大代表吗?”她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调侃地说:“解民危难,为民请命,可是人大代表的义务和责任呢。”她将嘴巴凑到他耳朵旁:“马所,只要你愿意,我保证三个月内让顾洪涛在交通局消失。”

  马晓磊冷冷地哼了一声。

  王鸣凤说:“小马你还不相信你王姐有这道法?那我们赌一把,看是不是真?”王鸣凤朝马晓磊伸出手来。马晓磊将那手一打,说:“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私人住宅!”

  王鸣凤说:“所以啊马所长,你也得规避一下虎眼才是!你同你这漂亮的美女妹妹都各有自己的家庭却长期苟且缠绵,难道不想在官场上混了?”

  马晓磊被这话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眼前站着的王鸣凤,见对方笑容可掬,心里虽然可气还是压下了火气,说:“王总怎么了,我们也没有做非法乱纪的事情。”

  王鸣凤嘻嘻地笑了。

  伍刚遭遇了一个痛苦难耐的不眠之夜。

  伍刚是被女老板王鸣凤给炒掉的。当时,服务生伍刚给天牛座一位贵妇送水,那贵妇却黏黏糊糊要伍刚坐在她身上。伍刚与她僵持着,却把桌子上的果盘、洋酒给挤到地面,碎了。贵妇人就惊喳喳叫起来,要伍刚赔她的损失。伍刚当然不服气,正争执着,王鸣凤就来了。王鸣凤问也没问,就要伍刚给客人道歉。伍刚想争辩,却被经理王三元给摁住头,硬是给那贵妇低头认了错。

  伍刚当晚就离开了阿波罗。伍刚想,老子就是回农村,也不呆你这虎狼窝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落座在城乡结合部无正规手续的野旅店。一个仅五六平方米的房间,挤挤挨挨摆放了三张双层床,要睡六个人,每一晚一人收十元钱。晚上没有热水洗澡,更没有电视,那么晚上草草吃过饭后唯一办法,就是早早上床睡觉。当然,这里也有城里旅馆没有的节目,那就是让店老板给你叫一只打扮得浓妆艳抹,在镇上晃来晃去的“鸡”,就在这安排一个单间,只花费不多的一点钱,就可快快活活的度过一个销魂之夜。刚才,店老板已来招呼了多次,说这里绝对安全。还对伍刚说:“小伙子,十八如狼,二十如虎,要打牙祭的话,得先打主意,不然,晚了人就差劲道了。”伍刚一口回绝了他。伍刚说:“我倒是想要一个,但,可不可以赊账?”店老板笑了笑说:“你怕是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些,哪是差钱哟,笑话笑话。”一边就退了出去。

  此刻,昏暗的灯光下,伍刚在自己铺位上坐着,对着灯光在一个小本上记着什么。屋里的空气污浊,霉味儿汗味儿脚臭味儿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混合在一起,使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屋里其他几个人都睡着了,屋子里响着此起彼伏的扑鼾声。伍刚写过之后,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相片,就着昏暗灯光深情的看起来。他看得十分投入和动情,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就潮润起来。“竹竹呀……”伍刚无声的道,一刹那,妹妹伍竹那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庞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她抓着他的肩头,呜咽着对他说道:“哥哥哥哥,我不想死,我要读完大学,我要活呀!……”

  妹妹伍竹死得好冤啊!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却因无钱治病而错过了医治良机,一朵鲜花就那么过早的凋零了。

  可是,他们是有钱治病的呀。在城里工作几十年的老爸,退休时,把自己一生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万块钱,投资到了市里的银荔基金会。原本,是想多有几个利息,可到他们终于要用钱时,却被告知,那笔钱因银荔基金会巨额亏空取不出来。那些日子,为了给可爱的妹妹治病,伍刚放弃了学业,天天到位于茅草区的银荔基金会,给这个说好话,给那个求情,可都无功而返。后来,银荔基金会干脆把门关了,每天每天,那紧闭着的门口都挤着几十上百号兑钱的投资者。

  那都是些什么人呀,那都是一些善良无知的老百姓,他们怀着十分善良美好的愿望,把钱义无返顾的投资到了区政府担保兴办的基金会,谁知到头来却血本无归!伍刚看见,在讨钱的人群中,有好多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那沟壑密布的脸上写满了痛苦,那焦渴起裂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却满是失望。他们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政府会欺骗自己,欺骗他们这些好老百姓!

  那些天,妹妹的男朋友何明文也来到他们兄妹佃的那间小屋,天天守在妹妹面前,喂药给她吃,给她讲笑话,以减轻她的病痛。他和何明文八方告贷,到处游说,通过C市几个大学的学生会给他妹妹募捐,终于凑了一点住院费用。那天下午,等他们满头大汗把伍竹抬到医院,已经晚了,妹妹刚被抬上手术台,就永远地、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医生十分遗憾的告诉他们,要是早来半天,他的妹妹就可能有救。半天,仅仅四个小时,一个那么可爱,那么鲜活的生命就消失了!伍刚永远不能忘记,妹妹临死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始终没有合上,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在火葬场,当妹妹的尸体被送进化尸炉那一瞬间,他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要不是何明文把他死死拽住,他恐怕也冲进了火化炉了。何明文脸色铁青,嘴角抿得紧紧的,他的手抓着伍刚的肩头,手指头几乎要嵌进伍刚的肩头里面去了。

  在妹妹死后那一段痛苦的日子里,何明文像大哥哥一般陪伴着他。何明文找来了许多法律方面的书籍,每天都要看到深夜。他对伍刚说道,竹竹的血不能白流,我一定要找银荔基金会打官司,向他们讨回公道。后来,政府对银荔基金会的善后工作有了明确说法,由政府接管基金会的债务,负责退赔,何明文方才罢休。

  伍刚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银荔基金会的最大投资对象是异人商工贸娱乐运输有限公司的消息的。伍刚还听说,异人公司的女老板王鸣凤,与原茅草区章区长、邹书记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在茅草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伍刚不相信,同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方巨额亏损;而另一方却大幅赢利,仅仅几年时间,异人集团就由一个小公司爬上了全市私营企业五十强的第十五把交椅。伍刚决定从对阿波罗夜总会的调查开始,从中找出异人公司与银荔基金会的关系,最后找出银荔基金会巨额亏损的最终原因。这,才有了他到阿波罗夜总会打工这挡子事情。

  此刻,望着妹妹的照片,想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伍刚心里百感交集。尤其是想到自己在银荔基金会的遭遇,伍刚更是又气又恨。这位农村长大、心地单纯的青年人,还从没受过这种屈辱。伍刚对妹妹的相片轻轻的说道,竹竹你原谅你的哥哥罢,他没有能力为你申冤了,他自己心里也好苦好苦呀。这时,伍刚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看,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把灯关了,给店老板打了一个招呼。店老板说你硬是睡不着了么,暧昧的笑一笑。伍刚哼了一声,走出屋去。

  何明文果然坐在小镇那叫做“对又来”的小餐馆的一张小桌旁。他的面前摆了一碗酒,一碟盐水煮花生,自斟自饮着。见伍刚来,何明文叫店主切了一盘烧腊,又叫打了二两酒,给伍刚叫了一瓶啤酒。

  何明文同伍刚碰了一下碗,很响的喝了一大口酒。何明文说:“小伍子,你龟儿子乱球整!你狗日的半路上打退堂鼓不说,还约老子在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谈!有鬼的个谈的呀!”

  伍刚并不搭话。伍刚心事重重瞅着面前一大碗泛着泡沫的啤酒,吁了一口气。

  何明文说:“人不大点,就一天唉声叹气,你叹锤子个气!给你说,如果你真这样颓废,那你这一辈子完都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社会是个竞争社会,面对困难你不想办法克服,那你这辈子肯定没有建树!”

  伍刚仍旧呆呆的坐着。歇了歇,伍刚说:“农村也是一个广阔天地,不会没有作为。我就不信,我一个大学生,会在家乡整不出名堂!今天我想了一天,本想就此一走了之。但是,想到你那样关心我,我无论如何也得见你一面。”

  何明文说:“你给老子重重的整一口白干酒,包你酒一下肚,你的一切烦恼就烟消云散哪。”

  伍刚拗他不过,闭着眼狠狠的喝了一口。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往胃里走,他的胃就如着了火一般哄的一下燃烧起来。他也不用何明文再劝,一把夺过那一碗白酒,咕咕咕几口就喝了下去。何明文并不阻止他。何明文眯着眼望着伍刚,有滋有味的品着喷香的烧腊,又叫来半斤白酒。伍刚很烦何明文那一双眼睛,此刻它半睁半闭着,而你随时去望它的话,它的隐藏的光芒就对着你灼灼如烛般一闪一闪的亮。何明文对自己那一双小眼睛疼爱有加。他炫耀地说:“我特爱自己的一双小眼睛,它是真好,不是假好。小眼睛,才心无旁骛,看起来才焦点集中嘛!”

  逗得你哭笑不得。

  春雨又下了起来。在沙沙沙的春雨声中,随着一道刺眼的火闪,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沉闷的响了。伍刚醉眼蒙蒙的看着屋外的大雨,喃喃的说:“春雨来了,家里该点小麦豆子了。”

  何明文说:“龟儿子天生一个农民,你再回忆一下,你妹妹死的那天,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不给她报仇你就不姓伍,你妹妹她死得好惨呀!想一想你那惨死的妹妹,你娃娃哪里像是她的哥子哟!”

  伍刚的泪水一下子就又下来啦。伍刚喑哑的喊了一声:“竹竹……”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绝好的初春下午。王鸣凤坐着章程驾驶的宝马从南山醉庐往市区赶。她望着朝车后一一倒去的绿地和建筑物,吁了一口长气。侧过身,望着此刻正专心致志开车的章程,她想,再烈性的驽马,只要调教得好,都是有用处的。想到过去权倾一时的章区长,想到章大鼻子的胞弟癞子书记,她不禁有云里雾里飘飘然的感觉。

  啊,码头王。

  王鸣凤望着章程禁不住笑起来。她笑得很甜,白净细腻的面庞显现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使她的笑平空增添了几分妩媚。

  王鸣凤掏出烟,问章程要不要,章程摇摇头。她把烟点上,很响很惬意的吸了一口,“章程你说那杨晓红不简单,说说她到底有哪些不简单呢?”

  章程说:“这女人到夜总会来了十几次,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一般到夜总会这种场合来的女人,都是来寻求刺激。而她呢,我对她暗示了好多次,说给她找一个先生陪一陪,她都婉言谢绝了。我看,她到夜总会来是另有目的。”

  “是么?”王鸣凤眯着眼,狠狠的吸了一口。等了一会儿,章程都以为她睡着了,她又突然问道,“那马芳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章程沉默了好一会,难堪的说:“我受伤后,那贱女人把屋里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同她野男人跑到沿海去了。哪晓得,那位口口声声爱情至上的男人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把钱骗过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鸣凤笑了。“是么?哈,爱情真正是绚丽多姿的风景。章程你说的这话,倒使我想起在学校时的你。爱情呀爱情,多么使人难忘的爱情呀。”

  章程低沉的道:“狗屁爱情!”又说,“这贱人又回来找我,我没理她。”

  “不!”王鸣凤打断了他的话。“马芳没有物质上的钱了,但她还有身体这本钱嘛。她不是喜欢爱情么,我可以提供舞台,让她在阿波罗夜总会演绎风光独特使人过目不忘的爱情故事!”

  章程突然发起脾气来。“王总打狗吗还得看看主人,马芳再贱,也还是我章某人的女人嘛。”

  王鸣凤冷冷的说:“现在阿波罗夜总会的主人可姓王而不姓章哟!”

  章程把车停下来。章程盯着王鸣凤,一字一顿的说:“谢谢你的提醒,王老板。”他猛一加油门,两人随着惯性身子往前一冲,轿车轰的一声向前开去。王鸣凤突然吼道:“你个烂人,把车给我停下,停下!”

  轿车猛地刹住,王鸣凤身子往前一冲,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你不要命了?!滚,老娘见球不来你这个样子!”

  章程悻悻的摔门下车,扬长而去。

  王鸣凤喊道:“章程,今晚给我早点到夜总会招呼到哈。”她坐进驾驶座,拧开油门,汽车缓缓启动了。王鸣凤望着章程一晃而过的身影,笑了。

  轿车驶入主城区后,路上的车辆就多了起来。在主城区的车流中,在那些奥迪奔驰凯迪拉克蓝鸟红旗面前,王鸣凤的这辆宝马显得有些破败的样子。其实,王鸣凤自己知道,她这辆旧宝马,内瓤子全是新换的进口货,连音响都换了,不然,哪有这样得心应手呢?

  王鸣凤把车开进银河大酒店的停车库,到附近鲜花店买了一只鲜艳的大花篮,然后,又把车开出来,驶到一幢楼房前停下。她左手提着花篮,右手提着一只大礼盒,仰望着阳光下显得十分高大轩昂的大楼,笑了。王鸣凤走进大楼,进了电梯,在指示牌上按了“八”字。电梯一会儿就到了,王鸣凤走出来,在左侧的那扇防盗门前站下,摁了一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政协邹副秘书长那颗花白的头露了出来。“咦,是小花呀,稀客稀客,老吴,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见王鸣凤,一张脸就笑得稀烂。“小花呀,你可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吴姨了,是把吴姨忘了么?”

  王鸣凤把花篮同礼盒放到门侧的几上,亲热的倚靠在吴姨的肩头上。吴姨不由分说,捉住了王鸣凤细软而温热的手,摸挲着,嘴里说道:“小花啊,你可把吴姨给想死了。”

  王鸣凤说:“吴姨,我也怪想你的。可是,我的穷事情太多了,哎。”

  吴姨说:“谁说不是呢,你经佑着那么大一摊子事呢。倒是遇上你这能干人,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要是我摊上这一大堆子事,恐怕连哭也来不及呢。小花你还一个人在跳么,要是遇上合适的主儿,还是把个人的事办了。要求也别太高了,只要人好就行,吴姨还在等着吃你的喜糖呢。”

  邹副秘书长说:“老婆子,一见面你就这样叨叨的烦不烦人嘛,也不晓得给小花沏一杯茶。”

  吴姨拍拍手:“硬是的,我光顾了高兴了。小花,好不容易来了你就不要走了,中午吴姨给你包饺子,好不好?”吴姨不待王鸣凤回答,兴冲冲的到厨房去了。

  王鸣凤问道:“猴子最近没回来?”

  邹副秘书长宽容的笑笑:“你还提你那同学,她有了自己的家,心里哪里还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呀。哎。”

  王鸣凤不好再说什么,她看看手腕上的表。

  邹副秘书长见她这样,笑了。“你别打走的主意,你吴姨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走了,下次还到不到我家来?”

  王鸣凤说:“我,我是真有事。”随即装着无意地问道:“邹叔您听说没有,您的老下级、茅草区交通局长顾洪涛和交管所长马晓磊在办公室打了一架,据说影响很不好呢。”

  邹副秘书长说:“就是啊,我在市级机关也听说了。这个顾洪涛啊,都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不顾及影响——幸亏我从茅草出来了,真是的,一点儿素质也没有!”

  顾洪涛和何明文打架的事情,王鸣凤是无意中遇见的。那天下午,为异人客运公司客运线路牌的事情,她在王三元陪伴下去茅草区交管所找所长何明文。刚到交管所长办公室门前,就听里面闹成一团。一个粗大的声音吼道:“顾洪涛,别以为你是局长我就怕了你,告诉你,我不怕!”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马所长,我知道你不怕我,但你不会连立正稍息都不懂,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吧?”只听啪啪两下清脆的肉体接触声,“好哇顾洪涛是你先动手啊——”接着一阵桌椅乱动的声响,还有男人压抑着的呼哧呼哧的喘息……

  她见两旁办公室的门紧闭,偶尔还从里面探出一颗头朝这边瞅瞅,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示意王三元把门打开。王三元一把将门掀开,只见里面两个吵得剑拔弩张的男人抱在一起,好像在做摔跤的游戏!其中一个她认识,就是本区的交通局长顾洪涛,另外一个想来就是交管所长何明文了。屋里弥漫着使人窒息的酒愁味儿,她感觉很好笑——这两位公务员,居然上班时间打架,简直不成体统!跑进去将身体插在两人中间,送了一张甜甜的笑脸给顾洪涛:“顾局长,您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大的气性啊?”顾洪涛见有人进来赶紧松了手,这边何明文还得理不让人:“姓顾的,虚火了啊你,要整我们就整个你死我活!……”嘴里呼哧呼哧喘息。

  王鸣凤让王三元护送顾洪涛出去,她望着何明文眯眯笑。“马所,所谓游戏也只能点到为止,哪能不避场合呢?”

  何明文仇恨地望着她,嘴里喷出的酒臭气几乎把她熏昏过去。“哈,你是哪儿来的老娘们儿?要是没事请你出去。”

  王鸣凤把手伸出来说:“马所长,我是异人公司的王鸣凤,认识你很高兴。”

  何明文冷冷地说:“异人公司,是来申报客运线路的吧?”

  王三元赶紧讨好地说:“就是就是,马所长,那事儿有眉目了吧?”

  何明文说:“客运线路集体审批,顾洪涛一支笔决定,你不是认识顾洪涛?找他就可以了!”

  王鸣凤说:“马所,我们虽然才介入公路客运,还是晓得立正稍息。公路客运线路不是运政管理业务吗?”

  何明文跺跺脚:“我们这里独树一帜!姓顾的就是能一手遮天!他啊,是我们这个码头的土皇帝呢!”

  ……

  此刻,王鸣凤望着邹秘书长突然有了心得。“邹叔,那个顾洪涛也太目中无人了!你看你才走几天,他就人前人后说你的不是!”

  邹副秘书长说:“哦,是吗?”沉吟道:“那你的意思……”

  王鸣凤道:“此人上班时殴打下属,独断专行,很不得人心呢。这种过河拆桥的人哪,就得给点教训!”

  邹副秘书长卧蚕眉抖动了两下:“这样啊?”心思重重地望着窗外。

  王鸣凤打量了一下客厅,与前些日子摆设完全一样,显得十分简陋。一对双人沙发,迎面是一台二十五寸的彩电。在彩电上方,挂着本市一位著名画家,绰号“葡萄张”的一幅真迹国画。这位叫做“葡萄张”的老先生已经作古,他的真迹在文物市场卖得很火。这幅画是王鸣凤花大价钱从文物贩子手中买来的,当年,为了求当时的茅草区区委邹书记办事,王鸣凤求了好多人,才终于满足了邹老的要求。

  邹老见王鸣凤看葡萄图,慨叹道:“真是人世难料呀。那次,是你同老章一起来送我这幅图的。没想到,老章竟然九十九难都经历了,快退休的节骨眼上栽了斤斗,哎!”

  王鸣凤的脸色突然变了,却又很快的镇定下来。王鸣凤道:“章区长不是病了么,难道——”

  邹老把几上的糖果盒推到王鸣凤面前,对王鸣凤说:“小花,你吃糖。”他的卧蚕眉抖动了几下,端起茶杯,很响的喝了一口茶,另一只手却飞快的捉住了王鸣凤温软的小手,捏了捏。邹老说,小花啊,茅草区银荔基金会集资的事情还远没有完。市检察院组织了专门的班子,在抓紧进行核查。我看那架势,不弄几个人出来做典型,轻易是不会放手的,哎。其实,老章现在并不只是在治病,专案组专门派了人在医院盯着他,就是要从他嘴巴里掏出有关银荔的事情。老章也是,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会去沾粉嘛。小王,你也是在党的人,你想一想,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居然吸毒成瘾,这分明就是告诉别人,我是有问题的。就像黄泥巴掉进了裤挡,不是屎也是屎嘛。哎。“

  王鸣凤朝后挪动了身子,就挣开了邹老的手,说:“我还以为银荔这事已风平浪静了呢。那次,检察院的人把我叫去,要我讲异人公司与茅草区银荔基金会的关系。好怪呀,公司是公司,基金会是基金会,这是两个不同的实体嘛,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他们见问不出来什么,只好把我放了。没想到……”

  邹老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小花,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要叫老章坚定信心,你能想点办法吗?”

  王鸣凤说:“好的,我想一想办法。”她站起来,从随身挎包摸出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悄悄地递给邹老。王鸣凤说:“邹老,这是这个季度异人公司的红钱。”

  邹老像被烫着了一样,连连摆手,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红钱?”

  王鸣凤仍然坚持着把信封塞到邹老的手中,王鸣凤说:“邹老,你晓得的,异人公司是私人股份制公司,作为公司的经理,董事长,我绝对不会叫股东的利益受损失的。”

  邹老说:“小花,你硬是一个实在人,我们相信你没有错。哎,就是现在我们对老章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心里有些像癞蛤蟆吃江豆,悬吊吊的。还有一件事,小凤,我在市里开会时听人说,异人公司完全是一个皮包公司,没有什么实力。还说,阿波罗夜总会是一个大赌场,大淫窝,净打政策的擦边球。你是个聪明人,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办了么?”

  王鸣凤低头想了一会儿。她说:“异人的事情,用不着你老担心。至于阿波罗呢,我们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到堂了,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邹老说:“小花,你还不成熟哩。我们党历来注重意识形态,共产党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但强调精神文明,强调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两手都硬。你把阿波罗搞得太出格了,怎么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又怎么能叫我放心哩?”

  王鸣凤不禁对邹老肃然起敬,她感激的说:“邹老,您批评得对。遵照您的指示,回去后我要抓紧办两件事。一是立即与章老区长取得联系,把有关情况向他通报一下;第二件事是对阿波罗夜总会的经营项目进行清理,与有关政策进行比较,对出格的项目坚决停,邹老,您看这样好不好?”

  邹老心事重重的说:“事到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小花,对银荔的事情,你还要作最坏的打算和考虑,有话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你懂我的意思么?”

  王鸣凤说:“邹老,您放心罢。”她又看看表:“邹老,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办。”

  邹老说:“小花,我听人说,你同章程有一些过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应该精诚团结,共度难关呀。”

  王鸣凤说:“哪里呀,我同章程好得不得了,您老放心罢。”

  王鸣凤进厨房去向吴姨告别,吴姨说:“小花怎么总像火烧了房子一样?不行,你一定得吃了饺子才走。”

  邹老说:“老婆子,你就让她走,她真的有重要事情要办哩。”

  吴姨无奈的拉着王鸣凤的手,送到电梯口,一直看她进入电梯,走了好久,还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