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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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世风尘本章字数:3455

  这是一段教科书上没有记载的历史,也是一段被人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史实。依照一九四二年二月雅尔塔会议,苏联红军在取得对德战争决定性胜利以后,应该立刻展开对日本远东地区军事力量的打击。苏联红军被当时的中国东北人称之为“老毛子”,他们进入中国以后,很快消灭了日本人囤积在远东地区的最精锐的战略力量关东军。这是苏联红军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与此同时,老毛子的战争行为,也给东北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烧杀掳掠奸淫,是苏联红军在东北战场上的慰劳品,其凶残和野蛮,比起日本人来有过之无不及,以至于在东北人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消除的痛楚。好在当时中国作为二次大战的战胜国之一,在国际上多少有一定的发言权,政府对此及时提出了严正交涉,所以这种行为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被后来的苏军远东军区通过换防而制止。可是,那些首批进入中国肆虐的老毛子,却没有一个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爸爸潜回沈阳的时候,发现沈阳并没有像那个老娘们说得那么惨,可是,街上行人寥寥,店铺全都关门,整座城市就像一座坟场,大白天,也有些阴森森的可怕。他绕过有老毛子巡逻的大街,从小胡同里七拐八绕急匆匆回到了家里,愕然发现,井口一家人竟然都挤在他那狭小的房子里,而且人人都穿着中国人的衣服,搭眼一看,不张口说话,谁也认不出他们是日本人。

  我爸爸看了一圈,屋子里唯独没有他的弟弟,我的叔叔。

  “我弟弟呢?”我爸爸顾不上搭理鞠躬敬礼的井口,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听我叔叔的去向。

  井口告诉他,他跑了以后,井口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这个时候北边苏军和日军已经打响,沈阳的日本人惶惶不可终日,井口一家也陷入混乱之中,想撤回国,上面却没有下达撤离命令,即便下达了撤离命令,他们是百姓,船只都让军方征用了,也根本没有船只可以供他们回国。那天傍晚,我叔叔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井口家里,到他们家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虚弱到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进门就倒在他们家的榻榻米上。井口和奈子把我爸爸送到了日本的医院抢救,可是医院也已经被军方征用,不要说我叔叔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国百姓,就是日本的非军事人员,医院也一概不予接受。无奈之下,他们夫妻俩只好又把我叔叔拉回了自己家里。

  井口知道我爸爸是因为被人栽赃陷害,无奈之下逃跑了。可是眼下局势混乱,他们自身难保,也不能把我叔叔带回日本去,眼看着我叔叔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井口就跑到洪家武馆去找洪师傅,想从洪师傅那里打听我爸爸的去向下落。他告诉洪师傅他们我叔叔的情况,希望他们能让我叔叔到武馆来,因为他们自己的命运已经成了风雨飘扬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沉没,没办法照顾我叔叔。

  洪师傅他们说他们马上也要逃难去,根本没办法照顾一个快死的病人。无奈之下,井口从洪师傅那里打听到了我爸爸的住址,他估计有可能我爸爸在家里藏着,就抱着一线希望又跑到我爸爸那儿找,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我爸爸,我爸爸当时正在荒不择路的亡命呢。

  井口回到家里,我叔叔却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没有向他露过一天笑脸的世界。据井口告诉我爸爸,我叔叔死得非常安详,临死前也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奈子补充说:“许君临走之前,告诉我,让我转告哥哥,他到好地方去了,让哥哥不要想他,他轻松了,哥哥今后也轻松了。”

  我爸爸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傻了,奈子慌了,连忙劝他哭,我爸爸终于哭了出来。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爸爸只有这一个弟弟,从小就没有享过一天福,本来指望接到自己身边,靠自己的辛勤努力,能让弟弟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把命扔到了这寒冷的黑土地上,我爸爸越想越难受,那一场痛哭,把井口一家弄得陪着流了一夜眼泪。

  哭过了,我爸爸才想起来问我叔叔的遗体下落,井口这才告诉我爸爸,发现我叔叔已经死了,他们按照伪满洲国的防疫要求马上报告,防疫所马上派人过来验尸,认定没有传染疾病,致死原因是心力衰竭,死者本身就有心脏病,又服用了大量含有咖啡因的茶碱。

  日本人办事讲究程序,尤其是井口那样的日本高级知识分子,做事情就更加细致、周到,他随身携带着防疫所开具的死亡证明书,这时候便掏出来递给我爸爸看,上面是挺复杂的日文,我爸爸也看不懂,不过从井口那里却听懂了,我叔叔的病不能服用那种含有咖啡因的茶碱。此刻我爸爸蓦然想起,那个乔大夫给我叔叔开的药里头,主要是一种黑黢黢面上又泛白的树叶,我爸爸当时问过抓药的,抓药的不耐烦地对我爸爸说了声“茶碱”。

  看来,就是这茶碱成了催命的鬼符,可是,人已经没了,又兵荒马乱的,我爸爸,还有我已经死去的叔叔,只能自认倒霉了。因为找不到我爸爸,尸体又不能久放,井口只好找熟人帮忙,把我叔叔给火化了:“灵骨我替许君收着,今天一并交付给许君。”

  井口说着,跳上炕,从炕柜里搬出一个赭红色的坛子,坛子口用黑漆封着,双手举着递给了我爸爸。

  看到我叔叔的骨灰坛子,我爸爸又是一通痛哭,接下来就是设灵位、摆放骨灰坛子,井口一家又陪着我爸爸祭拜了一番,我爸爸这才平静了少许。平静了,脑子就有了空隙想别人的事,我爸爸这时候开始纳闷,不管怎么说,井口也不至于一家老小守着我叔叔的尸骨,尤其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他们这个时候呆在我爸爸这儿,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我爸爸连忙问井口他们在自己家呆着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井口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连连给我爸爸鞠躬,我爸爸有点懵,心情也不好,多少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别老这样。”

  井口这才说,他们过去住的地方是日本人居住区,都是二层的小洋楼。老毛子把那一带作为重点清除的区域,很多日本妇女都被蹂躏了,所幸的是,他担心苏联人过来之后自家遭到不幸,提前带着家人躲到了我爸爸这儿,这才避免了其他日本人受到的祸害。

  我爸爸住的是大街背后的小巷子,又是中国穷人区,老毛子不会到这边来骚扰。他请求我爸爸允许他们在局面没有明朗之前,收留他们一家,尤其是他们家的三个女人,奈子,樱子,还有樱子的妹妹。奈子自不用说,长期以来,对我爸爸那种隐隐约约的母爱,我爸爸心里早就有了对她的一份亲情。樱子基本上是跟我爸爸一块长大的,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为她跟日本开拓团的醉汉们打过架,后来年龄增长,两个人见面都有点不好意思,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了,可是情感还是兄妹般的贴近。

  那个时候,私自收留日本人,不但老毛子知道了罪不可赦,就是中国人知道了,不但会灭了井口一家,连我爸爸也得受牵累。我爸爸刚从外边跑回来,还不了解沈阳城里的情况,而且我爸爸跟井口一家这么多年来,已经有了超越国家民族的感情,尤其是井口在关键时刻,放跑了我爸爸,不然我爸爸此时可能已经成了苏家屯乱葬岗上的一具尸首,所以,我爸爸连连点头,马上答应了井口。

  不管怎么说,奈子和樱子姐妹是妇道眷属,我爸爸不能跟人家混在一间屋里,我爸爸就搬到外间的过道上,把里头那间有热炕的屋子让给了井口一家。夜里,樱子悄悄来到了我爸爸睡觉的过道上,我爸爸惊问她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出去。我爸爸住的房子属于贫民窟,屋子里边没有厕所,夜里用尿盆,白天就到外边院子里找个旮旯。我爸爸以为樱子要方便,就那么问她。

  樱子坐到了我爸爸的身旁,忽然扑到我爸爸怀里,嘤嘤啜泣起来。他爸爸吓住了,樱子喃喃地用日语说着什么,我爸爸听懂了,她在说,她怕,害怕家人受到迫害,请求我爸爸一定要救他们。

  “许君,给你,我现在就给你,你救救我们家吧。”樱子说着,钻进了我爸爸的破被窝。

  我爸爸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轻柔却又坚定地推开樱子,把她从自己的床上扶了起来,对她说:“樱子,别这样,你放心,我在你们一家就在,我不在了,那也就没办法了。”

  樱子连忙捂住了我爸爸的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给你,不给老毛子和别人。”

  我爸爸的心脏砰砰乱跳,他跟樱子基本上可以算青梅竹马,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越格的话。少年男女,情思难免,有的时候,樱子也会偶尔进入我爸爸的梦境,但是,都是纯纯的、美美的,决没有淫秽肮脏。我爸爸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跟樱子有什么瓜葛,人家是日本高级工程师的千金,他只不过是一个浮萍般在东北谋食的苦力。现在,樱子一家陷入危境,即便樱子主动献身,我爸爸也没有那个想法。

  “那个时候如果你老子我对樱子做一点越格的事情,那就是趁人之危,畜牲不如。”

  他和樱子的事情,是我爸爸带着我到四川成都表演的时候,那一天他给我介绍了一门亲事,我答应跟女方见个面,他挺高兴,喝多了酒,给我讲的。我当时喝得也有点高,冒险半是追问半是打趣地问他,最后和樱子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爸爸信誓旦旦的给我说了上面那几句话。第二天,他酒醒了,又忧心忡忡地盯住我,这件事情千万别在我妈跟前提起:“那是认识你妈以前的事儿,别让你妈听了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