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跟那些已婚男人一样神气了。我感谢上海滩给我的生活注人了新的内容。我不再对那些成双成对的恋人们垂涎三尺了。我完全有资格把自己也归纳在他们一类中。我们都奔跑在上海滩的同一条跑道上,事业、爱情、婚姻在这条跑道上摆开阵势。仅此一条,我就自豪了半年。直到刘山指出我早就应当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自豪中具有一种自嘲的意味儿,显得多么幼稚可笑。这是我三十二岁的一个上午。
我开始自觉留意起自己的形象和仪表来。我的脸和我的肌骨长在我身上算是倒霉了,几十年来我没有珍惜过他们。长时间的伏案读使我脊背驼了许多,不像那些挺拔刚气的年轻人。去年冬天我和刘山到培罗蒙公司定做西服时,在全面度身之后,裁缝师傅在表格的备注栏里就填上了“背微驼”的字样,我想这一定会多费一些布料。我在赞叹他们精心致微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不可饶恕的缺陷。上海的一切美好都激起了我对自己的爱。一方面努力矫正驼背,一方面买了些合乎时尚的衣服。大宋小宋都是极爱面子的人,上海也是极爱面子的城市,我不能给他们脸上抹黑。出门时我会系上领带,头梳得光光的,一副绅士派头。我的头发少而软,一洗之后便披在额头,需要投人大量的摩丝才能定型,致使常常出现板结现象。我开始怀着一种歉疚的心理给脸抹些增白膏之类的护肤品。从来不修边幅的我突然有了这种变化,同志们都看在眼里。他们非常明白这是女人的作用。
多少年来我对自己的形象是放任自流的,从未妥善保护过。我的许多缺陷叫人绝望。比如牙齿,像不规则的包谷瓣子一样四分五裂,最醒目的部位是很大的间隙,像一排排版出误的文字。牙齿形象的全面破坏,与我小时候吃玉米秆有关。童年是人生的古代史。在我的古代里,学校里的义务劳动,山坡上毫无实效的播种,加速了我面孔由白变黑的步伐。我母亲说,男孩子就要像男孩子,黑一点好。我过分相信母亲的话,因此对六月伏天的太阳暴晒也在所不辞。当我明白黑容易使人显老时,我便对太阳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仇恨。为了避日,我也曾在高中时代不择手段地逃避劳动和体育课,宁可干比晒太阳还艰苦的事情。而那时的我已经黑入腠理了。
整个中学时代我都是学习尖子。尖子是能一肥遮百丑的。我逃避太阳,班主任并不认为这是错误。他们对我的怂恿和偏袒,使我成为女同学中的中心人物,而女生们也进入了我的视野。但我一直坚持没有谈恋爱。似乎那时我特别的明智和清醒。我对所有女孩子都充满敬畏,我始终觉得她们身上流动着股神秘气息。因此我常常乐意跟她的贾宝玉说跟女孩在一起就清爽,见了男人便污浊。我在第二次读《红楼梦》时便有了这种感觉。我敢肯定曹雪芹本人也有这种感觉。他在笔下明显偏爱着那些女郎们,而恶人都在男人的队伍中。王熙凤稍稍恶一点,不过是害了一条人命而已。但那也有自卫的性质,是男人的咎由自取。即使这样,王熙凤也依然十分可爱。曹先生在女人身上的爱怜之心和恻隐之心,使他成为我最崇拜的文学家之一。假如我写这个题材,我也会那样写的。
女孩的频频出现,击中了我的致命时刻——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学习成绩像狂泻的股票直线下滑。我常常做一些丢人显眼的梦。我在梦中体验几千年前殷纣那种“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逐其间”的糜烂生活。我在梦中的胡作非为使我苦恼而惶惑。庄子的梦蝶是在表达一种思想,而我的梦性则在扰乱我的思想。比我大六岁的语文老师让我翻翻弗洛伊德的著作,兴许能有所助益。我说算了,我不喜欢这个老头。他的学术成果来源他的放纵。老师说,可他真实,他比那些口袋里装着避孕套的禁欲主义者要强得多。避孕套——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感到骇人听闻,我的面颊红成了一团火。它又给我带来了无数新奇的遐想。就在高考的头一天晚上,我还在梦中忘乎所以。
十多年前那个黑色的七月,决定了我不幸的命运。高考竟然落选了。那年父亲正要退休,按照当时的顶替制度我是可以马上工作的。但我没有。我害怕同学们笑我无能。于是发愤攻读。终于在第二年考上了重点大学历史系。后来我在全面了解了中国职官制度史之后,我对沦为赌徒的父亲说,你知道吗,顶替制度从周朝就开始了的。世官制就是这样,老子当官儿子也当官。惯坏了多少人。顶替政策就是为了深切怀念我们古老民族的那段古老历史r父亲说我胡说八道。他要我好好学习,不可分心。
我牢牢记住了父亲的教诲,大学时代我不再想入非非。我该反省自己了。从青春期的种种经历看,我的挫折与女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关联。我不能再栽在女人身上,而且栽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们在我面前如一个个不明飞行物,我感到神秘,但相距遥遥。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就连毕业论文后来也扩充成了小册子光荣出版。
我曾经把这些经历比较详细地向大宋交待过,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和纯洁。现在我对刘山讲,是为了证明我与女人的交道由来已久。刘山说,这也是一种资格。刘山的准确表达使我心花怒放。我现在更有资格了!
其实我非常明白我的资格是一种陷人。我陷入了对大宋的深深的迷恋之中。这是一个铺满鲜花的敌战区,值得珍惜。我该好好考虑以后怎么办了。我请刘山当参谋。我发现我一高兴就缺乏独立决策能力,请刘山出马是为了避免决策失误。刘山说,你们现在可以住在一起了,如果真心相爱的话。我说,爱是真的。好不容易在上海搞爱情,能不爱吗?刘山说,那就同居。我说好,你说了的,照你说的办。
为了尽快使这个规划付诸实施,我对大宋讲了想法。大宋说,那你就住过来吧。为把环境弄得好一些,我请方经理给我找了个搞装潢的技工,买些材料把屋里装饰了一下。这个简陋的住处堂而皇之地变成了我们的新居。在南京东路的这条弄堂里,虽然外貌都是棚户简屋甚至还有些危房,但却披着十里南京路的光彩外衣。它渗透着饱经风霜的苍桑和傲视同群的昨日辉煌。在上海博物馆,我曾经详细地翻阅过一本叫《老房子〉的书,它记载着江浙沪一带古香古色的旧式民居。我没想到我在上海滩的第一个新居就在这种老房子之内。当我在这里进出时,我感觉出我以一个主人的姿态坐在上海历史的一个端点上,不由自主地体验着半个世纪以前的上海生活,感受十里洋场最隐秘的部分。而我这略经装饰的小屋,最完美地体现了腐朽与神奇的结合。
旧房子是胡悦的公司租用的街道居委会的。听说我们装饰了一下,胡悦特意来看看。胡悦说,这不是浪费钱吗,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马上就要改造了,要建新楼。市委领导说了,绝不让南京路的破房旧屋留给二十一世纪。我问他什么时候拆迁,他说具体时间不清楚,可能不会太久。大宋一听就急了,说,这里拆了,我住哪里?胡悦说,你放心,你住哪里我会安排得好好的。别说你是我公司的人,即使你不在我公司了,这点小忙还是能帮的。
胡悦走的时候,对大宋说,明天星期六,加班,你就不要休息了。日后给你补上。沪上新开一家高档歌舞厅,总经理老吴是我朋友,明天他率一队人马来我们这里看看音响设备。如果看上了,就要成套购买八十来万元的货,对我们这个零售店来说,当然是大生意了。你的任务是要去负责介绍产品搞促销。你要能促成这笔生意,我当场奖给你五千块。大宋说,你别先说奖金的事,我尽量把事情办好。
吴总跟胡悦过从甚密,此人四十出头,戴一副眼镜,中等偏胖的个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风度。那天大宋非要让我跟她一道到公司去不可。我们刚到一会儿,胡悦就陪着吴总来了。胡悦说,这是我的朋友宋珍珍,这是她的男朋友李昂。吴总根本就不理我,把脸向着大宋说,宋珍珍这个名字好像很熟,胡悦曾经提起过你。今后多联系,多联系。吴总有点装腔作势的样子。我们在办公室闲聊了一阵之后,就来到了商店里。
吴总带着两个内行挑选音响设备,大宋不厌其烦地介绍。他们挑选之后,接上电源,吴总就让一个瘦个子试试效果。瘦个子好像是吴总请来的歌手,把唱盘放上,便轻松自如地唱起来。好像是一首抒情味儿很浓的传统民歌,瘦个子把伸长的脖子扬得很高,喉管突出,只是在唱到第一段结尾时,嗓子拉不下去了,音响里出现了沙哑的响声。瘦个子不得已放下话筒,对吴总说,这音响谈不上很好,好像影响音质的发挥,有点失真似的。吴总对胡悦说,这样吧,我们再到别处看看,改日再来。
大宋一时竟有些发慌,胡悦的脸色也颇为不悦。在吴总正要握手告别时,大宋说,吴总,我们这里可是南京路上有名的放心店,一没水货二没大兴货,全是货真价实的。你可别不识货啊!吴总愣住,看了一眼瘦个子,说了一句上海话,你是什么意思?大宋说,我想你弄明白最好,也不枉来一趟。吴总惶惑地看看瘦个子,又看看胡悦,不知如何是好。大宋说,我来试试吧。
就在我和胡悦思维绷得正紧的时候,大宋自己挑了一张唱盘唱起来。是一首女声独唱的流行歌曲。我为她紧张而又兴奋。大宋竟是那么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嗓子一拉开,就吸引了里里外外许多人,把大宋他们围在中间。从外面拥进来的人说,以为是放磁带呢,还是真唱。胡悦喜上眉梢,挤过来对我说,真是金嗓子呀,我可是第一次听她唱歌。我告诉他,其实唱得好的人都是很少唱的,只有不会唱的才成天吆喝。大宋一曲唱完之后,周围便响起参差不齐的响声。有人呼叫,再来一曲再来一曲。于是大宋就再来一曲。
吴总问,宋小姐,你怎么唱得这么好?大宋说,不是我唱得好,是这套设备好,根本不存在失真的问题。吴总说,应当说设备好,嗓子更好。于是双方当即拍板,一次购进八十万元的全套设备。走的时候,吴总若有所思地对大宋说,宋小姐,经常联系。那位瘦个子,红着脸对大宋道,看来,我改日该来拜师了。大宋们然以一个师长的口吻说,你基础不错,但目前,还停留在一般爱好者的水平上。
吴总一走,就把库房搬得空荡荡的了。胡悦开始对其他营业员训话,你们看到了吧,做生意就要像她那样随机应变,这样才能把生意做活。在上海滩,名牌产品多如牛毛,到处都是。同是一种产品,质量也有好次之分。人家可以买你的,也可以买别处的。现在顾客都挑剔,再好的商品都不是完美无缺的。这就是看你如何才能吸引顾客。对于大户,我们一定不能放掉,要千方百计留住他们。我不是让你们都像宋珍珍一样会唱,但要学她那种敬业精神,能在短时间内全面熟悉业务,是不容易的。我曾经许诺过,凡是有贡献的就要当场奖励,现在公司决定:奖励宋珍珍五千元!
我们两手空空出门,带着五千元回家。大宋说,怎么钱来得这么容易,我说,你今天可是出尽风头了。大宋说,这算什么出风头,真正出风头的日子还没到呢!适当的时候出出风头,可以增添一个人的自信心,尤其在上海滩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