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浪漫之旅
一个新闻学术会议在南方召开,报社挑来选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参加。因为阿伟写过几篇与新闻理论沾边的文章,报社领导就决定让他去,阿伟毫不推辞答应下来。
其实,阿伟早就想到南方去转转了。报社那些有头有面的记者都以各种理由到香港、澳门去过,只冷落了阿伟一个人,心中早就暗自不平了。大约在半年前他就跟小玲许诺过了,如果我有公差的机会到南方,一定带你去。那时小玲刚分到市医候当护士,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机会来了他怎能放过?一个人单独出去那是绝对没意思的,所以他一接到通知,就马上给小玲挂了个电话。小玲在电话中说我正要找你,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这个月超十天了还没情况。阿伟问她什么超十天没情况?小玲奶声奶气地责怪他,亏你是个男人呢,亏你还是个记者呢,自己干的事怎么就糊涂了?阿伟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好,又他妈的怀上了,这是第二次避孕失败。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他怀疑小玲有生殖上的特异功能,平时操作已经够谨慎了,但怎么还是逃脱不了失败的结局呢?这使他大为懊丧。他对她讲,电话里面不谈这个,约在晚上汉江边上见。
初夏,汉江边的小气候特别宜人。江边的防洪堤下沿途都是树,是一个昼夜开放的天然公园。眼睛贼尖见缝插针的商人们,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投人巨资在这里修建了水上游乐场和歌舞厅,从而使江边那些散漫无序的游人们有了一个个好去处。但情侣们不一样,他们需要清静,需要的是人迹罕至的老少边穷地方,以便离群索居获得属于两人的忘我境界。惟其如此,阿伟和小玲才很少到江边来。这里熟人多,阿伟又是记者,经常出没于公共场合,冷不丁碰上一个就不好交待。记得两个月前气候偏冷时,他和小玲正在亲热,突然听出旁边的一个声音特熟,扬头细听,是他妹妹阿琴。他心里禁不住抨抨直跳。等他妹妹走了十多分钟,他和小玲才放开胆子。他们想这下没事了,两人手一拉,情意绵绵地往回走。刚进城门,小琴忽然半路杀将出来,要阿伟坦白交待。阿伟满脸堆笑连忙求情,说好妹妹请你一定高抬贵手包涵包涵。阿琴说包涵可以,但是有条件。帮忙是要代价的,我没表用。阿伟说怎样都可以,明天就去给你买块飞亚达。阿琴打个手势,说祝你们安全幸福,就扬长而去。为了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和小玲一见面就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有点像影视作品中地下党员的活动。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瞅着堤下林中哪里人少。他们选择了一个又暗又脏的去处当落脚点,那是情侣们吃够了玩够了之后撒尿的地方。铺上一块油毡坐在上面,虽然不会沾上秽物,周围飘散的臭味儿依然故我。
小玲偎在阿伟怀里,问怀上了怎么办。阿伟说要打掉,别无选择。小玲一提起打胎的事就浑身发毛,她忘不了第一次堕胎给她带来的深深痛苦。她问能不能生下来算了?阿伟说坚决不行。你是未婚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即使往后独身,也没到生孩子的时候。这种事向社会好交待,向家人就难交待。小玲说那就只有打掉,把他省略了。阿伟说我们要到南方去,为了一切方便,回来以后再说。小玲问我们在外面能住在一起吗?你又要参加会议。阿伟说这个好办,我去找朋友弄个结婚证,我俩再去照张合影像,就算合法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携夫人参加新闻学术讨论会了。小玲亲他一口,你真贼。阿伟说,我不贼怎么能把你偷了呢。
阿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外出的事,结婚证很快落实下来。他对市里所有商业性照相馆都没有好感,更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让肖平照。反正肖平知道他和小玲的秘密,那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在他的心目中,肖平人品极好,性格特善,对朋友特别诚,视为知己当不为过。
那天,两人精神焕发,打扮很入时,虽不是正儿八经的结婚照,但冒充新娘新郎尚可乱真。肖平拿着相机细细审视阿伟,感到非常惊讶。阿伟比肖平大六岁,已整整三十六了,但怎么看都很年轻。肖平说我真想从你那里找到一点延缓衰老的秘诀。阿伟说秘诀只有一个:不要信什么口服液,不要相信任何药物,记住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就行了。这样就能:拽住青春不丢手,衰老从你背后走。照毕之后,肖平说我这人照相水平极差,不过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弄这种假冒产品,下次换主儿你可千万别找我了。小玲笑笑说肖大哥你替我盯着,他这人就有这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毛病,平时为小妹妹留心点儿。肖平说拿什么谢我,小玲顺手从小提包里取出一条三五递给肖平。就这个,你最喜欢的东西。阿伟说好哇你们合谋来对付我,以为我就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么?有你这样一个宝贝儿,够我享受几辈子了。小玲说如果我下辈子变成猪了呢?阿伟说我马上变成公猪。肖平大惊,天啊,我这里不就成猪圈了?
三人毫无顾忌地笑了一回。阿伟突然想起一件事,对肖平.说,昨天上班时,师大中文系的一个女孩拿着一篇小说来向我求教,我说你烧香走错了庙门,你应当找大名鼎鼎的青年作家肖平呀。她说她不认识你,我就给她写了个条子,让她带着条子来找你。肖平一皱眉说你怎么干这事呢?别人请教你,你怎么推给我?阿伟苦笑道,说实话,我根本就改不了她那文章,那文笔我自愧不如。我总不能误人子弟吧。肖平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极怕这种事了。阿伟说,哪个男作家不喜欢女作者呀,据说有人专门干这勾当引人上钩呢。肖平略微有些不快:你看我是这种人么?我可不像你,见了漂亮女孩眼都直了。小玲忙说,算了算了,你们不要互相攻击了,反正你们谁也说不上有多么纯洁。肖平马上反驳说,小玲你说话可得负责任呀,咱们又怎么不纯洁了?简直是污蔑是陷害呀!
这时屋里堆积了满屋烟雾,小玲开始咳嗽起来,示意阿伟少抽一点。说毕笑毕,两人告辞。肖平把他们送出门去。阿伟说过几日到南方去,有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肖平说没有,但愿你们不被“扫黄”扫了就行。
长途旅行的颠簸,使阿伟感到了生存的劳累,他似乎觉得不该带上小玲来。疲倦的爱可能不会很潇洒很开心,有点硬撑的味道。小玲倒是显得很轻松,一路上给她的几乎全是新鲜感。良好的精神状态和充沛的精力,使能够时刻以一副崭新的面孔,出现在阿伟面前。他们以夫妻名义登记下榻的第一个晚上,阿伟累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小玲把他全身脱光,然后把他叫醒洗澡,阿伟说真是懒得动弹了。小玲说那是不行的,不洗就不许上床。阿伟叹口气,说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约摸二十分钟之后,阿伟从浴室出来。清水的冲涤调动了,他一路风尘之后的全部情绪。这时小玲已经一丝不挂或者说是一摸她。小玲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到最舒服的位置。毕竟有些倦意,阿伟显得极其笨拙,每每移动那只制造新闻的手,却总是不得要领。小玲不大满意地轻轻推开他,去掉自己身上的所有,然后摆成一个大字,哼哼着说,我要你亲我。阿伟过去亲她。小玲轻快的呻吟起来,阿伟继续创作着,他为自己没有一点儿进步和创新,感到自卑和惭愧。问她感觉怎么样,也不见回答。倒是小玲自己忍受不住了,牢牢抓住阿伟的臂膀往起拖,连说快点快点。阿伟觉得此时此刻天要塌下来似的,仓皇地去应付对方。不一会儿,小玲一阵乱叫乱抓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阿伟感觉不对,小玲是幸福晕了?阿伟顾不得收拾残局,连呼小玲,胸口还在跳,气还在出,就是呼之不应。他一下子蔫下去了,天呐,他听说过,女人在性亢奋时,容易心肌猝死。阿伟真的慌了。
就在阿伟准备打急救电话的时候,小玲苏醒过来。苏醒过来的小玲睡眼惺忪,左右看看就一把抱住了阿伟。阿伟问,你这是怎么了?小玲说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灵魂出窍飞到天上去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美妙无比的感觉,她简直没有办法来形容当时的舒服,她应当把这个感觉告诉托尔斯泰才对。真是奇了,绝了,这才叫爱得死去活来。阿伟说,你差点儿把我吓坏了。什么游戏不能玩呀,干吗非要玩死呢。小玲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故意的。高潮到来那阵子,我好像听到一声巨大的坍塌声,就不知不觉进入了那种状态。阿伟余悸尚存,说太可怕了,真有个三长两短,不成了会上的特大新闻么?两人就这个问题谈了许久方才入睡。
南方之行使作为记者的阿伟受益匪浅。这并非会议本身的作用。多少年来,阿伟虽操新闻之业,但他对新闻及其理论都毫无兴趣。尤其是自己长期编造新闻,便对当今新闻的真实性产生了莫大的怀疑,使他从根本上动摇了立志新闻事业的坚定信念。他感到以前自己那份敬业态度是多么幼稚可笑。
会议安排了两天的参观访问。对象是外资企业、合资企业和私营企业。阿伟认为真正能够体现会议价值的就是这部分内容。两天的参观使他对自己十年来的一切行为进行了全盘否定。对企业和大款们的所观所访,使他感到了什么叫南方什么叫南方人。玩命式的高节奏高速度,始终不停地风风火火,大把大把的钞票流动,命运在资金上起伏回落。商潮滚滚中红尘滚滚,红尘滚滚中商潮滚滚,人欲横流物欲横流,一切都在眼花缭乱异彩纷呈中发生变迁。他就是喜欢这种生存方式,哪怕是患了绝症也要用拼搏的方式,把全部人生浓缩在这里。那才叫活得有滋味儿。
最深切的感受是关于钱的感受。这次出门他带了五千块钱,食宿花费基本上不需要自己掏钱。五千块钱作为零用,他想无论如何都够了,还可以给小玲买些东西。可钱在这里根本经不住花,头一天两人逛商业区,不明不白地就少了一千块。他对小玲讲,这五千块钱的活动经费是我挤了一年才挤出来的,对我来说算个大数目,来之不易呀。小玲说,连人都不值钱了,钱还值什么钱呢!这个世界和这方土地让钱主宰着。阿伟说,钱是什么?钱是一个年轻、漂亮而又风骚的婊子,它永远吸引着一切有占有欲的男人们。小玲挽着手问他你能赚很多的钱吗?阿伟说我非常自信,因为我的智商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款差。但这需要机遇、勇气和环境。小玲说你很羡慕人家是吗?阿伟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_起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也会有大展宏图的那一天。回去之后就开始谋划。小玲鼓励他,我相信你会成功的。我作为二房太太自然也脸上有光呀!
阿伟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的人,放弃了机遇就等于放弃了财富。他充分利用会议安排的参观访问活动,对企业营销、商战谋略等诸多方面都进行了细致的了解。会后,他又利用职业优势,带着小玲,对参观过的几家重点企业的总裁进行了接触。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撒网。这张网将来是会有鱼可捞的。为此,他尽了最大努力来表现自己方方面面的才干,对谈吐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每一种表情都进行了精心设计,细致得连他自己也感拜可笑。仿佛这不是在做人,而是在做戏,自我歪曲,自我调弄。但效果并不坏。一家饮料公司的王总裁对他并非恭维地说,假如你要投身商海,你干得会比我好。经商多年的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你有交际能力,有谋略和胆识,有一般商人不具备的较高的文化素质,叫人感到诚实可信而又精明强干。这就具备了创业的基本条件。你应当试试才对。几句话就说得阿伟心花怒放,忙说假如真有那一天的话,还请王总多多关照。王总裁的目光酸溜溜地从小玲脸上滑过,说这位小姐很靓啊!阿伟若有所悟地点头笑笑,还请总裁多赏脸呐!你是商界巨子,久经沙场;我乃白面书生,俗人一个,向你请教的时候多着呐。总裁说,哪里哪里,你没听说商界从来无良师么?!
从王总裁办公室出来,小玲紧靠在阿伟身上走,两人步伐很慢。小玲问他,你真以为他就是商界大亨么?阿伟放肆地哈哈大笑,狗屁。他那类人算什么?你把他胸腹剖开看看,肯定全是草。这就叫逢场作戏。你必须记住:说假话的时候务必表现出一种诚实的态度,态度虔诚了,假话可以成真。小玲说,你对我说的也是假话吗?阿伟揪一下她的脸蛋:你说呢?两人边走边说,悠哉游哉。目之所至,意之所及:,无不感受到现代文明的种种侵袭,直刺着肌肤腠理。拥挤的交通,宽阔的立交桥,匆忙的行人,兜售黄色光盘的小贩,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性服务电话,这些都使阿伟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和寒碜。使他感到自豪、得意和不失身份的,就只有漂亮女郎小玲了一-她始终依偎着他走,做永生伴侣状,吸引着无数路人的羡慕的目光。阿伟明白,这是一个需要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世界,女人是男人身价的增高器。拥有一个可意女人完全不亚于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亲亲小玲的脸蛋儿说,宝贝儿,将来你会在这里大有作为的。小玲噘噘嘴,反唇相讥道,你不是说女人是祸水吗。阿伟玩世不恭地说,祸兮福所倚,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所以有许多男人天生适宜于在祸水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小玲说,那你就永远浸泡在祸水之中吧。
老天爷摇身一变,突然下起雨来,浇湿了一片南国土地。密密麻麻的雨线使天空变成了浑浊的浆糊状,行人们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风采,一个个极为自私地抱头鼠窜。阿伟和小玲在商店买了把情侣伞,站在商店门口观望行人,觉得很有意思。阿伟说,你看他们像什么?像刚刚上岸只顾逃命的落水狗,只是少了两只脚而已。小玲白他一眼,你别太损了。
阿伟到南方去后,肖平大约有五天时间没有到单位上班去。虽说是专业作家,但时间却并不长,常有杂人杂事干扰着他,使他无法静下心来。一部中篇小说拖了几天还没结尾,杂志社的责任编辑一催再催。直到亮出黄牌:如果到了发稿期还不交稿,我们就只好改发其他作品了。所以他集中了几天时间完成了小说的结尾和修改润色,总算稍稍缓了口气。这天到单位刚坐下,就听文联吴秘书长说,有个姑娘先后找过他几次。肖平问留下姓名没有,吴秘书长说她好像不认识你,大约是来拜师的。刚说毕,门口就走来一位姑娘,身材颀长,亭亭玉立,胸前戴着师大校徽。吴秘书长说,就是她找你。吴秘书长说了声你们谈,就转身走了。姑娘走进门来,交给肖平一张纸条,肖平打开纸条一看,是阿伟写的。姑娘坐下后,自报家门介绍情况。她说她是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叫刘亚琴,今年二十岁。她喜欢写作,写了不少东西,可从不敢示与人看。这次是斗胆上门来拜师求教的。希望肖老师能给予指点。
肖平是个脸皮子薄的人。别人越是尊重他,他越是不好意思。每次文联搞什么辅导、报告、讲座之类他都尽量回避。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仅凭几篇拙文就四方游说、八面卖弄的作家。刘亚琴就那么恭而敬之地往旁边一坐,像一个规矩本分的小学生,等待着师长的训导。肖平就有点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她人丑些也倒罢了,偏偏她又那么体态端庄,相貌可人,腼腆中露出几分知识女性的大方和洒脱。肖平就更加拘束得放不开手脚了。小时候母亲常常逢人唠叨他的毛病,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怕见生人。长大后他一直都在克服这个毛病,可成效并不显著,尤其是见了漂亮女人更是糟透了。惟其如此,他就特别佩服阿伟在女人面前的那种任意发挥左右逢源,把自己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恰到好处的功夫。他甚至责怪自己怎么这么笨,笨得这样没出息。
刘亚琴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冷落、轻视,或被人不屑一顾。她无法揣测肖平此时的心态。她随手翻翻桌上的文学刊物,有意寻找肖平的名字。连续三本都有他的小说和散文。她想得到指教,并无心思去细读。良久,只听得肖平说,你带来习作了吗?刘亚琴说带了两篇小说。递过去的时候她有意审视了肖平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肖平把稿子放进抽屉说,这样吧,你把稿子放在这里,过几天再来找我。口气有点像下逐客令。刘亚琴似乎领会了这个意思,站起来拿了两本刊物和肖平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集,问可以借去看看吗?肖平说拿去吧送你。刘亚琴冷笑道,好一副施舍的口气。能签个名吗?肖平淡淡地说,免了吧,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刘亚琴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好像自己受了污辱似的,毫不客气地说,你不就是个作家吗,人不求人一般大!要摆架子你在曹雪芹鲁迅面前去摆架子呀。说毕,狠狠地抓起桌上的书,迈着愤怒的步伐出门了。楼梯上弹起一阵高跟鞋急促的叩击声,似有几多委屈几多哀怨几多怅惘。
肖平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抽着闷烟。在他所辅导的文学青年中,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不谈自己的经验,不签名赠书与人,难道这些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也是罪过?难道大谈自己的创作经验,蔑视一切经典作家才是正确的?肖平一百个想不通。不过想回来,这些又没有必要去想通,想不通又何妨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必去自寻烦恼。他站起来,嘶啦一声扯开刚寄来的刊物,信手翻着。在大学生习作选一栏,突然发现了刘亚琴这个名字和一篇叫《雪莲》的短篇小说。慢慢读下去,感觉很好,在构思和语言上有些特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这位刘亚琴。刚把刊物放下,吴秘书长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文联又要安排进来一个女人,是市委书记的女儿,叫叶蔓。以前是市统计局打字员。因机构改革精简行政人员,党政机关不能呆了,就往事业单位安置。吴秘书长说,他妈的文联都成闲人单位了,安排这些人有什么用呢?本来是十个人编制的小单位,属于市直机关中的微型部门,自前几年说要机构改革以来,人员增加到二十几人。除了当官的和闲杂人员,真正的专业创作人员只有六、七个。都是些极其重要的关系户,说进来就进来,权力面前势不可挡。肖平不置可否地笑笑,表示对这些不感兴趣。吴秘书长说,这次叶蔓进来可不一样,是付出了代价的。市委决定给我们十五万元专项资金,解决办公自动化问题。多年申请建立文学奖励基金未能兑现,这次迎刃而解了,拨了十万元。要不是叶蔓进来,咱这穷单位,能解决这些问题吗?肖平说那是那是。吴秘书长拍拍肖平的肩膀说,这个叶蔓,咱可是惹不起的哟!肖平颇不耐烦地说,她打她的字,我写我的书,谁惹她呀!告诉你吧,世界上活得最轻松的就是我这种人,认认真真地码字,党叫我干的就是这个,把字码好就行了。身外世事概不考虑。就说作家应当忧国忧民吧,忧也是白忧。你忧国,无职无权,永远左右不了国家大事;你忧民,无官无位,永远不能普济众生。不是治国安邦的材料,就别操那份闲心。再说,我也不想发大财,捞大名,就这么从从容容、自自然然地过,这也是一种轻松一种潇洒。吴秘书长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对呀,你能这样,我就不行——大小是个官儿,好歹有顶乌纱,为人处世就不能不考虑前后左右上下周围。肖平不无讥讽地说,你属于八品官。官分九品,倒数第二。吴秘书长自嘲地笑道,哈哈哈哈,说来是个副县级,还是小啊!哈哈哈哈。肖平倒是纳闷了:这人莫不是有病?小就小呗,能笑大吗!他觉得这声音与疯狗发病时的狂叫声没什么两样,刀刮似的恨不得从听者的身上剜掉一块肉来。
吴秘书长本来讨了个没趣,但并不觉得讨了个没趣。他这个人就有这个好处。说不清是肚量大还是大智若愚。去年他曾经因为一次小报告跟肖平闹得不快,他对肖平说你算什么,不就是会写两篇臭文章吗?我是你的领导你就得服管。肖平说你能领导我吗?你是外行,我是作家!吴秘书长说你是一条狗。肖平说你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人!这次之后两人半月不说话。到发工资的时候,肖平下乡采访误了些时日,吴秘书长又殷勤地把工资给他送到家中去。肖平反而落得个尴尬。他逢人就说老吴这人心眼并不坏,只是少了点文化而已。
肖平在中午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刘亚琴。她好像刚从商店买东西出来,在小吃店门前看招牌,准备弄吃的。肖平下车跟她打招呼,刘亚琴用一副冷若冰霜的口气说,这么看我今天是很幸运了,有大作家跟小学生打招呼的吗?昨天晚上我没做美梦啊,怎么还有这种好事儿。肖平绷得很紧的脸上僵硬的笑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读了《雪莲》那篇小说感觉不坏,也许这就是你的运气。刘亚琴说你开什么玩笑呀你,是奚落还是挖苦?《雪莲》寄出去两个多月了连音信都没有,你读个鬼!肖平骑上车说那就算我白读了吧。一使劲,车滑出去老远,消失在如蚁的人群中。刘亚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望着满世界陌生的面孔,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进了脑门,轻微的惆怅使她白皙的面颊显得更耐看了。
也许是第一次发表作品的缘故,刘亚琴到底还是经受不住自己作品的诱惑,来到了肖平办公室。大约是在次日,一个亮丽的天气。早晨浓重雾气刚被太阳晒过,高楼、街道、空气和整个城市像刚刚脱水的衣服,还有许多潮气。肖平站在窗户旁向远处瞭望,品味着目光里的内容。刘亚琴轻轻走进来,站在门内悄声静息,看他作何反应。肖平转身时才发现屋里有人,是刘亚琴。他吓了一跳,说你把我吓了一跳。刘亚琴说我没吓你,是你自己吓住了。肖平礼貌地给她沏上茶,递上发有她作品的刊物。他发现她今天很漂亮,好像出发前悉心打扮似的。她翻阅刊物时精神饱满,看得出她对这篇作品看得多么重要。肖平问她是处女作吗?刘亚琴说是。两人围绕创作这个话题谈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才发现早就应当回家吃饭了。
自此之后刘亚琴常到文联去找肖平。有次星期天,竟然神使鬼差地窜到肖平家里去了。进门就把男悟大姐大姐地叫得亲热,男悟仔细打量这位陌生的女客,觉得挺好玩,挺讨人喜欢。不像有的女人那样来了之后就滔滔不绝地谈文学,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听,一副喧宾夺主气吞山河的样子。更有甚者是妖气骚气一齐来,一分姿色要卖出十分风骚。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这是男悟对肖平不十分放心但又无奈的地方。这刘亚琴就不同,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规规矩矩。看见男悟忙什么她就去帮什么,俨然一个听话的小妹妹。吃饭时,男悟就夸她,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以后就常到我家里来,学校伙食不好,来了就自己做饭,想吃什么弄什么。再说有保姆,让保姆弄也行。刘亚琴说这样麻烦大姐,多不好意思。这样吧,家务活忙不开的话,叫我一声就行了。你也够辛苦的,肖老师忙着写文章,家务肯定没指望他。我来帮你,也好混顿饭吃。吃起来我就大胆些,觉得不是白吃。说得男悟哈哈大笑。男悟说你不晓得我这人的德性,要是喜欢哪一个人了,剜一块肉给他也舍得。恨起哪个人来,恨不得把他卸成十大块。刘亚琴说,难得姐姐这么爱憎分明。不像有的人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我也学不来的。男悟说,家里我是独女,你索性给我当干妹算了。愿意么?刘亚琴笑道,这真巧了,家里我也是独女,我爸特别喜欢女孩子,我正想有个姐哩。肖平吃毕把碗往桌上一推,一边进书房一边说,你这个刘亚琴同学呀,第一次来拜师学艺就攀起亲戚来了!也不怕麻烦。肖平砰地一声关紧书房门,男悟的脸就一下子吊起来了。对刘亚琴说,你别介意,他这人就这脾气,什么干儿干女干姐干妹之类,他从不理会。好像他就不是俗人,伟大得不得了。刘亚琴说,那天我到文联去请教他,他根本就不肩一顾。把稿子往抽屉里一塞,就要赶我走的样子。我拿他一本书让给签个名,他说他从来没这个习惯。那冰冷的面孔,好像我得罪过他似的。男悟说,别管他,只要咱们合得来就行。你只要虚心向他请教,他还是热忱的,并非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说话间,吃饭已毕,刘亚琴连忙收拾碗筷擦桌子,男悟说我来我来。刘亚琴说我小些,应当多干些。你是当姐的嘛!
刘亚琴走后,肖平说,祝贺你又有了个妹妹。你不觉得无聊么?男悟说,还好,不觉得无聊呀,很有意思吗!肖平说怪事。男悟说这不是你的客人你的学生么?认个干妹伤你什么了?你不喜欢我喜欢!肖平苦笑道,好好好,本人概不干涉,只要你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