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珠胎暗结
年年有冬天,今年特别怪。这是一个寒风没有停止嚎叫的冬天,这来自冬天肺腑长鸣不已的声音,像一个幽灵盘桓在城市上空,挥之不去。嚎叫过后,人们接受的第一个信号,便是面如刀割的刺痛感。肖平不止一次深有感触地说,这里的冬天,慢慢长得像冬天了。当这个长得像冬天的冬天被春节拽走之后,春天也尾随而至。尾随而至的春天却无论如何不像春天。当纷纷扬扬的细雪断断续续地没完没了时,城里人就埋怨春天不成体统,是老天把这个宝贝儿子宠坏了,宠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
城里人在寒春里依然信心十足。城里人不怕寒冷。寒意稍稍移位之后,女人们便用服装拉近与阳春的距离,用裙子再现曾经在冬季隐蔽过的线条,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胸腰腿臀,急匆匆地要与寒意握手告别。刘亚琴用心写了一篇关于女人和春天的散文,旨在剖析女人与春天的种种幽微和奥妙,揭示某种藏而不露的东西。她把稿子写在一种较硬的双面有光纸上,文字像春节期间喝过酒似地东倒西歪。她的一个侄子在纸上涂了许多色彩,为文章增添若干诗意。
刘亚琴在寒假里的日子并不潇洒,从学校到郊区的家十几里远的距离,也没能拉幵与肖平的距离,她总是没完没了有事没事地想他。她想急了就咬手,在自己手腕上咬出许多牙齿印
儿。再就是发脾气,埋怨母亲炒的菜总是油太多太腻人,这是增添脂肪的一个重要原因。难怪母亲有点血压偏高。她本来是吃辣椒的,可假期里对辣椒的成见一天比一天加深,原因是肖平不吃辣椒,她就肯定辣椒不是好东西。还有放盐,母亲现在越来越把握不准放盐的尺度了,非咸即淡。科学家早就呼吁要戒盐了,像母亲这种人就永远戒不掉。刘亚琴的唠叨与挑剔,使母亲大惑不解。她脑海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肖平的形象来。于是,三天两头在男悟上班时间给肖平打电话,天南海北地聊。肖平觉得她的话像拧不干的麻布口袋,沉沉重重,但全是水分。直到肖平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时,她才生气地把电话往下一砸。她每次发誓不再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她不断否定自己,最先把电话打过去。而互通电话后,哪怕是近在咫尺她也觉得十分遥远,非要见面不行。见面的地点放到文联。刘亚琴是爱情上的急性子,她在趁人不备时,就把门砰地关死了。旮旯角落都洒满了甜情蜜意。有次,适逢吴秘书长从门前路过,吴秘书长转身来到打字室,神秘兮兮地对叶蔓说,肖平屋里有个女人。叶蔓一笑,用讥讽的口气说,你觉得很有意思?吴秘书长说,不是有意思,只是我的发现而已。叶蔓从他咧嘴一笑的神态中增添了对他的鄙夷感。她说可以向科学院申报你的发现了。叶蔓的最大特点在于发怒时不像发怒,说风凉话顶人时也不像顶人的样子。尖尖的锋芒像羽毛一样温柔飘飘,这使吴秘书长反而吃不透她。吴秘书长说,文联在市委大院,这地方是不可胡来的。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似乎有人在放黄色录相。叶蔓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冷笑。她说他们在谈创作,吴秘书长说谈创作是不用关门的。叶蔓说风大。吴秘书长对肖平领女人进屋早就产生了一些看法,在他看来,像肖平这样的作家出现一些风流韵事实在难免,否则他怎么写得出那么好的言情小说。他不是担心肖平会出什么事,而是怕别人.
说他管理不严,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叶蔓把目光盯在电脑屏幕上,对吴秘书长津津乐道的话题表现冷淡,吴秘书长说要去办什么事,掩饰着自己的窘态,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在肖平办公室的一切,就像冬天的凉风一样平淡无奇。两人只是抱得很紧地亲了亲,害怕出现什么危险就极不情愿地松了手。松手的原因大概来自于吴秘书长在门前的脚步声,以及他提示性的那声咳嗽。接下来就谈了一些关于创作的话题。两人出门时头发有些凌乱,肖平脸上极不自然,他害怕别人认为他们俩刚从床上起来。那阵子正好叶蔓锁门,叶蔓友好地对他们笑笑,肖平觉得她的笑有点莫名其妙,问她笑什么。叶蔓招手让他过去,她冲着他的耳根悄悄地说,在我面前你们可以大胆点,我可以为你们保密。肖平问她,保密什么。叶蔓说如果你真不知道,那你就太傻了。肖平就笑。叶蔓跟刘亚琴并肩而行,叶蔓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木梳递给刘亚琴,说你梳梳头发。刘亚琴就一边走一边梳。叶蔓说,肖老师这人蛮好,作为朋友,值得一交。刘亚琴说,不幸的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叶蔓说,你真幸运。跟在后面的肖平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后来他责怪刘亚琴不该在别人面前挑明这种关系。刘亚琴说她明白这样不对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爱他,因为那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度过了那个千篇一律的春节之后,天上全飘着软弱无力的雪花。刘亚琴就是在雪花飘得最厉害时到校的。她把铺位弄好,突然想在雪中找一种感觉。就决定到肖平家里去一趟。她特别喜欢在大雪中骑着自行车勇往直前,让雪花迎面碰鼻然后消失在她脸上身上手上,变成一丝丝冰凉的温馨。脸与雪的敌对关系,使她面如刀刮,却张扬着一个胜利者的自豪感。她尤其欣赏雪花在风中横飞的样子,这时的雪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遥远的天际喷射出来的一片片童话。她到肖平家时,已身披一层重雪,脱掉大衣抖落厚厚一层。屋里温暖如春。男悟拉着她冰凉的手坐下来,像久别重逢的姊妹。刘亚琴感到手上发烫。她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肖肖肖说,这是小姨给你的压岁钱,春节没来看你,现在补上。孩子接过钱,说了声谢谢小姨,就嚷着要去买东西。男悟见到别人送钱就很兴奋,眉开眼笑地抓出来许多糖果让刘亚琴吃。男悟从刘亚琴的眼神里看出她在寻找什么,就冲着书房喊肖平来客了。肖平许久才慢腾腾地出来,放光的脸上冷冷冒出一句,你还算客呀!刘亚琴说,那你就是客吧。三个人一团和气地笑起来。男悟拍拍刘亚琴的肩膀说,我去做饭,你俩说话,咱今日弄丰盛些。刘亚琴说,我来帮忙吧。男悟把她按住,你新年第一次来,的确是客,今天我包干了。刘亚琴又心安理得地坐下来。长期经过油烟熏陶的玻璃透视度很低,男悟从玻璃中映出的影子有些模糊。外面的大雪从厨房的通风口上钻进来看男悟做饭,男悟切菜的声音很响,她看着飞在刀上的雪花自言自语地说,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了,老天爷很珍惜这个机会,迟迟不肯收场。她见肖平闲着,拿来一些葱蒜让他剥。她说,一边说话一边干点活。其实肖平和刘亚琴什么都没有说,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刘亚琴剥葱,肖平把电视机打开,他在弯腰过来的时候趁机亲了她一口。刘亚琴咂咂嘴,觉得先前喝咖啡的糊味还在口中,她望望厨房里男悟的影子,做个鬼脸说,多危险哪!男悟以为是在冲她讲话,问什么危险,刘亚琴说一个擦边球,男悟就不再做声了。保姆把肖肖肖领到客厅,肖肖肖抓把大蒜就不由分说地跑了,他喜欢把脏东西往床上扔。肖平追过去说,你这家伙越大越不讲道理了,简直是个土匪胚子!肖肖肖说你算什么,你才不讲道理。男悟在厨房插话道,这爷儿俩越发闹不团结了。刘亚琴看着这和和气气的一家人,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使劲踩了踩脚,大葱的皮屑有力地沾在了她潮湿的鞋底上,像被狂风打落的花瓣。
这时候阿伟打来电话,说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肖平让他来,刘亚琴也在这里,正好聚聚。不出二十分钟,阿伟来了,进门时使劲抖了抖脚上的稀泥,泥巴依然很顽强地沾在脚上,有种拖着脚镣的感觉。口中吐出的一股白雾迅速消散在屋里。他把大衣脱下往沙发上一扔就径直钻进了厨房,探头探脑地看男悟做菜。他弯曲着两个手指夹上牛肉片说,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充充饥。男悟把各种凉菜拌在一起给他弄了一盘,他就用指头夹着吃。男悟递过筷子给他,嗔怪道,咱家还没穷到买不起筷子的程度吧。阿伟托着盘子来到客厅,对刘亚琴说,刘小姐可是越发漂亮啦!刘亚琴一怔:是么,真是谢谢你这样夸奖我。阿伟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在刘亚琴身上扫。他说前天又发生大案了,一个报复杀人的歹徒把东城派出所所长的头割下来了,挂在旁边胡同的路灯上。肖平说真有这事?阿伟说当然是真的。这位所长的老婆是报社要闻科的记者。他是在失踪三天后突然被人发现人头的。据说从路灯上取下头颅时眼睛还没闭上,像在恶狠狠地瞪人。刘亚琴说,你别说吓人的话了,晚上睡觉要做恶梦的。男悟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问,那尸体在哪里呢?阿伟说尸体还没找到。男悟又问罪犯抓住了没有。肖平说,又不要你去办案,你干吗这样关心呢!男悟说,我又没问你!
吃罢饭阿伟把肖平叫到书房里关起门来说话。阿伟告诉肖平,他现在遇到了一个复杂得叫人头疼的问题,小玲怀孕了。
肖平说小玲怀孕并不复杂而是很正常的事儿。种子进了土壤就会发芽,这是天经地义的。阿伟说,我劝她做手术她偏不做,她一定要给我生下来。肖平说,她很爱你。
阿伟哭丧着脸,能这样爱吗?我有妻室有孩子,她是姑娘,不过是我的情人而已。如果给我生个儿子,那成什么话?肖平说,那你就有两个儿子了。
阿伟摇头摆脑地说,岂止两个,要都生下来,可以办幼儿园了。
肖平说,怪不得中国是人口大国,就因为你这种人太多了。
阿伟叹口气说;你还笑!我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劝阻她了。你出面给我劝劝吧。
肖平说,我出面顶用吗?
阿伟说,多一个外人说,她会重视些。你去时把刘亚琴也叫上,让她从女孩子的角度晓以利害。
肖平答应试试。阿伟走后,肖平和刘亚琴紧随其后出了门。白皑皑的大雪积得很厚,一脚下去便咕地一声,松软的感觉从脚底往上冲,给全身带来莫大的舒坦。她笑盈盈地过来拉肖平去踩,肖平不敢,他诚惶诚恐地望了望楼上,示意楼上有人。刘亚琴故意站得近近地面对面用那双凤眼瞪他,瞪得他甜蜜幸福到不好意思为止,他才伸手把刘亚琴推到雪地上,让她自个儿踩去。这时候三楼已经发现问题。问题是肖肖肖发现的。男悟在厨房洗碗,保姆高高地抱起肖肖肖在厨房窗口上探出头来看雪,肖肖肖俯瞰着楼下说,那是爸爸。男悟毫无准备地跟着望了一眼,才知道肖平没走。心中嘀咕起来,不是说到医院有事吗,干吗又不走!她怕肖肖肖的叫声传到楼下去了,让保姆把他抱开,男悟就把脸隐蔽起来,捉贼似地把目光从窗口的边沿上往下丢睃,窥视他们的种种行径。她看见刘亚琴弯下腰捏着雪丸,然后双手背在后面手心向上,转到肖平背后去,把雪丸塞进了肖平后颈的衣缝里。其实,刘亚琴在未塞之前,男悟就猜准了她会这么干,而且她真的这样出色地干了。男悟甚至清楚地看见,雪丸从进入领缝时受阻,到最后艰难落下去的样子,肖平一缩脖子她就感到了阵阵寒噤。她想肖平又上刘亚琴的当了,也许以前常常上当,她真想喊出来,揭穿刘亚琴的诡计。肖平将手反勾过去像挠背似地寻找雪丸的位置,可能是没有找着或已经融化的缘故,肖平把手缩回来就去抓刘亚琴,刘亚琴见势不妙地逃跑了。
男悟站着有点腿酸。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有两个头顶在晃动。估计他俩在笑。男悟喉管蠕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猜测着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两人根本没有走的意思,接下来就出现了打雪仗的情景,两人合作着一场充满情趣的战争。他们用尽情的潇洒,写下了战争史上不分胜负的精彩篇章。只见粒粒雪丸横飞过去在中途散开,落在对方无关紧要的部位,进行着温柔的冲击。男悟感到有些疲乏,喉管再次蠕动了下,再次咽了口唾液。把醋意和惊恐同时咽了进去,她在咽进唾沫的同时,咽进了一股食物烧焦的糊味儿,她一个急促的转身,胳膊正好碰翻了一只尚未擦净的碗,咣当一下打得粉碎。这时她才发现放在煤炉上的饭锅,制造出了满屋青烟,她冲进客厅虎视眈眈地对保姆直嚷,斥责她长鼻子没有,干吗没闻到这股糊味儿?男悟一不高兴保姆就倒霉,她红着脸不敢吱声。男悟发泄一通后,想起自己顾此失彼地忘了侦察敌情。当她再次回到厨房窗口探视时,肖平和刘亚琴已不翼而飞了。她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偏偏在那时闻到了糊味儿,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嗅觉就特别灵敏。她觉得楼上楼下危机四伏,到处都在给她设计着骗局和陷阱。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得到了雪景一样的苍白和空荡。进人视线的一切都是那么枯燥乏味惹人心烦。她有气无力地关上窗户,挡住外面煞白的雪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唤着暂时的宁静。进屋后往床上一躺,喝斥保姆去收拾厨房。
走在路上的肖平和刘亚琴俨然兄妹一对。刘亚琴问他到医院干什么,为啥把她叫上。肖平这才跟她讲阿伟和小玲的事情,也讲了阿伟和林萍的事情。
刘亚琴说,我对阿伟这人印象不好,关于他的话题不感兴趣。
肖平看着尴尬的刘亚琴说,我不该给你讲他们的事。可今天是阿伟让你跟我同去的。他对你印象蛮好。
刘亚琴说,他算什么人,一只脚踏两只船,左糊右哄的。
肖平说,小玲坚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持什么态度?
刘亚琴说,这是他们的事。如果他们确实相爱,生个孩子也不过分。问题在于,阿伟并不只爱小玲,他还恋着别的女人。为这种花花公子付出这种代价,我看大可不必。
肖平说,阿伟就是希望你去说服小玲,把胎儿打下来。
刘亚琴又一阵冷笑,我怎么说服她,谁叫他吃饱了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肖平说,这你就夸大其辞了。这种事是两厢情愿的,也未必伤天害理。
刘亚琴说,照你这样说,要是两厢情愿,你还可能与别的女人相好?
肖平说,怎么会呢,爱你一个人就特别累。这辈子恐怕只拴在你身上了。
刘亚琴说,巧言令色。
他们找到小玲时,小玲还在睡觉。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响动。她开门后好像使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艰难地支撑着眼皮,一副困倦至极的样子。她说昨晚加夜班直到今晨,睡后总是有人敲门,成心破坏她的休息。幸好是你们,要是别人,我又没好脸色了。
肖平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小玲说,难得你们登门。说着就端起洗脸盆在盆内刷牙,牙刷伸进口中就恶心想吐,从牙音产生的泡沫中流出许多涎水来,吊起长长一束丝线。肖平望着小玲那样子觉得好笑。刘亚琴不懂这事,直愣愣地问他笑什么。小玲抬起头来看看肖平,咂着口中白沫说,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干的好事!肖平又笑,说,你去骂阿伟好了。小玲说,骂他?把他吃了也没用!小玲说话的时候哇地一声吐了,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
刘亚琴说,你是不是感冒了。
小玲摇摇头,说,你现在还不懂。
刘亚琴沉吟一会儿道,懂了懂了,原来这就是妊娠反应啊。要呕吐——这太可怕了。她那副骇人听闻的样子充满了对呕吐的恐惧。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屋里收拾得干净雅致。尤其醒目的是,侧面靠床的墙壁上,挂着小玲自己的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一双眼睛透过玻璃的笼罩依然十分传神。无论你坐在哪个位置,都觉得照片上的小玲在向你微笑。肖平对这张照片十分欣赏,把它和眼前的小玲作比较,可见一个最显著的差异,面前的小玲比照片上的要瘦些,瘦出了面部的轮廓和精神,眼角眉梢所勾勒出的线条更加清晰了。小玲坐在床上,肖平和刘亚琴坐在沙发上,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话。肖平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他没有拐弯抹角就切人了正题,说到了小玲怀孕的事。肖平讲了许多未婚先孕的弊端,讲了许多措辞严厉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必须让他尽快命归黄泉。肖平恶狠狠的口气遭到了刘亚琴拇指大的白眼,意思是这有悖于人道主义精神。小玲听到怀孕的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层,她的勇气又使同样一张脸很快恢复了本来面目。于是就讲了许多把孩子生下来的理由。她非常动情地说她太爱阿伟了,这是她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她一生只需要这么一次爱就行了。有这么一次高质量的爱够她用一辈子,无论她怎样付出她都愿意。她说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怒,真切感人。刘亚琴在她说得最动情时感动得红了眼睛。她说她和阿伟是在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中结合在一起的。那时阿伟正患病住院,那个病房住着八个青一色的男人,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阿伟,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感情。病房里每天由向红梅伺候,阿伟病情稍稍好些时就不让向红梅每天跑了,小玲就义不容辞地承担了那份劳动。出院时他们就发生了关系。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刚刚成长为一个苗壮的少年,散发出青春香气的时候,阿伟敲门进来说他要出院了,她当时在睡觉,就像今天这个样子。但那是夏天。她一听到他要出院了就非常惊讶,意思是想说你怎么不继续病下去。她的身体连同她薄薄的衣衫迅速地抖动了一下。她一言不发地抱住了他,简单而匆忙地完成了从姑娘到女人的全部历程。她当时就想过嫁给他是无望了,只能停留在情人的水平上,那次义无返顾的奉献,没有考虑任何后果。脑子里除了一个爱字什么都没有。从那天起,她就认定这辈子只能爱他一个人了。从此她一次次果敢地拒绝着各种优秀的男子对她的追求。她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很有意思,简直是一种精神肉体和艺术的综合享受。
刘亚琴为她的直率和坦白感到惊讶,也为她的精神而感动。世界上难得这种痴情女子。刘亚琴说你爱他与生孩子是两码事。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社会舆论给你带来的压力也许是你承受不了的,因为他叫私生子。你不仅要受小孩之累,别人不骂你不要脸的坏女人才怪!
小玲看看刘亚琴不以为然地说,爱是不顾体面的,爱只懂得奉献和满足。只要我们相爱,无论是我提出什么要求,还是他提出什么要求,都是合理的。
刘亚琴说,但不能没有理智。小玲起身给杯子添咖啡,乜斜着刘亚琴道,理智是什么?理智是枷锁是禁锢感情发泄的牢笼。要不是理智,孩子早就会叫妈了。
这场谈话其实没有任何结果,却拉近了刘亚琴和小玲之间的距离。在这之前,刘亚琴从来不跟搞婚外恋的人接触和交流。她总认为别人是胡来。肖平说有情人的人都是这样。没情人之前他们不熟悉不理解也不习惯,只盯着别人不顺眼。刘亚琴说,你好像很有经验了。肖平说经验也是从我们俩开始的。刘亚琴用审讯的口气问他以前是否有过情人?肖平说如果以前有过,就没你的份儿了。刘亚琴突然想起了小玲,她觉得她是那么纯情,纯得如水般的明净。她有点替小玲感到难过,殊不知阿伟还恋着另一个女人林萍。刘亚琴为她作出了种种设想,假如她知道林萍与阿伟,假如她知道阿伟还会有别的女人,那又该怎么样呢!这些设想都极其可怕,但却有一个相同的结论:小玲正在以一个喜剧角色的身份扮演一个悲剧人物。她由此想到了男人的可怕。
从小玲屋里出来时,大雪依然兴高采烈地飘着。老天爷在超负荷工作,仿佛把以后几年的雪一次下完可以领奖似的。刘亚琴在雪中走路的姿态有点像风摆杨柳。大衣下摆和白围巾迎风鼓动,助长着几分额外的飘逸。肖平很欣赏她这个样子。走出医院大门,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他们紧随其后走了几十米远。风从前面送来张子君的声音,肖平一叫,前面两人就站住了,果然是张子君和阿琴。张子君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大夫说阿琴怀孕了,他要做爸爸了。肖平说,真是祝贺你,我联得你是个能干的人,会有这一天的。阿琴嗔怪张子君,不应当把这宝贵盼消息在风雪中透露给别人。张子君说,这等好消息我必须首先告诉我的作家朋友,其他人不配。他掏出呈阳性的化验单给肖平揪了嗽,说这上面有他的儿子。
这时候一辆灵车从医院晃晃悠悠走出来。张子君在让道时把肖平叫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你好像跟刘亚琴关系不错,是情人吧,好事好事。
肖平捅他一拳,说,你可别胡说八道,她是我学生。知道吗,学生!
张子君嬸皮笑脸地说,学生不是不可以当情人。
肖平看看正在跟阿琴拉话的刘亚琴,说,千万别胡说,让她知道了,还以为我起了什么贼心。
张子君说,你个写书的,没有情人怎么写得出来。有些事,自己不尝试还最不行的。说毕又笑。
肖平说,用得着吗!就你们这些人,这些亊,也够我写一辈子了!
刘亚琴嚷着风大快走,于是两个男人散开。四人兵分两路,各自为阵地徜徉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