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男人的皮肤总是经得住创伤的考验的,就如他们坚强的意志。虽然文成脸上的痕迹淡得要靠近了仔细打量才瞧得出,但是他却养成了一个习惯,心潮澎湃时不自然的总想抚摸它,后来简化成了一种心理上的行为,仿佛是贴在他心灵上约束他行动的一句座右铭,在他难以忍耐的时候一个当头棒喝。
一次,看到电视讲座,讲的是商务礼仪中的三A原则:1、Aqccept接受对方,2、Admire尊重对方,3、Applaud赞美对方。他觉得很有价值,很谦虚的作了笔录,后来又跟着讲座象恭敬的中学生一样学习了政务礼仪,自觉受益非浅。在因为不知道触动了移动公司哪些短消息地雷,每日里短信洪水般涌入的时候,他没有去申请取消短信包月服务,而是毅然地注销了旧的手机卡。
张清只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有关他的身世家世,住址电话,都来不及问清楚,甚至至今都还可能不确切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吧。“你不用考验我了。”文成微笑着和过去决绝了。他的精力和奇思妙想完全地回到了工作和家庭中。郑县长一五一十地指点他“谨慎一点,冷静一点,宽容一点,随和一点”的时候,他恭恭敬敬翻开精美的笔记本,端端正正把“四个一点”抄写了下来。
最重要的是,他迅速掌握了引经据典,一条一款,增删有度编写计划和总结的要领,而且写起来笔下生花。郑县长对秘书撰写的发言稿不太满意的时候,有时也干脆叫他起稿或润色。他尚且不能管住自己的思想,但是先做到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各种私会上已经听不到那些被头儿们称之为噪音的愤懑之语了。
文成也逐渐了解到网络上有许多现成的文体,毕业论文,就职演说,竞聘演讲,年度计划,等等,他下载后只需把50%改为51%,或者将“魏成”的原撰稿人改为“文成”就行了,这样的填数填字游戏小三学生都会做的,真方便。
周市长的家他也成了常客,他总能找到与市长谈得投机,说得融洽的话题——艺术的,哲学的,或者世俗的,甚至关于未来的。周市长不知在他的肩膀上拍下了多少次欣赏的表达。有一次,文成谈到县里有一位在浙江大学读书的女学生,她家里非常贫困,当初入学就是村干部带着他们到县里找主管文卫教育的郑县长,要求政府为他女儿担保贷款,惹落了多少同情的眼泪,当然那是有点年纪的女人的恻隐之心在催动,文成当时正好遇见了,他虽然不会唏嘘,也积极的响应县长的号召捐了款,靠着政府的担保,他们如愿以偿的获得了农行贷款。谁知祸不单行,尚且债台高筑的山农上山挖“三年苕”,不慎滚下山坡,虽然保住了性命,昂贵的手术费对于家庭无异雪上加霜。山农瘸着腿从家里翻出未使用完的滴滴畏,想一走了之,被回家的妻子撞见夺下,女儿也从浙江赶回来了,一家人的遭遇令人感伤。教育局写了一篇稿投到报社,动员大家捐款。
周市长听后非常激动,觉得真是一个关注贫困地区教育现状的典型。他要文成带路到那个山农家去慰问,作为主管的市长是理所当然的,去时,先给宣传部打个招呼,叫上市报记者一路,好好宣传宣传。
文成没料到周市长竟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而且这么急迫,但是心里在想,那么多事情等着市长去做,何必急这一件事呢,那排量2.8升的帕萨特几百公里兜上一圈,汽油钱都够山农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山高路险,要是使用小泉纯一郎首相推行的小排量政府用车,恐怕还登不上山农那地方的陡直崎岖的盘山道呢。他委婉的用各种理由劝阻了周市长,由此可见市长怎样的信任他了。
人生际遇往往难以预料,他到市里一上公交车常常会想:张清会不会在这辆车上?或许他们会偶然相逢,那时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不是相思是恨长
桃花逐水落金江
总因春去应时落
何遇君怜空感伤
辗转日轮巫山远
常失街巷信音茫
多情最是怕春晚
泪浸花枝袖染香
在车上无聊散乱的思绪中,一句一句的,他凑成了一首七律,没事时偷偷念念聊以自慰。有时,文成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做了一件善事,不管张清对他是不是存有一丝半点的爱情,至少他给了她自尊和自由,张清从此可以选择自由的生活,无须在堕落的环境中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直到偿还清债务的一天。善有善报,就象他用手机通过8858短信捐款一样,感觉自己是对别人有用的和被人称赞的,这种好心情难道就不能算作一种回报吗?
终于有一天,文成彻底失去了坐公交车的资格。郑县长年纪大了,退居二线,到政协去了。空缺的位子文成坐上了,成了主管文卫系统的副县长。
一天,主管文教卫生的县长们在市里开完了一个年终工作总结会议,有人提议散会不散人了,到一个大酒楼再聚聚,也算是第一次为文成祝贺。
文成当然不会拂却大家的好意,也拿定心思要让大家满意,定下了四千八百八十八的一桌上等席,蚝皇大鲜鲍、鱼翅大煲、翅汤东星斑、芝士焗龙虾四道主菜,确实也叫县长们拍手叫好。雅间里气氛热烈,县长们无拘无束的开着玩笑,杯觥交错间,穿着红底金色碎花对襟口制服的服务小姐进来说,他们的大堂经理听说是县长们聚会,一定要来敬他们一杯酒。
“你们大堂经理,我认识,听说还不到二十吧。是不是董事长也陪着来了?”一个熟悉这儿的说道。接着一阵恣肆的哄笑。
“你们经理真会笼络老主顾。”有人说。
说话间,年轻的经理已经进来了。她穿着藏青色质地上乘的西服套裙,长发如瀑,脸上挂着微笑,圆润的面庞透着和善。她先说了一套欢迎的话,然后接过侍应小姐新添的酒杯,斟满了,依次一个个的敬酒。几乎每个县长她都叫得出来。大堂经理笑容可掬的妩媚和一饮而尽的爽朗相映成趣。
文成不诧异她的记忆力,却诧异她的酒量,这八九杯张裕干红喝下去,不是训练有素的女人,恐怕难以办到,更为诧异的是,他觉得她好熟悉。
酒敬到了他面前。文成感到举杯的手都在哆嗦了。“你是张清?”
她眼中飞过一丝惊惶,显然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这丝惊惶只有直接面对着她的文成才察觉得到。“你是,文……”
“文成。”他举起高脚小酒杯,慢慢地饮下了五粮液。
“原来你俩早就认识。老相——识了,也不介绍。”叫嚷的人硬生生把老相好最后一个字吞下去并改口了,“罚酒罚酒。再来一杯。”
“哈哈,小文什么时候也给我介绍一个啊。”有人假装嫉妒叫起来。
“去年旅游文化节时,我不是四处挑选舞蹈演员吗,那时认识的。”
文成淡淡一笑,旅游文化节成了他的奥斯特里茨,胜利与荣誉就此开始,他又一次提出来为场面应急。叫罚酒的人却不依不饶。
张清暗里松了一口气,识趣的立即说“真的应该同文县长多干一杯的”,于是他们又干了一杯才平息客人们固执的热情。
客人们继续着他们的酒宴,把一件件诙谐的趣事吐出来,又把一杯杯炙舌撩魂的琼液吞下去。
看起来她过得很好,是不是她委身豪门,才如此迅速地升职?或者,是不是终究有人从她不屈的真性中看到值得拔擢的才能。从她得体的衣着、大方的举止,看不出一点值得疑问的痕迹,文成想,哦,那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仔细分析一下那些张清还未进来时听到的话,是不是在暗示着她做了某某的情人,然后才有一系列的顺畅。但是,即使那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堕落的确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只要待会儿她写的帐单,不会因为字迹难看,给像王茜一样脾气直拗玍古的收银员退回来,她的生活就是平静安稳幸福的了。
只是,在文成脑子里设想过千百次的相遇情景,没有这样的平静。或许,是他们都适应了这个世界,就像有棱有角的花岗石,被河水每日每夜无休无止的冲刷,已经磨削得圆而滑,成了一块八面玲珑的鹅卵石。文成的心事减弱了酒场的敏感性和抵抗力,因而总比别人要多喝一点。当酒宴结束时,他有些醉了。
离开酒楼的时候,张清出来到门口送他们。大排量的黑色和白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忠诚的等候主人宴罢起程。张清在人群中熟络的周旋,她同以前那个固执反叛,言少语单的张清判若两人。不过文成感觉得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辉。她竭力回避着他的眼光,又努力追寻着他的眼光。
拉开车门后,他停下来,摇摇手,回给了她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