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脾气暴躁的袁成忠最爱骂人,果然名不虚传。袁成忠主要负责训练倒车入库。倒车入库是科二最难的项目,一般也放在最后教。在一个凸字形场地中,要求不停车不熄火一次性倒入车库,比实际驾车过程要求高得太多。练得心焦叵烦的时候,总有人发出疑问“我倒车入库时发现进不去了,为什么不停下来,往前走走再倒”。这种对新手的要求比老司机还高的考法,引起了人们种种猜疑。流传最广的说法就是“人为增加难度,降低通过率,以便复考收钱”。
可是考试拒绝一切不满,只以专家意见为准,如果专家和管理者一丘之貉,那么只有忍受刁难、欺凌还有盘剥。实际上,专家受聘于管理部门,本身就利益一致,无法独立决断,相当于管理部门的一个编制外延伸机构而已。“我感到国内的驾考都是技术流,要求学员都成为身怀绝技、拿捏精准的高手,却对驾车安全意识要求不够。”陈志宁说。倒车入库同样让他领受了学车的烦恼和憋屈。
袁成忠场上连比带划主讲的那天上午,陈志宁正好有课,缺席了。下午到场,看了几个学员实际操作,和闵啸峰刘庆玲交流了一阵子。第一次上车,一干师兄师妹们帮着看位指引,陈志宁稀里糊涂地倒进库了。过后,他在一旁观看者别人练车,回想着自己刚才的步骤,却感觉好多细节都似是而非,确定不了技术要点。
袁成忠过来了,检查者一个个学员的成果,他黑着脸,似乎从来没见他笑过。袁成忠的声音并不很大,远远比不上办公室的女人杜婷婷。杜婷婷一扯嗓子:“XXX,满了。”顿时满驾校都是她必须立即照办的声音。不让办公室代刷自己去车上插学时卡的人,此时便得小心翼翼,一路小跑赶紧取卡,让别人再插,以免惹恼杜婷婷被借机大声吼几句。没有人愿意去招惹杜婷婷。文化低,脾气躁,其家庭在社会中却又有一定地位的女人,往往都是凶巴巴的,骄横野蛮,受话的人很伤自尊。袁成忠的声音虽然没有杜婷婷大,但是铿锵有力,像是擂着一面鼓,说一不二,充满威严。
袁成忠走到了车前,双手撑住引擎盖,双眼圆瞪,严厉地问:“陈老师,你是怎么开的?我讲的时候在干什么?”
陈志宁立即被问住了,有些迷糊地说:“我上课去了,还真没听到你讲。”
“上午没听到,下午也没听到吗?站得那么远,听得到什么。”袁成忠训斥的声调力量十足。
倒库场地四周,一双双眼睛从附近各个角落齐刷刷看过来,有的人甚至嘴角露出一丝笑,等着好戏开场。
陈志宁突然熄了火,坐着一动不动,目光穿过眼镜片狠狠盯住袁成忠,像猎手等着野兽的行动,再作出相应的反应。袁成忠一下子被这坚定和狠劲镇住了,语气忽然和缓下来,他让陈志宁动车后退一米,再重新确定点位。
越是困难的训练,矛盾和火气也就越大,第三天上,袁成忠再次爆发了。他同时也在指导捷达班的倒库。小商人周志似乎专和他作对,不按照他的指示去做,有时候半个车屁股都压在库线上。袁成忠大怒,拍着捷达的引擎盖叫周志滚蛋,不必再来驾校,这样子笨,回去数得清一双袜子卖几块钱就行了,开什么车。周志还是那副面孔,脸涨得通红,却依然像是在笑,端正着腰,和袁成忠对峙起来。两人不断地喊“你要咋样?”“那你又要咋样!”。这几句话重复地吼叫了很多次。最终倒是袁成忠率先骂骂咧咧着离开了。
“袁成忠就是急性子,其实教得还是很认真的。”有人小声说。
“他这个火爆性子,吃过不少亏。现在驾考带队,统统没有袁成忠的份,就是因为从前带考时,在场上指点学员被发现,竟然和协考员吵起来。”
“教练不能带队考试,要损失好多钱钱。”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止于袁成忠过来检查桑塔纳班课程之时。
学员练车,等候的时间特别多,上车只是那么几分钟,自然要找事来打发时间。这时间内,所有能找得到的话题也都找了。袁成忠和周志干过架之后,车训日子太难受一直是主题,有人说路训更难受,教练还要打人,特别是鲁宏泰教练,人人谈虎色变。
“听说韩国那边好拿驾照,几天十几天就拿到了,就当旅游一趟。是不是真的?”泥水匠吕正涛问陈志宁。
“没去过韩国,不太清楚。就算拿了驾照,能不能换成中国驾照呢?”陈志宁这样回答。
“好像经过一定手续能换,科一科四要重新考试。”闵啸峰接上说,“不过,中国和法国倒是最有可能率先实现驾照互认。外国要拿驾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德国最严,比我们严得多,很难通过。”
“美国不是很容易吗?美国人几乎人人有驾照,把它当身份证用。”捷达班过来的一个小伙子说。
“似乎他们考试的目的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非常重视驾驶技术,美国人则更加重视驾驶安全意识,交通规则。我有个大学同学,在美国留学,第一次路考,考官跟车,到了一段路,斑马线前两个孩子蹦跳着,时不时跳到了路上。同学减了速,观察着通过了斑马线,但是考官却判他不合格。我同学纳闷了。考官说,你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所以要完全停车,停车!等小孩走了再开,也可以下车告知监护人带好孩子。不过,必须停车,而不是我们科一考试时说的,减速慢行,观察通过。真的是这样,安全驾驶谈的少。比如,教练似乎从来没有给我们介绍过车的盲区,越大的车,盲区越大,特别是货车。而这也是造成车祸的重要原因。珍爱生命,远离大货。”
旁边围着人,都在听闵啸峰讲。闵啸峰突然讲完了,他们还意犹未尽,等着谁来接场子。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刘二娃退班了,说要换个班,实在受不了鲁太太。狗一样骂不说,还拿矿泉水瓶子砸脑袋,几乎要哭在鲁太太手里。”
在场的人顿时心情沉重起来,然而科三时,路训是跑不掉的。也有人向驾校投诉过,甚至向驾校上级主管部门交通局驾培科和其他相关部门多次举报过,但是鲁宏泰是多年老教练、驾校元老,连科二总教练罗劲龙都是他以前教出来的,似乎动不了他,或许政府主管部门也没把这当做一回事吧。交通局驾培科和公安局车管所和各个驾校关系复杂,并不是说只要有投诉就会查证、处理。人人都在考虑以后怎么过这个地狱一样的难关。有人问陈志宁的看法。陈志宁想想说:“驾校和学校应该有点不一样。从我来看9X9=81非常简单,可是你要让一个八岁孩童掌握,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急躁,詈骂,暴怒,这些情绪对教学毫无益处。循序渐进,重点重复,突破难点,教练从来不知道这些教学原理。对受教育者管理时,成年人更需要尊重,未成年人更需要关爱。这是有区别的。像对小孩子那样动不动就训斥,甚至詈骂,成年人是无法忍受的。越是年纪大,地位高的人,越是受不了。我相信,鲁宏泰还是应该知道这点,会有所收敛吧。”
陈志宁说的应该是他这样子的人待遇会好一点,年轻人们听后更加闷闷不乐,很快便散场了。
闵啸峰尽量抽时间去驾校。场地考试最看重的就是对实际场地每个细节的熟悉和掌握。自从局里添置了长安CS75顶配自动尊荣版,手动挡的别克轿车使用率急剧下降。司机王明友,还包括李大山,尽管积极热情,以别克随时候命,但是因为练车场地不同,对他科二没什么帮助。科二要练好,还得到驾校。
这天,刚从驾校回到家,闵啸峰接到了父亲闵卫国电话,让他把家里那件古井贡酒带到吉瑞茶楼去,今晚要用。
吉瑞茶楼里,李维生一旁听着,没吱声。本来他想说,作为私人接待就没必要了,你现在在县政协呆着,也没法子找地方报账。但是李维生想的更深,那样说的话,太刺激闵卫国,简直有明显小瞧人的意味。这次到地方上来,他四点钟结束市里的公干,推掉了殷勤无比的公务接待,由司机送到杉疆县,专门和几个高中同学聚聚。正好瑜明大学的李德均教授又是他大学同学、室友,也特意邀请出席了。
老同学见面话题自然多,加上有两位女同学助阵,也兼着筹备三年一次的同学会。不过说来讲去,主题还是围绕着李维生转,谁叫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实权人物呢。李维生巧妙的把话题铺展开来,既谦虚谨慎又享受尊荣。他说,他已经不在组织部任职,现在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上个月变动的,如今主要负责周荣副省长的秘书工作,并协助省政府秘书长的工作。李德均比较了解本省政坛,补充了一句,周荣是常务副省长,依目前势头很有可能下届主政本省。那么根据惯例,李维生升任政府大总管几率是很大的。同学们交口称赞,纷纷表达了敬意,称李维生是他们这群同学的骄傲。
闵啸峰高大的身影一出现在吉瑞茶楼最大的包间里,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闵卫国站起来,先介绍了儿子,再向他依次介绍各位同学。闵啸峰恭敬地对每个叔叔阿姨点头致意,点一下头弯一下腰。最后郑重介绍到李维生。李维生站起来和闵啸峰使劲握了握手,拍着他的肩膀表示喜爱。
“这就是贵公子?”等李维生坐下,李德均多问了一句。
“你们以前认识啊?”李维生身子倾向于李德均一边。
“他考公务员的时候,我是面试主考。”李德均说,“这小伙子不错,思路开阔,敢说敢做,前途无量啊。”
闵卫国直觉经李德均这么一说,儿子和李维生又近了一步,他内心对李德均十分感激,不由得说起恭维话来。
闵啸峰适时地离开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闵卫国十分省心。等闵啸峰一走,李德均趁热打铁抓紧机会说:“其实那天,我还有一个考题,是准备拿出来的。这道考题能够检验参考者领会上级意图的能力。揣摩上意,既是经验,更是悟性,官场职场,都必不可少。考虑到是年轻人,可能没想得那么细,还是放弃了。”
“这么好的考题,那就让我们做做。”闵卫国说。
李维生饶有兴趣看着老室友。李德均一本正经说道:“说的是有家公司,两个美女上班迟到了,一查原因都是‘睡过头了’,后来一个受到罚款处分,一个却升职了。请说出你是怎么理解的。”
闵卫国笑而不语,一个女同学摇着头,大声感叹“太深奥了”。李维生含笑指着李德均:“你呀,为老不尊,别教坏了年轻人。”
闵啸峰对李维生颇有好感,半敬半畏,他清楚父亲的心思,走李维生这条路未必不可以,不过决不能把婚姻牵扯进去,早点表明这点最好,免得将来他不好面对两位长辈。他害怕父亲带着他走得太远,太偏离他的内心。苏静,突然一个声音从心里跳出来,狠狠扎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热,就像闵啸峰骚动着的心一样。车里热气难熬,学员们越来越难以忍受,纷纷向各自教练建议,甚至公开口出怨言。教练向古正兴校长汇报,驾校最终同意上车开空调了。教练做出强调:下雨天不开,天气凉快不开,上午最早要到十点之后才开。
桑塔纳班增加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以前练过科二,但是没有参加考试的。这时候,边远山村的文书申志勤却退学了。
申志勤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起床,坐摩的到镇上,然后坐班车到县城,中午吃过午饭找个地方闷一觉。他是一个俭省的人,也不会到哪里去花,连纸牌都不会玩,下午以同样的路程返回家。辛辛苦苦熬了一天,就是为了几个几分钟上车。更为恼火的事,开了空调以后,他坡道定点之后起步,双脚配合得那么一点不到位,总爱熄火,教练的埋汰一次次惹得他心头火起,只差把车子点燃了。在陈志宁的帮助下,申志勤把坡道定点起步的要点写在纸上,对照着干。那要点是:打左转灯,右脚踩住脚刹,放手刹,左脚踩死离合,慢慢抬起,离合器啮合后车子开始抖动,抖到一定程度表明动力足够,慢慢放开脚刹,车子动了。再继续放开脚刹,不要太快,以免熄火。
申志勤不知道哪儿尺度掌握得不好,依旧爱熄火。袁成忠生气了:“科二坡道起步都这样,那科三起步的坡陡得多,十次难道不成要死九次?”一听这话,申志勤彻底心凉了。好不容易翻过了坡,刚从担忧惧怕中回过神来,这次练习已经结束了,又得等上一个小时。
申志勤找到古校长理论,提出要求,要么多派一辆车练习,要么退他学费。古正兴很沉着地和他辩解,最终达成协议,退还3000元,作退学处理。
“我交的可是5600呢,科二都还没考,一半没了。”申志勤很不服气。
“要是科二考了,不管过没过,只能退1000了。这是规矩。”古正兴一直保持着冷冰冰的态度,申志勤的火怎么也发不起来。
新来的一男一女,似乎都要比本班学员练得好一些。那女子叫万巧梅,二十多岁,以前在东莞打工,穿得十分时尚,高个子,身材凹凸得明显,也颇有几分姿色,处事大方,还经得住荤玩笑。他们练车时,竟然会停下来一边比划着找点,探讨。男的三十出头,小个子,特别喜欢对新班友献殷勤,也不管别人的议论。大家便不满意,当面背面嘀咕几句。其中当数陈志宁不满度最大。
陈志宁一次换挡过猛,他也是想泄一点火,档杆竟然从底部断了,胶皮子连着,没掉下来。他郁闷着,马上有学员告诉了罗劲龙。罗劲龙过来,上车拨弄了两下,坏笑着叫道:“下面一个该谁练车了?万巧梅呢,喊万巧梅来。她厉害,挂得上档。”
旁边有心领神会的,便笑起来,惹得一个接一个,或淡笑或偷笑。万巧梅到底没有过来,远远地鼓着眼睛,寻找黄桷树上的知了,假装没听见。
罗劲龙掌盘子,几个学员推着桑塔纳到车库去换车。有学员看教练不在了,立即发表评论:“亏得是陈老师,换成别人,可能骂成狗了。”
“教练车这么差劲,怪得谁?”有人不服气。
“你要是摸到了考试的车,才知道那车有多差。”一个见闻较多的人发话了,他是捷达班过来看热闹的。一句话勾起了隐藏的愿望。大家都盼望着早日达到训练标准,走进场地考场。闵啸峰也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