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疲惫
客车驶出站不到十分钟,冯敏就打电话来了。她是关心他吗,哼哼,响吧响吧,就当自己睡着了,没听见。郑剀闭上眼,翻个身把手机压在身下,也好让铃声小一点。他猜想她可能在家中,就如她说的宽敞的家,正准备快乐地用他的小灵通与哪位知心的朋友聊天,事先试探他一下。直觉告诉郑剀,她的朋友很多,而且不少交往频繁,郑剀从电信公司打出的话单上作出这个判断,小灵通一个月的话费四五百块,相当于冯敏以前在火锅店里做时一个月的工资。嗨,这算什么呀。丁小琴关于冯敏另有情人的说法在郑剀心中越来越占据重要地位。
一天,两天,他再也没有给她打电话,郑剀按照丁小琴指导过的办法,强迫自己冷淡着她,其实,他心里的悲伤也淹没了从前的热情。她似乎也感到了,一直同样安静着。
丁经理那儿进展顺利,公司工作按部就班。郑剀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工作的状态,就如第一天他做的梦,山垮了,生活一片崭新。回家时他认真地打量过,家乡那耸立的山峦没半点变化,他仅仅经历了一次虚幻的梦境。地球物理学家说,活动的岩浆不经岩缝释放能量,火山爆发就更为猛烈。郑剀理性的岩层还没有足够厚到完全压得住激情,不经意间熔岩就挤出来了。晚上,他一个人在电脑前进行文件操作时,却常常是愁情哀思打乱了文件的编理,甚至由着心情弄出一些惆怅悲伤的诗来,以下是他写下后,常常自读以解郁闷的一首。
给我一个理由
让我在你记忆里安息
不必指誓来生
也不用相对而泣
失去的只是虚伪的承诺
至少
我还能听到你诚实的呼吸
给我一个理由
让我蜕尽俗世的躯壳
只在理想的霓虹里游弋
朝霞曾经美丽
曾经便已经满意
何须忧郁
天长地久的永离
给我一个理由
哪怕谎言层积
无论你是去是留
无论我或悲或喜
你说吧
别只用泪
下一场又一场
梧桐夜雨
三四天过后,郑剀到服务总部去巡查,因为有顾客投诉说一部手机修好没到一个月出现同样的毛病,再修时被告知已经无法修复了。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的,一些顾客本应自己负责的一点小事也要故意闹大,好从中可能沾到一丁点好处,这招对于有良好信誉实力雄厚的公司往往很灵。郑剀不认为下属有什么过失之处,但是巡查后才能得出一个详细的结论。
郑剀先看了看门市,服务小姐都在认真耐心的接件,答询。接着他进了维修间,这里有三名技师正娴熟的拆检手机。他们在为七八家手机厂商做售后保修服务。维修台边有几台修好的手机。郑剀拿起来逐一试机,发现有一部手机插有SIM卡,居然能够打出去。他拨通了冯敏的小灵通,听见了她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直到冯敏不明就里逐渐提高了声音问究竟是谁的时候,才挂了机。
“这手机里是你们的卡吗?”他问正在往手机CPU上植锡的技术总监,后者是一个实干家。
“不是,可能是顾客的吧。”
“收件时不能留下顾客的手机卡的,掉了谁负责。”
“门市上的小刘刚来,可能一时疏忽了。等会儿我再叮嘱她几句。”
“好吧,你知道这里该你负责的。”郑剀又拿起一部大灵通,这是不需要卡的,修理好了就能打。他再次拨通了冯敏的电话,听到她嘀嘀咕咕想生气的声音,尽管那边催促他讲话,他仍旧一言不发。这时,另一个女人成熟的声音说话了,“谁钱多了没处花。别理他是谁,挂了吧。”
他是多么想和冯敏痛痛快快的说上一通话,象从前那样,不到手酸臂软,不到手机停电,不会放下。他无法判断她的心情,他也无法控制他们的情绪,他打消了刚萌生的想通话的念头。技师开始使用热风枪焊接,郑剀知道焊接CPU、字库之类球栅形封装的集成电路,是需要极大的细致和耐心的,他不再打扰技师,悄悄的退了出去。
刚出大门,冯敏就来电话了。“你在做什么?你打过电话么?”
“没有。”
“你走的那天,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睡着了吧,没听见。”他一边撒谎,一边打呵欠,故意地要让她听见。
“好吧,那就这样吧。”
他还能忍耐几日呢?又过了两天,他按捺不住,想与她说话。淡淡的问候两句之后,她说:“这几天,我都想好了。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郑剀犹如遭受当头一棒。
“为什么?我觉得很合适的。”
“我们一见面就吵架。”
“不,不是这样,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以后相处会融洽的。”
“我只有百分之二十的爱你。当初我就说先认识一下,如果合适的话再——如果不合适就和平地分手。”她有些急。
“我明白了,你一直在戏耍我。”
“不是的。我们真的不合适。”
“分就分吧。我会哀求你吗?”他气愤地提高了音量。
在激烈的对话声中,他们约好了大后天,郑剀到宜宾去拿回他的小灵通和银行卡。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两个人的音容一齐出现在郑剀的脑海中,一个是丁小琴,一个是冯敏。心里的愧疚使他决定执行他拟定的方法,他往家里打电话,让父亲拿出电话簿,翻到丁小琴家所在乡镇,找到全部姓丁的电话,有五十多个呢,他一一抄录下来。
第二天中午,郑剀按照记录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的打过去问,看有没有谁认识丁小琴,因为丁小琴不是说过,她丈夫的女秘书查到了她兄长的座机电话吗,可能他也能用大撒网的办法找到她。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询问,重复的无效。
手酸了,臂软了,也彻底绝望了,丁小琴是在撒谎吗?女人实在是最容易说谎的,这时,他突然想到,家里的电话簿是两年前出版的,那时,也许丁小琴的兄长,或是娘家,还没有安装电话,当然查不到了。郑剀无力地放下手机,感到手腕处仿佛有几根线在弹动,“呼——”他吹出一口气,就靠在了椅子上。丁小琴的手机显然决不会再用他知道的号码了,她彻底把他忘却了,哦,应该说是从脑子中剜掉了。谁愿意受到如此的伤害呢。
郑剀越想越愧疚,越想越急着找到她,起初只想对她说声“对不起”,细细地将冯敏和丁小琴对比之后,另一个念头开始占了上风。如果这时候遇上丁小琴,他宁愿在她多情的怀里安然地酣畅大睡,并与她约定百年之好,不再犹豫,不会盘算。只是不知她能否原谅自己。难道我是一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吗?不。
郑剀的心被折磨得无所适从了。
在激情渐渐过去之后,他又回味起冯敏的温情来。一方面,郑剀仍旧抱着幻想,她出于一时的赌气,再加上旁人的撺掇,进而作出这样的决定。像从前一样,不管她多么生气,只要他慢慢地,细心地,柔婉地解说,她总会转意回心,他知道,她没有坚定的信念,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善良的人。另一方面,因为工作紧张的原因,他们的确也应该休整一下的,或者说,让爱情休息一下,免得弄得彼此都紧张,都疲惫,像她所骂的那样“太累了”。想想之后宽怀了,于是,在未到宜宾之前,未彻底决裂的这几天,除了一天中午,她在家门外坐于椅中懒洋洋的晒太阳之时,他打过一个电话,劝慰她想开一些,他永远都在关心着她,除此之外,他们之间保持了分手前的沉默。
那是一个暖和的初春的上午,郑剀一下车就立即打电话叫她把小灵通送过来,至于她放在老家的银行卡,她可以以后给他,反正是不急的,其实这正是他为以后再次见面留下的一个借口,但愿冯敏在这段他有意制造的冷漠中不要只顾着恨他,而完全忘却了他们的情意,那样的话,恐怕真的要坠入无可挽回的深渊了。
“你今天不走吧,下午给你吧。”冯敏迟疑着说。
“不,我今天要回去。”其实新的分公司筹备开业,他要留下好几天呢。他不允许冯敏拖延。郑剀猜想她是为了在这半天之内通知她的亲密的朋友们,不要再打她的号码,那样郑剀正好能获取她的一些秘密,冯敏再也无法在她的所有熟悉的人面前隐瞒他们的恋爱事实,如果这还算是恋爱的话。
他们在大家都熟悉的南客站交接。冯敏和表妹一起来了,从方向上看得出她们是在市中心那边玩。她显得比较平静,也很沉默。满怀忧郁的郑剀苦涩地笑。他们约定了一个还卡的时间。
不到半个小时,郑剀的小灵通开始收到短信,第一个是问候干什么,第二个是一长串的《跳楼须知》,从一楼一直述到七楼,如“纯粹吓人到一楼,想搽药水上二楼,……”这时,郑剀正穿过地下通道,他知道短信是与冯敏说笑的,便没好气回信道:我在地下室里,眼前一片黑暗,想跳楼没地方。
这下好比捅了马蜂窝,一个又一个的短信接着来,逼着他立即回答是谁。大概这位应该是个女人吧,她以为冯敏的小灵通掉了或被偷了,才这样急,郑剀想,回了一条:这是我的小灵通,我是我。让她去猜吧。对方忍不住了疑问,打电话过来想问话的时候,他也懒得去接。
又接到两个人的电话后,其中一个是三四十岁男人的声音,郑剀开始迷惘了,他不知是应该象冯敏吩咐的简单说句“冯敏没有用这个机子了”,还是该仔细对每位来话者真实地解释,他失去了一致性的主张,因此凭每个瞬间的意识胡乱答上两句。
后来冯敏也打来电话了,问他有哪些号码打小灵通。郑剀想了想还是凭着记忆告诉她大概。冯敏就再次要求他简单回答说她“没用手机了”,并告诉他有两个骚扰电话,号码她只能说个大概,他可以不理睬的。
“那不是骚扰电话,是我打的。”
顿了一下,她说:“我猜也是。”
那就不必多说了,她该知道我怎样的爱她,怎样的想着她,怎样的想见不能的痛苦,却如此待我,这样一个薄倖的女人。郑剀心中悲伤着,以至于进门时丁经理站起来招呼他都没能清爽的回答。
郑剀就一直这样把小灵通带在身上,他命令自己即使凑巧在街上遇见冯敏,也不要打招呼。他尽情地对每一个来话者泄露他与冯敏的秘密,从中感到一丝报复的快乐。第三天上午,小灵通很安静,郑剀一试,居然打不通了。他立即打电话到家乡电信代办点去问,得到的答复是有人打电话说小灵通掉了,申请停机。郑剀立即明白是冯敏搞的鬼,便恼火地责问代办点,小灵通是以他的身份办的,申请停机应该出示他的身份证才行。乡镇代办处的人都是聘的当地人,没有经过多少专业培训,业务素质比较差,郑剀与她们说上几句就明瞭了这点,也不好再多说,只要求立即开通他的小灵通。
一次,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打电话来,她奇怪怎么是一个男人接到了,但随即就知道他是谁了。她自称姓周,不愿说出名字,郑剀想到以前他瞥见小灵通上有个“周”的号码,可能就是她吧,那么她与冯敏应该非常要好,便叫她小周,并同她说了很久,觉得她是一个周到稳重,善解人意的人。
郑剀没想到小周竟是他们爱情的最后见证人。小周说她想要去找冯敏,但怎样才能联系上冯敏呢?郑剀回答说她只好到冯敏家里去找她,并装作熟悉的样儿告诉她冯敏在南客站附近,没想到小周早已去过,也证实了郑剀的猜测,但是即使是南客站附近也是非常宽阔的呀,郑剀不敢再细说,怕露馅。小周希望他不要太与女孩子计较,他是应该多宽容一些的,恋人之间闹闹矛盾很正常。郑剀被她说得心又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