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温度计
参加下乡抓捕行动，时间有些晚了，梁枫没有直接回市里的家，而是向单位上负责总计每天检查情况的张副局长打了一个电话汇报之后，在县城里的老家留宿了一夜。
晚饭后，梁枫陪着老父老母在江边林荫道走了一圈，散散步，算作一点孝敬。回到家中没多久，在县城一所中学当教导主任的四弟梁柯打电话来，说两弟兄好久没有会过了，要请兄长到啤酒大道去吃夜宵。梁枫想想也是，虽然说县城和市里相距不过四五十公里，又是老家，可是每次回来，难得和四弟相见好好坐下来聊聊家常，每个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儿。想到这里，梁枫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凄楚兼亲切的感觉来，立即连声答应了梁柯。
陪酒的有两人，县商业银行以前叫农村信用社的一个甘副主任，水利局刚提升的秦副局长，都是三十来往的年纪，都是小腹微凸，都处在人生蓬勃的上升阶段。这两人和梁柯中学同学，一向来往频繁关系密切。介绍梁枫时，四弟梁柯特意注重了梁枫的市卫生局人事科副科长那个副字。甘副主任和秦副局长一听，不觉相视莞尔一笑。秦副局长叨了一句“今天是各行之父（副）联席会议了。”说得人人都咧嘴大笑。
以前，每到晚上，啤酒大道人流如织，现在却分外冷清。饮食行业首当其冲，被非典狠狠地洗刷了一通。梁枫见此，联想到近日的分外劳碌，这一生自从工作以来，还没有为了一件事这样没日没夜没有休息日地忙碌过，因此，面对着萧条的夜宵场景，他自然地发出一声感慨。梁柯也附和了半句。
“梁主任要是嫌冷清的话，我们今夜吃一台花酒如何，换个地方，叫几个妹子来，算是小花酒吧。梁科长不躲避吧。梁教导可别装正人君子哦，不进课堂不做圣人。”甘副主任似笑非笑地说。
梁枫不习惯和第一次见面尚属陌生的人过于亲密，正要回拒。梁柯先说话了，他说：“你就别陷害我了。做兄弟的纵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福分消受，怕回去流鼻血呢。”
“哈哈，梁大主任确实是从来没有破过例，要知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啊。一等铁哥们儿同过窗，二等铁哥扛过枪，三等铁哥嫖过娼，四等铁哥分过脏。嗨，都这情分上了，梁主任还见外啊，梁科长也不会见外吧。”秦副局长半是玩笑半是哂笑说。
“当然不见外啦，要说这同学之间，比不得单位同事啊、同行之间啊，还有个利益计较，同学最是无拘无束的交往了，我弟弟的同学也就是我的朋友啊，哪能见外。不过呢，我兄弟是个老好人，为人师表嘛，呵呵，两位也就不要再难为他了。”梁枫微笑着替四弟解围。
甘副主任和秦副局长便住了口，各自和梁枫碰了一杯纯生啤酒。酒一下肚，吃了一口烤鱼，秦副局长又忍不住，开导说：“以前高完中校长可是县团级呢，级别不低，教导主任也算是人才一个，梁主任不要太委屈了自己。该享受生活的地方，还得要潇潇洒洒地享受。”
“教导主任啊，嘿，也就是一个干活累死还不给补贴的命。功劳是上级的，得罪人和累死累活都是中层的。”梁柯苦笑着说。
“哎，梁主任，我给你说过的弄高中毕业证的事如何，我表弟等着拿去参军。现在城市里参军，没有一张高中毕业证还不行呢。表弟到了部队肯定混得走的。那小子头脑很灵活，只是读书不行。”甘副主任问道。
“快了，时间上快了。没有问题的，不是下半年才入伍吗，耽误不了。他只读过高二吧。以前有学籍的？”
“就是，只到高二，学籍应该还在，没转学的。没关系，要多少钱，你尽管直接说，不要为难。”
“说这句话，真拿我当外人了。换成别人，至少要交全高中最后一年的学费，再走点关系，学校才肯帮着办一张高中毕业文凭。你表弟呢，把毕业考试费交了便行了，还有一点补考费，其他一切我搞定。当然，先说清楚，学校有些收费没有正式收据。”
“要啥收据。梁主任帮的忙，我表弟记得住的。来，祝梁主任今年主任，明年副校长，后年校长。我敬主任一杯。”甘副主任端起了玻璃盅。
“嗨，干嘛不说是明年校长，过渡一个副干啥。”秦副局长不乐意接上嘴道。
“酒要一口一口地喝，官要一级一级地升，爬快了担心摔着屁股。”甘副主任敲着桌子笑道。
“不过，说到这官，有十类人却是做不得的，最好不要去尝试，做了也上也上不去。上去了也坐不住，还可能下不了台，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难受。”秦副局长说。
“呵呵，倒要请教，是哪十类人。”梁枫兴致很高。
“这一，酒量小的，二，话多，三，钱少，四，关系差，五，疾恶如仇，六，才华横溢，七，业务太专，八，胆小，九，不肯屈尊，十，有姿色有机会却不肯献身。其他的，各位补充。”
“哈哈，受教了，真是胜读十年书。来，和兄弟干一杯。”
梁柯也另外和甘副主任碰了一杯，掉头对梁枫说：“三哥，市卫生局今年不是要提拔一位副处级局长吗？”
“是啊。你都知道啊？”梁枫没有料到梁柯会有这一问。
“那，这杯祝梁科长今年高升。”甘副主任去掉了那个副字紧接着说。
“兄弟不是说过酒要一口一口地喝吗？我中间还差半级。”不知不觉中，梁枫也轻松下来，融入这种和谐融洽彼此无猜的氛围中，调侃道。
“我三哥可是个才子呢。英语过八级，连我这个当老师的都佩服。”
“啊，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就算今年不升，转正是免不了的。一定要跟梁科长再干一杯。”
梁枫托不下情，只得依次同各人干了一杯。
不知不觉说话间，一件12瓶装的纯生啤酒已经空了，甘主任连忙叫老板加酒。
秦局长趁机要上厕所了。
“嗨嗨，溜到哪里去？”甘主任起身就要抓住秦局长。
“嗨，兄弟，喝酒还怕你咋的。我有一个习惯，喝上二十杯就要上一趟厕所，解解压力。”秦局长说着拍拍肚子。
“今天没到二十杯吧。”
“那是酒杯大，小一点肯定有了。”
“看来，秦局长倒是真的印证了那句话，现时有四虚：男人的肾，统计局的表，领导的讲话，记者的稿。”梁枫笑着调侃道。
“这叫肾虚？不是吧。这只是体内物质转化得快而已。这说明我新陈代谢快，生命力旺盛。”秦局长不服气地还嘴道。
甘主任不失时机赞道：“呵呵，你们两个能言会道，不愧公务员，真是有一比了，带劲，我们多听听，长长见识。我和梁主任呢，教书的太雅，经商的太俗，唯独你们公务员北京猿什么的，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有好戏看了。快去快回，秦局，等着你表演呢。”
说话间，秦局长已经走远了。
“三哥刚才别误会，我提起市局提拔干部这件事，是想提醒哥子一下。这点小道消息嫂子和我聊过。”梁柯望着甘主任，这话像是对甘主任解释的一样。
“提醒我什么？”
“以我的经历来提醒三哥。三四年前吧，我还在乡镇中学干的时候。那一年，我正好可以评上中级职称，当时校长夫人和我是唯一有资格的两个人。学校小，指标少，只有一个。嗨，当时我那条件，谁能比得上我呢。教研组长，两个班语文，工会主席，还兼职出纳，上届毕业班成绩好得一塌糊涂，不论是工作量、工作业绩、工作能力、经验资格，没人和我比的，打分谁打得过。我自负的很，也没把这事当做一回事。当时，校务委员会要开会讨论评职称这事了，教导主任跑来告诉我，评议之前要检查本期教案和作业情况。顺便说一下，以前我一直是校务委员会成员，唯独这年不是了，有些消息不那么灵通了。新来校长，我有些见不惯那种唯利是图，总是违规，擅自做主的独裁作风，口头上可能也漏出去一些不满的言语来，当然可能飘进他耳朵里了。可是去听听教职工的反映，我这私底下的话算是最温柔的了。职工的意见一般第一个都是反映到工会主席那里的。所以我很了解。”
“所以被踢出组织核心了？可能表现得露骨了一些，你很不老到哦。”
“妈的那个私娃子，日常工作都是平日里做的，什么时候轮到评职称时候检查这些东西。常规工作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检查的。可是也没啥，检查就检查吧，不就是教案本本嘛，天天都写的，平时的工作谁没做啊。我一到办公室，傻眼了，奶奶个熊，教案本居然不见了，昨天还在呢。我办公桌抽屉平时都没上锁的，哪有那么小心哦，又不是放钱的地方。可是，教案本硬是就找不到了。我只得找了一本往期的凑合交上去，以为根本不会认真检查的，形式上走走过场吧。当时，教导主任接过教案本那个奇怪的微笑，又真正的让我摸不清底细，有些心虚虚的，教导主任也是一个年轻人，刚刚被校长提拔上去一年多，和校长贴得很紧。常规工作检查是要做到六认真的。两天后，结果出来了。竟然是那婊子婆娘上了。”梁柯有了点酒性，愤愤说道。
梁枫和两位陪酒的都静静地听着。
“我数过了，你刚才带了三个脏话。我可还是第一次听到。梁主任意思是非正义总是比正义更容易捞到实惠，呵呵，梁主任骂人时更可爱。”甘主任扳着手指说。
“你终于被寻到了一个工作不认真的把柄，呵呵。酒可乱性，不过都是老朋友在一起，带点脏话没啥。喝酒。”梁枫说。
“我就是要这样提醒三哥，关键时候，什么卑鄙的暗算都有可能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别看有些人平日里见面时嘻嘻哈哈，一脸都堆的是笑，可能是笑里藏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在目前这个关键时刻，紧张时刻，就像军人上战场一样，特殊时候，特别处理。”
梁柯自饮了一杯，竟然忘记了和谁干一下杯了。他舌头也有些搅不灵活，继续唠叨下去：
“刚好是通过那次事情，我把一切，都看穿了。山不转水转，借哥嫂的帮忙，也不整啥职称了，直接调动到县城这所高完中，一年评职称，二年中层副职，三年转正。”
“每年单是补课费就是一大把。”甘主任说。
“那怎么叫多，和甘主任比那是须须数，虾子的须须，但是比在乡镇上干，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还得好好感谢三哥。”
“那婆娘倒不一定是婊子，可是那校头肯定是乌龟。”秦局长回来了，听完替梁柯加油骂道。
“呵呵，我走的第二年，校内几个老师联手告他，又贪财又擅权，书记镇长，教办主任，几个一伙也保不住他了，暂时借调了一个地方，闲耍了一年。去年，呵呵，去年，竟然调进县城，做那个实验小学的校长了。”
“呵呵，这家伙有这些狗屎运噢。”甘主任说。
“话分两头，那小子可能在县上，甚至市里肯定有很好的关系呢。也不能小瞧了他，朝中有人好做官。”秦局长说道，“梁兄弟多喝酒多吃菜，别上火。在县城里面，那些学校的老师可都是后台硬着呢，尤其是小学的，不是官太太，就是姨表妹，由不着他胡来了。”
“现在是同行不同路，也犯不着有啥怄气的了，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该过去的，还得过去，不能老放心头。咦，三哥，差点忘记了一件事情，县城里的温度计都卖完了，可是学校还不够，每天都要弄坏一些，学生些手脚糙的很。你回去后帮我们学校弄二十支温度计来。”
“怎么你教导主任还管总务上的事啊?”
“也不是多管闲事。和总务主任闲聊时顺便说起的，也就有这个关系了，才敢打包票，不会太麻烦吧？现在到处都不好买。”
“麻烦谈不上。我明天从客车上带来，你叫人接车就是了。”梁枫看看空啤酒箱，说，“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聊。”
“时间也还早啊，不到一点，梁科长还想着去艳遇吧。”熟络了以后，甘主任变得话多了。
“哈哈，今晚？两位喝过了慢慢去艳遇吧。”
“我看，梁科长还是留点精神，明天再去艳遇吧。呵呵。”秦局长伸伸腰，抚摸了一下微凸的肚子，“来来，先干一杯。再大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