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滋长的情苗
国庆节长假前两天,第一次月考。
陈天南当政后两年,璧江中学开始实行月考制,每月一次,仿照高三诊断性考试而来。月考由学校组织,统一时间实行,而以前由科任个人老师掌握灵活的单元测验则消亡了。朱兴顺对考试改革毫无顾忌调侃道: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外面都这么做,我们也能不落人后。
朱兴顺私底下说,统一月考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医治懒人,据传,个别老师一期下来,竟然没有进行过一次笔试测验,都“发展素质”去了,班主任也抱怨某些科任老师不给力不配合,啥事也不管,不干,班上有问题,只往班主任那里一推了事。
既然是统一组织,当然还有一些规范的要求,比如必须在周日下午上交成绩单,因为周一上午升旗时,要对年级前十名同学进行表彰奖励。
月考都在周四周五两天进行。这样一来,周六和星期日老师必须加班加点改完试卷,也别过周末了。月考试卷都是自留地,各人负责各人的。新政刚刚颁布,便在校内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当面既没人敢怒,更没人敢言。
实行了两次后,楚钰因到市里看望读高中的女儿,星期天才回来,下午五点多钟,年级组长李培峰打电话来,要求楚钰上交成绩册。试卷还在办公室抽屉里放着呢,楚钰交不了,没好气地说,明天再交。
李培峰向上交不了差,抱怨道:早知有事耽搁,就该叫上几个学生,答案一丢,该干啥去干啥,回来后办公桌上还不是好好的放着登记好了的成绩册。
让学生参与阅卷这种事,中学教师大多干过,特别是忙不过来的时候,楚钰也不例外,可是楚钰在电话里正色回道:语文题比较活,不比数学物理那样答案简明清晰标准,特别是作文题,依学生的能力根本掌握不了尺度,既然要搞排名奖励,那么成绩不可乱来,不能不慎重、公正。一顿话噎得李培峰差点没背过气。
李培峰向陈天南请示,陈天南指令,就是干到晚上十二点,也要在今天之内上交成绩册,否则按照教学事故处理。李培峰原话照搬,楚钰也来了脾气,立即顶回去说:只要学校拿得出教师必须在周末不休息去完成那些时间安排上极不合理工作的法理依据,他就干到晚上十二点,若拿不出法理依据而逼着牯牛下儿,胡乱处罚,他肯定会提出行政复议甚至行政诉讼,到时候别怪丢了学校的面子。
我是法人代表,我的话就是法理,陈天南恼羞成了怒,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只能说道:不按时完成依规处理。
楚钰不理睬了,晚上索性应了毕业了十多年的某班学生之邀请,喝酒唱歌去了。楚钰不善喝酒,一瓶两瓶啤酒也晕乎,不过晕乎了更好,在歌城里面可就更加不会顾忌了,激情四溢,一直疯玩到半夜一点多才结束。
第二天,楚钰趁上午和中午时间空隙,把两个班的试卷自个儿改完了,下午上课时交了成绩册。自然,这次周一课间操升旗仪式集会时,没有对月考成绩进行公布表彰。李培峰何尝对此不抱怨,每次考完试他都忙得云里雾里、头晕脑胀,全天除吃饭睡觉外就是统计汇总各种资料表册。趁着这个机会,他对学校略略表达了自己的个人意见,李培峰说得很隐晦很委婉,不敢说出“脑壳热,出政策”“屁股决定脑袋”那些教师们私下议论的难听的话来。
后来,璧江中学再也没有实行周日上交成绩册的政策了,表彰优秀学生也改到了周四进行,个别老师嚷着要为楚钰放鞭炮送匾。徐凌对楚钰竖起了大拇指。后来,因为缺钱,学校对月考成绩公开表彰奖励也取消了,不过,每次考试的统计排名更加详细,成绩排名项目达到了八个。
晚自习时间考数学,六点半开始。徐凌不到六点便去了学校。和往常一样,徐凌喜欢一边走一边想事,同时又不断地回应招呼自己的街坊邻居和熟人,偏偏招呼他的人很多,不免有时闹些笑话出来。刚刚拐过街角,汪汪的叫声惊了徐凌一下,两只狗正在交媾,背靠背缠绵着,徐凌离它们太近,惊吓了正罗曼蒂克的狗儿。徐凌失笑一声,连忙走得远一点,他很好奇想回头看看,但是理性遏制着他的行动,终于没有回过头去。
时间倒退回去二十年,在街上彼此窜门、结队玩耍的狗也很多,偷情的自不在少数。时常便有骂骂咧咧的闲汉,拿了竹竿痛打,狗们便颠簸着惨叫着逃得远远的。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一是狗的品种太多,京巴犬松毛犬沙皮狗蝴蝶犬德国牧羊犬本地土狗,混作一团,而且不分种族不分阶级不带贵贱贫富的歧视,真正实现了世界大同,想爱就爱;二是人已变得宽容,看见了一笑而已,或羞涩地离得远一点,狗的世界实行无政府主义,警察和计生办都不干涉,开放的社会给狗儿们同样带来了莫大的幸福。
狗们是滥情的吗,应该不是吧。老虎,大熊猫,一年发情一次,省去了好多悲悲伤伤哭哭啼啼的烦恼。狗们好像一年只有两次发情,春季秋季各一次。猪们辛勤多了,二十多天就发情一次。峨眉山的猕猴呢,刚果森林的黑猩猩呢,还有,它们更加聪明的灵长类近亲呢?是不是文明开放必然意味着性的开放和宽容。
程朱理学萎缩了,禁欲主义的藩篱一旦被破坏,自然底蕴爆发出来的青芽就旺盛地生长不可遏制。从城市的商业活动开始,性冠上艺术之名而称之为性艺术节,情色诱惑贯穿分布于细枝末节,情欲自由主义冲击着三字经的教条,男女之贞德淹没在欲念的汹涌浪潮中。即使对学校而言,私下场合里,节制受到嘲笑,放纵暗受称许。
徐凌忽然臊得脸发热,怎么联想到这些上去了,理性跑到哪儿去了。似乎有人在招呼他,徐凌停住了脚步,张望着,这时,他已经走到了校门前。
练小芳、林薇薇在校门内,两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尴尬,她们招呼徐老师却没有得到回应,赶紧走了。察觉到徐凌在后面打量自己,练小芳回头做了一个鬼脸,林薇薇则咬着嘴唇只想走得更快一些,手臂紧贴着身体,她修长的身子使不自在的神态更加明显。徐凌眼光落在林薇薇身后,感到歉意,他想回应她们的招呼,可是她们已经走得远了。
张予榕迎面过来,示意他,他们在香樟树下站住。张予榕谈起初三·九班的家长要求补习的事,询问有没有家长对徐凌说过。
“有是有,但是我不准备补。”徐凌考虑后回答。
作为初三补习,国庆节之后才开课,已经比较晚。张予榕订购资料的事被学校约谈,她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隐忍了一个月。初三另外两个重点班,也都看着小班行事,暂时按兵不动。听见徐凌的回答,张予榕再次试探的勇气都没有了,但是她不甘心,补习对她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打听过,其他学校毕业班基本上都补。别人补,你不补,起点就已经落后了。每年统考都没达到优生指标,我只是担心这个年级毕业时又要砸锅。”张予榕小心地看着徐凌的神色,同时担心别人听见他们交谈。
因为月考的原因,球场上原来热闹的活动,都被清场了,连爱在学校球场上打球的非学校那群人,也被告知暂时停止运动,徐凌和张予榕站在球场边过道上,自然有些显眼。他往边上靠靠,只差一点就碰上人行道上的石磨椅。他想,张予榕是最会挤时间抢时间的人,一个女人勤奋得像工蜂,强悍得骨头里面榨得出水来。徐凌想,要是张予榕的英语时间都不够,要靠补习的话,那其他的人简直就是吃低保的主儿了。
张予榕跟着挪了两步,等着徐凌说话。由于她动员工作做得好,补习英语的学生比数学还多,每期每人200元,补课费比公开补课的高中教师还高。孩子的奶粉钱不能节省,定好明年到县城订房,不然这房价涨得令人心悬悬的,可是最低20%的首付都还差一半,老公在跑面的,购车的钱就是婆家全部出的,再不好意思去要了,况且婆家也拿不出来了。更重要的是,通过补习可以保证有充足的时间、充分的把握,以便和县城里那几个集中了全县好学生的班级较量,若中考时单科进入了全县前三名,县级骨干教师到手,必将牢牢奠定一生的事业基础,职称评分也会高很多。通过前两年的奋斗,张予榕名气已经渐渐的大了,她不能功亏一篑。
“估计八班和七班都会补习的,我问问郁含章看。”徐凌说。
“各班补各班的,地方太小,又不能搞三人转。”
“啥是三人转?只听说过二人转。”徐凌不解地问。
张予榕仔细看着徐凌,他脸上一副正经的模样,不像是明知故问。张予榕的大学男同学中,有一个涿州人,常在QQ聊天当中对她叫苦。涿州距离天安门只50公里,同学自称是“北京的生活河北的工资”。这位同学不仅是一个标准的“月光族”,一旦遇到事情要多花一点钱,这月就得得借钱度日。这位男同学做过一对一的家教,干了一个月便放弃了,高考前累得像牛,进大学后玩得像猴,连骨头都骨质疏松了,哪还有半点勤奋劲儿。到了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有了女朋友,窘境更迫,只得求救,同校的大姐姐们实在看不下去,帮着他联系好了课外补习班,玩的就是三人转,即甲校学生到乙校老师那里补,乙校学生到丙校老师那里补,丙校学生到甲校老师那里补,老师之间互相介绍学生,动员自己学生的总人数可到别班提成。上面有时接到投诉,下来一查,所有老师都没有在校内学生中补课,也没有结对交换补课,最后自然不了了之。其实,教育局纪检官员心知肚明,他们也体谅下面一线老师的拮据生活,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得过去就行了,哪会去仔细挑鼻子挑眼的检查。这位河北涿州同学经过一番挣扎,补课能挣到每月四五千,是工资的两倍多,终于摆脱了困境,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了”。
“就是三个学校之间,互相交换补。”张予榕便吞吞吐吐说,“一个学校之间,做不了的。”
徐凌立即明白了,笑笑说:“我公司新引进了项目,我怕忙不过来。开了课如果耽搁多,反而不如不开。我的意思是说,九班想要补习数学的,我跟郁含章联系,加入七班。七班参加补习的人应该是最少的,八班有李培峰坐阵,人数不会少。这样一来,九班不会因数学拖了后腿。”
“哦,你还是赞同补。”
“嗯,没错,从考试来说应该这样。但是我个人不补。”
张予榕听徐凌把三个班的情况说得如此周详,明白徐凌是认真考虑过的,而且他这种做法也两面兼顾。她点着头,结束了和徐凌的商榷。
距离考试还有半个多小时,初三年级办公室里只有徐凌一个人。他拿出资料,划定国庆长假的假期作业。一声响亮的“报告”之后,进来了两个男生。
两位男生都是初三·九班学生,成绩中等,但是很努力,课后爱提问题。他们请教的是练习册上一道难题,圆和三角形结合的证明题。徐凌仔细地进行了讲解,完后又提纲挈领的把三个步骤要点提了出来,两个学生一边听一边点头。
“徐老师放假要布置多少作业。”临走前,一个学生问道。
“肯定会比较多,大概每天要花一个小时在数学上,这个量对你们来说,比较合适。毕业班级要做大量的试题强化训练,你们要注意效率。比如刚才的题,是比较难的题。要多做,但是不必每道都写出全部的详细过程,写出几个大步骤概要,而且尽量用符号表示,不用文字。这样的话,可以节约三分之一的时间,却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总之要注意学习的效率。”
“班主任会不会说我们偷懒,要罚我们。”
“嗨,你个笨蛋,徐老师都这样说了,数学这科不算偷懒。这叫学习效率。”另外一个学生马上反驳。
“不仅是同意,还鼓励支持。”徐凌带着笑意说。铃声响了,学生连忙跑出办公室。
这晚,徐凌监考的是初二·一班数学。二年级的重点班,郁含章任班主任。因为是月考,比不得期末考试重要,为了让老师们可以轮换休息,只有一个人监考。璧江中学考试有个奇怪的规定,不管学校组织的什么级别的考试,每个学生必须全场考试时间结束后才能出考室,提前交卷的话,学生算作早退,班级会被扣掉考核分。
“强制那些贪玩好耍的学生坐满时间做题。在考室里干坐着难受,总得找点事干,不做试卷干啥呢?”朱兴顺这样解释,这个主意是他和陈天南外出观摩学习后移植回来的经验。少数老师认为这种做法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大多数老师认可。
教室里很安静,徐凌有点想睡觉的感觉。重点班,加上是严格精细的郁含章做班主任,每个学生都在认真地答卷,不需要严密监视。徐凌真想干点什么,两个小时虚度了太可惜,可是,按照监考要求,偏偏除了瞪着眼发愣之外,啥也不能干。那滋味,和站立在重要机关门前的岗哨差不多,是最难熬的煎熬。
有情况了。倒数第二排靠窗一个男生,秀气的尖嘴猴腮样儿,他的背顶着后边的课桌,不断地回头,轻声说着什么,还拿起笔比划着。徐凌不禁紧紧盯上了他,但是那个男生视而不见。后边的男生用笔戳了一下他的肩膀,提醒他,他便故意大声嚷道:“戳什么戳,痛哎。”
徐凌走到了他面前,他继续对着后面自言自语,尽管后面的人不敢理睬他,勾着头装作认真看试卷。徐凌瞧了一眼试卷,叫嚷的学生叫吴冰。
吴冰依然无视站在他面前的徐凌,嘴里嘀咕着听不明白的话。他顽固的不消停激怒了徐凌,徐凌声音不大但是充满威严地说:“你出去。到教室外边去。”
徐凌一边说着,一边去拿吴冰的试卷,他想叫吴冰出去警告一番,直到认错后才允许他重新考试。。
紧邻的女同学连忙闪开身体,漏出一大段空隙来。吴冰以为徐凌要没收试卷,双手按住了试卷,抬头看着徐凌,一脸挑衅的表情。
徐凌非常气愤,捏住了吴冰的手臂:“你可以不考试了,到保卫科去。”说着,他轻轻一带,满以为吴冰就会站起来,并且出考室。
谁知吴冰坐着没动,他的嘴变得更尖了,嘴唇动着,听不清楚说的啥。
徐凌手上加了劲,吴冰抱住了课桌,他的单人课桌被带动,嘭嘭响了几下,邻座的课桌也差点翻倒,那位女同学已经起身,退到后边去了。
吴冰抗不住徐凌的力道,尽管还紧紧抓着课桌,但是被拉得起了身,课桌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徐凌这时听清楚了,吴冰在咒爹骂娘。
徐凌胸中有股忍不住的热气冲上了头顶。松开手,一个耳光甩过去,清亮的“啪”的一声,这团火气随之蹦出了身体,这种感觉叫做发泄,叫做痛快。
徐凌用了好几秒钟完成这个想象,胸膛里的怒火依然澎湃着,烧得他脸发烫。他再加了点劲,一定要把吴冰拽出来。
两张课桌都歪了,即将倒下。教室里忽然四下发出几个声音。
“老师,他有病。”
“徐老师,叫郁老师来,他只听郁老师的。”
这些个声音重复了几次,徐凌停下了,手还攥着吴冰的手臂,他问:“他真的有病?”
“真的有病,只有郁老师叫得住他。”异口同声地,教室里大约有七八个同学回答。
徐凌一下子找到了台阶下,略略松口气,放了手,他的身体依旧像一堵墙矗立在吴冰面前。徐凌拿出手机开了机,拨打了郁含章的电话。
郁含章答应马上过来。徐凌叫其他考生不要受影响,继续考试。吴冰似站非站,歪斜着身体,邻座的女同学把课桌拉开了坐下。过了四五分钟,郁含章赶到了。
徐凌心里很不平静,但是努力冷静地和郁含章交流了几句。郁含章摇摇头,一脸的无奈,压着声音说:“吴馆子的少爷,就是这个样儿,一逼急了他就要发病,没办法。我通知了他家长,来了的话,就把他领回去。你也别管他,只要他在教室里没有影响考试。”
徐凌发出一声冷笑。郁含章走到了吴冰跟前,和他说话,警告他几句,最严厉的一句是“不守纪律,就不要考试了,回家去。”
吴冰脸上发出可怕的青色来,鼻息粗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而难以压制。他终于坐下了,郁含章刚一转身,吴冰把试卷揉成一团,用力在课桌上摩擦着。
郁含章装作不见,离开了教室,到别处巡考去了,他是初二年级年级组长。郁含章的背影刚刚不见,教室里又响起哗啦啦一阵声音。全教室的人都被惊动,但是没人说话。吴冰把自己课桌里的书本全部拂到了地上,白花花的一大片。
有的学生偷偷看着徐凌笑,徐凌面无表情,只在心里发出丝丝冷笑,他等着吴冰家长到学校来领吴冰走。吴馆子这人徐凌是认识的,曾经也在那家小馆子里吃过饭,那里距离学校不超过500米,最多十分钟就走到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大约一个小时了,吴冰的家长始终没有来,吴冰也没再有剧烈的动作,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生闷气,一大张六页的数学试卷揉得皱皱的,好几处破裂,又被松针落地一样的笔迹胡乱划了多处。
月考数学试卷题量一般一个半小时,但是学校给足了两个小时。多余的时间对于难以静坐的孩子是一个考验,随着时间推移,考室里喁喁低语声多了起来。
徐凌坐在讲台上,居高临下,这时,他被一个女生的动作吸引了。她长着略呈方形的脸,清秀而清纯,黑色长发,腮边两绺黑发贴着脸垂下,越往下越细,身穿单肩半露的黑色T恤衫。显然,她已经完成了全部考题并且做过了检查。她撅起上唇,搁了一支粉色中性笔在鼻和唇之间,两手架成桥状支颐,像一头可爱的小白猪。一会儿,她对这个姿势厌倦了。她改变了脸相,下唇和下巴之间挤出沟来,一张中空带有几何图形的塑料直尺夹在下边,轻轻摇晃着。她像气功修炼者,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享受着怪相卖萌的乐趣。
徐凌不禁莞尔一笑。有的学生沿着徐凌的视线看去,也偷偷地笑。
直到考试的结束,吴冰的家长也没到校,不过,徐凌也没做多想,他这次月考监考已经结束,该换老师了。
第二天上午,徐凌到学校阅卷,他所担心的是新接的初二·三班,从课堂反应来看,这个班级多数学生没啥兴趣学数学。说到阅卷,徐凌曾经对单元试卷实行一种独特的方式,收起来的试卷还没看就发下去,徐凌一边评讲试题,学生一边听讲一边批改着随机抽到的别人的试卷,每个详细的步骤,学生都听得专专心心的,才能正确给分。加分完毕后,徐凌只需抽查几张,看看阅卷情况。徐凌把这种方法叫做“在教师的评价引导下学生完成自我评价”,可以让学生吃透细节,更好地把握阅卷员的阅卷评分标准,从而更好地应对考试。那时,朱兴顺在场,也听到了这话,撇撇嘴,嘴角抽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上午改了三十多张,徐凌看着成绩,很不满意。中午饭过后,他打算牺牲午休时间,把初二·三班全部阅完。
办公事门口,徐凌撞见了初二·三班学习委员唐俊苓和文娱委员孙小茜,她们正从办公室里出来,里面再无他人。
“徐老师,中午不休息啊?数学试卷改完没有?”唐俊苓率先问道。
“一半多了,争取中午把三班改完。”
唐俊苓和孙小茜等着,尾随徐凌进了办公室。徐凌拿出一大叠试卷,她俩在试卷堆里翻找,徐凌也记不得她俩的试卷有没有改,说道:“别弄乱了啊。还有一堂,你们不去休息备考?”
“没有什么好复习的啦。”
正说着话,又进来一个人,静静的脚步,直到临近了徐凌才发觉。林薇薇进来了。徐凌和她一对眼,林薇薇便粲然一笑,这一瞬间,徐凌忽然感到刺眼的明艳,仿佛直视了夏天黄昏时的太阳。
三个女生看着徐凌改完了一张试卷。徐凌把已经阅过的试卷放到一边,让唐俊苓和孙小茜登记成绩,刚刚改完的试卷则让林薇薇统计分数。
“谁最高啊。”林薇薇问。
她的嘴唇轮廓线分明,十分好看,徐凌偏头一瞧之后,说:“你最高。”
林薇薇身体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她当然清楚徐凌在开玩笑,她说:“怎么可能呢,个头还差不多。”
林薇薇的反应速度和回话机巧既令徐凌惊讶,又愉快。唐俊苓搭上话了,言语中含着不满,她慢慢地说:“个头也不是你最高吧。”
确实,唐俊苓比林薇薇略微高出一点,也就是一厘米多点吧,不走到近处肩并肩的,难以比较得出来,可是女生就是这么细心爱计较。徐凌突然醒悟了,唐俊苓和孙小茜是原班生,林薇薇是黄荆中心校转入的,两派还没有融合。但是,唐俊苓为什么针对着林薇薇呢?
思绪有些杂乱,改错了一道题,随后徐凌又发现了,递给林薇薇的试卷又拿了回来。
林薇薇一时没事干了,另一边的唐俊苓眼睛盯着林薇薇,问:“怎么有个58分,有个59分的,都没有打及格。”
“是啊,是我要求的。”徐凌说。
“语文楚老师,还有英语老师,这样的分数都给及格的,老师开开恩吧。”唐俊苓央求道。
“数学讲究准确,59和60分就是不一样。”徐凌板着脸。
唐俊苓做个鬼脸,孙小茜突然插话道:“哎,徐老师,楚老师空闲的时候,都教过我们唱歌哎,你也教教我们。”
徐凌停下了,与其说是看唐俊苓和孙小茜如何调皮,不如说是看门口又进来了的学生。
翟琼英瘦高个,颧骨较高,脸颊却瘦削,对比更加突出,她也是初二·三班的,刚才徐凌和几个女生说笑情景被她看在眼里。在徐凌的注视下,她走着细碎的步子,挺不自在的。徐凌估摸翟琼英也是来看试卷的。谁知翟琼英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递给他一张折好的纸条。
“老师,我给你提个意见。你抽空看看。”
徐凌甚感诧异,翟琼英几乎咬着手指,看徐凌没有问她的话,她环绕着看了在场的全部人,转身慢慢地出了办公室。
徐凌忍不住,打开了纸条。上面写着:徐老师,希望你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不要只对漂亮女生好。
徐凌吃了一惊,立即反应过来了,收拢了纸条。哪知眼尖的唐俊苓拍着手说:“我看见了,我知道写的什么。”
徐凌努力镇静,面无表情地说:“你呀,就是喜欢关注别人的事,把这份劲头放在学习上,才对得起学习委员这个称号。”
唐俊苓和孙小茜互相做着怪脸,林薇薇不知情,好奇却又沉默着看着她俩。
又进来一个人,这次是初二·三班班长江小彬。
“徐老师,最后那道题做不起,我就是那道没做。”江小彬边说边走,眼睛早把办公室里的人看个遍。
今天怎么啦,初二·三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来,几乎数学能够及格的全来了。根据课堂表现看,新进来的六七个同学当中,林薇薇是上课最认真的,成绩也和原班好的相当。
“评讲时认真听就是了。”徐凌回答江小彬,然后专注地阅卷了。,
江小彬站在办公桌对面,眼睛在逡巡,游移不定。林薇薇躲避着他的目光,尽量往徐凌的试卷上看。一个偶然的机会,徐凌察觉了江小彬的异样。他不禁侧过头迅速瞟了林薇薇一眼,正好瞧见她轻咬嘴唇略带紧张和羞涩的样儿。
她和赵薇一样有双线条清晰优美的大眼睛,但是徐凌看出了其中细微的区别,赵薇是明亮的,林薇薇则是幽深的,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头脑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想,但在徐凌看来,那迷人的姿态含着清静的幽雅。或者正是由于这个因素,林薇薇没有那些漂亮时尚的少女身上那类肤浅和浮躁,自我表现,虽然她其实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徐凌被这个想法吸引得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很远,很深,试卷也改得慢了。
唐俊苓抢过了剩下的几张卷子,林薇薇便没事可干。徐凌突然想起一件事,黄荆中心校还办有初中班时,由于学校条件差,很多分组实验做不了,往往学生集中到镇上璧江中学来做,但是实考成绩经常比璧江中学还好,联想到片区统一阅卷时,他阅到的黄荆中心校的数学试卷,连续七八张答案雷同,本校老师们都怀疑黄荆中心校作假。这个虚假的结果却经常被学校用作比较的对象,来洗刷璧江中学的老师。
“你们黄荆中心校,平时是怎么做实验的。”徐凌问林薇薇。
“我不知道啊,以前没做过分组实验。”林薇薇摇摇头说。
“老师,你的‘宝马’借给我开一次,行不?”江小彬在对面突然插话了。
徐凌已经明白江小彬的心思了,这家伙在暗恋林薇薇,但是还没挑明呢,他嫉妒徐凌和林薇薇那么亲密,总想打岔。可能林薇薇她们坐自己车回家的事,都在班上传开了。唐俊苓则是不愿意被新进的外来者抢去风头,她们想要老师最关心最在乎的是她们而不是别人。唉,有爱情和友谊的地方,也就有纠纷、敌意、和仇恨,两者如影相随。
“把驾照和油钱拿出来,就可以给你开。还有,雅阁是日系车,宝马是德系车,两个家族不一样。”徐凌话里带讥。
直到临近考试时间,所有的学生才离开办公室。似乎只要林薇薇不走,谁都不愿意先走。旧教学区的走道都在外侧,徐凌猜测他们是看到自己进了二楼办公室,才一一跟来的。分析了这次月考成绩,和直觉的非常相同,及格的就是这几个人,林薇薇考了70分,最好的是数学课代表81分。外校进来的及格的学生,除林薇薇之外,只有严晓春一个,62分,但是根据平时课堂的表现,徐凌怀疑严晓春应了那句顺口溜说的:考试考得好,全靠眼睛瞟。林薇薇和严晓春恰好同桌,初二年级除了重点班外,还全部使用着老式双人课桌,考试的时候也没办法离得开一点。
徐凌决定抽空分头找这几位学生个别谈谈话,了解和鼓励他们。要是他们也稳不住,那初二·三班的数学真的完了。真要全班都变成生活委员万友杉——那个睡足了觉,叫醒后还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满不在乎对同学说“懒要懒到底,政府照顾你”那样的懒虫,班主任刘华恐怕连哭的心思都有了,教书几十年就没有丢过这样的脸,还曾经做过校长呢。
待初二考完最后一科,徐凌抓住时机去了初三·九班,布置了长假作业。出来时,楼道尽头楼梯口,初三·七班教室门前,遇见了一个遥望天空抽搭着鼻子的女学生。
徐凌站住了,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被这一问,那女生哭得更加厉害,抽咽着说:“作业,好多哦。”
“这也要哭,丢脸哎,十分钟抄一张卷子,好快的嘛。”教室门内,一个男生靠着门框说。
十分钟抄一张试卷?真是肆无忌惮、恬不知耻,徐凌狠狠地瞪着那个发话的男生。那孩子有了怯意,不做声了,悄悄地溜进教室。
徐凌掉头问:“多少作业啊?”
“单是郁老师的数学,就是两章单元试卷,两套统考试卷,一二年级各一套。”另一个女生一边摸着哭泣女生的手臂安慰她,一边回答。
徐凌电光火石在脑子里默算了一下,真的很多,倘若其他老师也不放松就更多了,从前没这么辛苦过,难怪女生要哭了。
徐凌突然猛醒,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滥施同情。他语气轻松地说:“也没啥啊,可能你们平时宽松惯了,初三一下子紧张起来不适应。机会,只属于那些有所准备的人,你要想成功,就得学会对自己残忍。”
那个哭着的女生已经收了泪,她低了一下头表示敬礼,接着说了一句“谢谢老师”。徐凌笑笑,迈开了愉快的步伐下楼,黑色雅阁还在操场上等着他呢,他希望能遇上江小彬,并且主动载他一程,让他长点见识,开拓眼界,转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