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干净的理想
连续两周不断的大扫除,城乡环境综合治理这个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横扫一切工作。封疆大吏的理想是从乡镇到城市,到处都要干干净净,借卫生入手,改变脏乱差,改变人们陋习,促进文明进步。省委书记一声令下,人人争先恐后。
每逢上面检查团来镇上或学校检查,彻底打扫卫生成为一项必须及时完成的头等任务。县、市、省,级别越高,兴师动众的规模也就越大。要是胡锦涛主席圣驾亲临,估计每个人屁股上都得喷上古龙香水。上课时,突然有学生被叫出去打扫公地卫生,即使没有政治运动,也是几乎每天都发生的事儿。卫生值周老师在校行政的强力干预下,不敢拖延和敷衍,一旦检查中发现某个角落丢着一张糖纸,一个烟头,务必要立即通知班主任。班主任害怕扣掉班上的考评分,一旦接到电话通知,恼怒着,多半会立即叫出几个学生来打扫。说来奇怪的是,被指派打扫卫生的学生,多数是欣喜多于抱怨。他们又可以轻松地逃过一节课了,距离毕业又近了一步。上课,尤其是上一个严厉老师的课,再加上是困难的或者不喜欢的诸如数学英语之类的飞机课,其煎熬犹如炼狱,借口这样那样的任务逃离一下,真是乐莫大焉。高中初中皆然。
校园卫生是学校的第一面子,璧江中学校长们有这样代代延续下来的传统观念。有一次,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从镇里路过,兴趣一来,到了学校走一圈。当时全校正是上午第三节课,广播里通知一响,各教室门口蚂蚁出洞一般熙熙攘攘起来,干了一节课的临时大扫除。副县长兼公安局长只在校长办公室和学校荣誉展览室呆了二十多分钟,丢下几句赞誉便走了,原来他是到镇上派出所检查工作,顺便过来问问学校和派出所搞警民联建,普法宣传那些事的,基本上派出所所长每年要到学校做一次专题普法讲座。类似的事屡见不鲜。有人稍稍露出不满,陈天南便玩笑似地嘟起嘴,带着无可奈何意味道:“哎,面子最重要。”
“掐头去尾,中间捣乱”。中间捣乱指的就是这个情形,打扫卫生是中间捣乱最常见的原因之一。要是上级领导专门来检查,那就不是某几个学生牺牲掉一节课,而是全校学生牺牲掉一两节课。那个时候,校园里一派繁忙热闹的场面,白天忙过,湿漉漉的地面直到晚自习时还没能完全干。楚钰曾经嘲笑过学校就像马戏团,猴子们颠来跳去都是为了取悦看客。
但是,喜欢体力劳动的学生真不在少数,至少和上课比较,他们觉得身体运动更有趣更轻松。那些上课了很久还故意拖着扫帚、垃圾铲在校内四处走动的,便是例子。很多时候,科任老师委实弄不清楚是班主任分派的任务呢,还是学生自发的劳动,一般只好听之任之。重点班的学生中,自发劳动的情况却很少发生,不过也有几个类似于考试时答卷写上“我本是蠢才,我父逼我来,白卷交上去,鹅蛋滚出来”的老油子,做了自发劳动的常客。班主任呢,通常也是很乐意满足这些“自甘堕落者”的心愿,委派劳动的机会是别人的几倍,不过班主任常常使用启发式的提问“谁愿意去打扫工地”,来圆满解决这个问题,以免落得歧视差生的坏名。
镇上来了一辆洒水车,老居民生平第一次在镇上街道看到这种现代化清洁机械,他们得意地议论着,带着自豪。全镇街道每天喷上两次水,弄得像下雨似的湿漉漉的,不过倒是显得整洁。根据检查验收程序,县里即将对璧江镇初查,半期考试刚过,璧江中学对校容校貌来了次全面洗礼。
三幢大楼凹字形的包围中,有一块绿地,十字形通道把绿地均匀地分割成了四块,绿地四围20厘米高的白瓷砖栏,绿地里有高大的玉兰树、槟榔树,以及花草。四座射灯暗藏于绿草间。通道中央呈巨大的圆形,设有一个梅花状喷泉池,假山、小树、喷泉,颇有古典园林特色。这池子是某镇政府赠送璧江中学的礼物,当时那个镇的书记镇长都是璧江中学的毕业生,寻个机会对母校做了回报。打扫卫生的人,有的嫌水龙头远了,有时大楼过厅前的一个水龙头又不够用,因此喷泉池常常成了洗手处或者打水处。全校大扫除一来,这里人流穿梭,通道里水流不畅,满是积水,积水的深浅成了检查团级别的某种象征。
璧江中学每个教师分到了一块打扫卫生地盘,除开必须出钱请专业工人干的活外,这些工作全部由老师带领着学生完成。劳动时间是两个下午。徐凌和年轻的孟老师分到了综合实验楼“厚德楼”楼顶。
午休结束,开始搞卫生,徐凌不见了孟老师,他也知道孟老师很不可靠,学校分配时一老一少的搭配,就是担心缺少责任心的年轻人把事搞砸了。他打了电话,接不通。徐凌给初二·三班的劳动委员吩咐了,叫班上凡是没有打扫卫生任务的学生,尽量多的到厚德楼楼顶来,带上工具。
徐凌一口气爬上五楼楼顶,竟然有些气喘,想是锻炼的少了,酒肉在身上渐渐堆起脂肪来,呈现出发福迹象。厚德楼楼顶从楼梯间分为南北两面。北面楼顶关着水,深过脚背,黑色防漏沥青抹遍了楼顶,一道小门关着,不用去管。南面楼顶开着大门,大门早被打坏拆除,门洞大开。
徐凌一看楼顶的架势,有些发愣。楼门口地上满是纸张、烟盒、烟头,地势稍高这方还好,稍往南面出水口那边,都被水淹着,水中有泥土,长满了青草,成了一片沼泽地,许多木板、灯架、线材等废弃杂物,浸泡在沼泽里,围墙角胡乱堆放着同样的杂物。
徐凌给副校长周宇全电话,询问厚德楼楼顶是不是只需要把表面垃圾清除就可以了。周宇全清楚地答复要全部清除,包括泥淖和积水。徐凌直陈说,那学生干不了这活,活儿又脏又臭又重,十来个学生两天下午都没法弄干净,若是雇请职业清洁工人的话,两个人两天的报酬都难找人干,那至少得四百元。
两人电话里商议了一阵子,最后确定由学校出100元补助,还是由老师带领着学生干,免得其他处处跟着效仿要钱,学校财政吃不住。徐凌勉为其难答应试试,下楼时,截住了一个学生让他去叫人。
没过一会儿,呼啦啦涌上来一群人,都是初二·三班的,拖着竹扫帚、塑料扫帚、垃圾铲、铁铲。竟然还有三个女生,林薇薇和练小芳,以及另外一个。徐凌问道:“你们上来干啥?”
“不是老师叫没任务的都上来吗?”练小芳反问。林薇薇有些尴尬地站着,另外一个女同学拿着铁铲戳着墙根。
“这活儿你们干不了,女同学都下去。”
三个女生互望一眼,没有说话,下楼去了。
估计练小芳等人已经走远,徐凌对十来个男生讲了任务、要求和奖励。他说:“钱不多,够你们去皇家量贩歌厅白天唱四个小时,不带酒水。”有的学生暗中笑了,徐老师对歌厅真了解。
个子最高的,家里和徐凌有交往的一个男生崔向成率先问道:“是不是真的给100元。”
“错不了,学校不给的话,我给。”徐凌给学生们吃了定心丸。崔向成是徐凌的崇拜者,他高声叫了一声,男生们便跟着他往沼泽里试探着走去。
他们要干的第一件事,是把全部木板等杂物运到底楼,再扔进垃圾池。从楼梯一层层转下去,每个人只能一次扛一块木板,甚至一块较重的木板还得两人抬,还可能弄得全身污水。刚刚把一块两米多长的木板搬到门口,徐凌叫停了,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直接从五楼楼顶扔下去要看看。
主意打定,徐凌叫了两个个子稍小的男生跟着自己下去,其余的,在楼顶往下扔木板线材。他反复强调:“先别慌,等我再下面叫可以了才开始,千万千万注意安全!”又叫崔向成做组长,指挥劳动,特别是负责楼顶的工作安全。反复叮嘱完毕,他才下楼。
尼龙绳在大楼底侧和操场之间围起了一个半圆。两个学生站在两边,叫住来往的人,徐凌坐阵中间指挥。他拍了两下巴掌,仰头大声叫着,示意可以往下扔东西了。
“啪!”非常响亮的声音把整个操场里的人都惊动了,接着,一件又一件杂物从天而降,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响声。一个体育老师从旁边经过,徐凌问他要哨子,体育老师叫了一个学生跟着去拿。这样一来,徐凌可以吹响哨子,提醒那些稍不注意走得靠近了一些的人,提防砸在地上的杂物弹起来伤人。
陈天南在校内巡视着,听见响动,也过来了,看见这幅情景,不便反对,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上午照常上课,下午又开始全校劳动。依然还是那群十多个男生按照徐凌的安排,带着家伙来了,还另外多了三四个。徐凌叫住了多余的人,让他们回班上,也许刘华班主任有事分派呢。他既不愿意影响班上的卫生工作安排,也不想半路多出几个可以享受劳动报酬的人,那样对昨天已经干过了活的人不公平。才来的人心里不乐意,但是徐凌理由充足。
“徐老师,多几个人没关系,就让他们干吧。”崔向成说道。
徐凌心中一动。初二·三班班上很涣散,班集体缺少凝聚力。班长江小彬好像沉迷于恋爱的臆想中,连成绩也下降得厉害。学习委员和文娱委员小团体一派,只专注于自个儿的学习中。其他几个班委懒懒散散,得过且过。数学科代表是个啥不管,除了收缴作业本之外几乎看不到有何表现。反而新换的体育委员崔向成在部分学生中有号召力,这些奔来的学生多数和崔向成要好,而崔向成的体育,一向又和江小彬平起平坐,是班上最突出的。崔向成学习上其实很有潜力,只因母亲出去打工父亲在家照管,对他缺少要求和约束力,培养得当的话,将来作为体育生读大学是很有希望的。
徐凌决定给崔向成做领袖的机会,把他树成榜样和组织者。他大声地说:
“嗨,你们都听见了,崔向成的提议可以吗?”
十来个男生互相望望,齐声说:“行!”
“好的,那就一起干,学校给每位老师的辛劳补助100元,我的那份也资助你们。现在,这里就交给崔向成和你们了。”徐凌说。
“哦——耶——”故意拉长了的欢呼声。
这天的劳动任务是把楼坪上的泥土杂草垃圾,全部清理干净。昨天,已经挖了许多条水沟,积水基本上排出去了。学生们群策群力,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找来结实的长绳,和多只塑料编织袋,泥土杂草装进袋里,从楼顶吊下去,下面的人接着,再抬到垃圾池倒掉。铲泥的,装袋的,搬运的,放袋子的,接袋子的,抬泥土的,各处多少人都分配得恰到好处。
劳动中,出现了新发明,为了往下吊口袋时摩擦小一点速度快一点,楼坪围墙上垫了一根外表光滑的竹棒,口袋借着自身重量带动绳子擦着竹棒下滑。
这些数学考试上总打败仗懒懒散散的家伙,现在却个个成了发明家、工程师、辛勤的劳动者,徐凌开心地看着这群欢快的劳动者干了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各片区分管校领导初查时,仍旧不免发现一些漏洞,声严色厉教训几句。沉不住气的老师怨言出来了。周宇全正色道:“这算什么呢?还有更仔细的要求更高的。去年中央领导下来,全县的主要干道,小石头籽籽都叫人捡干净了,护栏冲洗得摸不到灰尘,只差用吸尘器把道路吸一遍了,宣传部还有人建议路边上的竹叶树叶也用洒水车冲洗一下,因为那几天刚好下过雨,提案才被县委否决了。”轰轰烈烈的城乡综合治理运动,延续了一周多,直到省检查组来过后,方冷却下来。至此,全县所有吃财政饭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省里来的人并不多,只二十多人,除了县城和抽到的两个乡镇重点详查外,其余地方多是坐在车里沿镇子浏览一遍,也就十来分钟吧,连饭都不在乡镇上吃,全部回到下榻的宾馆,个别乡镇敲锣打鼓的队伍追着撵着,声势浩大地欢迎,还没看到检查组,检查组已经从别处打道回府了。县里安排了本县最好的旅游五星级宾馆来接待。各镇各单位花了多少钱来装扮不清楚,这笔账委实不好算。全县凡是人烟聚集的地方,确实漂亮整洁了,至于一个月之后这幅景象又咋变,是不是依然保持原样,大家心里都清楚。骨子里的垃圾,也许一千年都还清除不了。不过,这事过后,许多校长出外学习考察时,顺便注意了各地的卫生情况,尤其是当地的乡镇卫生,回来后都感叹说:“有变化,不一样。书记干事没白干。”这话直到过了五年才没人提起,因为各处又脏了。
唯一清楚的帐是,财政局长苦笑着向县长县委书记汇报,接待费一共花了一百多万。县长没说话,书记撇撇嘴:“我们县的财政收入早就上亿了吧,花点钱没事,只要省里高兴。老大到我们县上来,一看,哎,这么干净,这么美丽,下面的人真是响应号召,忠诚勤恳,做得很好啊,一高兴啊,啥项目都容易了,啥钱都拔下来了。”
璧江中学任务完成,徐凌落实承诺,把庆功会上奖给每位教师的100元如数给了参加劳动的学生,班主任奖励是200,中层及校级干部是400。再加上学校答应的100元,这群小子欢天喜地笑哈哈拿着200元钱,真的去KTV玩了一个尽兴。自此,崔向成在这群小子的心目中隐然成了小领袖,威望甚至高过班长江小彬,上数学课也成了最下苦功夫的男同学。
这天下午,徐凌没有课,但是早早到了学校。下午第三节是教研组安排的集中听课,他想到还有一大堆刚交上来的数学练习册放在办公桌上,要赶紧改完,便提前来了。晚上呢,竹签厂要接待一个峨眉山市来的新客户,洽谈订购香烛签的事儿。股东之一、派出所长欧达林到市里参加禁毒培训去了,另外一个股东浙江老板韦仲航,只会埋头干技术活不善言谈,再加上韦仲航四川话说得不流利,陈兰一定要徐凌出席陪客。竹菜板的销量日渐下滑幅度很大,加上近来经销商反映竹菜板容易爆箍散架,陈兰焦心的事多着呢,怕没了好情绪。
徐凌拿起红笔划了划,这支笔还行,笔迹很清晰,不像黑色中性笔,三支中至少有一支不出墨水,能出墨水的两只也很难保证能写多久,现在基本上没有使用钢笔了。这种劣质中性笔,肯定是廉价购买的,徐凌替学校算了一笔账,黑笔中,把拿出来就是坏的和用了一半便作废的加起来,达到了一半左右,相比较优质的签字笔来,可能花费得更多。他不知道总务主任是怎么算这笔帐的,说不定又是校长指定在哪儿进的货,副校长周宇全分管后勤总务,但是花钱的事上反而决定不了。这令徐凌想起一个笑话来:
上面的督学到学校检查工作,校长、总务主任、教导主任陪同。督学进了教室,巡视一遍后,笑眯眯指着讲桌上的地球仪问,同学们知道这个地球仪怎么是倾斜的吗?没有学生回答。督学有些生气,把目光投向了前排的一个男同学。这个男同学站起来战战兢兢说,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地球仪拿进教室就是歪的了。就是就是,其余同学一致说话帮着证明。督学的脸色很难看了,望着校长。校长连忙说,采购的事,由总务主任负责。督学一脸铁青,看都不看总务主任一眼。总务主任只得硬着头皮说,上级领导要理解啊,学校经费紧张,教学用具多半买的地摊货。
自个儿在心里笑过,徐凌心中的烦闷也就消散了。徐凌改了几本初二·三班的练习册,感觉潦草应付的多,他毫不怀疑有一半以上的学生都是照抄别人的,这从一致的解题细节和错误上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办公室只有徐凌一个人,却有了另外的响声。两个女生悄悄地进来了。徐凌转过头一看,是练小芳和林薇薇,问道:“你们没上课啊?”
“体育课。我的练习册忘记交了。”练小芳说,露出忐忑的微笑。
放好练习册,练小芳又嬉笑着说:“崔向成他们都得到奖金去唱歌了,徐老师什么时候也招待我们一次?”
徐凌被练小芳伶牙俐齿的打岔逗乐了,表面上却默不作声。练小芳把练习册放到桌上,拉拉林薇薇的衣角,转身就走。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徐凌突然喊道:“林薇薇留下,我有话给你说。”
练小芳狡黠地对着林薇薇挤挤眼,自个儿先走了。林薇薇小步回到了徐凌办公桌边。徐凌指指挨着的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林薇薇摇摇头,害羞地笑笑,依然站着。
“你这段时间上课老爱走神,作业也没有认真去做,抄的多吧?字还写得这么潦草。”
林薇薇上齿轻轻咬住下唇,持续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徐凌抬头一看,露出一丝笑意说:“怕我!”
“谁都怕你。”
“除了怕我,还怕谁?楚老师?”徐凌故意问。
林薇薇没有立即回答,在徐凌的等待中,终于说:“楚老师很幽默,爱讲故事,讲笑话,一点也没架子。”
“那自然不是怕,是喜欢了。那么,你们当然还怕班主任,刘老师。”
林薇薇撇撇嘴:“才不呢。”
“你呢,有时候表现得还可以,有时候,怎么说呢,放任,自暴自弃,总之不是什么好词语。情绪波动很大,也严重影响了学习。看看作业就知道,书本上的作业,不比练习册上的,都是简单必做的基础题,你是能够独立完成的。干吗要去抄别人的?”
初二·三班学习委员唐俊苓有一次对徐凌说,林薇薇在小六时交过男朋友,徐凌提醒她别乱说坏话,不要听见风就是雨。唐俊苓不服气地分辨说,才不是乱说呢,这个男的就在本校读初三,比林薇薇高一级,是他自己炫耀对本班同学说出来的,后来流传开了,他们还牵着手去赶场,挺亲密的。相好了两三个月,被家长发现了才告吹。徐凌听得明白,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徐凌本是想提醒林薇薇注意这方面的事,但是说不出口。但他的责备意味,林薇薇听出来了。她有点激动,小声地说:“以后不会了。”
“其实,我个人觉得,如果有了一个远大的、明确的目标,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走,就不会游移不定了,小的情绪波动、外界环境影响,都能克制。”
看见林薇薇很入神地望着自己,徐凌来了劲,不由自主地说:“还在给洋娃娃设计衣服吗?现在该是设计冬装了吧?”
“哪里啊。”林薇薇委屈的叫道。
“我的意思是,替洋娃娃做服装并不是错误啊,也不是不务正业。精心地设计,制作,再给洋娃娃穿上,一边欣赏,还能够获得同学的称赞,那份满足感和成就感,确实很愉快的。如果你非常喜欢做这事,那或许还是一个人生的方向呢,比如,将来做服装设计师。”
“我能行啊?”
“只要努力,你当然行!”
“我做服装设计师?哼,谁会要我?”
“我要你行吗?只要你真的有本事,我可以开一个服装公司,从设计到生产再到销售,一条龙。我聘请你!如果你本事再大一点,还可以创建自己的服装品牌。”徐凌认真地说。
林薇薇往办公室窗外看了看,小声地说:“职高也有服装班。”
“那不行,那层次还不够。服装设计并不仅仅是技术,还是艺术,是文化,是人生的全面升华。至少,得专科毕业,读职业技术学院,最好是读本科学校里的服装设计。这才是目标,你的目标,如果你确实很喜欢的话。怎么,害怕啦?”
抿着嘴,腼腆地笑,脚尖在地上蹭着,目光则落在脚上。林薇薇没有回答。
她的嘴唇轮廓线十分清晰,红润鲜艳,像是怒放的两片花瓣,配上美好的目字脸型,比例恰到好处且挺直的鼻子,以及清秀的眉毛,宛如一幅精心设计的仕女图。徐凌激灵了一下,像有股寒气突然刺入脑子,清醒了。
“如果你害怕啦,觉得目标太大,不敢去想,那当我没说一样。”徐凌故意冷冷地说,坐正了,不再去看林薇薇。
“有你在,我就不怕。”林薇薇忽然说,并且直视着徐凌。
“好啊,那我们约定了。到时候,你别把公司弄得破产就行。我要你负责任的。”徐凌一本正经地说,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办公室突然静了下来。徐凌和林薇薇都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
门口有了响动。唐老师进了办公室,他是微机老师,除了年级组开会,很少到年级组办公室来。
唐老师打量了办公室后说:“徐老师在啊。找你帮个忙,你的获奖证书借给我用一下,我去复印。”
“评中级职称,上了?”徐凌笑着问。
两位老师在对话,林薇薇悄悄走了。
“是啊。不知道市里通得过通不过呢。”
教师评中级高级职称,首先是个人条件达到各项指标后,由学校根据分配名额对申评教师打分确定人选,再由教师报送资料呈交县里初审,最后市职称评审小组审定通过,一般说来市里通过的比例非常大,但是每年也有个别的因为种种原因刷下来,而且据说有刷下来的名额,是必须刷下一个两个来做做样子的。谨慎起见,资料要非常详尽,绝不能出半点错,荣誉也要足够多。一般的标准,中一的话,近五年的各种获奖在十次以上,中高的话,要二十次左右,方才被认可为合格。
因此,每年的职称评审时节,每个获得晋职资格的老师,借用别人的获奖证书,PS上名字之后再复印,是必须进行的环节。加上自己的获奖证书,凑在一起,总能达到没有上面明确规定但是约定俗成的获奖证书数额。市职评组只看复印件,对于复印件的真实性审核在基层学校,而学校办公室主任对每个人都会在复印件上签写“复印件与原件一致”,并且盖上公章。老实人,或者说是诚实而不精明狡猾的人,不多动心眼,往往因为一个疏忽就在这上面吃了亏,而成为一年的笑料。
“微机老师的获奖证书通常不多吧。”
“是啊,我只有两张获奖证书,他们都说要十来张才够,才保险。”
“可是你找错了人。”徐凌微笑着解释,“这两年我也几乎没有获过奖,唯一的一次,好像有个什么优质课奖,校级的。获奖证书多,级别又高的,你得去找郁含章,或者郑永桂才好。一定要有县级市级证书才好。”
郁含章是数学老师,郑永桂是历史老师,都是初中部的王牌,高中部老师一旦成为王牌教师,多半调到县城秀川中学或者市里学校去了,挂有行政职务的除外。
接受了徐凌的指点,唐老师走了。办公室里很静,也有些冷。抱着茶杯,享受着杯身透出来的适度的温暖,徐凌走到了办公室外边,站在走廊上,俯视着花园、操场。远处,有个身影很熟悉,走动着,旁边一个矮一点的身影,显然是练小芳。而那个熟悉的身影,颀长、秀美,像一个温馨的、动人的感叹号。
下课铃响后,首先从课堂回到办公室的是楚钰。他把教鞭放在桌上,“哗啦”一声响,然后拍着衣袖上的粉笔灰。从不压堂,这一点楚钰和徐凌完全一样,即使偶然地还有些内容没有讲完,也会交代两三句立即下课。守约和尊重,徐凌很清晰地列出了两条绝不压堂的理由。
“下午有课?”徐凌问。
“不是,代了一节课,班主任代课总是首当其冲。”
看着斜对面办公桌上的教鞭,徐凌勾动了心思。那是一根一尺五长、大拇指宽的楠竹片,光滑坚韧又有弹性,非常适合打板子,初中部教员最喜欢这样的惩戒工具,高中部则一般用不上了。个别教员会引用美国中学惩罚规定的各种细节讲给学生听,专拣肉厚的地方啪啪几下是全世界基本通用的方式。初二·三班这些懒惰的颓废的猴崽子们,该付出疼痛的代价了。
“你还用吗?借我用用。”
楚钰诧异地问:“这板子可能不够扎实,指指黑板还可以。你是要当戒尺吗?”
他说:“我当然知道鼓励教育更好,不过,戒尺教育有时候也是必须的,因材施教吧。这才是最重要的教育原理。玉不琢不成器,二·三班的更需要鞭策而不是鼓励。”
“这正是中美教育的一个显著区别。”楚钰拿起竹片递了过去,笑着说,“我只拿它当教鞭的。三天一顿打,孩子进北大。前段日子,中国狼爸不是在网络上炒得火爆吗,出的书也赚了不少。祝你成功。”
徐凌露出了一丝笑,有点尴尬,他明白楚钰不是在讽刺他,但是他仍旧不自在,他把竹片放进了抽屉。突然,一个玫瑰色的感叹号跳进了他的脑子,林薇薇的身影。徐凌没有看见过林薇薇穿过玫瑰色的衣服啊,怎么会有这个奇怪的符号在脑子里串号了呢。被这个感叹号一撞,他的意志立即软了下来,他暗中对自己说:什么戒尺啊,绝不用!绝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