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十三 社会迷潭

书名:浴火本章字数:18392

  

  星期天,徐凌想睡个懒觉,陈兰坐在梳妆台前,不断地把那把牛角梳扔在台上,“啪啦,啪啦”响。

  这响声刺激很大,徐凌翻了几次身,有些烦躁。陈兰出去了。徐凌睁眼看了一下梳妆台,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瓶子。这年来,陈兰改用了安利套装化妆品,过去的还保留了一些,对比着用,因此梳妆台的面积有些承受不了。

  陈兰在本镇熟人的劝导介绍下,成了县城里“安利新生活会所”的VIP会员,不时从会所带回来一袋一袋东西。徐凌不全了解,但是知道价格都比较贵,一瓶蛋白粉三百多,一瓶钙片一百七。徐凌在药店里咨询过,同样数量的普通国产钙片,只要四十多元,就是宣传得很厉害的“盖中盖”,也远没有安利产品贵。陈兰不以为然,说在镇上做个普通美容,一年也得四五千,这是安利啊,优质当然高价,不仅有化妆品,还有各种保健食品,连国家体操队都专门采用安利保健品,还是直销才能享受到这个价格。

  按照这句话的意思,安利产品本来还应该更昂贵的,徐凌心里冷笑了。梳妆台上两瓶最高大的,徐凌看过,蓝色的是水密码美容液,浅蓝色的是润肤保湿纯露。还有诸多白色瓶子、粉红色瓶子、银色真空金属盒,种类繁多得叫人记不住。徐凌喜欢梭罗的那句话,生活不需要太多虚假的奢侈品,他坚信,一个人若爱上并追求奢侈品的话,那他的自主生命也被蚀空一半,成为虚无和浮华的奴隶。

  不多久,陈兰又进屋了,可能她出去洗过了脸,往脸上抹了爽肤水后,不停地啪啪啪拍打。停下,徐凌以为完了,谁知又啪啪啪响起来。

  “你有完没完?不会到楼顶去拍吗?”

  陈兰没想到徐凌会烦躁生气,愕然一下,随即说道:“还睡啊?张嫂蒸好了包子,正煮醪糟蛋呢。你不是说要带着肃霜去买生日礼物吗?”

  说归说,陈兰还是出去了,真的跑到楼顶花园,面对着人多高的金桂啪啪啪拍起脸来。

  快四十的女人了,陈兰的脸上却光滑白皙,如剥了皮的熟鸡蛋。明眼人当然看出那是美容去皮的功效。过了三十岁后,陈兰花在美容保养上的功夫越来越多。这个年青时四乡有名的漂亮女人,在别人看来,依然保持着风姿,徐凌却不时对着她烦躁,无论陈兰做什么,在徐凌眼里都有装腔作势的味道。以前吸引他的地方,如今感觉太平淡了,一有不满,便产生无事生非的冲动。

  陈兰出去之后,徐凌睡不着了,慢腾腾地起床。

  为什么会心烦呢,徐凌自己也弄不清楚。都说夫妻有七年之痒,但是他们都已经过了两个七年还多。穿好衣服,徐凌先去客厅看看,张嫂连忙告诉他,醪糟蛋都已经下锅了。徐凌上了二楼,叫徐肃霜起床,然后寻找陈兰,四处不见,猜想她应该到楼顶去了。

  徐凌怀着歉疚,悄悄走到了陈兰背后,那时陈兰正望着楼下街道上看什么。他的手搭上了陈兰的肩膀。陈兰回头对他说:“这个周末,我要到市里去领奖,你陪我去。”

  “领啥奖?”

  “金牌会员奖,年终评比的,全市有五名。”

  徐凌先是吃惊,然后沉思,最后又烦躁起来。他说:“那是你们女人的聚会,我去干啥。女人们自己攀比就够了,干嘛还拉上别人。我周末有全县‘教师考学’考试。”

  “怎么只是女人的事,安利产品是全方位的,将来你也可以用。老人也有适用的,我还有个全家计划。你那学校的考试有多重要,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抄抄交上去就行。当我不清楚啊。”

  陈兰没在机关单位上过班,但是政府机关里面的故事听过很多,学校里的事,徐凌也和陈兰讲过。有一次,镇干部和老师一起在中学参加县里组织的政治考试,镇计生办女主任和他挨着坐,没少强要照顾,最后干脆拉了答卷过去方便地抄写,起初徐凌想婉拒,她撒了一个娇,徐凌没辙了,只得忐忑地干坐着等她抄完,所幸监考干部眼睛望着天花板,游移着,时不时还去趟厕所。几天后,县里宣传部有熟人问徐凌,怎么璧江镇有两个叫徐凌的。徐凌立即懵了,随即明白过来,敢情那计生干部把姓名也原封不动地抄上了。徐凌只得回答说他不知情,但是看笔迹应该不是同一个人的,所以,他不用为另一个人的行为负责。他悄悄问那个熟人,怎么这种答卷还要批改啊,做得煞有介事的,多浪费时间。熟人回答说,不是要批改考卷,就算是走过场,总得登记一个名字吧,那些不参考的人,不识相,不会帮着上面装装样子,不拥护领导,自然要给一点颜色看看。

  陈兰啥都知道,徐凌只好强辩道:“那我总得去报个到,考卷上写个名字啊。”

  陈兰转过身来,盯住他:“你不想陪我去?”

  看陈兰的样儿,似乎凭女人的敏感捕捉到了什么,故意使难、试探。徐凌突然想起自己上楼顶花园的目的了,也知道陈兰不会错过这种荣耀长脸的事。他克制着,努力挤出了微笑:“怎么那样说。我去学校应付一下,九点开考,我九点半走。颁奖会来得及吗?到时候再说吧。”

  陈兰连忙说:“来得及。十点开始的会,一个小时能到到市里。到时我先给安利公司说清楚,我要迟到一会儿,但不会错过颁奖。”

  早餐时,徐凌给徐肃霜下达了这天的任务,除了给爷爷选订生日蛋糕外,今晚到伯伯家做客,还应该带点礼物,全部由徐肃霜做主选择。给伯父礼物的原则是既不要太昂贵,以免接受的人不安,又不能太随意,要体现出赠礼者的心意,认真挑选。

  起初,徐肃霜不乐意和徐凌一起去街上逛,他声称还有很多作业没做。徐凌丝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徐肃霜是个机灵的人,一见躲不掉,便想法让上街买礼物变成一件开心的事。他想要一双球鞋,白色耐克,现在的穿着有点小。小镇上没有耐克专卖店,徐肃霜不清楚其他鞋店里是不是正宗货,徐凌说若检查不是原装正品的话,就买国产安踏,要不就过几天带他去市里买。徐肃霜答应了。

  他们先去订蛋糕,徐凌记得镇上有家上海周记连锁蛋糕店,便径直奔往那儿。徐肃霜大大咧咧喊住老板,他要订一份八层蛋糕。徐凌给了徐肃霜自主权,但是没有料到开口就订八层的,这小子花钱做面子倒是挺在行挺大方的,徐凌没有出声反对。

  店老板,一个不到三十的女人,却说道:“没有八层蛋糕。”

  “以前不是做过吗?”徐肃霜失望地问,显然,他看到别人用过八层蛋糕,场面颇为壮观。

  “唔,以前是有,现在,没做了,小地方,没人订。”

  徐凌起了疑心,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似乎不是以前的的那个店主,以前是个男的,而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莫非店子转了,新店主做不了八层蛋糕,拿订的人少做借口?

  “你们是周记连锁吗,那技术应该很高的,我记得以前是个男的。”徐凌没有直接揭破,转个话问。

  “唔,是上海周记,店子转给我们了。现在只有单层的,最大的128元,给你优惠,120。”

  徐凌确信女店主撒谎了,店子确实转让了,但是只转让了店面和设备,连锁授权没有转让,新店主手艺也还不过关,做不了八层,只是那门楣上挂着的大幅招牌没有撤换,叫人误以为还是上海周记连锁店。

  这里不能做的话,别处肯定也做不了。徐凌十分清楚璧江镇的消费情况,缺少需求,蛋糕店当然不会去学习这门高等技术,也不会准备模具。他拍板了,拿出一张100元和一张50元的让店主找补。

  女店主把22元零钱放在柜台上,说:“补你钱,我马上给你开票。”

  徐凌看看找补的钱,没有说话,瞟了徐肃霜一眼。

  徐肃霜正在开小差,徐凌的注视让他收回了注意力。他拨开柜台上的钱看看,问道:“不是优惠,只要120元吗?”

  “哦,是是,我正找零钱呢。”店主支吾着。徐肃霜正要说话,徐凌立即岔开道:“记住,下午五点钟我们来取。”

  “记住了,一定不会错。”店主边说边把开的票据和加补的钱放在了柜台上。

  离开蛋糕店,徐凌和儿子融入了赶集的人流,尽管璧江镇面积比以前扩大了三四倍,逢场赶集时,主要街道依然是摩肩接踵,尤其是连接老城和新城区的一段老街特别拥挤,徐凌的家恰好在这条街中段。根据徐凌确立的礼物原则,徐肃霜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拟出了几种购买计划,水果他打算买桂圆、冬枣、贡梨和苹果。冬季里水果品种较少,徐凌认为徐肃霜选择得很恰当,给了儿子称许的微笑,补充了一句“奶奶喜欢吃香蕉”。

  除了门面店,骑门小摊销售外,还有小贩推着小车,挑着箩筐四处贩卖水果。徐凌告诉徐肃霜一个经验,那些活动的小贩,同样的水果和品质,价钱都要比门面上便宜,其他小商品也有类似规律,不过要小心一些,不要买到劣质货。

  徐凌本意是向徐肃霜传授生活经验,徐肃霜却把它当做是父亲的一种暗示,他的骄傲之心被挑逗起来了,他偏要去流动小贩买显示自己的判断力。在街道中间一副箩筐前,徐肃霜站住了,徐凌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转身看着徐肃霜。

  箩筐上放着小簸箕,里面盛着冬枣、苹果、金桔。卖水果的女人穿着赭红色羽绒服,眼神灵动,看起来十分精明老道。5.5元一斤,徐凌让称三斤。商贩往秤盘里装满了,提起杆秤来,移动秤砣,秤杆还上翘着没平呢,商贩停下了,瞟了一眼花星,说:“多了几两。”

  “没关系。”

  “十九块。”商贩脱口而出,又往秤盘里添了几个冬枣,“整二十块。”

  商贩不等徐凌表态,立即拿出塑料口袋装好冬枣。这一连串的动作娴熟麻利,徐肃霜看得入神。

  父子俩在人流中穿梭。徐肃霜说:“卖东西的算得好快啊。”

  “一个哪怕小学也没毕业的小商贩,加减乘除的算术,往往能赶上最聪明的数学老师。这就是熟能生巧。”停了一下,见肃霜听得认真,趁此机会,徐凌摸着徐肃霜的头边走边说,“要达到熟能生巧,也很简单,要有耐心,不断地重复。如果耍点小聪明,啥也不认真干,最终只是学而无成。”

  徐肃霜听得认真,问道:“那算错了没有,二十元该多少斤?”

  “待会儿,我们可以证实一下。”

  依然拥挤不堪,十字街口一个男子推着脚蹬三轮车兜售糕点。徐凌在那里买了几斤适合老年人食用的桃片糕。电子秤两面显示着红色数字,商贩按键输入单价,电子秤立即显示了重量和售价。

  接过糕点袋后,徐凌顺便把冬枣袋放入盘中,对肃霜说:“看见重量了吗?算算。”

  商贩想要帮忙,请他说出单价好输入计算。徐凌微笑着摇摇头,婉谢了。商贩便明白这位父亲是要考量儿子。

  “十八块五毛二,对吧。”徐肃霜仰头看着徐凌。

  徐凌微微一怔,他还没算呢,他郑重地在电子秤输入单价,徐肃霜算得分毫不差。

  他谢过商贩,拎起两个口袋离开了。

  徐肃霜没有想到到父亲会带着他回到了卖水果女人那里。虽然街上人来人往,正是赶场繁闹时分,水果小贩一挑担子依旧横亘在街道中央,璧江镇老街不过五六米宽,那水果箩筐真有一夫当关万夫绕道的气势。那女人蹲在箩筐前整理着,她认出了徐凌是刚才买过水果的,便有些紧张。

  “你称的是多少?”说着,徐凌同时把冬枣提袋递了过去。

  女贩子接过来,重新过秤,默算一下,默默地抓了一把冬枣装进提袋,少顿,又添进去几颗,然后,很不自在地递过口袋,低着眉头,怯怯地盯着徐凌。

  徐凌没有出声,徐肃霜已经明白发声了什么事,刚要说话,被徐凌摇头示意阻止了。徐凌面色凝重,接过口袋,带着徐肃霜离开小贩,汇入赶集的人流中。

  “她是个骗子,为什么要骗我们,好想把她的秤掰断了。”徐肃霜恨恨地说,侧头望望徐凌。

  徐凌惊讶地看着徐肃霜,他四下一望,并没有来往行人注意到他们的说话。徐肃霜在父亲的注视下,仿佛受到鼓励,接着说:“廖伯伯就是这样做的,秤杆啪的一下断成两截,真解气。”

  徐肃霜口头说的的廖伯伯在璧江镇颇有名,经营过火锅店,开过妓院,做过城管,去年因为心肌梗塞去世了,才五十出头,是个有名的狠角色,他那家璧江镇最后一家妓院,当然名头上叫歌舞厅的,也结束了,从此璧江镇再没有倚座卖笑的女郎。徐凌可不想徐肃霜受到廖伯伯的影响。

  他分给徐素霜给一个口袋让他拎着,说:“别什么都跟大人学。人首先要自己正直诚实且具有同情心,你没看到卖水果的多么难堪吗,这足以叫她牢牢铭记。以后,再要骗人的时候,难堪的记忆就会跳出来折磨她,警醒她。这已经够了!”

  “那为什么这么多骗子啊,都不诚实。”

  “现在这个社会病了,病的不轻,处处都长得畸形。所以要寻找到有效的好药方,对症下药。但我们自己首先要做一个正直、诚实,并且勇敢的人。”

  陈兰比徐凌父子俩回家得更迟,那时,徐肃霜已经到书房里做作业去了。徐凌特许他今天可以一个人占用书房,在做完家庭作业后玩两个小时的网游。

  陈兰今天特意穿了青灰色长款整貂大衣,看来是不准备去厂子里了。她拍着胸口,大口呼着气,夸张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些农民真恼火。”

  “咋啦?”

  “左边烟头,右边背篼,一不小心,大衣不是挂坏了就是烧个洞。赶个场也这么提心吊胆,你说,乡场上的农民是不是叫人气恼?走个路也没公德心。”

  “呵呵,谁叫你穿着貂皮大衣去赶场呢?显摆啊。”徐凌微笑说。

  “哪个规定赶场天上街不能穿貂皮大衣。”陈兰没好气地顶回来。徐凌知道陈兰还在为不肯陪她去市里生着气,但是他此刻实在提不起兴趣答应她,而且他认为,只要答应下来就必须去。他可不想为了哄她,最后却弄得失信。

  “你当然可以,可是也得宽容一下农民朋友,许多习惯,是从小的生活环境和自然环境中养成的,就像基因一样固定了。你想想,农村的田野那么宽广,又没什么人,干什么事情都自由惯了,对别人没啥妨碍。包括大声嚷嚷啊,随地吐痰,乱扔东西也是同样道理,宽阔的田野里说话不大声谁听得清楚啊,再说田地里乡村路上也没有垃圾桶,随地扔了吐了也不碍事。”徐凌说。

  “算你说得对,我也是农村长大的。”

  “今天抽时间把公司账务清理一下,下午早点过去。都是兄弟姊妹的聚聚,别怠慢了。”

  “我知道。爸妈也要去,到时候你开车去接吧。”

  徐凌对岳父陈洪凯保持着特殊的敬意,他立即答应了。下午才四点多,他就开着雅阁到了岳父乡下家中。他先去厂子里转转,管理竹沙发生产的生产经理告诉他,射钉枪不好使了,徐凌便让他克服一下,这周之内去市里买把新的射钉枪。

  似乎是为了印证经理的话,车间里,一个工人非常清晰地叫了一声“哎哟”。站在车间门口的两人便被这声吸引过去了。那个叫唤的工人蹲着,正把左手食指放在口里吮吸着。徐凌和经理一走过去,工人便难为情地,脸上露出抑制着痛苦的表情。

  “手受伤了?”

  “嗯,钉子穿进去了。”工人看着手指说。

  徐凌吓了一跳:“那赶紧去上药。还要打破伤风针。”

  “多大一回事。钉子是新的。”工人轻轻咬着手指,皱了一下眉头之后,他往旁边呸地吐了唾沫,细小的铁钉便带着血沫吐在了满是木屑的水泥地上。徐凌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食指上冒出血珠来,遮住了细小的伤口。

  “那也得上药。家里有云南白药创可贴,消毒酒精,你跟我去处理一下。”

  “不用了,这点小事。”

  “你别给我说小事啊。上车吧。”徐凌严厉地呵斥道。

  到陈洪凯的家才三四百米啊,走着去也就几分钟。那个工人想再要客气,立即被徐凌一连串的骂打哑了。他受了训斥,却满足地笑着,钻进了轿车。

  徐凌很想把周日这天安排得紧凑一点,他的日子只能这样紧巴巴的过,随便浪费一个小时便会惴惴不安。生命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堆积起来的有限财产,而且用了一笔就绝对少了一笔,用什么方法都追不回来。效率是徐凌最在意的。他打算,下午去学校把初三·九班第五册最后一章试卷带回家里,改出来,上课好评讲,然后,他要开始上第六册的新课了。

  每年四月份,初三诊断考试,也就相当于毕业考试,六月中考,整个第六期只有一个来月上新课时间,第五期必须预上六册新课很多,才能在教育局规定的考试之前完成新课。下周就开始上新课,可是第六册的教材,师生谁都没有呢?徐凌和其他老师一样,早在上个月就叫学生四处借教材,一般是向上届初中毕业生借,高一的学生因此立即骄傲了一阵子。并非每个借书的学生都如愿,徐凌统计了一下,截止到本周末,还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没有借到书,这还是小尖班的优秀生,普通班的那些爱读不读的,特别是男生们,借到书的比例三分之一还不到。

  徐凌不管了,他也没法帮助谁,他下了死命令,凡是下周上课时没有第六册书的同学,将会受到惩罚,他们必须把每节课的教材内容抄写一遍,直到借到书为止。

  这个惩罚方法,初三·九班班主任张予榕同样施用。学生们害怕了,有胆大的男生当面抱怨道:这要叫我们跳火坎啊。那个爱提问的女生数学科代表,干脆在课堂上发出疑问:学校为什么不这期就把六册书发了啊?

  教育局没让订,新华书店没有书,拿啥发?徐凌不答反问。

  那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男生趁机问到底。

  “有啊。教育主管部门和新华书店、印刷厂联系好,五册时便可以把六册书发下来,可是,那样就会在第五期收取下期教科书费,提前收费似乎会有家长、或者社会责难。上面不去做,下面谁也没辙。另一种方法是,编写教材的,把五六册编为一本书,全一册,这样名正言顺就把第六册书发下来了。你们也不用到处借书了。不过,要想开点,风水轮流转,每届毕业班都这样,不单是你们运气差。下期新书到手,又成了废物了,别扔!你们等着借给下一届的初三吧,兴许还能换几个钱买袋阿尔卑斯。”

  徐凌最后一段话才让这群聪明鬼们开心地笑了一会儿。

  试卷必须改,最好不耽搁今晚到兄长家里为父亲做寿。徐凌悄悄下楼,车停在楼下,他尽量不惊动陈兰,不打算开车去,反正走路去学校也就十分钟,拿回试卷后,躲在书房里,陈兰一般不会进来唠叨的。陈兰一向是不喜欢徐凌在周末里把学校工作带回来家里做的。

  可是,徐凌刚走到客厅门口,陈兰叫住了:

  “街上遇到刘老师了。肃霜刚考完试,你检查一下,签个名,还有,辅导一下肃霜完成家庭作业。镇上没人办奥数班,要不也不劳烦你了。”

  徐凌的脚便定格在门口,听完陈兰的话,又拖着回来。徐肃霜忐忑着随着父亲进了书房。

  徐凌逐一检查了徐肃霜试卷上错误的地方,发现多半是粗心大意导致丢分的,再看看练习册,那后面的提高练习老师都要求完成,徐肃霜真不客气,都做了。徐凌一边检查着,一边为儿子的聪颖自豪,只是徐肃霜写的字十分潦草,徐凌看起来很费劲。书房里有两台电脑,一台台机一台笔记本。台机还没关机,徐肃霜趁机玩了十分钟的“反恐精英”。徐凌一发话,徐肃霜一激灵,立即走过来,垂聆教训。

  “你的错误来自于粗心,或者说,浮躁。每道题做完检查一遍,做完试卷,再总体检查一遍。做的时候也不要着急,审题完后不要提笔就做,可以多审一遍题。看你写的字,不改掉浮躁的毛病,你可难以得到高分哦。”

  徐肃霜右手挠着左边的腮,静静地听着。

  “嗯,这样吧。用练字来改一下你浮躁的毛病。哲学家康德开始也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他便强力训练自己,点上蜡烛,盯着,强迫一直看着蜡烛燃烧完,有时候一看就是两个小时。他的训练大见成效了。——你知道康德吗?”

  徐肃霜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徐凌不觉哑然失笑。

  “我们有习字课,专门写字的。”

  “我见过,就是小字本上把每天的生字写上五遍,十遍。那样的训练没效果。”

  徐肃霜木然的表情中带着沉默的抵触。徐凌接着说:“我去买本钢笔字帖。你用纸蒙在字贴上,一笔一划跟着写。每天写一张纸,慢点写,不要抢速度。”

  “蒙着写,那,累死了。”徐肃霜终于喊了出来。

  “累就累一点吧,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累。等你毕业考试一结束,立即给你买苹果4。”

  “不管考得咋样?”

  “是的。考得很好的话,还另有奖励。”

  “奖励什么?”徐肃霜眼睛瞪大了。

  “价值和iPhone4相当。”

  徐肃霜兴头十足,看那遮掩不住的兴头就知道他已经卯足劲要争这个面子。

  早早去乡下接了岳父岳母上街来,一家人赶往寿星那儿。徐肃霜炫耀似地带着兄弟姊妹们去取回了蛋糕。生日宴也没外人,只徐凌姊妹三家人加上徐肃霜外公外婆,只在家里办了两桌,连饭店里包席都没有。晚饭后,四五个孩子热闹地围着蛋糕,你叫我嚷的。徐凌的母亲把徐凌叫到一边,徐凌不明所以,跟着母亲进了老人的卧室。

  “现在,听说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你有考虑没有?”

  徐凌没想到母亲问的是这个问题。他摇头。母亲又说:“该考虑了。肃霜马上就要到外面读书了。身边没个孩子真冷清。女人过了四十,生育是很危险的。你要马上斟酌,把这事办了。又不是养不起。”

  徐凌不知可否,含糊地“嗯”了一声。母亲便当做是徐凌同意了,她知道儿子的办法多本事大,剩下的事根本不用她操心。她高兴地出去,还拉住儿媳妇往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满含深意地笑着。

  徐凌没敢让儿子玩得太久,几个小孩子凑在一起总是疯玩儿忘记时间的。中央一套还没播晚间新闻的时候,徐凌一家三口离开了。徐凌喜欢大房间,主卧室除开大床,立柜,和梳妆台外,还有甩呼啦圈的空间。陈兰脱下整貂大衣,换上了粉白丝绒睡衣,在梳妆台前整理了一会儿,走到床前时,徐凌正靠着床上软靠背,盯着她看。顶上的壁灯明亮地印着陈兰白皙光亮的前额。

  高档化妆品对肌肤和容貌的改变真是巨大,徐凌甚至认为妻子的脸比刚结婚时还要细腻白皙富有光泽,只是比那时少了一些青春的红润,但是,仔细看去,眼角、眼睑,那些细小的皱纹在笑着的时候,依然遮掩不了皮肤的沧桑和衰老。

  陈兰和衣靠近了他的身体,他的手便往她胸前匍匐过去。那里比较低平,不能很快地激起徐凌的欲望,但是陈兰用手挡住了。

  “给你说两件事。”

  “什么事?还两件?”徐凌多少有些扫兴。

  “规划中的高速铁路可能要经过我们县城,县里房价涨得快。我有个打算,买个十套八套的放在那里,赶上这班来钱的车。”

  徐凌沉思着,暂时没有回答。

  “咋啦,给个话。”

  “我在算呢。”

  “你又在鼓捣你的金融学了,别忘了,楚钰给的那次机会多可惜。”陈兰语带讥讽。只要提到房产投资,徐凌就会成竹在胸地否认会有多大的回报。根据他的计算,凡是疯长的房价,里面都是巨大的泡沫,一投进去,说不定一年两年就会崩盘,血本难归。即使有点利润,也会远低于他看中的项目利润率。他只想稳妥地投资。海南那些年,过山车似的房价逼得多少人跳海、人间蒸发,本镇财政所所长也是在那次海南房地产地震中因为挪用了巨额资金还不上被玩死的。陈兰投资房产的建议一次次否决了,现在她有意提出楚钰的事故意刺激下徐凌。

  那是两年多的事了。那年,楚钰在市日报社做特约记者,为教育特刊采访报道本市名师,这是报社谋划的一个宣传案。市里著名房地产企业天瑞公司参与了合作。凡是经报道成为名师的老师,根据最后获奖三个等级,分别可以获得300-450元/平米的优惠,而同期销售的即使全额付现金也才优惠200元/平米,那时市里房价均价1850元/平米。全市上了日报教育特刊报道的教育教学名师总计100位。报社策划者原意是借用和鼓动当地企业的助学热情,要求至少拉到赞助5000元的采访报道才给刊出。后来特约记者们不干了,报社也怕传出去名声不好,不管是否拉到赞助,写好了的采访稿都逐一刊登见报。也是从那年后,日报取消了教育特刊,只在某个角落不定期预留了版面给教育部门。

  楚钰当时报道了四个老师,手里便有四张写上了教师姓名的贵宾优惠券,但是三位老师都没有在市里购房的欲望,他们全在乡镇上任教,只有邻县一个县城里的老师,取走了优惠券,到天瑞公司开盘的在建小区逛了逛,最后因为不满意公摊面积偏多,也没有订下来。楚钰曾经发布消息询问过本校老师有没有买房愿望,天瑞公司同意转让,只要拥有者老师携带身份证亲自到场写下转让书,同时支付天瑞公司1000元办理转让手续费。时间很紧只有三四天,最后,楚钰手里那三张优惠券还是作废了。那时手里正好有闲钱的徐凌犹豫一下最终放弃。

  陈兰很有耐心,侧着身子一直看着徐凌,领口半敞,弄得徐凌心儿痒痒的,恨不得立即抱入怀里狠狠地亲热。

  “有时间,先到县城几个新开盘小区看看,我再打听一下,全盘分析后再动手。”徐凌沉稳地说。

  市里唾手可得却最终报废了优惠券的三套房,已涨到3800元/平米。两年半的时间,50万可以变成120万甚至更多的,那可是徐凌当老师直干到退休才能挣到的薪水啊,徐凌也觉得机会难得,哪怕赚的不是良心钱,你不买,买的人多的是,房价也掉不下来,大批的人等着炒房呢,只要有机会。

  “时间不等人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放心,明年暑假之前,县城房价铁定涨不了多少。高速铁路车站的事,也只在据说的规划中,早着呢,得慢慢来,这事我很清楚。”听徐凌这么一说,这事锤定了。

  沉默了一会儿,徐凌问:“不是有两件事吗?”

  “嗯。妈给你说了吗?”

  徐凌知道陈兰想说的是生孩子的事。他假装茫然地望着陈兰,故意想看她的笑话,其实他心里也是非常想要一个孩子的,最好是像楚钰女儿楚秋云那样聪明幽默的女孩儿,别提每天有多舒心了。

  “就是,嗯,就是,她老人家还想要个孙子。”

  听完陈兰吞吞吐吐的话,徐凌却笑不出来。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忽然烦躁起来,此时此刻,他没有耐心去和陈兰讨论这个问题。“可以生吗?”徐凌望着对面白墙上挂着的油画,淡淡的问。

  那幅画是安格尔《泉》的复制品,加了精美的洛可可风格相框,所有竹器厂,甚至本地所有厂子的百十个老板中,只有他徐凌才会在卧室墙上挂上一幅《泉》的复制油画。别人如果也有装饰画之类的话,至多就是范冰冰的妖艳剧照。那些说话大句财大气粗的老板,除了极少数高中外,多数是初中,还没毕业,小学生不在少数。平时里,他是不会和那些老板有多少交往的,喝酒应酬谈生意除外。

  可是,这些有钱的老板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比徐凌大三四岁的一家笋子厂老板,还有四个孩子呢,看见这个老板,徐凌就嫉恨、叹息一次。后来,徐凌才知道,那四个孩子中,有一个是替他尚在乡下的大舅子领养的,那大舅子才是有四个孩子,大的三个是女孩,最小一个是男孩。

  比较穷的人也至少会有两个孩子。有一类人最受约束,那就是公务员、事业单位的人、国企职工和教师这些人,除了罚款外,他们多半会丢掉工作。可是徐凌认为,这些人在教育抚养子女方面,明显地更具优势,他们是中产阶级,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后代也最有可能成为中产阶级。当人口结构成为纺锤形即中产阶级站大多数的时候,社会就会处于稳定的状态,社会富裕公平,道德规范清晰有力。所以,计划生育实行不好的话,恰好限制了中国中产阶级的发展壮大。到底怎么了,动物进化优胜劣汰在这里刚好颠倒了。据说巨富怪杰陈光标提的议案要国家立法,没有小学毕业的人不能生育。

  哈哈,这老哥,真逗,真有个性。徐凌暗笑。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陈兰的手臂从他脖子下插了进去,温柔地捏着他肩头。

  “现在,暂时还不急吧。”

  “不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女人的生育年龄是有限的,我怕再过些日子,都生不出来了。也不是要太多,二胎就够了。”

  “要维持总人口不增不减,考虑到灾难、战争、疾病对于人口增减的影响,每个家庭应该平均生育2.2或者2.3胎。我们学校这个毕业班有九个班,是建校以来最多的一个年级,以后越来越少了,最多六个,听说明年初一可能只招五个班。人口正在减少,从各方面看,国家放开二胎也许是时候了。”

  “对啊。你看,我那些初中、小学的同学们,国家政策约束得了吗,哪个不是两个三个孩子的?管的就是你们这类人。罚款我们也不耍赖,一分不少的缴,凭什么我们不能生。”

  “单位上的人不一样啊。”

  “啥不一样的,我去找亲家想法弄准生证,万一影响到工作的话,可以想办法,也或者,可以不要工作了!”陈兰的干亲家张虎燕是计生办主任。

  徐凌有些吃惊:“啊,你真铁了心了。以前,你可总是担心影响我工作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哪能比呢。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阵娇嗔的轻斥。

  “至少,等我这届教毕业了。竹签厂也刚上路,还要发展,要忙的事还很多。半年时间,不会长吧,老婆还青春着呢。”受到感染,徐凌抚摸着陈兰脸颊温柔地说。

  陈兰“嗯”了一声,把头贴上了徐凌的胸膛。

  周一早晨,徐凌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走进校门,然而校门彷佛是心情内外两重天的分界线,轻佻的笑声和粗鲁的骂声在校内四处可闻,总令他想起唐俊苓对林薇薇的告密,徐凌恨不得对着每张胀满得意和满足笑意的女生的脸,严厉地训斥几声,看着她们唯唯诺诺的服从神态,徐凌才会驱走闷积在心头的不快。天气也阴冷着,助长了心里的阴郁。他尤其不想走进初二·三班教室。

  第三节课是他的课,学校已经改成大课间活动,第三节通常都有些忙乱,迟到的通常是两种人,上厕所赶急跑回教室的,和打扫公地卫生拖延了几分钟的。这些人一个个带着冷风跑过教室门,更加令徐凌抑郁烦乱。

  最后一个进教室的是林薇薇,慌里慌张提着垃圾铲,一不留神碰在课桌边上,“哐”地一声,徐凌也暗中皱了一下眉。

  开始讲课了。如果林薇薇低着头,害怕看他,有时和他对上了眼,愧疚和胆怯地退缩,敛眉,彷佛是忏悔自己的过错,徐凌或许会原谅她,然后平淡地抹去她的痕迹,再不让林薇薇在他生活中划上一道轻微的划痕。但是,林薇薇比往常还要认真地看着黑板,当他对着全体同学提问时,她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清楚什么话,却明显看得出是在回答徐凌的提问。哎,少年真是缺少廉耻之心,也不反省,什么事都满不在乎。

  忍着厌恶感觉,努力不让不良情绪从表情和言语上流露出来,徐凌上完了课。接下来初三·九班的课让他愉快了许多。每个学生都借到了六册教材,徐凌顺利地开始上新课。这期才从初三·八班转过来、戴着眼镜的漂亮女生苏季娟,还抿着嘴,炫耀地举着她借来的六册数学,问徐凌是不是这本。那是一本崭新的书,隔得很远,徐凌甚至都似乎闻到了印刷墨香。

  中午,徐凌闷在三年级办公室赶着改试卷,还有十多张就要完成,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剩下的总分、抄录成绩,他打算找几个学生帮着完成。

  办公室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在斜对面的办公桌上响动很小的弄起书本来。徐凌忙碌着,头也没抬,但是眼角的余光瞟见了,是一个高挑的女生身影。

  两三秒后,徐凌突然冷水一激了脑袋似的,抬起头来盯住了,那人原来是林薇薇。

  “你,来三年级办公室做什么?”

  “半路上,遇见了楚老师,他叫我抱练习册,发下去。”

  “那么多,那么重一摞练习册,你抱得起吗?”徐凌脱口而出,然而立即后悔了,他实在不该这样去关心一个女生的。他立即低着头,看着试卷,彷佛没说过话。

  林薇薇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异样光来,瞬即消失了。她整理好练习册,吃力地抱起来,练习册上端几乎顶着了她的下颌。此时,林薇薇才懊悔没有叫一个同学来帮忙。

  徐凌终于忍不住:“你放下,过来一下。”

  林薇薇停住了,带着怯意看着徐凌,一会儿,才把练习册放回办公桌,小步挪着走近了。

  徐凌惶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心里很明确要问林薇薇什么问题。他不停眨着眼,像课堂上突然遇到一个爱钻研艰深难题的学生提问一道从未见过的高难几何证明题,迅速思考着,而且承受着面对面的压力。徐凌有个脾气,面对这样的尴尬境遇地,他不会像数学老师通常做的那样,采用轻描淡写的太极手段化解,说句“下节课给你解答,需要添设一条甚至两条辅助线”。他总是不肯退缩地一定要当堂解答出来,哪怕是不够完美的解答。优秀的学生常常会有一种不合理的要求,认为优秀的老师就是神,应该无所不能从来不会被难倒。

  徐凌突然无所畏惧了,他问:“你近来上课有些不专心啊。”

  “哪有啊,比以前,简直好多了。”

  徐凌不理睬林薇薇的申辩,继续道:“我的感觉是这样,同学们的私下反映也是这样的。你分心了。你男朋友常来看你吗?”

  林薇薇嘴和眼顿时放大,着急地说:“哪有啊?谁说的?”

  看样儿,林薇薇不像是在撒谎,但是唐俊苓也不会故意中伤她啊,还说得有证有据的,男子是去年本校毕业的高中生,赠送的生日礼物MP4可不会遁土了,明摆着的呢。一旦说出证人唐俊苓的名字,有可能使林薇薇原形毕露,不得不如实交代,但是,他是绝对不可以那样做的。

  徐凌转念又想,说不定,是哪个追求者怀着骚动的心思,不遗余力地讨好,而林薇薇只当做是抱有好感的彼此要好的男性朋友,这样一想,便释然了。

  “你刚过的生日?”

  “十多天了?”

  “哦,十五岁?”

  “嗯。”

  “朱丽叶就是在你这个年龄恋爱的。”他一根手指擦擦下颌,说道,“我是提醒你,你这段危险的多情的年龄。”

  “罗密欧,朱丽叶?那么小?”林薇薇满脸的不信。

  “专家考证的一致结果,绝对没错。”

  “我又没有的事。”

  “要是有呢?”徐凌忽然进逼问。

  “有?只要你查实,我就去跳楼,创新楼楼顶。”

  创新楼,学校最高的楼,五层呢。徐凌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画面:一块红色丝巾在楼顶天空飘舞着,缓缓落下。

  看见徐凌沉默了,以为他不相信,林薇薇补充道:“我发誓,一定会那样做。”

  她说话的力量仿佛是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徐凌不得不相信。他心里一热,就像血栓病人经过丹参注射液吊点滴后,血液在血管里奔流那种畅快和暖融融。徐凌父亲在生日时,向他描述过那种亲身感受。

  徐凌柔和地说道:“我相信你了,快把练习册拿到教室去吧。分两次抱或者让科代表跑一趟。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受累。”

  “嗯。”林薇薇发出一个羞涩而含蓄的笑。

  剩下的十多张试卷在徐凌手中一挥而就。喇叭里午休的小号声响起时,徐凌离开了办公室。

  放下包袱的心情轻松而和融,容易满足别人的要求,这周的某一天晚上,陈兰有意无意地提起让徐凌开车陪她到市里参加“安利”金牌会员年度表彰大会时,徐凌竟然答应了。陈兰清楚,徐凌是不太喜欢那些奢靡浪费的生活的,他能做到不去干涉就不错了,而现在却能参与。她非常满意自己又开始恢复了对丈夫的影响力。接下来一件一件的事情,陈兰怀着信心要达到目的,至少,在家庭事业和事务中,她要和徐凌平分秋色。

  周六那天,徐凌按时来到学校,本镇所有小学老师也集中在中学参考。这次考试叫做“教师通识性知识考试”,考试内容以前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所著《给教师的100个建议》一书为主。这本书教师人手一册,上半年摊派下来的,书费个人自理。教育局声明凡是教师必须购买这本书,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是一个吓人的词语,不管你撅嘴也好腹诽也好最后都得照章执行。书是人手一册,阅读的却几乎没有,最勤奋的数学老师郁含章认真地看了几页,算是读者中的佼佼者,不过另外一本也是强行摊派购买的书怀特海《教育的目的》,有好多老师读完了的,包括读书最挑剔的楚钰。

  “中国人喜欢跟在苏联人屁股后面走路是世界皆知的,中央高层形成一批忠实追随者,并且把忠实追随的基因遗传了下去。苏联一转身,中国依旧还在蒙着头照直走呢,才不管是墙是悬崖。”楚钰如是说。陆陆续续走进考室听见了这句话会心而笑的教师比比皆是。

  由于各中学校长已经先行在县里参加过考试,这次考试便当监考员,教学片区之内校长互换监考。监考员一边分发试卷,一边应对着老师们浅浅的玩笑话。徐凌一看形势大好,只要不吵闹,考场和茶馆也差不多。教育局下来一个巡视员,开始时到各间考室巡视了一遍之后,便坐在校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没人陪时便上网。大部分教师带了书来,一边看题一边翻书查阅,没带书的不甘等待,拿出手机耗费流量上网搜索。他们又做到了分工合作,轮流抄袭。徐凌思忖,这样的话,最多半个小时可告结束,不用找人代考。

  陈兰等得不耐烦,打了两次电话,徐凌终于结束了。打扮一新的陈兰穿上了貂皮大衣,徐凌主动地打开车门迎接贵妇上车。赶到市里,才十一点,陈兰对徐凌开车技术非常满意,她自忖开不了这么好,似乎她的丈夫不管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带着骄傲和满足,他们在宾馆会场接受了安利本市总部的热情接待。

  这次表彰会的规格可高了,除全市的金牌会员外,每个县区选了业绩最佳的两名营销代表参会接受表彰。这些卖力的营销代表先把自己家变成了安利的仓库,然后搜罗一切人脉资源推销安利直销产品。西南片区总裁,瑞典裔美国人斯密森也从成都特意来参会,表彰会后还有午餐,五个金牌VIP会员悉数参加,本市总经理赵兰,市场策划部经理刘勋作陪,另外还邀请了市工商局刘科长,市工商局副处级调研员张星火,人们都叫他张处长,据说是他有个调研课题就是安利模式在中国的市场开发前景。

  宴会还没有开始,徐凌家里来了电话,说武汉来了两个客户,到璧江镇寻找货源,转悠到大丰公司来了,他们要的货中,正好有竹菜板。大丰公司竹菜板生产线已经停产,还积压着七八千块正寻找销路呢。陈兰一点都不敢怠慢,立即要回去,徐凌让她留下自己赶回去处理。陈兰不同意,说徐凌还要到市里批发市场去买一大堆材料带回公司,到时她可干不了这些力气活,她要徐凌留下参加午宴,反正也要呆上一阵子的。其实,陈兰心中有个隐秘的原因没说,她不喜欢瑞典裔美国人斯密森,这位手上毛茸茸的高个儿,拉着她的手行亲吻礼的时候,可着实吓了她一跳,差点没有瞬间抽回手来。斯密森浅棕色的眼睛同样令她觉察出色眯眯的意味,使她感觉是在火塘边离得很近地烤着。

  陈兰把雅阁车开走了,理由是徐凌肯定会喝酒,她不放心他开车。

  徐凌喝酒确实是把好手,一半是商场上应酬练出来的酒量。另外四个金牌会员都是女人,经理赵兰陪着喝红酒。刘勋归入了男人酒阵营,他竭力要在斯密森面前表现一下,喝起酒来便殊少节制,男人这边敬完一巡,女人那边也要走上一圈,红酒也要看着女人喝下去一手指高才肯罢休,夹杂着动听的奉承话,惹得几个浸在幸福生活中喜欢被奉承的女人嘻嘻哈哈笑个不断,兴致盎然。

  谈话的另一条主线是斯密森和张星火的对谈,斯密森讲普通话,而且讲得和加拿大人大山一样流利。赵兰巧言带笑,见缝插针,刘勋也不时恰到好处的恭维。刘科长相对比较沉闷,他虽然有实权,却比张处长低半级,而且不时弄出几个专业高深的营销理论术语,不是刘科长擅长的,斯密森和张星火却是信手拈来,聊得甚欢。

  更为沉闷的是徐凌,他和谁都不认识,介绍完毕,大家也只当他是金牌会员陈兰的丈夫,其他的一无所知,不免有些冷落。徐凌虽然心里不快,却对斯密森和张星火的谈话感兴趣,偶尔插上一句。斯密森越谈越来劲,说到纽崔莱蛋白质粉和中国体操队的亲密渊源时,徐凌认为这些夸夸其谈实在吹过头了,几次想插嘴,却又忍住了。

  在座男士每人都敬过一轮,斯密森有了酒意,入乡随俗,斯密森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先饮为敬。这些金牌会员女人,个个都是在优裕的日子里浸着花香过的,她们成熟,丰饶,散发着浓厚的芬芳气息,撩人心魄,在酒精促进的殷红里倍增妖艳。斯密森看得有些迷乱。

  “我优雅而高贵的女士们,倘若你们能够加入安利事业,成为营销主力,而不仅仅是尊贵的顾客,我将倍感荣幸。期待着你们到来。诸位女士是否有兴趣呢?”

  静场时,斯密森忽然对着左侧的仕女阵营说出这番话来。经理赵兰反应机敏,带头鼓起掌来,刘勋紧跟附和,女人们打着哈哈,互相推搡着,都要别个率先出来,自己好退缩到一边。这些生活优裕的女人们,倒不在乎赚那几个钱。冷落了半天的刘科长趁机笑着建议抓阄,谁运气好谁跟着斯密森跑路。

  徐凌忽然在心里冷笑不已,显然斯密森洗脑还洗得不够,这些幸福的女人们还没被感动,没被强大的巫师祭灵一般的气场推动着,迷迷糊糊跟着导师走。徐凌在被他的远房侄子以开拓竹器新市场为名诱骗到武汉去时,故意进过传销课堂,领略过那煽动人心的场面。那群略有几个积余钱币的人,聚集在狭窄的空间里,被宏大的钱程紧紧地吸引着,脸上酲醉一样泛着红光,不时爆发出整齐的掌声,喊声,像军队出师之前的宣誓,群情振奋。青蛙在产卵季节,聚在水洼一角齐声鼓噪,也和这相类似。这样天天躁动不已的教室,在武汉汉口的巷道里有几十间,前后三十多万人来往武汉,暑假里的火车时时爆满,本地市民临时修建许多房子以供出租,财源滚滚。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壮观景象啊。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去,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狂热的发财梦烧毁了所有理性,恍然醒悟时却已钱囊空空,孑然一身,悲屈地回到故乡,继续着梦和痛。

  这一股股大部队转战中国大地,时起时伏,现在据说北上吉林之后,掉头南下,杀向了广西钦州,前赴后继的入伍兵不知已经换过多少茬了。在徐凌看来,传销不是普通的欺骗,是十倍的罪恶。徐凌比较清晰地判断出自己喝了半斤左右的白酒,只到酒量的一半,因此,他认为自己是清醒而理智的,他说道:“直销的市场需要这么多人去做吗?人人都会发财吗?动员所有人都参加,都会赚钱,不是搞成传销了吗?”

  这话突然惊呆了四座。刘勋反应最快,反驳说:“徐总乱作比喻。安利直销模式是工商总局批准的,怎么和传销比?”

  “以远远超越所有当地商品的价格,销售非本地产品,再冠以先进的直销模式,上课劝导,出卖信誉,来拉拢顾客。难道和传销不是很相近的吗?我知道传销最先使用的就是直销摇摆机形式。购买了一台价格昂贵,价值无几的摇摆机,便可入会,再去发展下线会员。我知道博傻理论——greaterfooltheory,和传销类似,就是指在资本市场中如股票、期货市场,人们之所以完全不管某个东西的真实价值而愿意花高价购买,是因为他们预期会有一个更大的笨蛋会花更高的价格从他们那儿把它买走。在这个世界上,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最后一个傻瓜。”

  “徐,你的话不对。安利模式有的人说是传销,其实应该是国际上说的直销,和中国疯狂的非法传销完全不同。传销和直销源于同一个英文单词——Directselling。因此可能你误会了。说到安利在中国的境遇,我可以跟你说一个安利上海退货事件的例子。这可能会帮助你更了解安利营销模式,可以吗?”斯密森问。

  大家都拿眼看徐凌,徐凌镇静地说:“可以啊,但说无妨。”

  “按我们美国安利规定,产品实行‘无因全款退货’,不管任何原因,如果顾客在使用后感到不满意,哪怕一瓶沐浴露用得一滴不剩,只要瓶还在,就可以到安利退得全款。是的,退全款!传销会退款给你吗?在美国,退货率微乎其微,因为,安利的产品是优质的,值得信赖。你再看看上海人怎么做,他们回家把刚买的安利洗碗液、洗衣液倒出一半,留下用,然后再用半空的、甚至全空的瓶子拿去要求全额退款。就是在上海,刚刚开业不久的安利公司,每天清早,门口排起了长长队伍,都是来退款的。

  真的是安利产品质量不好吗,或者和中国老百姓质量要求不一样,导致大量的退货退款?大家都知道,当然不是。因为承诺在先,安利顶着每天的巨大亏损,忠实履行退货承诺。对对,承诺了的,我们就要做到,市场经济的第一重要原则就是遵守规则。一方面,产品销售量剧增;可另一方面,拿着空瓶子前来退货的顾客也越来越多,最后竟然达到每天退款高达100万元,利润分毫没有,还得倒贴30万元产品,我们安利终于吃不消了。之后,安利公司迅速对中国的制度进行修改:产品用完一半,只能退款一半;全部用完,则不予退款!是啊,安利(中国)改变了公司制度,转变了原先安利(美国)的营销模式,领教了‘中国特色’,安利也变灵活了,但是规则还是必须遵守的。”

  随着,斯密森明显地激动起来,眼眶微微发红,不过在灯光下很难觉察:“如果有什么偏差的话,那不是安利的错,而是水土不服。一个民族如果缺少自由和正直的心智,那么阴谋和欺骗遍地横行。偷盗成风,欺骗为荣,一切聪明算计皆为自己获取利益,犯规成了常态,一个大国败坏的道德会波及感染到全世界。处在这样的国度,在此,安利真是不得不改变,因为水土变异啊。”

  宴会厅突然安静了,一会儿,徐凌正色道:“最后这话,你必须向我,们,道歉。”

  “我说错了什么吗?”斯密森反问。

  斯密森说错了什么呢,徐凌心里明了斯密森肯定说错话了,但是猛然之间,他却不知怎样争辩。当面的言语辩论难免失之肤浅。徐凌又不能像楚钰那样,先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排比铺陈,罗列出一大堆声调铿锵的词汇,气势如虹,只要气势,不需逻辑,把对手打击得晕头转向,接下来甚至不用辩论就获得胜利。徐凌不是楚钰,他做不到,这时候他便有些后悔读的数学系了,语言表达强化训练太少。

  但是徐凌依然坚定地重复一次:“斯密森先生必须向我们道歉。我们!”

  斯密森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确实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伤害了民族感情,种族歧视在美利坚合众国历来是大忌,居然酒精上头一下子全忘了。难怪自己两个手下都在面面相觑,不好搭话,他愣住了,想着怎么下台。反而是刘科长站出来打圆场:“徐总,别扯远了,谈点实际的。你敬酒那一轮,几位女士还没敬到呢。可别瞧不起半边天哦。”

  “是啊,喝酒喝酒,来,这杯,我先敬徐总,徐总人大面大,自然不会不敬我们女士的。”赵兰端起红酒斟得浅浅的高脚玻璃杯,对着徐凌面带微笑,殷勤相劝。

  徐凌想想,不觉哑然失笑。他不是期望着往民族基因里增添数学气质和契约精神吗,为什么听见外国人的真话,反而一定要争这个面子呢?他也端起了同样形状但小得多的白酒杯。斯密森见机赶紧插嘴道:“好好,我来作陪,向徐总个人道歉。干了。”

  “当当”几声过后,三杯酒各入肚子,宴会厅恢复了谐和的气氛。

  酒宴结束,斯密森诱导金牌会员加入营销阵营的阳谋也没有得逞,那些大手大脚消费的女人才不稀罕这几个钱呢。徐凌则已酒意朦胧。他去西区批发市场买好了射钉枪、活页等材料,打包好一个大纸箱,叫了出租车带到客运站,市里有直达璧江镇的班车。

  上了客车,女售票员亲切地和徐凌打招呼,请他坐二排位置。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弯着腿放到座椅上,挡住说:我要一个人坐一排。女售票员没好气嘲笑他:你一个人买了两个位置,你就一个人坐。

  徐凌轻蔑地在心里一笑,冷冷说:“这东西,就是出三张票的钱,也不卖第二个位置给他。”

  说完,徐凌坐到了第三排去。

  不久又上来一个男人,那个男孩依然如故,曲腿而坐。男人不耐烦了,脸上恶狠狠的表情,推了那男孩一掌。男孩一声不吭,乖乖地坐到了里面,让出了靠过道的座位。

  客车开动了,前排的车窗打开了一半,“大雪”时节,冷空气呼呼地冲进车厢。徐凌站起身,看看男孩的手放在安全的地方。他按住窗把手,砰地一下关上了车窗。男孩惊讶地回头看徐凌。大约司机对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开着车回头骂道:“你好大一个屁股,要坐两个位置。这么冷,开着窗干啥?关好!”

  那语气,却是对熟人的语气,严而不厉。男孩受了连续一通斥责,也不吭声了,自个儿不服气地开开关关几次车窗,终于还是关上了。

  车载液晶电视屏幕上,周杰伦偏着头含混不清地念起《青花瓷》,徐凌酒意朦胧,想睡却睡不着,对司机请求道:“师傅,换首歌吧,柔缓一点的,别放这个周杰伦。”

  “周杰伦那一副挨打相,看到心里就烦。对,换别的歌。”

  徐凌后排立即有个年龄比他稍大点的男人坚决地附和。

  司机讪笑着说:“我也没装这些歌啊,儿子下载进去的,马上就换。”

  还没睡着呢,手机铃声响起来,一个陌生号码。

  “是徐老师吗?这周的家庭作业是那些啊?”

  居然是林薇薇打来的。

  “你的手机?”

  “不是,我没手机,借同学的。三年级的。”

  的确,徐凌从未看过林薇薇使用过手机,现在状况是,初中生中三分之一,高中生一半,都有手机,再过两年,这个比例还会扩大。

  “你怎么会忘记的?”语气有些冷。

  “我,记在书页上的,昨天放学时,不知怎么的,江小彬把我的书装到他书包里了,好像是这样,回家我才想起。”

  这个江小彬,故意装错的吧。徐凌回忆一下,给林薇薇说了布置的家庭作业。林薇薇,她的声音和身影,总给徐凌一种异样、亲切的感觉,令他不得不认真地关心她的细节。只要她不是怠惰的,无所事事地混到毕业,而是勤奋地创造着未来,像她为布娃娃设计时装一样,徐凌便感到欣慰。听她说话的这几分钟,是徐凌这天最愉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