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销不了的仲裁
手机响了,何玉娇一看,是仲裁委梁健民秘书长。梁秘书长在电话里以一贯的不温不火的语调亲切道来:“何老师,我们有一个案子,想请你担任首席仲裁员。”
“我能行么?一直就在挺封闭的大学里教书,我能当什么首裁呀!这案子复杂不复杂呀?”她一如中国贤淑女子,上来总是温良恭让。
“简单。市蓝桥建筑公司把市第一中学教师宿舍楼给建砸了,一中申请仲裁让蓝桥公司赔偿损失。你让双方共选一个评估机构评估一下损失,裁定出蓝桥公司赔偿额就完了,很简单的。”梁秘书长仍以不温不火的态度这么说。
“那好吧,您不怕我把案子办砸了,我马上就过去看卷宗。”何玉娇接下了案子。
梁秘书长淡淡地说:“我们相信你,这案子怎么办也办不砸的。”
“简单”,“办不砸”,这两个关键词给何玉娇吃了定心丸。不过,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案子却能成最棘手的案子,这就是中国法治的特色。这点何玉娇可没有想到。
此外,何玉娇还没有往深处想的是,为什么仲裁委会让她——市工学院法律系教授、省市著名的法学专家来办一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件。
案子真很简单
何玉娇开始阅卷。
申请人市第一中学称:申请人前任校长发动全校教职员工一同集资建造三栋教师住宅楼(教师小区),由于收受被申请人资质不够的蓝桥建筑公司的贿赂,就将工程发包给了这家公司。结果小区三栋教师住宅楼主体结构及地基均出现问题,迄今无法入住。前任校长犯受贿罪已被逮捕,但教师们却因一年多租住他房、不能入住新楼而不断上访于市政府,学校教学等工作受到极大影响;学生家长也联名上书市领导,对学校教学工作提出强烈指责。可是学校财政已被前任校长挥霍成负数,要重建或是加固这三栋教师楼已没有资金。为此,特依学校与蓝桥公司所签建筑工程合同,申请仲裁,请求仲裁委裁决蓝桥公司赔偿申请人因质量问题造成的一切损失。
看到这儿,何玉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这时书记员苏玉娇说:“何老师,一中现任校长李佑君在向仲裁委递交了仲裁申请后请求我无论如何要向首席仲裁员转达一句话,说:你们一定要尽快一点裁呀,我的压力大得不得了呀,政府的压力大得不得了呀!”
何玉娇点点头:“应该的。你以最快的时间组织开庭吧。”
何玉娇办案如教学,思路清晰动作又快。她很快开庭,组织申请方一中与被申请方蓝桥公司共同从计算机上选出上海同济大学源渊建筑设计评估公司为教师小区的建筑质量评估鉴定人。很快,源渊公司的倪总工程师带着四个博士生从上海专程赶到实地测量。一个月后,他们拿出了报告:三栋住宅楼,只需加固,不需重建。他们评估得出的加固费用是五百万元人民币。
接评估鉴定书的第二天,何玉娇组织第二次开庭,对该评估鉴定书进行质证。开庭结束的当晚,她就打出了裁决书初稿——毫无疑义,这五百万元就是蓝桥公司给一中造成的损失,应当由蓝桥公司全额赔偿。
何玉娇打电话让书记员通知明天接着开庭时间,她准备第三次开庭后如调解不成就当庭裁决。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儿子说:“小明,妈妈这个案子明天就能结了。趁着暑假还有几天,妈妈带你去千岛湖旅游。”儿子听罢,欢天喜地。
世事常有意外
第三次开庭时,她明显地感到被申请人蓝桥公司的代理律师包光明脸上有一丝含着冷笑的得意。这种得意一般是不可能出现在要败诉的一方的。她有了不祥的感觉。
包光明是老律师了,业务水平不错,只是行为做事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光明磊落,在圈子里以“暗器杀人”见长。他今天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何玉娇在暗暗地猜想。她宣布继续开庭。
申请方没有新的证据和意见。这时轮到被申请方发言。被申请方包律师竟这样发问:“请问首席仲裁员:一个运动场上,能否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呢?”从法律角度讲,双方当事人都要尊重仲裁庭,当事人可以向对方发问,但不能盘诘仲裁庭。如果在法院,审判长早就一敲法槌予以警告了。可仲裁庭是很“民间”的裁判组织,何玉娇只好压下心头不快:“包律师,有意见请直接发表。”
包光明面带狡黠的微笑转向申请方的李佑君校长发问:“李校长阁下,你是不是已与上海同济大学的源渊公司签订了一份加固教师小区三栋宿舍楼的施工合同?”
李佑君说:“是。倪总他们,虽然在他们来我校搞鉴定前我们不认识他们,在搞鉴定中他们也未曾吃过我校一顿饭,但他们高度负责的专业精神感动了我,我校党委会开会决定的,就选他们公司当我们教师小区的施工单位。而且,我校教职工代表大会也通过相关决议,在高度民主与高度透明的操作中,我们学校与源渊公司签订了建筑施工合同。我校广大教师说,有源渊公司对教师小区加固,我们才放心!”
何玉娇头当即就“嗡”了一声,她差点要喊起来:“你这是哪门对哪门呀,这个不懂法的李校长!”
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出声。那边包律师还在穷追不舍:“首席仲裁员,这就是我说的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的意思。我方的意见是,上海源渊公司既然在本案仲裁程序进行中被本案申请人聘为施工单位,那么他的鉴定就无效。我方怀疑,申请方与鉴定人互相串通,故意提高加固费用好从中牟利。我方要求仲裁庭认定上海源渊公司鉴定无效,我方要求重新选择鉴定人。”
“反对,本次鉴定是公正有效的。我们的理由是,一,本次鉴定机构是申请人与被申请人共同选定的,不是哪一方选定的,被申请人不能看到鉴定结果不利于自己就不承认;二,与鉴定公司签订施工合同,是在上海源渊公司完成了自己的鉴定任务之后进行的,与本次鉴定不存在即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的问题。因此,我方要求仲裁庭依据本次鉴定,支持我方要求被申请人赔偿500万元人民币的请求。”申请方代理律师马上反驳。
何玉娇仍不动声色,平和地问:“双方还有新的意见没有?愿意在本庭主持下再次调解么?”她知道,这是妥善解决本案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否则,形势将对原本应当胜诉的申请人不利,因为,任何一个稍稍懂点法律的人都知道,从程序上讲,案子没有审理结束就聘请评估方当施工人,是明显不妥当的。
双方同意调解。申请方提出,只要被申请方及时付款,他们可以少要三十万元。申请方看上去比较厚道,只要钱尽快到位,少一点就少一点,让教师尽快入住是重中之重。
被申请方可不这样想。包律师很老到,知道他发出的那个“暗器”的份量。他提出的方案是,如果对方同意减去250万,蓝桥公司就同意调解。
差距太大,双方当面谈不拢了。何玉娇开始背对背做调解工作。她先留下包光明,叫申请方到接待室等候。她细声细语地开了口:“包律师,真佩服你,你法律技巧真运用到炉火纯青了。不过我们能不能客观一点呢?我们毕竟开的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仲裁庭。从本质上讲,你方是错了,应当赔偿的,只是一个赔多赔少的问题,这点你是很清楚的;就是再找一个鉴定机构来重新鉴定,你还不是要赔么?我再做做对方工作,让对方让步50万你们双方就达成调解协议,如何?”
“呵呵,我的何小妹,不好意思呵,我这样叫你请原谅,你还是嫩了一点呀。你还是没有看清本案的‘深刻内涵’呀——我要的是时间,不是少付几个钱,这话你慢慢去参悟吧!我是能拖几天就几天。告诉你,他们的这个错误,至少值250万!这我还是少说的,不信你等几天再看看就知道了。”听得出,他的话里不仅含有“老资老味”,还话中有玄机,不过何玉娇一时还真参不透。看看谈不出什么结果,何玉娇只好让包光明一方出去,再请申请方李校长等进来。
“什么事情要急到这么个地步?不能等案子裁下来再签加固施工合同么?你这样从仲裁程序上讲是有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之嫌的。法院对我们仲裁案子一般只审查程序的,程序错了就要撤销的。也就是说,你这个过早的行动,要导致败诉的后果的你知道不!”何玉娇当即急急发问。
“我的何大教授,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天天被教师围攻,天天被市政府领导和教育局领导电话批评,我日子好过吗!败诉?我能败什么诉!他把我房子造坏了还能不赔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走遍天下古今中外都是这么个理,我还怕他跑了不成!告诉你,何大教授,我只让他30万,再多一分钱我也不让。你要包庇他,裁决他不赔钱,我就让全校教师到你们仲裁委来上访!”
哇,又遇到这么个直肠子,何玉娇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却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个孔子的故事。孔子的一个学生一早来见孔子,见院子里有一个绿衣仆人正在扫地。绿衣仆人听说他是孔子的高足,就请教他一年有几季。他说一年有四季,但绿衣人说一年是三季。二人遂发生争执,之后双方约定共同请孔子仲裁,谁输谁向对方磕三个头。孔子出来了,问明问题后回答,一年就三季么。听了这话,孔子的学生只好向绿衣仆人磕头。待绿衣仆人高高兴兴得胜而去后,学生问孔子,老师,明明一年是四季么,为什么你说是三季呢?孔子说,那绿衣仆人是蚱蜢变的,蚱蜢只活到秋季就死了么,它是看不到冬季的,所以对它你只好说是三季,否则它缠着你你就不要想做其他事了……“唉,看来对话是要有平台的,没有共同平台,就说不到一块去了。”何玉娇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
何玉娇宣布:今天庭就开到此,裁决书合议后再发。
两难难以裁决
申请与被申请方都离开后,合议庭开会合议。大家久久都没有吭声。
明摆着的么,支持申请方吧,虽然他们有理,程序却不对;调解,被申请方又很没有诚意。何玉娇不禁问出声来:“再重新鉴定一次,只不过就是案子再拖个把月的事,结果还不就是如此么?被申请人这是搞的什么鬼么!”
仲裁员齐晓梅是申请方一中挑选的仲裁员,她说:“何姐,你在大学里消息挺不灵的。据我所知,蓝桥公司已经在申请破产。你再开庭,再选定一个鉴定机构来评估鉴定,鉴定后再出报告,这样再快也一个多月拖下去了,那时候蓝桥公司破产案肯定已立起来了,他们的资产也全部冻结了。那时候我们再裁决蓝桥公司赔偿500万元那只能是一纸空文。蓝桥公司的500万元债务,在破产时能拿回百分之一就很好了,申请人不要说得不到250万元,就是第一次十万元的鉴定费也白贴了。所以,包律师这一招,叫一石二鸟,他通过拖延时间,一是让申请人多出花费得不到好处;二是也让我们仲裁委威信扫地——裁决等于一纸空文,当然,他的知声度会再次大大提升。”
另一个仲裁员老李是被申请方蓝桥公司选定的,但他也气愤了:“过分,太过分了!老包这是什么职业道德呀!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要是硬裁决,支持申请人的请求,包律师他们到法院提起诉讼,法院肯定会撤销我们的裁决,那可是本委败诉第一案呢!”
何玉娇悲愤了,她还从来没有让人这样耍过。她咬牙拍板:“就这样了:认定上海源渊公司的鉴定结论合法有效,裁决被申请人在十五天内支付申请人五百万元整。其他的事,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只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小齐问:“何姐,我们这样做行吗?我们可以按程序做,再开一次庭,双方重选鉴定机构。时间拖是拖一点,但我们没有错,到时候申请人拿不到钱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也怪不上我们的。”
“可是,那么多教师怎么办呢?他们住不进去,就教不好课;教不好课,就影响学生考大学。如果该考上大学而考不上,孩子们的前途呢?家长们的心情呢?”说到这里何玉娇都落下泪来。
老李支持何玉娇:“何老师,就照你说的裁决吧。我们走一步是一步,对得起良心就好。共产党的天下,还真能让群众吃亏呀!”
三位仲裁员工整地在合议笔录上签字,并每人写下一句话:我们看到了本案程序上的瑕疵,但强烈要求维持本裁决。
裁决书当天下午就下达了,何玉娇裁定被申请人蓝桥公司在十五天内支付申请人五百万元整。
裁决书下达后,何玉娇的心反而更乱了,她没有心思带儿子去千岛湖了,她约见了仲裁委梁秘书长。不是她希望求助于谁。她历来的主张是政与法分开,党政不要插手法律。可是她这次太委屈了,她太需要找一个人倒倒苦水了。
梁秘书长倾听着她的诉说,还扯出一个又一个的面巾纸给她擦泪。最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向有关市领导汇报的。”
老包先赢一局
蓝桥公司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撤销仲裁委的裁决书。
市中级人民法院主审法官林琼森很是客气地约何玉娇前去谈话。他委婉地指出何玉娇在市一中与蓝桥公司一案仲裁中,让鉴定机构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是程序明显错误。他最后的结论是,从轻里说,在本案中,仲裁庭是错选了与本案有利害关系的人当了鉴定人,鉴定资格有问题;从重里说,本案的当事人涉嫌循私舞弊、假公济私。何玉娇听得出,她有麻烦了。
她努力挽救:“林法官,程序上的问题我们也是看到的。只是李校长他们之所以这么急,也是被逼无奈之举。你设身处地地想想,你要是李校长,且不太懂法律,你会怎么做?他这样做,在法律上看似不合理,但他的处置对广大教师的切身利益是有利的,对广大家长和学生是有利的,对政府工作是有利的,你说我们应不应该维护呢。况且,就程序而言,也不是完全错误的,鉴定机构是双方共同选定的,开始鉴定时申请人与鉴定机构是不认识的,这是双方都公认的。鉴定机构在完成自己鉴定任务后,才与鉴定申请人即一中签订施工合同的,从时间上讲也是有一个过程的,不是鉴定完了后马上就签订施工合同的……”
林审判员显然已有自己的主见:“何教授,你讲的是道理,从道理上讲你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讲的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你讲一千道一万,改变不了本案程序上错的了事实。李校长可以不懂法,你作为首席仲裁员不可以不懂法。程序错是大错,不能因为实体上有理,我们就可以不尊重程序。因此……”
“等等,”何玉娇再做努力。“蓝桥公司这是在拖延时间,这样拖下去的结果,将是蓝桥公司的破产,最后一中拿不到一分钱赔偿。”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法官,我做人的信条是,忠于法律,扫好自己的门前雪。换言之,我只能依法做好本职工作。拿不拿到钱,拿到多少钱,那是执行上的事,最后是政府的事。”
“你,你怎么这样呀!上大学时你的老师就是教导你死背教条的么?难道你没有学过法制史么?不知道法律的根本精神是来自习俗、来自习惯、来自公理并符合自然么?你不会在自己的职权中以法的根本精神为灵魂做创造性的变通么?”
“行了,打住!何教授,我不是您的学生,我不想听您上课。这案件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简单而明了的。就这么定了:您的案子程序不对,我们要依法撤销它了。再见。”
何玉娇面对这种固执,已无话可说。她喃喃自语:“简单明了?简单明了背后才最可能是要大BUG呢!”
“什么大八哥大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请简洁明了地讲出你的意思。”
何玉娇不再理他,出了他办公室的门,走出了中院的大楼。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愤,躲到一棵大树背后,泪如雨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学习法律只学到皮毛。不知道为什么凭一颗正直的心做出的裁决会得不到法官的理解。她想,包律师的想法得逞了,一中要拿不到赔偿了,广大教师入住新房遥遥无期了……天哪,她帮不了他们,一个堂堂正正的首席仲裁员,一个满腹经纶的法学教授帮不了受苦的他们了,她失声痛哭。
法院的门卫以为她是上访户,就扶她到了接待室坐下。接待室法官倒了一杯白开水,挺亲切地说:“我说这位女同志,有什么冤情你对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不要在法院大门口哭嘛,影响多不好?”
冤情,她真有天大的冤情,可向谁诉?
她喝了水,谢过法官,走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有了一条短信:“不好意思,何小妹,这次我赢了。以后你多磨练磨练就会成熟的。这次给你添麻烦了。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见谅。老包。”
国情以民为天
下午,何玉娇灰头土脸来到仲裁委梁秘书长办公室。她说:“秘书长,不好意思,我要让我们仲裁委产生第一例被撤销案子了。”
“是吗?就是一中与蓝桥公司那个案子么?”秘书长还是淡淡地问。
“正是。上午中院林法官找我去谈话了,明确说要撤销我们这个案子。看来我是做得不周全,给我们仲裁委从来‘没有一例案子被撤销’的光荣抹黑了。”
“给我写一个报告吧。”秘书长还是淡淡地说。
“嗯。我回家后就打,再从网上发过来,我人就不过来了。”何玉娇说完转身出去了。
走出仲裁委,迎面一辆轿车开来,车一停,下来了李佑君校长。他拦住了何玉娇:“何首席,听说我们要败诉了?”
何玉娇这时已无话可说,她只是点点头:“我们程序错了还强行裁决,法院不认可我们的做法。”
“错什么错!我们,包括你们仲裁庭,一心为广大教师根本利益着想,有什么错!鉴定机构到我们这儿施工,有什么错!上海源渊公司鉴定我们的损失还是最少的呢。我们是想早点开工的,边仲裁我们边开始找施工单位。开始我们找的不是上海源渊公司,但找了好几家公司,人家听说要加固三栋楼,都说至少800万才能做。别人都不能做,我们就只好再‘赖’上人家上海源渊公司,说人家不肯做,你们说这个价就能做的,那就你们找施工队指导他们帮我们做,合同就这么签订的。”
“是吗?”
“是呀,就这么回事。”
“能写个情况给我吗?”
“我上次开庭回去就写好了。上午听说我们要败诉了,马上带来找你想办法。”
何玉娇心里一动,马上带着李校长去了梁秘书长办公室。听了李校长介绍情况,秘书长留下了他的材料。他还是淡淡地说:“李校长,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还要商量一下。”
李校长走后,梁秘书长看到何玉娇还瞪着大眼不解地看着他,笑了:“你还真不食人间烟火呢。法院上面还有政府呢,还有市委呢。加固教师三栋楼的五百万元,蓝桥公司不出就得政府出来兜底,政府会愿意自己来背这五百万的‘黑锅’么?这个经济利益就决定蓝桥公司不能胜诉。再说了,市委会让不安定因素发展么?稳定压倒一切就决定教师、学生和家长的利益要尽快处理好。这两个根本性要素决定蓝桥公司不可能胜诉且必须马上付款。现在,跟我去找市委杨立民书记。”
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梁秘书长介绍说:“杨书记,这位是全省有名的法学专家、工学院法学系的何玉娇教授,也是我们的仲裁员。今天,要不是一件事关全市维稳的大事、一件事关我们仲裁委的‘冤案’,我们也不会紧急求见杨书记。具体案情,请何教授汇报。”
杨书记点点头,请何玉娇讲,何玉娇未开口已热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杨书记,今天见到您,一中的教师和学生有救了,我们仲裁庭的‘冤’情也可伸了!”
杨书记马上认真起来,还拿出面巾纸递给何玉娇擦泪。
“杨书记:您可能早就知道了,市一中学前任校长盖了三栋教师楼,质量很差,他自己受贿被逮捕了,可该校数百名集资建楼的教师却一年多无法入住此楼,于是他们不断上访。要加固此楼又要好大一笔钱,学校已没有了钱。这时,学校新任校长李佑君就到我们仲裁委申请仲裁,要求原来建设此楼的蓝桥公司赔偿经济损失,他好拿这笔赔偿款来加固此楼,解决这件拖了很久的问题。”
“很好啊,李佑君寻求法律的途径很对嘛。”杨书记说。
“是啊,我们也很重视,就指令法学专家何玉娇教授担任首席仲裁员,就想对此案快审快结,落实市委、市政府在本年度高考前解决该校问题的批示,让教师与学生都能全身心地投入今年高考。可是——请何教授接着讲。”梁秘书长打住话头,造出一个悬念。
“我们请上海同济大学源渊建筑评估设计公司对危楼评估。结论是,此三栋大楼可以不拆,加固就可以入住的。这是可是不幸中的大幸,让事件的处理有了曙光。评估出的加固费用为五百万元。也就是说,蓝桥公司给重点中学造成了经济损失为五百万元。为此,我们裁决,由蓝桥公司十五天内赔偿重点中学五百万元。此案清清楚楚,蓝桥公司本该积极支付这五百万元才是。可是,市中级人民法院却要判决撤销我们的仲裁。”何玉娇在梁秘书长讲话技巧的启发下,也以讲课中常用的“跳跃法”引起悬念,引起了杨书记的好奇。
“为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中院有什么理由要撤销你们的仲裁呢?”
“这就是我们的‘冤情’所在了,也就是我今天要来求助杨书记的地方。我们有一个所谓的‘小尾巴’被中院林法官揪住了——”
杨书记更好奇了:“嗯?说来听听。”
“我们仲裁庭开庭时,请上海同济大学源渊公司做评估机构,当时蓝桥公司与一中都同意的。开始时,双方都不认识源渊公司。后来评估出来了,蓝桥公司认为评估太高,就不肯承认源渊公司的评估结果。这时,一中李校长也被教师上访逼得没有办法,等不及我们裁决下来,就到处找公司要开工加固那三座教师楼。不过找了许多单位,人家至少要800万才更接手。于是李校长找到上海源渊公司‘赖’上他们说,你们说的,500万能加固好的,别人都不肯干,就你们干吧。这样,上海源渊公司就同意接手了,就与一中签订了施工合同。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很好啊,上海源渊公司能干就让他干么。”杨书记说。
“可是他们签加固合同时我们还没有下裁决书呀。这样,从表面上看,就是上海源渊公司的评估是自己为自己以后的施工做垫铺的。他们这一超前签合同,法律程序上就有了一点瑕疵。可杨书记呀,这一,原来大家都不认识源渊公司的人;这二,源渊公司评估工作已全部结束,虽然本案还没有完全结束;这三,是没有人肯以这么点钱接手加固工程。就凭这三点,我们程序上有点瑕疵不可以忽略不计么?维稳重要,安定重要,学生高考重要,学生家长情绪重要呀!中院林法官就是认死理,一口咬定要撤销我们的仲裁。”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大大的阴谋。据了解,蓝桥公司正在申请破产,如果拖下去,一旦破产案立案,这500万元就会缩水到几万元。那么,一中教师小区的资金将又无着落。这是蓝桥公司的代理律师,为表现自己的法律技巧而不顾大局的一个计谋。”梁秘书长不失时机地再补一句。
杨书记眉头皱了起来。他听懂了。他提笔在李校长的《情况说明》上签了意见:“我认为仲裁委的裁决既符合欠债还钱的天理,也符合稳定压倒一切的大政方针。因此,程序可以变通,维持原裁决才是有大局意识。请中院曹今明院长考虑、急办,结果请报市委办。”说完他就打电话叫秘书进来。
这时,何玉娇怯生生地问:“杨书记,我能提个问题吗?”在杨书记点头后她再说:“您的批示层层传达,不会到了林法官手上时,他已把我们的仲裁撤销了吧,或是破产案已在法院立起来了吧。那这样,我们今天麻烦杨书记的这一切,就都付之流水了。”
杨书记点点头,马上拿起电话拨动了市中级人民法院曹院长的电话:“今明同志,我是杨立民。我听说你们中院有个林法官,很有点枉法乱判的嫌疑呢。这样吧,电话里说不清,你立即到我办公室来,仲裁委的同志在这里,我们马上就处理这件急事,一定不能让一个阴谋得逞。”
中院曹院长很快出现在杨书记的办公室。杨书记先来了一段开场白:“曹院长呀,有一个你们中院的一个法官呀,厉害得很呀,僚得很呀,大有破坏安定团结的做派呀。我们先别急,请我们的何教授,也是案件的首席仲裁员讲讲案情。何教授,你慢慢讲,讲细点。曹院长是专业人士,他内行,让他给评个理!”
何玉娇点点头,把案情又复述了一遍。曹院长认真听着。何玉娇讲完了,他再把目光投向了杨书记。杨书记说:“曹院长,你什么看法?稳定压倒一切,很多人都只放在口头上了,一遇到具体事,就没有了格局,没有了大局观,就只会给市委和市政府的工作添乱。你们中级法院,要加强法官的政治意识教育呢!”
杨书记的态度已十分明朗,曹院长表态,特事特办,中院一定支持仲裁委的工作,第一时间解决好市一中久拖不决的问题。当然,也说了回去一定加强法官队伍建设这样的官场话。
不久,中院判决维持了何玉娇仲裁庭的裁决。执行局也迅速把蓝桥公司的钱划到了一中的账上。很快,工程队进场了,一中教职员工放起鞭炮,给仲裁委送来了锦旗,上面书写着五个大字:“民生高于天。”
“拖了这么久的一个重大纠纷能得到这么圆满的解决,请问梁秘书长,您对此有什么感想?”市电视台主持人在教师楼加固开工现场现场采访时这么问。梁秘书长面对摄像机镜头,一反沉稳的常态,满面笑容。他说:“这说明,事关人民切身利益的事,就是党和政府的头等大事。这件事今天有了这么一个圆满的结果,是市委杨书记心系人民教师、心系法治建设的结果。也是我们仲裁委围绕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努力开创仲裁工作新局面的结果,也是市中级人民法院执法为公,执法为民的结果。当然,本案首席仲裁员是何玉娇教授,她是一位女同志,她能顶着各种压力,坚持秉公执法,执着地要给广大教师一个说法,她不屈不挠的办案个性,也是成功一个重要因素。”
主持人再寻找何玉娇,发现她正满眼是泪地看着工程队进场。摄像机悄悄摄下了她满眼是泪的镜头,然后主持人把话筒伸到了她面前,采访她的感受。
何玉娇面对突如其来的话筒,人还没有从感想中回过神来。本案结果是可喜的,可何玉娇对靠中国特色带来的喜讯却笑不起来。她是推崇政与法分开的呀,她是崇尚法律高于一切的呀,殊不知,本次实践中,她不得不回到中国传统的法治环境“情——理——法”的排序中去,不得不借助于党的领导来完成法律本该自己完成的使命。她正在思考这是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肚子里没有成套的场面话。她只是说:“我心里很乱,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主持人笑笑拿开了话筒,然后很职业化地对着镜头说开了:“我们本案的首席仲裁员、我们尊敬的何玉娇教授,面对成功,泣不成声,这是我们女性的特点——面对成绩从不自夸,只用那纯真的泪花表达出自己的爱憎分明……”
何玉娇离开了摄像机,手里拨弄着手机,她有些神使鬼差地拨了梁秘书长的手机。
听到她的声音,梁秘书长仍是那么谈谈的:“何老师么?我开始就对你说过的吧,这案怎么办都办不砸的。没有一点执政能力,我们仲裁委这家所谓的民间法律机构还能开得下去么!”
怔怔地收了机,何玉娇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能把案子直通到市里一把手,算你狠。但你胜之不武,鄙视你!!!包。”何玉娇看了短信,删了,再度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