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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佛爷下旨也无法审理清楚的刺马案

书名:罪案笔录本章字数:10514

  

  清朝同治九年(1870)九月三十日,漕运总督张之万的官船队,在一声号炮响后,风帆缓缓升起,依次离开了淮安府西门的御码头,沿着大运河向南而去。

  蜿蜒好几里哪,十几条船上,兵丁林立,军旗飘飘,那个气派!但船队走得很慢。

  不是风力的问题。风正顺着呢。是张之万的心情问题。

  两个月前,即七月二十六日,两江总督马新贻被人刺杀。他可是年轻的高干、老佛爷慈禧太后的大红人哟。老佛爷下旨,由江宁将军兼南洋通商商务大臣魁玉代理两江总督,与漕运总督张之万主审此案。

  一个头有两个大呀。七月二十五日,在梦中,张之万曾做了个梦,梦中马新贻神色惨澹,来到他的漕运总督府,站在他面前,久久默然,最后说了一句:“吾事专托同年。”说罢离去。第二天,马新贻即被刺。又过两个月,审理马新贻之案的差事就落到自己头上,这不是很蹊跷吗?

  事情反常必有妖,而这是一个带了血的案子,凶险万分是必然的,自家性命或系于未来的刺客,或系于老佛爷的喜怒,这更是一个难测的玄机。这是他不愿接这个差事的原因之一。

  第二个原因,是不愿与魁玉共事。此人系满人,为人耿直是夸赞他,说他不谙官场之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是实情。但满人哪,再没有本事,都是大权在手的,很刚愎自用的,处理不好关系,后果很严重的。

  好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分几个层次讲,一是张之万是谁。二是魁玉是谁。然后我们再去破马新贻或说去审理马新贻的案件。

  张之万

  张之万,陌生的名字。是的。万事靠联想,我们联想一下,立即就可以觉得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了。

  张之洞听说过没有?张之洞在晚清大名鼎鼎。他任过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多次代理,从未实授)、军机大臣等职,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四大名臣”。

  张之万是张之洞的哥哥(又说是族兄)。张之洞是同治二年(1863年)的探花,而张之万,字子青,号銮坡,直隶南皮(今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刘八里乡双庙村)人,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状元。重要的事说三遍,是状元!光绪二年(1876),任河南巡抚,移督漕运,现在他正是在漕运总督的职位上。他人长得清瘦,一缕山羊胡子,再罩上一身官服,妥妥的一个典型的清代高官的模样。他为人小心,“谨言慎行”四个字就挂在了漕运总督府的二堂上。他平日里的做派就是多磕头,少说话。也许是因为他的谨慎,也许是因为他的文采,还因为他的当朝书画名家的名头,他官运亨通。漕运总督后,他还历任江苏巡抚、闽浙总督。光绪八年(1882年),任兵部尚书,后调刑部。光绪十年(1884年),到军机处,兼任吏部尚书。升任协办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光绪二十二年(1896),因年迈请辞回乡。至此,他已是清朝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元老了。光绪二十三年(1897),张之万寿终,享年八十七岁,赠太保,谥文达,入祀贤良祠。当然这是后话。现在说说魁玉。

  魁玉

  魁玉,字时若,富察氏,满洲镶红旗人,祖辈驻防荆州。魁生于江陵县(今湖北省荆州市)东城。少时习读诗书,操练武功。稍长,以二品荫生入军,后由镶红旗协领升凉州副都统。哈哈,看明白了没有,以“荫生”入军,换言之,就凭借先人的军功而取得了监生资格,也就是说他是没有功名的,是靠祖上的军功而得到照顾走入仕途的,而且是个武官,文化程度不高的。

  不过他的军功是可圈可点的。咸丰三年(1853)冬,率部会同曾国藩部在新洲、阳新一带截击太平军,后在湖北办理军务,率军四处镇压太平军,先后收复武汉、沔阳、汉川、黄州、蕲水等10多个州县,赏戴花翎。咸丰五年(1855),太平军曾天养部挺进鄂西,咸丰帝诏魁玉署荆州右翼副都统,在汉水一带堵截太平军。5月,调任江宁副都统。率军驻天京(金陵)小水关,与太平军李秀成部对峙四年。1858年署江宁将军,同钦差大臣和春率江南大营清军与陈玉成、李秀成部接战,威胁太平军的天京。1861年任镇江军务帮办,与英、法“洋枪队”“常胜军”达成联合协议,进攻太平军。1864年攻陷丹阳,打开通向天京的门户,得赏巴图隆阿巴鲁名号。6月初,与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李鸿章、左宗棠一同攻陷太平军的天京,赏云骑尉世职。12月,调京口副都统。次年5月,升任江宁将军,与曾国藩、李鸿章办理金陵苏常太平军善后事宜。1868年,进京入觐。1870年,代理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商务大臣,在上海、浙江、福州等沿海地区及江苏、江西、安徽、湖北等长江流域数省处理洋务并开办洋务军工企业。1871年任成都将军,赴西南镇压少数民族起义。1877年旧伤复发,告病回江陵寓居,同年病卒,诂授建威将军。有《翠筠馆诗》印行。1870年之后是后话,1870年时,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慈禧太后让他代理两江总督,牵头审理前任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案。

  马新贻被刺案情

  船在慢慢开,张之万与师爷赵新武商量着马新贻案件的处理办法。

  案情很简单的:马新贻是一个提拔得很快的高级干部,是清朝九位封疆大吏之一。他是山东菏泽人,与张之万一同,同为道光二十七年(1847)进士。同治元年(1862),马新贻代理安徽布政使,以克复庐州军功赏加按察使衔。同治三年(1864)十月,升任浙江巡抚,成为省级军政大员。同治七年(1868)二月,任浙闽总督,九月任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成为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到两江总督任上时,身负着慈禧太后调查太平军圣库去向、裁撤湘军等重任。重点再说一遍,调查太平军圣库(传说太平军在天京有不少财宝,被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贪墨了)、将功告盖主的湘军裁军,是他上任后的主要职责。

  同治九年(1870)七月二十六日,马新贻依惯例到总督署右侧的校场校阅绿营兵操练,并亲自为弓、刀、石、马四大项的前三名戴红花。此时一处围栏被观操百姓挤倒,人群涌入校场,争观两江总督容颜。马新贻很享受这种百姓拥戴的场面,不听部属劝阻,走下观礼台,步行从校场的箭道走向总督府后门,边走边向百姓招手致意。这时人群中冲出刺客张汶祥,一刀刺入马新贻右肋。马新贻倒地后,张汶祥并不逃亡,束手就擒。第二天,马新贻不治身亡,终年49岁。

  天哪,年轻的高级干部就这么简单地死于非命呀!但这是老百姓眼中看到的情况。深谙官场之道的人都在想,谁要马新贻死呢?

  作为审理此案的官员张之万更要想深一层的事是,我可能审出什么结果来,这个结果对我没有利呢?这个结果能否对官场的平衡产生冲击呢?如果对我不利,如果对官场会产生负面影响,我该怎么做呢?什么?如实报告给太后就行了?天真了吧,太后那是个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真要听她的懿旨办事,大清国早就亡了!

  太后的想法

  马新贻被刺,慈禧太后是真正心疼无比的。这么年轻这么千挑万选多少年才出一个的英才,身负着重任的英才,就这么死了!

  慈禧太后派他去就任两江总督,真的是对曾国藩的一个牵制。曾国藩对大清有再造之功不错,但已功盖主了,应当拿掉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曾国藩不爱财,不贪女色,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弄掉他并不容易。不过屡屡听说他的弟弟曾国荃比他差得太远,爱财好色爱出风头,听说他攻克太平军的天京抄了太平军的圣库后弄了一大堆财宝却没有上缴朝廷。抓住他的把柄也就是抓住了曾国藩的把柄。所以他派出马新贻去就任两江总督(总督府衙门就在江宁,就是太平军的首府天京,就天的江苏省会南京),查清曾国荃的贪污内幕。不料他就这么轻率地被一个刺客刺死了。

  此仇要报,此案内情更要弄清楚。

  慈禧太后是女人中的聪明人,母鸡中的战斗机。她想到了魁玉,他是满人,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代理两江总督当然没有问题。但这是一个粗人,还得有一个细人,一个文化人来辅助他,才能搞清楚此案。她想到了张之万。理由如下:张之万书读得好,学问好,字画也好,他“画承家学,山水用笔绵邀,骨秀神清,为士大夫画中逸品。初与戴熙讨论六法,交最相契,时称南戴北张。书精小楷,唐法晋韵,兼擅其胜”,所写的扇面现在还以状元扇收在苏州博物馆。他为官政绩也不错,在镇压河南捻军、抵御英法联军进攻大沽口时,均有很好的表现。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咸丰帝病逝于承德,同治继位,户部尚书肃顺等八大臣摄政。张之万站在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一边,秘密筹划铲除肃顺等人并成功,故深得慈禧看重。他与马新贻还是同年进士,汉人儒生,讲究友情,相信他会为同窗报仇而拼尽全力。再者,淮安离江宁也近,去也方便。

  她的思维逻辑是,张之万是她心腹,而且与马新贻是同榜进士,没有理由不尽全力查案。她不知道的,张之万十分不情愿呢。因为一旦做了官,什么亲情友情,什么忠君忠义,都得服从个人利益的得失考量呢。

  五百兵丁围茅房

  淮安到江宁,即两江总督府所在地,现在的南京,先要到镇江,淮安到镇江是430里路。

  张之万的船走得很慢。他与赵师爷在细细地研究马新贻案已知的案情。

  你说,魁玉将军已审过一遍了,他为什么没有得出结论?还得老佛爷下旨让我还参加二审?张万年狐疑地问赵师爷。

  赵师爷说,老爷,不揣冒昧,我觉得此案有几点蹊跷。这一呢,老佛爷让皇上下的圣旨里有这么一句话,魁玉一审此案,得出此案仅为张汶祥一人所做,并无他人指挥,此草草结论,令朕难以信服,更令天下难以信服。那么好了,圣上与老佛爷在怀疑什么事呢?如果我们此行不解了老佛爷的怀疑,您再审出什么事实真相来也无济于事,也不能算是办好了差事;这二呢,是魁将军的做派不对。此公是个狠人,杀个千把人万把人眼都不会眨一下,为什么这次他就这么手下留情,只杀一人呢?我猜想他一定是审出内情了,但不敢如实呈报。魁将军虽似个天杀星,却真是个李逵,粗中有细,他根本就不敢把真实情况报给老佛爷。老佛爷呢,被他憨厚的外表迷惑了,想魁将军打仗行,办案不行,就想到让老爷您去再审一遍。这样最后的后果是,真情由您上报了,以后不利的结果就由您承担了,他魁将军就开溜了,得罪人的事就没他份了。退一步说,他没审出结果来,还好说,您去审个结果出来就好。最可怕的是,明明有真相了,没有人敢报告老佛爷,结果报告这个坑就让您去跳。这个可能性倒是最大的。

  那你说说看,可能会有什么坑?张之万对赵师爷是十分信任的,无话不谈。

  赵师爷笑笑说,老爷,这坑太明显了,凡是有一点聪明头脑的人都看得到的,我相信老爷您早看到了,否则不会让船走这么慢。您这是考我呢。我以为,这个坑就是,刺客的幕后指使人是曾国荃。碍于老佛爷想除却一时难除的曾国荃的哥哥曾国藩,如实报也不好,不如实报也不好。谁如实报谁倒霉。

  此话怎讲?

  你如实报了,老佛爷除不除掉曾家兄弟?除?湘军已经坐大,逼急了就造反;不敢除,那就会说报告真相的人是谎报,就要把上报的人除了,上报的人就当了替罪羊。就是不让上报的人当替罪人,上报的人也得罪了曾家兄弟呀,以后可就要受罪了!

  是啊,子良呀(赵师爷的字),你说的对呀,这真是我的焦虑所在呀。我不是不想替我的同榜进士、好友马新贻报仇呀,报不好,仇没报,我自身也会陷进泥潭拔不出来呀!

  这个愁绪一上来,身体就不适,身体一不适,最先有反应的是肠胃,张之万立感肚子疼胃疼起来。他想上一下茅房。

  船上没有茅房,赵师爷远远看到岸边有茅房,马上指挥船靠岸,让张漕督方便一下。

  船在徐徐靠岸,张之万对赵师爷说,布置一下警卫。我昨天又做了一个梦,张新贻扔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凶手张汶祥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我还没有参透这是什么意思呢。

  明白。赵师爷一声令下,船上旗手打出旗语。各随行船纷纷先行靠岸,500兵丁纷纷上岸,包围了岸上的茅房。然后,赵师爷请张之万上岸去茅房。

  岸上百姓,看到众多官兵如临大敌般上岸,以为遇到战争,马上拖儿带女,逃离村庄。等张之万方便完毕,官兵上船开拔,百姓中胆大的才回庄子来看看,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500官兵围茅房的笑话比风还快地传到了江宁。

  编好结论

  10月7日,张之万到达两江总督府时,魁玉与他见面时第一句玩笑话就是:张大人进茅房要五百人伺候乎?

  张之万一笑,老兄莫要见笑。兄弟我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又途经凶险之地,哪如老兄,有力拔山兮的雄力,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呀。

  两人打着哈哈,入府休息。这一休息就休息了两个月。

  两个月中,张之万在江宁游山玩水,丝毫也不提审案的事。

  其实,他早与赵师爷商量出一个对策来:拖。赵师爷说了,凡事,欲速则不达,慢工出细活。他这么对张之万说,你想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马新贻再是良臣,他死了,对老佛爷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老佛爷难过是必然的,但因为没有价值了,难过一阵子也会过去的。那时候她心情平和了,我们拿出什么结论她也容易接受了。就是不接受,对老爷您的惩处也不会太重的。

  好,就这么办。张之万深以为然。

  刑部来了几次催办函,函中称,魁将军张漕督办案细致,实可嘉奖,但也请提高办案速度,以平汹汹之民意。

  到了此时,案子不能再拖了。不过张之万并没有先提审案犯,而是找魁将军来商量案情如何向朝廷呈报。

  张之万先打了一阵哈哈,感谢魁将军两个月来的招待周详。然后再问,魁将军,能否将案情告诉下官一下?

  称为下官,是因为张之万漕运总督官阶是二品,且管的是大运河里的官粮运输这等相对不太重要的事宜。而魁玉是代理两江总督,虽然也是二品,但是九大封疆大吏这一,又是满人,所以他就自谦称了下官。他不提审,也是在做姿态,表示愿与魁玉站到一个阵线里。

  魁玉把自己审理的结果或说编好的案件结果又说了一遍:刺客张汶祥,原为捻军,再当海盗。马新贻任浙江巡抚时,曾大力剿灭海盗,杀了张汶祥的很多同伙。官兵抓强盗,本来也是正常的事,也不会结下什么大仇恨。海盗被官兵打散后张汶祥也成了做买卖的平民。但有一事,却让张汶祥对马巡抚有了杀心:张汶祥的妻子罗氏长得十分漂亮,被一个叫吴炳燮官员诱拐;张汶祥气愤不过,拦轿告状,但马新贻并未受理。之后张汶祥到新市镇开小押(放高利贷),正遇马新贻整治市场,打击高利贷,这下搞得张汶祥血本无归。新仇加旧恨,这是张汶祥刺杀马新贻的动机。所以,我认定本案就是一个偶然发生的案件,并无他人指使。

  噢,魁将军,下官同意您的看法。不过从皇上下达的圣旨看,对您的一审结论多有不满。冒昧地问一句,老佛爷和皇上在怀疑什么呢?如果我们不解开老佛爷的这个怀疑,怕是难结案呢。

  老佛爷爱臣死了,她心中当然难受。江宁是湘军攻下来的,是湘军的势力范围,而马新贻又是来查湘军问题的,他又死在江宁,他的死想想也与湘军脱不了干系呀。如果是一般刺杀,刺客杀了人会不逃窜吗?会直挺挺地等你来抓吗?刺客不走,无非就是要达到一个目的,就是要留个口供——我是自己行为,没有人指使——再死。这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谁不懂呀?但我敢刨根问底的审吗?就是审出个结果来会怎么样?老佛爷也许在想,本来想让马新贻来抓出曾家兄弟贪墨的证据,好光明正大地办了曾家兄弟;现在证据没找到,马新贻倒死了。如果找出曾家兄弟害死马新贻的证据,她扳倒曾家兄弟的目的也是能达到的。老佛爷可以这样相,但我能这样做吗?

  愿闻其详。

  老兄,两个月来,你我已不是外人,现在更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想呀,查,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查出来,是曾家兄弟干的,这另说。如果查不出来呢,那曾家兄弟恨你,老佛爷也称你无用,也不会帮你。这是对我们第一层不利的地方。第二层,查出曾家兄弟是幕后指使。那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处理曾家兄弟,这倒好办,是最好的结果;但还有一种可能,曾家兄弟狡辩,大臣求情,或是老佛爷不敢动他们,因为湘军现在实力太大。那怎么办?那还有咱俩的好果子吃么?满人就是直,一下把话都说出来了。

  张之万点点头,所以,我愿意维护将军一审的意见。但在维护一审意见同时,我们可以加上一句话,说张汶祥是太平军余孽、洪秀全余党,让他刺杀的动机更明确一些,让人更可信一些。

  魁玉连连作揖,连称高见。

  他俩再走一个过场,将张汶祥提出又问了一遍,再将原审结果换了一种说法,换汤不换药地呈报了上去。张之万文字功底好些,他怕以后真相大白时担上欺君之罪要杀头,在他们这个没有反映真实案件的奏折上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再三质讯,(张)矢口不移其供,自称为太平匪首洪秀全报仇,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

  “尚属可信”,就是“还可以相信”的意思。如此大案,一句“还可以相信”就做了结论,你当朝廷大臣都是傻子,你当慈禧太后是纯情少女呀。老佛爷当即大怒,再改派直隶总督曾国藩与有“铁面无私”之誉的刑部主事郑敦谨为钦差大臣,来再审刺马案。

  老佛爷还下懿旨:张之万调任江苏巡抚。

  江苏巡抚比漕运总督官要小,明显老佛爷对张之万所审的“刺马案”的结果十分不满。不过这个小小的降级处分,跟一撸到底或掉脑袋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张之万接到降职的圣旨,竟十分高兴。

  魁玉更是高兴,审案结论报上去,老佛爷只对张之万不满,没有对他有什么处分。

  郑敦谨相将曾国藩一军

  江苏这个地方怪怪的,两江总督府在江宁(即现在的南京),江苏巡抚衙门则在苏州。张之万没有去苏州上任,而是高高兴兴地呆在江宁,等着郑敦谨的到来。

  翻过了年,1871年2月18日,郑敦谨率两个随从,轻车简从就到了江宁。这一天是大年除夕。张之万与魁玉隆重地接待了郑敦谨,安排郑敦谨住下。郑敦谨真是一个好官,谢绝了酒宴,没住总督府而是住进了一家小客栈,要求也不要派警卫。到了正月初二,他就提审了“刺马案”的刺客张汶祥。

  他看到张汶祥养得红光满面的,没有一点受过刑讯的样子。他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们没有打你?你的供词是自愿的?

  没打我,我口供是自愿。

  郑敦谨明白了。他不能光听张汶祥的说词。他身着便衣,还派出自己随从也身着便衣,深入各茶馆酒肆,就刺马案开始了打探。

  因为又有朝廷要员再审刺马案,江宁大街小巷的酒店茶楼的舆论主题就是刺马发生的原因。

  郑敦谨及随从收集到社会上关于马新贻被刺有五种说法:

  一、咸丰七年(1857),马新贻在庐州(今合肥)办团练时,与捻军作战时被捻军小头目张汶祥所俘。张汶祥的朋友曹二虎有心投清,张、曹二人便与马新贻结拜为兄弟。之后张、曹率队投降了清军。张、曹二人所部编入清军后,马新贻竟利用职权强暴了曹二虎的妻子,为最终占有曹妻还害死了曹二虎。张汶祥便为曹二虎报仇而杀马新贻。随从向郑敦谨报告说,马新贻的亲兵时金彪知道三人故事的前前后后。时金彪现已调到山西任了参将。随从还报告说,魁玉也曾将时金彪传到江宁府询问,但时金彪的供述并没有做记录。听了这话,郑敦谨一惊。自己也盘算起来,如果说马新贻有这等劣迹,不是在说老佛爷用人不当吗?如果这案情属实,能这样上报老佛爷吗?

  二、马新贻与江苏巡抚丁日昌有仇,丁日昌有雇凶杀马之嫌。丁日昌是湘军出身,丁日晶平常就住苏州的江苏抚巡衙门。随从报告说,丁日昌的儿子丁惠衡不学无术,科举已无可能,丁日昌便花钱为儿子捐了一个候补知府。1869年10月5日,丁惠衡在苏州妓院前与太湖水师兵勇徐有得等发生纠纷。恰逢苏州亲兵营补用游击薛荫榜率队巡逻,便将一干人带到衙门。薛荫榜当然认得上司丁巡抚的公子,便有意包庇丁惠衡,将太湖水师兵勇徐有得责打40军棍。几天后徐有得伤重而亡。太湖水师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将案子直接捅上朝廷。朝廷让马新贻审理。马新贻开庭传丁惠衡时,丁日昌说儿子翻墙跑了,且一直找不到。马新贻十分恼火,限期将丁惠衡缉捕归案。结果……马中堂就遇刺身亡了。

  三、马新贻一上任就彻查太平军圣库,发现了湘军重大贪污案,结果湘军雇凶杀人。

  四、有说张汶祥是为海盗朋友报仇而杀马新贻的。

  五、马新贻是回族,想勾结回民反清,被张汶祥知道,出于义气而杀马。

  在古代,结案也不需要多少证据的,只要有犯人口供就行。这五种可能,郑敦谨暗藏起来。其中有些可作为刺向曾国藩的匕首,有些则还想与曾国藩商量,如何奏报才好。他做好了这些前期工作,发信请曾中堂尽快赶来江宁。他的想法是,两人当庭提审张汶祥,在刑讯逼供下,不怕张汶祥不招。待张汶祥招供了,那时再看看曾国藩有什么说辞。

  郑敦谨是铁铁的老佛爷的人,他一心想为老佛爷查清真相,除掉老佛爷心头之患——在不断坐大的湘军,但知道老佛爷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也是心有余悸的。

  扎硬寨,打呆仗

  曾国藩,汉臣,初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孔子的著名弟子、宗圣曾子七十世孙。他家是地主家庭,也可以说是耕读人家,父母一共生了他兄妹九人,他为长子。他自幼勤奋好学,6岁入私塾读书。不过天资并不聪慧。未考上秀才时,一天晚上他在家里背书,有梁上君子已潜入他家房上。小偷揭开瓦,朝屋里一望,真的好失望,都三更天了,还有人不睡觉在读书。但即来了,只好再等等,不怕他不睡觉。此人正是曾国藩。一段《论语》,他背来背去就是背不顺畅。小偷在房上都背出来了,他还没有背出。小偷真气了,从梁上跳下来,背了一遍给他听,然后气哼哼地甩袖而去,把个一脸惊诧的曾国藩撂在了身后。

  道光十八年(1838),曾国藩第二次参加会试,终于中试,殿试位列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这就算进入公务员队伍了。军机大臣穆彰阿不知怎么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憨厚有点乡巴佬味的读书人,在他推荐下,道光皇帝在朝考中钦点曾国藩为第二名。

  组织湘军了,与太平军作战,他的憨厚的做派仍没有改。他打仗没有什么战术,如果说有的话就是一句话:扎硬寨,打呆仗。具体做法就是,一到某地,先扎营盘修工事做防御准备,然后依仗优势兵力与火器,碾压似的推进,占领太平军的地盘。然后再扎营盘修工事做防御准备,然后再依仗优势兵力与火器,碾压似的推进……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最后胜利。

  接到圣旨让他接任魁玉任两江总督,与郑敦谨一同查办马新贻案时,他正任直隶总督,正被天津教案弄得焦头烂额呢。同治九年(1970)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刺马案发生前一个月,天津先出事了。天津数千名群众因怀疑天主教堂以育婴堂为幌子拐骗人口、虐杀婴儿,聚集到法国天主教堂前面讨说法。法国领事丰大业赶往教堂处理事件,半路上遇到天津知县刘杰,丰大业指责刘知县处理不力,双方因此发生争执。自认为自己是洋人,高中国人一等的丰大业,竟拔枪射击,当场打死刘杰的仆人。这下激起了民愤,群众激愤之下杀死了丰大业及其秘书西门,之后又冲进教堂,杀死了十名修女、两名神父及两名法国领事馆人员、两名法国侨民、两名俄国侨民和三十多名中国信徒,焚毁了法国领事馆、望海楼天主堂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四座基督教堂。事件发生后,英、美、法等国联合提出抗议,并将军舰开到了天津大沽口。

  曾国藩前往天津处理。他知道中国国力太弱,打不过洋人,便积极调解。最后处理的结果是,处死为首杀人的中国人八人,充军流放二十五人,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被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损失四十六万两白银,并由崇厚派出使团至法国道歉。这个交涉结果一出,朝廷及民众舆论均甚为不满,曾国藩立即被贴上了“卖国贼”的标签。

  看来,直隶总督是没法当了。然而就是这个两江总督就好当吗?

  老佛爷对湘军坐大及对他本人的怀疑是明显的,尽管他在同治三年(1864)八月自请裁撤了两万五千名湘军,自己也真的没有自个儿当皇帝的野心。

  但刺马案风传与湘军有关,老佛爷为什么不避嫌还让我去审?是想当庭找出我的漏洞除掉我?还是认为湘军势力大,非要借我的手大义灭亲让湘军弟兄们没有话说?

  这件案子与湘军有没有关系?曾国藩说不清楚。自己没有派人去杀马新贻是肯定的,自己没有野心,只有一颗儒家的忠君爱国之心,马新贻就是查出点湘军的什么不轨行为来,最多就是自己致仕(退休),回家隐居。其实他早有此心,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多好。一个人一辈子做成一件大事就好,就没有荒度一生。一个人到了没有精力与体力时还尸位素餐、死撑活碍干什么!但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得罩着点,尤其是四弟曾国荃,常常办事毛糙。同治三年七月,他率兵攻陷太平军首府天京(今南京)时,纵兵烧杀七天,得了个“曾剃头”的恶名。当时抄了洪秀全府与太平军的圣库,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财宝,是他自己私自分给下属了呢(相信弟弟跟他一样,饱读诗书,是不爱钱财的人),或故意放纵下属抢劫了呢,还是太平军根本就没有多少财宝呢?这不好说。朝廷派马新贻来查此案,曾加荃雇人搞一个刺杀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只是他人在湖北任巡抚,派个人到江宁来也不容易呀……真真烦心事呀!

  走,是得走了,直隶总督是当不下去了。怎么处理刺马案呢?曾国藩的办法还是“扎硬寨,打呆仗”。咱慢慢走,弄清情况再出击。

  好在古代交通是慢交通,接到郑敦谨的信后,曾国藩沿大运河开始启程。

  他先派出心腹,快马去了江宁,安排内线,摸清郑敦谨案件办理的程度。

  心腹回来了,汇报说郑敦谨访到了五种可能性,但还没有什么证据,要等着曾中堂一同来提审再行定夺。

  曾国藩从内线得到这个消息后,下令加快行程,来到了江宁,加入了三审。

  郑敦谨先向他汇报了审案进程。听完汇报,他对郑敦谨说,马新贻霸占友妻之事,涉及到朝廷选拔人才走眼,但如此上奏明显不妥。丁日昌、太平军圣库均涉及湘军,老夫为湘军的创办人,实在不便直接审理此案。是否由老夫上书朝廷,此案就由你一人一力承担下去?

  下官才疏学浅,哪里可以一人专断,还请大人从明日起,直接审理。郑敦谨哪里敢违背圣旨不让曾国藩参加。

  好吧,老夫就勉为其难吧。曾国藩表示同意参加审理,但要求郑敦谨主审。

  第二天起,曾国藩参加了一连十四天的提堂,不过其间一句话也没有讲,最多就是用那个目光犀利的三角眼瞟被审人员一眼。

  没有讲话,但人在堂上呀,人在就有威在,到堂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敢讲曾国藩或曾国荃或湘军的不是。这次对张汶祥动大刑了,张汶祥被打得皮开肉绽,没有了人样,但仍一口咬定原来的供词。到第十四天堂审结束时,十四天没有说话的曾国藩对郑敦谨客气地说了一句:“小山(郑敦谨的字),看来只好仍照魁、张二公原奏奏结了。”郑敦谨到了此时,只能点头了。

  3月19日,郑、曾联衔上奏,再次确认了张之万、魁玉二审的结果,只是对处刑上除凌迟外,加了“摘心致祭”。

  到此慈禧虽然权力倾天,也难知真相了。3月26日,圣旨下达,认可了郑、曾的审理结论。4月4日,张汶祥被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

  郑敦谨在圣旨到达前,没等张汶祥正法,就愤然离开了江宁。他来到清江浦(今淮安市区)后,让两个属下回京交旨,自己在清江浦游玩了各项名胜古迹,托病辞官回了湖南。

  曾国藩监斩后,回到总督府。他提笔给四弟曾国荃写信,想问问他张汶祥是不是他雇的凶。想想事情已了,再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就把写好的信又撕了、揉了。

  张之万调江苏巡抚的当年,新任命又到,同年九月补授闽浙总督。

  马案,最终就这么了结,也成了封建社会司法不公的典型案例。案子为何不公?为何有了最高领导的关注、有了干臣直接审理仍然得不到真相?就在于最高指示会因为各级的利益而打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