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无 言

书名:基层干部本章字数:25664

  

  我这次调动主要是吴新一手炮制的。

  我在市人事局办公室找到干部科余科长,他推给我一把藤椅,余科长与我坐对面,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调动我们没有同意。原因是理由不充分。我有种被人愚弄的感觉。

  从人事局出来,我就去了吴新家,我们见面,吴新说了些道歉的话,我说没什么,只当是一次人生的体验,兴许对我还有些好处,吴新只是苦笑。我准备告别,去乡下看望双亲,吴新说,我把商调函留下了,你不妨去找找生子,他通红黑两道。我未置可否,说实在的,凭我与生子的感情,没有必要让他来提醒我。

  我与生子是高中同班同学,我第一次到生子家是在第一学期快要结束前的那个严冬。

  星期天的下午,我与生子都到校较早,学校要组织班级篮球赛,我是绝对主力选手,生子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班主任也批准他加入了班篮球队。我们早到就是为备战篮球赛。练完球后生子眉飞色舞地对我说:我们队上一条黄牛从桥上跌下了沟,腿断了,成了废牛,队上决定杀了分肉。后天的日期好,队长说后天杀,晚上我们请假回去吃牛肉。爹说了,他把牛架也买下,那东西砍了在大锅里一煮,可以拆下好多的肉来呢,那牛骨里的油才好喝,特别是肋骨子,两头都有小孔,放到嘴里一吸,那油就哗地出来了……生子讲得有滋有味,我却恶心得要命。平素我不吃牛肉,更谈不上去喝牛的髓了。生子绘声绘色时,仿佛那腥味十足的滑腻腻的东西直咽我的喉咙。在生子不注意的间歇,我吐了一口唾沫,感觉才好了些。

  我不想拒绝生子的那片好意,因而表面上装出十分兴奋的样子,生子有了却愿心的那种喜悦。

  请不动假是我和生子早已料到的,无奈生子打定主意,非请我去吃顿牛肉不可。我们于是商定,下了晚自习就摸黑上路。那天晚上有很圆的月亮,地上的银光倒是消减了不少严冬的寒气,我们摸了二十几里的山路,到生子家时,已是子夜时分。在蒙蒙的月光下,眼前那两间沉睡的草屋明明预示着种种的不幸。

  生子说这是我的家。我仿佛觉察生子还想说什么。生子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衰弱的声音问:谁呀,是生子吗?这正是她母亲问的。生子说是,其实,生子的父亲早就划燃了火柴,点上煤油灯来开门了。

  进门后,我看见生子的家境这样的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家里空荡荡的,能够落座的就只有3条板凳,围在那张四分五裂的小方桌旁。生子把父亲叫到里屋,问杀牛的事,生子父亲说杀是杀了,但肉让区食品公司弄走了,牛架也没有弄到。生子急了,说:你不是事先说好了的,怎就变了卦?他父亲说,刀把子掌在别人手里,别人说给就给,说不给又怎样。他说的自然是队长。生子沉默了好一会。

  生子的母亲起来了,她脸像十分可怕,喘急的吼声使全身抖动,仿佛她立马就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那双深陷的双眼告诉我,她老人家留在这世界上的时日,将是屈指可数了。我的心情异常地沉重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

  生子母亲照样下厨做饭,父亲抱来一捆干柴,在堂屋里升起了一堆旺火,招呼我们搬了板凳去烤。不多会儿厨房里就散发出一缕缕葱蒜鸡蛋汤的香味,生子没有说话,一脸的消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飘摇的火苗儿。

  当我们再闻到包谷面饭的香味时,生子的母亲已将铁炉灶架在了那张破旧的方桌上,那缕缕的蛋花香味更是浓烈。这顿饭我吃得特香,也让生子减轻了那沉沉的内疚。实在说,我得深深地感谢生子父母的一片盛情。毫无疑问,这顿饭当是生子家招待规格很高的,那锅蛋汤及桌上炒的几碗青菜,起码得耗去两位老人好几天的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作出的一大牺牲。

  吃完饭,与二老道别,我的心里特别难受,想到这两间草屋,想到这两老眼前的艰难,我直想流泪。顺着那条山路走过不远,这两间草屋的灯灭了,重新沉入了月色的安详。

  走上大路,生子说去解手,我真以为他是去那林中小道方便,不多会儿,我的左侧不远处升起了一片桔红的火光,并火势越来越旺,让那方的月色暗然神伤。生子气喘喘地跑来了,他来不及换口气就说快跑,我与他赶紧奔跑。我明白了一切,这大火是生子放的,我同时预感到事态的危险性。我轻声责怪他不该将我也扯进去。其时,我的心全乱了,仿佛我向前走就是一座警戒森严的牢狱。生子却一安百泰,说要是他那狗日的家不是砖盖的,连他也给毁掉。他说的自然是队长。生子点燃的是队长家的柴垛,一大垛干枝柴顷刻之间陷入火海,顿时呼号声杂沓鹊起。生子这次放火的原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生子解了恨,我却吓得好多天心惊胆寒,夜里恶梦纷呈,哭叫着是常有的事。以致老师表扬提起我的名字,我都惊乍不已。生子背地里说我是面糊一团,没有男儿气,我近乎求饶似地对他说,你以后不再约我出去了。生子笑说,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说我不说还犯了事儿。

  后来,队长找了派出所的人去查了现场,得出的结论是,队长自家烧火粪时,隔得太近,火星随风飘入枝桠柴垛中,熬了半夜遂起了大火。干警戏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队长也只好干认倒霉。我听生子平淡地口述了这事了结的经过,心里的疑虑才算渐消。这一结果挽救了生子,同时也让我从参与放火的罪名下逃了出来,避免了我人生的一次灾难性的转折,因为两年之后,我在本不轻松的政审之后,依靠硬朗的考分跨入了大学的校门。

  实在说,生子并没有多少篮球天赋。我之所以力争他加入球队主要是由于他与我要好,而且生子也富有到球场上表现自己的欲望。当那块水泥球场的白线外,围成铜墙般的啦啦队加油呐喊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光劲儿,而且其间还夹杂着女孩子们娇嫡的赞美。生子为此事向我说过不少好话,他说凭他的条件抓板卡位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为有这理由,班主任才首肯他进队的。生子进了队,高兴得不得了,他在我耳边说,我抓到球就给你,不给别人。

  我猜测,班主任之所以一开始就将他拒之球队大门之外,当是缘于他那糟透了的成绩。生子的文化基础差,那次作文他好不容易才整出三四百字,而错别字竟达到108个。班主任教语文,那次作文评析,我与生子同时都是典型,只不过是两个方面。我的文章班主任当众宣读,生子的文章也宣读了,班主任在语气上加上调侃,于是一面读着,台下的哄笑声就鹊起如潮,就连生子自己也唧唧发笑。读完后,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了3个字:水浒传。点生子起来认,生子说是水许传。全班顿时又是笑声鹊起。班主任问,你们初中期间开了些什么课?生子说,班主任是生产队长,我们主要是劳动:割谷双抢打梯田,平整土地做河档。生子说得油,全班又笑了。班主任不问了,好一会儿,才叫生子坐下。班主任说以后多用些心思搞学习,生子说当然,全班又笑了。

  生子训练很刻苦,一段时间后,基本技术有所提高,正如队友评价的那样,效果较好,动作难看。生子三步上篮,仿佛是一把粗糙的扬叉,将球捅到了篮网中。

  实践证明,我的建议是正确的,生子个大体壮,腿脚有力,无论是防守、抓板,还是策应,效果都较好。他与我的配合最为默契,他的力量加上我的灵巧,被体育教研组誉为黄金拍档,被戏称为校内的穆铁柱与吴昕水。赛事下来我与生子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校篮球队。

  那次新生赛进行到了中期,我们班队遇到了最为强劲的对手四班队,两队特点突出。论身体条件,他们整体优于我们,上场5名主力个个健壮硕实,打法硬朗。我们队则灵巧多变,攻防转换节奏明快,且有我与生子的黄金组合,双方有得一搏。赛前双方未尝败绩,赢得轻松。这场比赛是预料中的一场恶战,谁赢谁就是冠军,因而学校普遍关注这场提前的决赛。

  那天下午4点钟,比赛正式开始。开场后,我们打得不顺,四班凭借身材的优势,篮下频频建功,比分一路领先。班主任急了,上半时进行不到10分钟,班主任叫了暂停,重新布置战术,我们看出对方脚步动作迟缓,便改打人盯人,加强抢断,局面有了改观,比分差距缩小,对方失误频频。下半时,我们占了上风,四班开始急躁,相互之间指责不断。终场前3分钟,我们已领先10多分。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件不该有的突发事件,而且这事影响久远。在一次快速反击中,我接生子的回传球飞步上篮,四班高大后卫成军伸腿将我绊倒,我几个翻身后蜷曲在篮下的水泥地上,全场一片哗然。

  生子火了,上前就给成军一个嘴巴,顿时场面大乱,双方的啦啦队展开舌战,球场成了个大蜂箱。学校领导、体育教研组、在场的老师都出面阻止,方才平息风波。万幸的是我只是左手受了点轻伤。重新开战,我们换下了生子,四班换下了成军,双方的火药味轻了。四班明白他们大势已去,无法赢得冠军,反倒打得轻松自如。

  然而,真正的较量还没有开始。成军就住在镇上,土生土长。生子当着大庭广众扇他嘴巴,那口气自是吃不消,心里窝着火。他打定了主意要找镇上的土游子来报复,一切还挺有骑士风度,约定时间和地点,决斗一场。并声明,如果谁怯阵不到,就在校园内当着众人的面高喊三声:我是王八。

  这一次,我更为生子提心吊胆,生子力大是明摆着的,但常言一人不及四手,这也是明摆着的,硬顶上,恐怕生子会吃大苦头的,况且镇上的那帮子也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

  我背着生子去找了成军取和,并保证只要不打架,今后绝不为难他。但成军傲慢,条件一刻也不放松。成军以为这是生子的主意,于是更坚信自己已在这场较量中占有明显的优势。于是成军更是自以为是,表现得专横跋扈起来。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打半边场的三人篮球,成军百般排挤生子,甚至不让生子接班。他以为生子会软下来,去土场地上玩球,他万万没有想到生子就是顶着硬上,非上场不可。生子上场后虎虎有生气,每遇成军在前,他直撞上篮,不分远近。他那双铁肘拐敲得成军东倒西歪,招架不住。成军不敢与生子单个对抗,只好忍气吞声离场而去。成军又一次吃了败仗。生子随后对我说,我就不信这等子邪。

  双方的决战是在所难免了。

  他们约定决战的地点在河滩的沙地上,成军带了一帮土游子,为首的一个名叫混混。而生子却弄来了那伙在学校搞修建的瓦工木匠,这伙子工人老早就与那帮土游子有过结,只想找个机会试试身手,于是这次为生子壮胆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好时机。双方各执一边。

  生子随身带来两把利斧,抢先一步走到沙地中央,指着对方说,我与成军的事,该由我与他之间解决。如果谁要插手,我们就玩硬的。生子将斧子在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下落。随即将这把斧子砸过去,斧刃砍进离对方不远处的黄沙中。说,这把斧子已开戒了,谁有胆子捡起地上的家伙,谁敢!生子吼出一声。对方无人上前。生子乘势而上,步步紧逼,那干人就节节后退。生子提起沙地上的那利斧,大吼一声:滚。那干人一溜烟跑开了。

  那次篮球赛全班上下都十分看重。班主任是分来不久的社来社去大学生,在众多的班级中建立一定的知名度,形成一个好的印象,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而显得十分投入。班主任用自己本不宽裕的薪水在教工食堂打来饭菜为我们队员加餐。训练比赛的辛苦程度他是理解的。于是他动员我们班卫生委员蓉,文艺委员梅组织一支服务队,每逢比赛训练她们笑吟吟地为我们这些一身臭汗但春风得意的队员们端茶递水,班主任挖墙打洞托关系,在合作社自费弄来的几斤红糖,就是她们这些纤纤细手均匀地兑到那杯杯开水中的。就为这些,我们这帮男子汉儿没有理由不去拼命争抢。为了班级,为了班主任,也为了这一群活泼灵性的女孩子。

  蓉雍容沉静,而梅却苗条外向。蓉和梅的统一之处是白皙端庄。尤其是蓉的皮肤,白得润泽,一颦一笑,那脸上的粉色立即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那时候蓉已显示出女孩子发育成熟的各种特征,而梅正像一湾秀丽的碧水,一片未染的青山绿草,生气而张扬。

  服务队的成员有分工,我的脏衣鞋由蓉负责洗,而生子的就分给了梅。衣物洗净晒干后就送到我们手上,蓉每次送来绝对是叠得整整齐齐,其余的姑娘们也一样。

  送衣物时,蓉总是和梅约在一起,有时还给我们带来些瓜子花生蚕豆之类的小零食。我们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从我当时的心境来看,仍是处于概不设防的心理年龄,认为蓉与梅就是单纯的两名谈得来的同学朋友。偶尔看到蓉那遮掩得严谨的高隆的胸脯,以及白得油滑的脖颈,倒还是有那么一点忽闪的躁动。

  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蓉有意抛开梅单独过来,又恰好那时宿舍里没有别人,她递给我衣服的一刹那,有意无意间,我触摸到了蓉那只美丽的左手,柔软而温润。蓉掠我一眼,飞快地转身跑出了宿舍。以后,蓉无论是与我讨论习题,还是在校园里偶遇,我能感觉到某种奇怪而温馨的特别。

  球赛结束以后,我们就转入了期末复习阶段,紧张的学习任务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进校时就是班上的头名,我的压力是想象得出的,我好胜的性格也决定了我会这样去努力。因而也管不了蓉在我心里能激起多大的波澜。更确切地说,那事还是风平浪静。

  而生子就完全陷入了一种迷蒙之中。他暗恋着梅,而梅却完全蒙在鼓里。生子常常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竟然双手将那坚挺的下身拥住。

  我发现生子恋着梅的理由是,他在书的空白处写上一个又一个的梅字。生子的字写得特别差劲,汉字的基本笔顺都不清楚,提笔就是错误,间架结构不堪入目。但那些空白处的梅字却是秀丽端庄,从中似乎还能窥出几分的柔情与谦让,这是我想象不到的结果。我从这零星的梅字中一眼就能看透生子的心事。进而我又发现生子每接近梅都显得那样呆板和拘谨,好几次,我与生子在校园遇见梅,生子老远就撇开溜之大吉。

  生子向我承认这事是在该学期即将结束的一天下午的课外活动。生子约我出去走走,我们对着斜阳到江堤上。江堤上的草坡在暖暖的夕阳下泛出熠熠的淡黄。

  我与生子斜躺在草坡上。生子问我,你以为蓉长得如何?我说长得漂亮还挺可爱。这么说你喜欢上她。生子说。我说我说不清,我语气显得淡然。生子说,看得出她是对你有好感的,也就是说爱你。我转过头责问,你说些啥乱七八槽的,我们还是学生呢。生子笑了,说,你就没有那点意思?我反问,难道说你就有?其实我是有意识地套生子的。生子叹了口气,说,对你就不瞒了,我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什么意思?我问。我喜欢上梅了,你说我这想法合适么?生子直直地孩子气地望着我。我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预感生子马上会遇到一种阵痛像地震那样的撼人心魄。我私下度忖,无论从那方面,梅都不会看上他的。生子见我不语,也似乎明白了我要表白的意思,其实他也未尚不知。过了好一会儿,生子远望着江的那边,似有沉沉的失落。叹口气说,我知道梅不一定喜欢我,我要是你就好了,班上的女孩任你挑。我说,你胡说些什么呀?不是么?你不光人长得精干,成绩也好,两年后考上个大学不是稳当擒拿的事,能跳出农门是每个人的愿望,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得到的,你能办到,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你强多了,我是怎么也赶不上的,这我知道。告诉你,蓉确实不错,又有女人味,你们就好算了。要是……要是……生子吞吞吐吐。我问要是啥,他勉强说:要是梅喜欢你,我就不与你争了。但别人我可是不能答应的。我迅即坐起,鼓着眼问他是不是发了羊角疯。

  生子真正找准梅在自己心里浪漫的位置,要算是第二年的春天。学校每月在镇上的露天电影场上看一到两次电影。随着样板戏、阶级斗争故事片的纷纷退场,人们那种纯粹的精神渴望也随之苏醒。这时镇上的电影广告开始出现了一些富有刺激意味的片名。《天仙配》就是其中一例。那天晚上我们全校师生观看了这一富有浪漫情调的影片。七仙女与董永那催人泪下的结局,着实让我们这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怅然不已,有的居然潸然泪下。电影结束后,我们扛着板凳回校,一路上还耐人寻味地追述悲惨兮兮的收尾,追根溯源地推测这对苦难恋人的最后结局。有的说七仙女送子下了凡,又被勒令回天宫了,有的则以为七仙女将是一去不返,董永将在难熬的守望中了此残生。

  生子沉默不语,我了解他,他必然是在现实的情境中,绘述着一部活的喜剧。而且这部剧中已有了十分确定的角色。他也在渴盼七仙女会爱上他,但他不是董永,七仙女不在天宫而在人间,这正是梅。那一夜生子更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我才在从未有过的迷惘中渐渐入睡。

  从这以后,我发现生子格外地注重自身的仪表,几乎每天出寝室前都将自己那一头油黑的厚发梳理得光亮平实。上衣下扣都整理得合帖伸展。我突然发现,生子多了些镇上那帮土游子常穿的时髦衣裤,大都是半新不旧的,也有崭新的。我想,这些东西绝对不是生子家能供给得起的,这其中必有问题。回想到生子每天夜里都长时间地出去解手,是不是——?我想到一个更为危险的字眼,我真为生子捏把冷汗。

  那天夜里,生子依旧起床去解手,等生子出了宿舍门,我赶紧也起床,穿上鞋尾随生子出去。学校条件很不够成熟,一下招上12个班的新生还是颇成问题,首先是学生的宿舍就十分紧缺,校方不得不将原来的礼堂临时改作另外7个班的男生宿舍,而且班级之间毫无遮拦。因而寝室的纪律很难维持。生子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就溜进了礼堂的大门。

  也就是在我发现生子这一秘密后的第三天,生子差点犯了事。那天夜里,生子一路风火地推门进来,将一双让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双腿伸进了被子里,不久就听见礼堂那边乱成了团。原来,生子去取一把阳伞时,一脚踏空双腿跪在了一只站箱上,闹得一声轰响,床上的人惊醒了,就高叫喊抓强盗,生子飞快地跑出礼堂,抄小道从菜地里跑了回来。

  尽管生子逃脱了,但学生会的干部们还是明察暗访找到了怀疑对象,那就是生子。由于生子在菜地留有脚印,生子不得不将那双半新的蓝色网球鞋塞进几块石头,沉入院墙外的池塘里。好在学生会的那帮人没有挖掘出更为有力的证据。事实上,那天生子从菜地里回来,腿上粘满金黄的油菜花,第二天起床,我不声不响地将那些让我与生子的体温烘干的黄色片末抹了个干净,好在学生会没有从这一点突破。要是翻开我们的被单将那些黄色的斑点与礼堂后面的那块油菜建立某种直接的关联,生子再怎么狡辩也是不可抵赖的。这一点连生子自己也没有料到,当我与生子说到这些,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说,幸亏你没有进学生会,不然我就惨了,开除是免不了的。生子说,他偷的那些东西都拿到镇上去处理了,帮忙的是成军请来干仗的那帮土游子。我不理解,我问他们不是与你结了仇的么?生子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归顺,那帮家伙服了我,是他们主动上门来请罪的。对付这些人就是得文的对文的,武的来武的,他硬你比他还硬,他低架子你就算了。我的那些衣服穿戴都是他们给换来的。我一时看不清生子心里装的是什么。我于是问他为啥非得这样子干,这么长时间不是也过来了吗?生子却说,我想好,想吃好,穿好,想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知怎的,我仿佛从生子的口吻里听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梅。我隐约明白了生子的真实动因。

  我们这个班比较平衡,说实在的,像生子这样在学习上一窍不通的并不多。但能够保持稳定的却只有吴新、我,还有蓉。吴新是班学习委员,学习上的上下联系比较多。吴新有很多的小心眼。每次考试或是参加学校的学科竞赛,只要他没有超过我,总会有好几天不与我讲话,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显得惊乍乍的,仿佛我是故意盛气凌人似的。晚自习时,他若是解下一道难题,准会马上来问我,故意装成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若是我的思路向正确的方向靠近,他就有意识地岔开打乱我的思维,以致引起无关紧要的小争论。

  那次期中考试,吴新一下子甩在了蓉的后面,让他丢了面子。更让他气恨的是,我作为年级惟一一名代表,对着全校学生上台介绍了我当时并不成熟的学习经验。我算是出尽了风头。吴新好几天茶食不香,整天病蔫蔫的样子。以后我又荣获了一次又一次的荣誉,分别代表全校、全县(以后变更为县级市)参加县、地级数学竞赛。吴新自觉在我的光环下相形见绌起来。

  吴新喜欢蓉,但对梅也有十分的好感。他喜欢蓉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构筑久远的未来,他不以为自己会高考落第,蓉也不会。但对梅的好感,就单单是那女人特有的姿色。梅的学业一般,依他看梅不可能在万人垂青的高考单行道上走多远。

  吴新也明白蓉对我的态度,他似乎觉得在我与他之间作选择,蓉是绝对不会看重他的,很自然,他把目光转向了梅。

  吴新从家里带来了许多的书。有小人书、杂志,还有小说。尽管梅没有向他主动去借,但吴新似乎知道这些书梅必定喜欢,于是他把书送到梅的手上。梅看了诸如《苦菜花》、《叶秋红》之后,在教室里也与吴新谈起了一些比较敏感的情节,吴新自觉惬意自得。

  但生子却极大地反感,每见梅与吴新交谈,他总会骨碌碌地盯着吴新。

  高二上学期,学校从外地购回了20套北师大编写的高考复习资料。这套资料被校方看成是我们这届高考的福音。由于数量有限,因而消息一直封锁在校办。当时校方研究的方案是不遗余力地保重点,不错发一套,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当时就排上了号,除我之外还有蓉和吴新。然而,吴新作为学习委员到校办去领资料谎称我有一套同样的资料,校办主任不由分说,就把这套资料匀给了他在另一所高中备考的侄子。我们班分得两套,这两套分属吴新和蓉。我质问吴新是怎么回事,吴新又谎说这是校办的意思,可能是认为凭你的优异成绩用不着这套资料也能考上。我气得不行,我知道这是吴新捣的鬼,于是闹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弄清了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吴新一顿,当即决定,吴新拥有的那套与我共用。我因在气头上,发誓不与吴新共用,我表态放弃这份权利。

  这事平息之后,倒是把蓉为了难。那天下了晚自习,由我值日锁门。蓉迟迟不出来,我等在教室门口好一会儿,她才收书起身。她走到我的面前,递我一把抽屉上的钥匙,说,我的书全在里面,包括那套资料。她飞掠我一眼侧身就走了。我心里一热,急忙叫住她,她站住了,转过身来,我俩呆呆地站着,一阵沉默后,我讷讷地说谢谢。她清脆地回说:不用。她走了,低着头。

  以后,我就顾不了同学们的议论与蓉共用了一套资料。

  吴新的这种搞法确实让我伤透了心。如果不考虑后果,我真想揍他一顿。这话我的确对生子说过,生子说,这不好说,我叫镇上的那帮小兄弟端几碟小菜就让他完蛋。我赶紧阻止了他。我说,这千万不可,在备考的当儿,这一闹可就毁了人家一生哩。生子也说是。

  但生子的那一手却更狠。那天睡午觉,生子装疯卖傻地跳到吴新的床上,挠他的痒痒,开始吴新被逗得哈哈大笑,最后,生子就抚弄吴新的下身,吴新的那物件就立马坚挺起来,生子使劲地挎那龟头上的包皮,吴新就死羊子样地尖叫起来,一会儿就呜呜大哭。吴新在力量上远不是生子的对手,他只好提了裤子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让吴新放下裤子,看他那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两腿之间已是血花花的一片,马上叫了几个男生,赶紧将吴新送进医院,一面把生子叫到他的寝室写检讨。

  幸好,吴新只是受了点皮伤。门诊医生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扒开吴新的两腿,用酒精棉棒拭去龟头上的血渍,笑笑说:没什么,擦点碘酒就好了,这也是好事,男孩子总有这么个过程的。不过不能性子急,硬来是不行的。女医生瞟一眼吴新,可能以为这创口是吴新自己闹成的,忍不住笑起来。吴新还在气呼呼地呜咽,我们这伙护送者也笑得唧唧地响。

  回校后,我们将情况向班主任汇报,一听是这样一回事也笑得转过了身。也许是这事不宜过多地张扬,也许是班主任出于对生子的庇护,生子写了检讨书,受了一顿训也就算了事。吴新也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伤口也未感染,只是好几天老师特批他不做两操,不上体育课,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一个星期后,完全康复。

  这事发生后,吴新收敛了许多,生子也表面上规矩了不少,吴新似有抬不起头的感觉,每天都扎着头搞学习,班上只要有点点欢声笑语,他就耳脸鲜红,不敢侧目。

  但事过不久,吴新终于报复了生子,而且让生子痛心疾首。那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天中午梅带着一脸的愤怒找到我,仿佛那股子怒容是对我出的。梅气呼呼地对我说,你有时间不?我找你。这就是梅的个性,她的口吻不容半点质疑。我于是答应了她。

  我们来到河边那棵早已落叶的河柳下,梅先不言却呜呜地哭起来,闹得我不知所措,欲走不能。我只好问出了啥事?梅好不容易才忍住看似悲切的哭泣,用那块纯白的手绢拭擦那张灵秀的面容。泪洗过后的脸庞是那样的白净,无形中留有几分的感伤。这一下似乎陡地改变了我以前对她个性张扬的评价,并觉见出女人那特有的温柔。

  梅平静地对我说:这样子让你见笑了。她拂了拂刘海说:我找你不是别的啥事儿,你也许知道,生子那流氓在书上到处写我的名字,你知道他的用意吗?难道我就只配他那幅模样,他是什么东西。我听说了气得哭了好几场。要是真的到了该谈这些的时候,我死也不会跟他这种龌龊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生子有几分的可怜,说实在的,他有这个权利去喜欢一个人,包括梅,致于别人怎么想不关他的事。但这种情感的碰撞,必然依赖某种赖以维系的基础,如果没有,将会炮制种种尴尬和伤害。我料定生子必然会在这种尴尬与伤害中遭受情感上的重创。

  梅是做得出来的,我从他性格上可以推断。其实梅这次找我的目的也正是这样。她要我约生子出来,把这事讲个透明。我答应了。我觉得不管结果如何,这是件好事。生子执迷于梅,也干了不少的傻事儿,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是自毁前程。如果他俩见面,说个明白,兴许也能使生子从梦幻的琼阁中,实实在在地回到现实,真正感悟到做人的珍重与艰难。

  我将生子邀出校外,沿着江堤散步。我好几次想启口,但无形中又忍住了。生子发现问题,就质问我有啥大不了的事。我只好对他说梅今天约我出来了。生子面色陡变,诡迷地望我一眼。我说梅对我说,她知道了,生子惊起拦住我的路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不知道,从她的口气中好像是有人从中做了啥手脚。生子认定是吴新搞的把戏。他恶意地骂了他一句,说上次该把他那玩艺儿掐掉喂狗儿。我没顺着他往下说。我说,梅要见你。生子一听神精兮兮地跳起了多高,双手合在胸前面对滚滚江水,闭目默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突然他张开双臂富有激情地诉颂:这一轮皓月你向我诉说吧……我想笑,但无法笑出来,有时能保持那种糊里糊涂的期待与幻想,也许就是一种境界。我想。因而,即使我事先预感到某种必然的结果,在这种情形,我实在不忍心搅乱那纯真的企盼。

  一会儿,生子平静下来,他说,不知怎的,我觉得心里慌得要命,也许我走过去,两腿就软得不行了。我不语,只是笑笑。我希望他能从我不高涨的兴致中能觉察点什么,但生子完全执迷。他说,要是你能陪我去见她,我会谢你一辈子的。我当即就表示拒绝,而且异常干脆。生子说我不够意思,我没理会。

  生子在惴惴不安中,终于等来了第二天下午的课外活动。这次生子梳理得格外周整,那一头厚发梳得特油滑。我从中转话,梅约生子到江堤下的河柳旁。生子去了。我虽说是彻底拒绝了生子的要求,但因为我毕竟参与了此事,我觉得我有责任关照这次行动。说实在的,我担心生子的那脾气,如果发作,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我之所以暗中关照,除了为他们好,同时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于是,我作贼样的溜到了离他俩不远处的河堤管理段的仓房里,这里的一扇窗户正好对着那棵河柳。

  我看见生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那柳树,梅早已站到了那里。生子收步站定,手脚无措,整个一幅拙劣样子。我发现梅开始说话了,生子仿佛在飘摇,梅气势强盛,步步逼近生子,暴躁的手指,只差捣在生子脸上,我的担心反倒消失了,我料想生子绝对做不出什么傻事儿了,他完全让梅的气势折服了。一阵之后,梅气冲冲地走了,生子软绵绵地坐在河柳下,双手抱紧头。

  我对这种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不曾料到,生子会这样不堪一击,他在学校可是出了名的打斗高手。我可怜他,他受的伤害绝对不亚于折腿断膀。我走近了生子,发现他坐在草地上默默流泪。我差点陪他哭泣,我说,生子,你很不错,天涯处处皆芳草,何必这样没有志气。生子仍在落泪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她怎么会知道的,连我害病的妈也知道。我穷,我没有用,我家只有两间草屋,还有一个快病死的妈。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该那样说,不该那样说。生子呜呜地哭。我不能想象生子对母亲有如此深情。我明白了梅对生子说了什么,这恰是生子无法回避而又处处设防的心理阴影。他穷困,他不想骗任何人。梅的精明之处就是一下找准了生子的这一要害,那汹汹的气势、伶俐的口齿,准而又准地刺进了生子理性的心脏。我不禁感到这手法的狠毒,梅太过分了。

  生子稍平静了,又恢复了他往日的那种刚烈,他愤愤地说:我要混出个名堂来,我要做人上人,让他明明白白地看见我生子不比任何人差。我当时毫不怀疑他的话,凭着那种纯纯的情感,我就能预测他会有出头之时的。

  这事发生以后,我找了梅。依然是她讥讽攻击生子的地方。毫无疑问,我言辞激烈地鄙薄了她一顿,我甚至说到了人性,骂她与冷血动物毫无区别。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是够分量的了。梅也呜呜地哭了。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死心,别缠着我,没有别的用意。我反驳道,你为啥不把他一刀刺死,这不一了百了?梅泣泣地说,我没有想到他会那样伤心。你知道吗?我喜欢的是你。我更是气愤之极,说,若在这之前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话,现在我算是全还给你了,我看透了。我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这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谈起,包括生子。估计梅也没有。因为这毕竟于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倒是蓉有所察觉。几天来,我总是心情凝重,这自然会写在脸上。蓉几次试图了解个明白,我看出,她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不能说与我难看的脸色无关。

  梅也一样,那张扬的笑声没有了,那富有感染力的口辞由此销声匿迹。生子更是消沉不已。球场上很少见他的影子,一段时间,他甚至害怕在公共场合出面。

  这事过后不几天,镇上的篮球联队与我们校队比赛,生子公开表示不参加,教练也没办法。最后,教练只好做我的工作,要我说服生子上场。教练也明白,有我没生子,或是有生子没有我,场上的实力会大打折扣。我于是去开导生子,说是梅太搞不到事,这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能为这点子事断了我俩的配合。生子笑了笑,说,看你的面子,我就去试试吧。我对教练说了,他很满意。

  校队与镇联队比赛不下10场,且是场场报捷,镇联队每落败就调换阵容,以雪耻的姿态前来叫阵,满有把握能赢回去,但每次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们从教练到球员,包括全校师生无不为之沾沾自得。

  然而,这次我们却败了。生子完全不在状态,篮板控不住,防守总是慢一个脚步,对方屡屡从他那里突破得分。作为中锋在进攻中的策应更是低迷,有时将球直接传给了防守队员。他是这样,我也失去了信心。我时时在想,一个人的全部原来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生子上场10多分钟就被换下,后来我也要求下场了。教练也觉得这场比赛没多大打头,在战术上也没有作新的安排,一直到比赛结束,他连一次暂停也没有要。这是他带的最好的一支球队,不想在即将解散的关头(因为高二下的学生不再参加运动队),没有给他争上一口气。我和生子没有去解释什么,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生子最为沉重的打击还是这年的冬天。进入严冬,生子每星期回家后到校总得迟一天,甚至是两天,大多是周二一早就到。但奇怪的是班主任并没有批评过他。我问过多次,生子不说。那天下了自习,我将他约到校外,问他为啥每星期都迟到。生子在沉沉的夜色中放声哭泣起来。我理解,似乎在这夜幕笼罩中,才更能让他自由地倾诉。哭过之后,他对我说:告诉你吧,我妈已经不行了,她入冬后就再没起来过,经常昏过去。我回去后不想再来,但妈一醒就说要我好好读书,以后还要当干部。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当得上干部?只是一想她没受一天福,就忍不住流泪。生子似乎轻松了一些。

  记得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气温陡降了不少,雪不下来天就不会晴好。生子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寒冷多雪的严冬,就在第一场大雪降临校园的时候,她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

  噩耗传来,生子如雷击一般,瘫坐在地上无助地悲哭。此时正是下了第四节课,生子的悲恸,挤压着每个同学的心房,无不陪着落下伤心的泪水,其中也包括梅。窗外成团的瑞雪纷纷飘然缀地,积攒在披上银装的大地上。我当时的想象是,这是苍天寄予那位老人的祭奠。

  生子随把信的人回去了。我当时要去,与老人见上最后一面,也了却我的那份心愿。我曾答应生子我要再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怎么,每回想那次深夜探访,那老人家的一片深情,我就自觉内疚,我的心就有一种撕裂的感觉。为此,我似乎能将什么都赠予生子,仿佛这就是对生子,对他母亲及全家最深最沉的关爱。我于是能原谅生子所有的缺点,也包括他偷窃的毛病。即便是他真的偷了我的什么,我绝对不翻脸骂他,事实上,生子并没有动过我及班上同学的任何东西,这也许正是我给予更大同情的理由。

  我向班主任说明了原因,但他拒绝了。他说,现在正是期末复习的紧要关头,你知道这次考试的重要性么?这是明年春季集合重点班的依据,我不希望你们谁落榜,当然进去的越多越好。穿皮鞋的多穿草鞋的少,这是班上的荣誉,同时也是你们今后的人生道路,我想你会知道这个道理的。至于你的那份心愿我是理解的,我知道你与生子最要好,他也因为与你相处才找到了某些自信。我代你表示这份心愿吧。班主任说服了我。我这才知道,他要顶着风雪,步行几十里的山路,到生子家,为生子的母亲吊孝。

  生子不在,我倒是想象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悲痛模样。母亲一走,他就与老父相依为命。人去客散,那两间草屋就基本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所应有的含义。试想生子到了学校,留下老父,形单影只,生子能有一个好的心情在这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中进出么?我于是想,生子不会再回来了,他真的会在那广阔的天地里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为生子感到难过。

  几天过去,生子没有回来。那天凌晨,料峭的霜冻凝固了塘洼里的积水。早起的铃声还未响起,寝室外有人叩门,门边的一位同学从睡梦里惊醒,将门的插销打开,我看见门框外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我惊呼起来:呀,是生子,生子回来了。我跳下床,上前抱住他的脖子,全寝室的人都起来了,拉着生子的手膀,问这问那。吴新也说,生子,你有啥难处说了我们大家帮着办。我们纷纷应承。

  生子说,我本不该再回来了的,一是爹说死了妈就读不成书,人家会说做老子的无用,爹就硬要我来了;二来我确实想你们,撂不下。我们听了心里都很感动。

  第二年的春天,节气来得特别早。正月刚出头,家家户户的门前正如对联上写的那样已是桃红柳绿,万象更新。学期一周的劳动来临,农场的4月播种不可推诿地轮到了我们班。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些习惯散漫的男生。学校距农场约30里,那是一块靠近江边的秀丽山水,有清溪漫流,也有修竹倒影,更有一种远距尘嚣的返朴归真,这方圆十里就只有那么两间瓦房,三户人家。

  每逢劳作之余,我们这些生性洒脱的男生,穿着裤衩,光着上半身子,跳进还带有尾春凉意的溪水,摸蟹捉虾。那大大的河蟹潜在软泥中,按住它稍不留神,两只吓人的钳就会死死夹住你的手,疼得喊娘,即便是将它打碎,那两钳还是紧紧地闭住不放。

  这些蟹和虾是出奇的味美,去掉甲壳,用滚油一炸,顿时香飘里外。洒上一些椒盐,蘸上酱油,吃在口里,才能真正体会山珍海味的妙处。

  随来的那些女孩子,虽没有胆量在清溪绿水里分享乐趣,看着闹腾的场面,却同样显得开心。她们将我们摸上来的虾蟹拣在木桶里,虽是用的火钳和竹夹子,但虾蟹的钳一张开,她们必定吓得嗔叫,这娇嫡嫡的柔音,给这本是幽静的山谷无形添上俏丽的色泽。

  这里的夜是那样静谧,静得连一声鸟叫恐怕都会抖落满天的繁星、如水的月色。

  我们与女生分住宿舍的两头,中间空有三间同样的宿舍。这是农场领导有意安排的,原因我们自然清楚。

  那天,女生反映,前夜,她们听见了一种怪怪的叫声,一说是野狼,一说是老虎,更有的说是鬼的叫骂声。她们问我们是否听见,我们说没有。于是,她们更是相信有鬼了。因为这江里从古到今不知吞没过多少人的性命。

  她们于是要求换寝室,要与我们挨着,理由是我们男孩子火头高,鬼根本就不敢碰。

  她们缠得场长不可开交,最后,场长答应了。她们得以搬成。

  这正好成了那场轩然大波的开始。

  那天我受了凉,有些闹肚子,夜里起来上厕所,一会儿女厕所也来了人。我想,她们也许是听见男宿舍有人起来,才壮胆跟着来的吧。

  我出来了,她们还在里面。我上了宿舍的走道,推开门,径直摸到我熟悉的床铺,我掀起蚊帐,揭开薄被,顺势躺下,我的手竟然触到那滑腻酥软的乳房,那滑溜溜的感觉,伴随阵阵舒心的馨香一下子传遍了周身的每条神经。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纷繁的思绪,就让一声刺耳的尖叫,闹得惊慌失措。我下意识地拖上鞋子夺门逃回男生宿舍。女宿舍乱着一团,哭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我想,全完了,犯了这事,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诉不清流氓的罪名。等待我的自是勒令退学,或是更加严厉的处罚。谁会相信我是错入禁门的。

  我上了床,全身颤抖,冷汗如淋。生子从床的那头过来了。他死死按着我,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稍稍安定了些,此时,我才明白生子的那种胆量在这紧要关头的重要性。他传染了我,我慌乱的心房不禁让一种谎言所弥补:我没有,这不是我干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结果都会一样。此时的女生宿舍还是那样乱哄哄的。这时场长来了,站在窗外叫室长出来,过了片刻他也叫卫生委员出来。这两个恰好是蓉和梅。这时的男生宿舍还处在种种诧异和猜测之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在那沉沉夜幕中触摸到的恰是蓉的肌体。我试想,要是蓉凭着某种感应与直觉,断定是我的手,她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事实却已造成了。

  场长认为这事关重大,他没有这个处理权限。第二天,他决定,我们班的劳动到此结束,提前两天返校。我们赶紧收拾好行李。场长亲自驾驶机帆船送我们回去。蓉受到了刺击,泪流不止,她被场长安排在驾驶室里,并且由梅和另外两名女同学守护。我猜测,场长是惧怕在水深流激的江面上出现突发事件,才为之的。蓉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一身清白,这一点场长不会想不到。

  场长向学校领导汇报了情况,学校领导旋即找班主任谈了话,并指出,班主任工作不落实,思想政治工作没跟上,只抓了表面,忽视了本质云云。学校领导责成校办及团支部严肃查办,班级停课整顿。

  这一切生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情生子更清楚。那天,他约我出去,对我说:伙计,这下有麻烦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分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这麻烦当然是指我。我抱着一种希望,就是学校明察。但生子不这么认为,他说,闹到这种份上,已经没有啥好果子吃了。我急了,说,那可怎么办,我这两年不是白费了功夫?生子说,怕啥,还有我哩,到时不就是丢卒保车吗?我反正是读不了啥名堂,眼看一块大学生料子毁了,多可惜,不如让我去顶。我当即反对说绝对不行。生子将掌堵在我胸前,说,这事不要再争了。

  就是这天晚上,班主任秘密将我与生子叫到他寝室。班主任通报了这两天学校调查落实的情况,就说嫌疑范围已缩小到我与生子两人之内。班主任说了许多,说这事落在谁的头上将是卷铺盖回家。说如果这事与我无关,我将与蓉、吴新一道进复习备考重点班。

  生子明白班主任的弦外之音,他就脆生生地承认是自己误入了女宿舍的门,并没有别的啥非分之想。班主任说,如果是这样,他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说服学校领导公正办事。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班主任四处说情,权衡利弊,终于说服了校方不在公开场所宣布生子劝其退学的处分决定。

  生子走了,他留下了那床失去网线的棉絮和打上补丁的白被单,说是给我用。自己背上那口白板木箱,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踏上了回家的归程。我不担心他会想出一条恰当的理由骗过他的老父,我所想到的是他日后生活的艰难。我顾不了什么,毅然将生子送出校外,送过那道山口。在山口上,生子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好好考,日后当了官,不忘我这个穷弟兄就行。我泪如雨注,大叫一声生子。生子走了,消失在烟雨如丝的缥缈中。

  生子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不久,我与蓉、吴新进了复习备考重点班,班主任还是我们先前的班主任。虽然他为我们班出的那场荒唐的闹剧,受了不白之过,但学校还是选中了他。

  重点班的教师自然是实力最强,我们也受到了一些优待,县教研室的巡回辅导课只在我们班上。此外,为确保我们上线,生活上也有照顾,每周可以在教工食堂打两顿牙祭,分文不出,由学校报销。

  我与班主任心照不宣,为了方便我与蓉共用资料,班主任将我与蓉编在一桌。出了那事以后,蓉总是羞于见我,每遇见她总先耷下那秀丽的眼皮儿。班主任似乎也观察到了,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蓉心里不好受,找她多说说话。我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遇见她先打招呼,考卷发下,我主动与她讨论得失,蓉的那种心理上的阴影似乎轻了不少。我觉得我有理由这样做,在这个问题上我负有责任。如果因为这事坏了她的前程,或是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我将是终身的罪人。我崇拜班主任的理解,我佩服他洞察学生心理的才能,更赞赏那治疗心理隐痛的高超。

  我们在紧张且说是不无心悸神慌中,走过了艰难的高考。考试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看着张贴在报栏里的各大院校简介,真有种甜甜的归宿感。蓉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此时应该是给生子洗清不白之冤的时候了。就在考试完的这天晚上,我约蓉说有事找你。蓉对我似乎毫不设防,她答应了,似乎早就料定我会安排这样一个插曲。

  我与她到远离人群的沙滩上,就着纤纤的遍地月光。我们坐着,沙地凉幽幽的,连蚊虫也不曾来打扰。她拘谨地等待着,于是,她默不作声,静听悉悉的轻流,抚弄细软的黄沙。

  我先打破了这种沉静。我说,我找你,是想向你澄清一个事实。她感到吃惊。我继续说:农场那事,是我撞到了你的床上,不是生子。

  我说过之后,看着泛着层层星光的江水。蓉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如释重负。怎么会是这样?她说。本来就是,只是害苦了生子,我说。

  宁静的沙滩记录了潮动的一页,致使在今后的岁月,永远也忘不掉这块充满诗意的生命绿洲。

  我们在遍地柔情的月色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未来的梦幻,也立下过旦旦誓言。但这些沙子样游离的东西,终究会被潮起的江水洗劫得无影无踪。

  之后,我和蓉同时被录取,又一同进了省城的两所高校,我们也常联系,在一起讨论当下敏感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若隐若现地提出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面临分配去留,就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选择,不得不牺牲一些看似合理的东西。蓉在这座城市的浸泡中,早已打上了这座城市的底色,难于清褪,这是我能看得十分清楚的。大四上学期,我们约定一个星期天,终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湖湾,说开了这件事。她说,你很好,有男人拥有的一切优点。但是,我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凭你我目前的背景,是无法留在这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点点头。过了片刻,她说,在我的决定未具体之前,我会为你承担一切义务,包括肉体。我说,我们都该珍重了,不要毁了那段美好的记忆。祝你成功。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一年以后,她分在了省城,并留校了,我去了十万大山。又过了两年,蓉结了婚,嫁给了她的老师,一个年届半百的鳏夫。

  吴新高考失利,后又补习一年仍未考上,两年后参加招聘干部报考,成绩优异,遂录用。在镇政府工作两年,后调到市委组织部工作。

  生子回到家乡后,注定不会厮守那两间草屋,而毅然出外谋生,经历了生意上几次重大沉浮。他贩过小菜,打过短工,挣了一些小钱。后来他放弃了这些稳当的营生,铤而走险贩起银元来。开始生子只敢少量地贩卖,到广州去脱手还算顺利,尝到了些甜头。但最后一次广州之行,连老本赔了,还欠了好几千元的债务。他走投无路时曾到我学校住了半月。他说要是那次脱了手就发了。那些货真价实的银货,是他四乡五里地挨门串户收购来的。为了赶时间,他出了比银行高出一倍的价钱,一个月就收了800多个。为了携带方便,他在裁缝铺做了好几条刚好塞进银元的长袋子,将银元一个叠着一个地挤进去,围系在腰间,不显山不露水,他带了镇上的两个土游子,随联络人去了广州,联络人引他们与老大撮合,老大当即付款2000元,约定第二天在BB茶楼交割。

  第二天,生子仨带了银货按约定的时间去了茶楼,在一个包房里,老大一干人早等在了那里。生子从腰间解下银元,一个一个清点,老大出价120元一块,计数后老大指使人点钞,收下银元。正在这时,几名巡警破门而入,逮了个正着。警察收了现钞及银元,将他们带走,接受处罚。刚走到大厅。老大大喊一声:散。拔腿跑出大厅,那几个巡警穷追不舍,生子庆幸逃脱。

  这事一讲,我们同室的几位同学大笑说:你上了大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生子不相信,他说看那样子,与真的警察没有两样。

  以后,生子越想越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巧,早不来迟不来。回去之后,他将那带路的联络人死揍了一顿。

  生子不死心,他继续跑南方,他发现在家乡还不被人看好的乌龟王八,在南方已是上菜,活的就是百来块钱一斤。就在他亏了血本的那年夏天,他贷款廉价收购了几百斤乌龟王八,去了趟广州,这一次赚了好几千元。他连续跑了几年南方,存款就有了10多万元。他推了那两间草屋,做了三层的大楼房,这在他家乡算头一家,整个一个生子,名声陡然显赫起来。

  生子发了,他顺路常到我学校去。每次去他就带我到高级饭店好好地风光一顿,潇洒一回。

  有一次,他与我见面,头一句话就说:我把那狗日的损了。我没反应过来。我问,你是指谁。他说,就是整过我们家的那狗日的。我一下明白了,他说的是队长。

  生子讲了他是如何得手的。联产承包以后,队长也就在镇上弄了个门面做起了日杂生意,日子混得不错,没像生子那样弄大钱,但手头还活泛。那天,一帮外来的秤匠,来他店前装着急购秤砣的生意人,且下了定金要他帮打听,几天后,又一帮秤匠说有秤砣出售,也要队长打听销路,队长合计有钱赚,就花去30000元买下十吨生铁疙瘩。再去找那伙秆匠时,已是人去楼空。队长亏了血本,负债累累,为了逃避债主的催逼,他偷偷退了镇上的门面,不得不到煤矿去打工糊口。

  这一“托儿”自然是生子一手泡制的,这批生铁疙瘩是省城某公司的处理品,每吨才300元。而那批秤匠因此得了10000元的好处费,告别了这一方水土。

  生子真正成大器还得益于成军。成军金融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省证券公司。那时人们对股票的认识尚处在是事而非的疑惑状态,成军搞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原始股,苦于无投资伙伴,于是就找到了生子。生子将信将疑,但成军写下字据,若投资空亏他愿加倍偿还。生子猜度成军是正牌的公司职员,又精通金融业务,于是他打消了顾虑,不断拿出了所有存款,还借贷了一笔可观的本金一齐投进去。就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购进的股票全面上市,指数持速上扬,牛市不减。生子沉得住气,两年之后,他开始抛售,资本一下翻了好几番。他听了成军的建议,又拿出三分之一的资本,购进新的原始股,如此下来,他正经八百地成了个响而又响的股民。

  生子来我老家是我回来的第二天,他是开着那辆黑色的宝马来的。我发觉生子胖了许多,尤其是腹下的那块脂肪,平实而宽厚。这时生子的手提响了,生子开机,不耐烦地对着嚷:这两天没有时间谈别的,就说我不在。生子关了手提,对我说,尽是些鸟事。

  我与生子在堂屋里坐着,母亲与老父在厨房做饭。这就让我回想起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生子家的那一幕。而今天情景是这样的巧合成趣,仿佛一支旧曲,当重新呤唱,就自是将身心拖回曾经感受过的那一刻。我想生子大概也在可怜我吧。我是不是显出几分聊落了?我自问。吃饭时,我发现生子也是如我在他家那次晚餐时的那种津津有味。这是不是生子故意装出来的?难得他的安慰了。

  饭后,生子说要请我帮个忙,这个忙只有我才合适。母亲不等我回答与否,就张罗说,生子有啥忙,你都得帮上,你不在家他都为我们操劳不少,看病弄药都是他跑腿。生子说请我帮他翻译一份材料,本来市里有许多人精通英语,但他不放心,惟恐泄漏机密,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我最适合。他说,如果这次你不出来,我也会进山找你去的。我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子神秘兮兮地说,上了车对你讲。

  我随生子上了他的宝马车,车速平稳,生子握着方向盘,一面车转头对我说,成军给他引荐一位老外,这老外有意向投资改造他的白天鹅宾馆,上星级。老外看中的是这独特的地理优势。三峡工程上马后,三峡旅游已成为中国、亚洲,乃至世界的热点,改造白天鹅利在当下,鸿运千秋。市里的领导也十分重视,把这项引资工程作为一个典型培养,为的是外树形象,招凤引凰。生子说请我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是由市政办的一把手亲自起草的,那老外的母语是英语。

  进了白天鹅大院,生子将车停在停车场的里角,带我进大厅。生子介绍说日前生意特好,尤其是夜生活,各色人等都趋之若鹜,我料想必定是生子做了啥手脚,搞了不少的鬼把戏。当下饭店业如此过热的局面下,他这样一个中等饭店能在激烈的竞争中首先能站稳脚跟,而后又红火不减,这不得不叫我深思。

  接待大厅比先前豪华了许多,墙面贴的据他说是南非产的大理石,大厅一侧的装饰墙壁上挂有10多面石英钟,中英文标出世界著名大都会名称。

  电梯将我与他送到了7楼,在展厅里我浏览了即将实施饭店改造的规划设计,沙盘上展现出一派豪华而优雅的形象设计。最具特色的一点,是能接待各级各类的旅游团体,包括在这块土地上接待伊斯兰旅游团。

  看过之后,我颇有触动,我并不怀疑生子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办成功。我此时似有一种莫明的伤感。

  进了生子的办公室,他要我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此时他是否对自己产生某种预感,我不知道),他随后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那份可行性报告。我浏览一遍,从公文的角度,这确实是一位高手的杰作,翻译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

  为了方便快捷,我进了微机室,这洋洋数千言,我只用了几个小时就输出了清样。校对一遍,存入了磁盘。生子喜上眉梢,当即拿出5000元现款塞给我,说是劳务酬谢。我没有收。我觉得给他帮上这忙,完全是出于感情的原因,这与钱没有多大关系。生子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生子说:我先给你存着,这钱永远是你的。我仿佛觉得一下子与生子隔了好远,好远。

  生子说,我得好好地款待你,今天必须在这里住,白天鹅最好的房间、最好的享受属于你。我笑说:是不是趁这机会狠宰一下只有骨头而没有半点肉的家伙。生子也笑了,说要是真能宰下你的一块骨头,留在白天鹅,比啥都得意了,只可惜庙小和尚大。我明白生子的话意,生子这话自是说与我,刺伤我的。生子两年前专程到我那里,含糊其词地表白要我辞掉公职跟他在商海沉浮,并保证他有我有。我几乎没等他说完就将话题岔开了。生子当时很不好受。

  我不与生子合作说到底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我想不得在高考的单行道上挤压的艰辛,我想不得自己曾是家乡、曾是母校的骄傲,更想不得父老乡亲敲锣打鼓送我迈步求学的感人场面。那时,生子就为是我的好友也觉得脸上有光彩。说到底,我难于撂下的自是这种难以割舍的尊严。

  生子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场所,不如干脆说是娱乐消闲厅。音响、VCD、进口大屏幕、台球桌、游戏机等,样样俱全。

  生子问我看不看影碟,什么样的都有。生子扯动几下眼皮,那意思我自然明白。我问,有没有美国西部片,生子鼻子呼一股子气,发出奇异的轰鸣,他说:如果我不知道你是高才生,我真该当你是古代人了。生子拿出一些影碟,摆在我面前,说,这都是老片子,自己挑吧。我要了《与狼共舞》,生子只是摇头,将碟子放进去。这时,他的手提响了,接通之后,才知是市政府打过来的。生子对着手提说:我马上过来。手提关了。生子对我说:对不起,老板找我有事,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看看影碟。

  生子走后,我就静下心来观看大洋彼岸所演绎的独特故事。我十分欣赏那只其貌不扬的灰狼,一只神奇的精灵,凭着某种特有的敏锐与直觉,断定该在何时何处与万物之灵的人类达成短暂的共鸣,虽然它并不能预知未来的险恶与艰难。

  我要去看看梅。这是我此次出山的一个心愿。梅神经错乱,这种结局也是我无法预料到的。到精神病院住了若干次院,每有恢复,但回到生子面前,总会复发。生子冷了心,就干脆远离尘嚣,让梅在郊区的一间民房里自由发作。

  要说,梅成这样子,生子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次高考前的预考,梅就不幸刷了下来,后来在第一批招聘乡镇干部的考试中,她与吴新一起被录用,梅当时被分在本镇一总支工作。梅的姿色当然让周围的男人倾心,其中就有总支主任。总支主任利用下乡、值班之机打了好几次主意,都让梅挡了回去。主任没有得手,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有一次,梅突然发现她的房间的墙壁上有那么几个小孔孔。梅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她明白自己的胴体曾赤条条地摆在一双贼眼面前,她觉得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东西。那天晚上,梅房间里灯光闪亮,她打来洗澡水,将水冲得哗哗响。梅脱去衬衣,解开乳罩,浓黑的长发盘在头顶。她料定那双贼眼透过小孔孔,借着光亮正如痴如醉地贪窥那两只乳房的颤抖。梅靠近那小孔孔,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铁丝,冷不防刺进其中一孔,从此,总支主任的左眉上就有了那么一块永远也长不出眉毛的疤痕。然而梅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待梅一年的试用期满后,她的鉴定表上填上了不合格,梅被辞退。梅一气之下就嫁给了一位民办教师,次年生下一可爱的宝贝。家庭的拮据,生活的清贫,使得梅痛悔当时决定的草率,这绝对不是梅想象中的生活。梅在镜中瞧见自己日渐憔悴的脸,常常痛哭,甚至恨自己。

  此时,正是生子生意红火,名声鹊起的时候。生子发了,他料定这时去找梅,梅不会不产生点想法。于是他去了,梅接待了他,生子送梅一条珍珠项链,梅收了,戴着还怪增色。生子以后去了好几回,不知是生子的行为有些过火,还是梅的丈夫过于小心眼,梅的丈夫与梅吵了嘴。有一次,梅的丈夫扯下梅的那条珍珠项链一把扔进炉子里,两人终于大打出手。梅把这事对生子说了,生子反倒笑了。他说,这条项链算不了什么,回头在中英街带回一条带钻的。梅听了踏实,梅说她也想去中英街走走,这正是生子想得到的答复。生子说,只要你愿意,到中国哪个稀奇地方,我都陪你去逛个够。以后梅就倒向了生子这一边。生子创这番实业梅自是操了不少心。

  梅跟生子以后,她每月都给丈夫和儿子些钱,并由生子出面跑关系,帮梅的丈夫落实了民转公。梅的丈夫也心安理得地边教书边带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前年夏天,梅的丈夫要搞函授,不得不将儿子送回老家避暑,儿子喜好到池塘玩水,那一次掉了进去就再也没有爬上来……

  生子陪我去看梅,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车向城郊走,过了一个小山丘,生子将车转向一条碎石路,走了大约3公里,生子将车停在一间红砖房前,生子说到了。我们下了车,那扇装有钢筋筐子的窗口传来梅的嘶哑的叫声: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是你推下水的,他不会淹死的,你们搞错了,死的不是他呀……

  看护梅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原以为是梅的亲人,生子说不是,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500元。生子说,到了这步田地,是谁也不会再来管了,只有他管。那老妇人对生子说,梅这几天躁得更狠,脸在墙上也撞青了。我走近窗口,梅扑了过来,脸紫青紫青,指着我说: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梅抱着蓬散的头跑开了。我轻轻叫了声梅,我自觉出几分的伤感,但梅却全然不知,她还是念叨那几句话。虽然,她已是蓬头垢面,但我依然能觉见她少女时的妩媚与清纯,也能在遥远的记忆里体味她口辞的张扬与犀利。这是不是使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她毕竟对我存有过好感,或许还是真爱过哩。

  生子也过来了,梅蜷缩在一角,将那只枕头死死抱住。我又对梅说,你会好的。梅不为所动。生子说,她听不见了,世上的一切她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生子说得自然伤感,他擦了把泪,说,我们走吧。生子向车走去。我说,梅,我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将一包东西交在老妇人手里,拜托她分份儿给梅吃。其中自然有她爱吃的家乡炒蚕豆。我在转身的刹那,不禁落下了不明不白的泪水,簌簌的。

  我们上了车,生子没有即刻发动,他说,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生子无奈地摆摆头。他发动了车,将要起动,梅就又冲到窗口喊,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生子加了油,我们将梅甩后了老远。

  我们回到城里,已是华灯初上,那些游离莫测的灯火,仿佛一双双诡秘的眼睛,幸灾乐祸似地嘲笑人的荒唐与脆弱。我说不清生子的对错与否,毫无疑问,梅的遭遇是与生子的介入有直接的关系的。我不能惴定生子的内心世界里是否有报复的成份,对于梅以及这个不很公平的世界。生子的行为,又对那位我不曾见过一面的势单力薄的孩子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生子是否会去度量?我不知道。

  两天后,我回了单位。不管调动情况如何,首先得将实情向领导作汇报。实际上,我的工作已作了相应的调整,机关工作暂由别人代替,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帮助机关农场整理会计账目。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我们机关农场在海拔1200米的高山上,无霜期只有120来天,农场只能种些土豆,而且还得用地膜增温。

  妻子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火暴暴地说:真是欺人太甚,函发过去,又没有办理正式调动手续,凭啥把你挤出去,我要找领导讨回公道。

  其实妻的这个想法过了一个夜晚,就发生了改变。她的火气也消了,说这事气当气,但想来找也没用,这是机关内部调整,即使是分流出去也是政策允许的。谁叫你跑什么调动,特别是你这种情况,穷地方往富地方跑,在别人看来是糠槽跳米槽,调好了招人嫉妒,调砸了叫人瞧不起,没本事。搞到这步田地也未必有多少人同情。妻说,她有个主意,叫我跟生子摊明了讲,到他那里谋碗饭吃。

  我没有理会她,我想我还没有寥落到需要求生子开恩的地步。无论怎么说,我走过的这段路,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走过来的,我走的这段路,毕竟曾叫许多人羡慕过,这也包括生子,即便是当下,我仍不是报以弱者的心态看待自我,我依然相信,在日下扭曲了的价值取向中,必定还有真正的纯粹的衡量因素在起作用,这种作用最终会被世人认可。

  两个月后,我正在高山接受紫外线强烈的直射时,吴新竟意外地到了我们机关农场。他从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红着眼对我说:生子不行了,肝癌。我的头脑一阵胀痛,我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们分手时,他还好好的,他是那样气足胸硬,那样健壮无比。吴新看我一脸的怀疑,补了一句:这是真的。我似乎看到了10多年前的生子,那个还为吃穿而苦心谋求的生子,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生子,那个有着美好憧憬的生子,为啥这一些人生的不幸会恰恰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而落。

  我们到市肿瘤医院已是日落黄昏。生子住的是特护间,据吴新说,这是市里的主意。

  我们推门进去,里面围了很多的人,吴新与他们点头示意。我扒开人群,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生子,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豪气的家伙。腊黄腊黄的脸,泛着或深或浅的黑色斑纹,膨胀的腹部,颠颤着雪白的被单。我看了这道惨景,自叹人生无常。几月前,我看见那鼓胀的肚子,我还以为这是一种风度,一种底蕴,然而,现在却是预示灾难与死亡。

  生子急促地呼着气,昏睡了。医生说半小时前,才注射了吗啡,加了剂量,生子疼得特难受。其实,我能猜度,那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的奇特感受。

  随着夜色的加深,病房的人陆续地退出去,我与吴新在生子病床前站了会儿也出去了。我们来到葡萄架下,吴新说:这些人都是别有目的的。我不懂他啥意思。吴新解释说,这些人大多是来看看势头的,巴不得自己也能分个一鳞半爪的。我对吴新的话将信将疑,这些人有头有脸,未必会忘了廉耻觊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些什么。

  1个小时后,我与吴新再去病房,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房间一名护士在为生子量血压。生子醒过来了,我过去握紧他的手,生子只是摇头,轻轻地对我说:我不行了,我要你看着我去。生子的眼角流下两行泪。我捏紧他的手,哽咽着说:别这样说,生子,你会好的,会好的。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就在这里陪你。生子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生子要我陪他,要我与他说些过去的话,生子的兴致特好,他讲了些他不该讲的话,他似乎忘掉了病痛。

  大约到了午夜,生子一本正经对我说:刚子,对不起,要你来,是我亲口对吴新讲的,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几句话,说了,我才能闭上眼睛安心地走路。这段时间,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个透彻,实在说,真正使我留恋的东西不多。我做了些好事,但也做了数不尽的坏事,有后悔的,也有不后悔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拿出老本,有时甚至是不择手段地聚敛你的实力,要没有这些,你再行也是白行,没有多少人能理会你,这也是我这一生惟一能得出结论的东西。这些可以说是我用命换来的道理。我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交心的却很少,能分难的就更少了。在走红的时候,就有人捧你、抬你,一旦你走下坡路,那些人就避邪般地敬而远之,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所以与他们相处时时都得设防。真正使我撂不下的,就是存在心底多年的那份真情。我在夜深人静,常常会想到我俩的那种纯情与友谊。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按理说,就我现在的情况,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人际关系上,给你帮啥忙,都是万无问题的。我引进这笔外资,市里的老板与我接触不下百次,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你可怜的调动,就是不找我,还瞒了又瞒。我曾想过,在你眼里,我是个低能的角色(我赶紧纠正)。你的自尊心很强,我知道,好像请我帮忙办了这事,就是一种不光彩的丑事,办这事仿佛就吴新才有体面的资格。说实在的,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知道,我也是容不得别人小看的,我不相信我在这地头的名声不如他,因此,哪怕是你的调动,我也从中泼了瓢冷水。我当时就想,在你两头无着,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你会对我说句啥话。我给了你那多的机会,但你却让我失望,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了,宁愿接受冷落。我虽心里来气,但我领略了你的骨气,我从心底服了,我不如你,这也正是我要表白的一个观点。我不明白的是,为啥上天总是这么不公。这种绝症为啥偏偏会落在我的头上。我睁开眼一看就有不少人该得这绝症而死的,但他们却活得好好的,为啥就该轮到我。刚子,我请你来,并不是仅仅来陪我几天,我是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死人的请求。这“白天鹅”我是无力经营了,这几百万的财产,如果不办一个交涉,将随着我的病故而烟消云散,更重要的还是那项引资扩建工程。你翻译的那份可行性报告,得到了外方老板的好评,也正是由于这样他才更加坚定了投资的信心,目前的运作情况良好。这一切在我走路之前,一定要作个好的交待,找一个可靠可为的人接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这一摊子只有交给你我才心里停当。我东奔西跑这多年的艰辛,才能体现出真正的价值。我留在这世界上的东西不多,也仅仅就是这点财产,但我感到可悲的是,这并不能给这个城市留下任何痕迹。我想了又想,这些要是交在你手里,比我拿在手上更有用,过若干年,甚至几十年,人们也许在谈到你的同时,还能记起我来的。我想,这一切你会处理的更好的,包括梅,其实,她的心里一直保持对你的好感,这也是我心里生忌的。我死后,也许她会好,她的下半生只好拜托你了。刚子,我在入院之前,已将所有的法律文书处理好了,并已进行了公证,银行的账户已冻结。

  生子吃力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了副本,双手递给我,并哽咽着说:拜托了刚子,我在阴间会为你祝福的。我捧着生子的手痛哭一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对他怎样,我还能作过多的选择?这毕竟是一个即将合眼的手足兄弟的诚恳请求。我只能在万般的痛楚中,点头应承。生子满意了。随后,他的肝区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浑身痉挛,我赶紧叫来护士,扎了一针吗啡,急喘了10多分钟后,生子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接到市府办的通知,市长找我谈话。这也是我预料到的。

  我如约来到市长办公室,市长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见面后,他亲自给我沏茶,我对接受这等礼遇还很意外。他说,生子得这病是一大不幸,他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突然。生子是个角色,很了不起。市长问了我与生子交往的过程,很感动,他说日下还能保持这种深情厚谊的朋友很少见,他说:生子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看了你的翻译作品,非常有才华,这个位置适合你。市长停顿片刻,说:我作为市长,对你有个要求,希望你排除干扰,大胆地工作。这笔外资的引进,非同小可。小点说,是“白天鹅”的后劲发展问题。大点说是关系到我市在国际友人眼里的形象。这笔外资是我市引进的第一笔,如果成功,对我市今后的引资合作,筑巢引凤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万事开头难,我希望你能在前任的基础上一如既往地干下去。为了你工作的方便,我已在小范围内吹了风,由组织出面,将你的家属调过来,家属的单位由她自己选择,你的单位暂挂在政府民营经济办公室……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实在说有种温馨的感觉,这正是我前些时跑调动十分向往渴盼的。然而,这种感觉似乎本身就杂夹着某种悲凉,这自然是生子那坎坷不平的命运。我甚至怀疑,这本身就是上天注定,我的命运总要搅进他的某些色彩,这也是否预示着我命运的某种必然,我实在是拿不准。

  至于生子的想法如何,我实在是不能去问,或许说永远也得不到满意的结论了。

  [原发《长江文艺》200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