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瓦蓝色的地平线

书名:调动本章字数:9362

  

  老城巷的人们都曾记得,这巷子儿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猪肝色的杉木板壁、窄窄的、洁净而光滑的青石板街道。自从沿河的那条马路建成以后,原本行人稀少的老城巷,现在就更显得冷清了。

  海清和儿子玉成就住在老城巷南边的那栋木屋里。

  玉成常常抱怨,这老城巷地理条件哪点比不上沿河的去处,通车、行人、办商业那样都行,都方便。把房子拆了,重修,留出马路来,哪条街道赶得上?现在可好,在河边垒基打堰,修一条什么沿河路,用了几多冤枉钱,真是胡来。莫不是怕我们这些住破房的家伙受不住福?海清是不容他发这火的,他明白这是政府的事,老百姓操不了心。于是他就喝他住口:“你少牢骚好么?不是党和政府托福,我们能再进城么?”玉成倒是个随和的小伙子,见着父亲生气,就嘻皮笑脸地说:“爹,我只是随便说说,哪能当真呢?若不是共产党把我们找回来,我们不是还在那山沟里种田打土发。”老人看他那幅罗汉像,只好抿笑了之。

  玉成父子回城是最后一批,不过还算庆幸,这老城巷还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海清原先的房子,本已没收了的,按政策现在依然还给了他们。在乡下,玉成的母亲重病去世,两个姐姐也先后出嫁,家里的担子全由海清苦苦担着,日子过得真够苦的,玉成父子每当忆起此事,无不伤心落泪。

  目前,玉成在家待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学,心里自有些沮丧。由于在乡下熬的时间长,再加之读小学又是在一个单人点,所以自然就显得基本功不扎实,底子薄,考不取也是事出有因。但他也一度打算补习一年,学校同意他重读,而且老师和同学都预言他若补习一年,定可考上大学。但他马上又打消了这念头,重读要缴纳七百元的重读费,这可不是小数目,这不又在为难老父么?他非常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更懂得父亲的为人处事,只要他能读书,父亲就是把裤子卖了也在所不惜的。但父亲又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他觉得于理于情所不容,不如干脆待业好了。

  眼下玉成的工作还没眉目,父亲也十分着急。一年多了,在家里收收捡捡,做几餐饭,洗两个人的衣服,好倒是好,海清感到轻松多了。屋里家具不多,几件老式的木器,玉成抹洗得干干净净,地上也扫得亮堂,看了怪顺眼。然而,海清觉得这总不是长远之计,人要吃要穿,坐吃山也空呀,再说,玉成也这么大了,不在社会上闯一闯,对他也没益处。他要吃饭,以后还要成家,一连串的事都要来了,总不能只依靠我剃几个光脑壳来维持吧!于是,那天晚上父子在前堂吃饭,海清就对玉成说:“你也不小了,光这样下去可不行,年轻人该找份事儿做做,可眼下,我们没有后台,即使有个好位子,你也进不去。我这些天来老在想这门子事,你干脆跟我学艺,搞理发这行当。虽说不拿工资,端铁碗子,可总比闲着强。再说,剃头刮面的行当也没坏完,只要人勤快,一天也能弄上十好几块,过生活是没问题的……”。海清以为儿子会满口答应,可玉成却说:“爹,您的手艺我是知道的,除了不赶形势,样样您都赶得上。我并不是瞧不起这行当,怎么说呢,我就是老不喜欢,没兴趣。再说我这年龄也未必能学会,学个生不生的、熟不熟的,倒不如干脆不搞。爹,我倒是很愿拜您为师,您把象棋这玩艺儿教几招给我——”没等玉成把话说完。海清“砰”地把饭碗杵在小方桌上。“狗屁”。老人瞪圆了眼,玉成不敢吱声,他知道父亲的脾气。

  玉成明白父亲为啥发这大的火。父亲觉得就是这三十二颗棋子,把老婆、儿女都害苦了,他一辈子也还不清这份欠债,即使把自己的身子骨化成灰也不能解除内心的愧疚。

  那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的伪县长姓周,下棋艺不高瘾却特别大,每天晚上总得差人把城东头的海清叫去杀几局,海清是城里的象棋高手,从过名师,棋艺不知高出县长几筹的功夫。但海清却积累了许多对弈时因为好胜而舍命丧财的故事。海清明白,县长大人虽不曾把杀头之灾降临在他头上,但一旦激怒了也没好果子吃,况且凡事都得谨慎为好。所以他与县长对弈是以不赢为原则,赢棋也得下和。由于海清有如此原则在先,所以常常生出许多笑话来。有一次,县长大人约他下棋,开局之前,县长就说:“海清呐,这次你要赢我一盘,不然不好向师傅交待呀。”开局后,县长大人没料到,海清的棋着着高妙,县长大人连连丢兵折马,眼看只有一马一卒了,而海清还有双车双马,这时县长大人不太沉得住气了,连声抱怨:“杂种,今天怎搞,这些棋都看不见!”海清毕竟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这棋是赢不得的,不然,县长大人会把这棋盘掀到自己脸上来。最后,他走了几着“孬棋”,让对方连抽两车,成了和棋。海清故作恼怒状,乐得县长大人哈哈大笑,连称海清棋有进步。这样一来,县长大人就特别喜欢海清,有时还邀海清喝上两杯。因为这样,才酿成了以后的大祸。他因为与伪县长过从甚密,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日后,被赶到了乡下,管制生产,房产也没收了。海清有口难辩,只得把那幅黄杨木的象棋砸成了碎块。回想起来,不正是这狗日的三十二颗棋子害了自己一家人?所以当玉成提到拜他为师,学这玩艺儿,心里就自然大为光火,仿佛是儿子在揭自己的短,取笑自己的过失似的。

  从这以后,玉成在父亲面前从不提象棋的事。玉成到劳动人事部门去打听了就业的情况,他同时也把自己家里的困难诉说了一番,局长、科长都表示应该解决,但目前没办法,没有招工指标,所以还得耐心等待。

  那天早上,玉成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一条消息:县体委面向全体待业青年公开招考干部,择优录取。广播里消息刚好播完,玉成就跳进屋说:“爹,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您听到了么?广播里说,体委要招干,搞文化考试,择优录取呐。”“你不是听错了?那地方能招到你名下来。”海清将信将疑。“真的,广播里说得清清楚楚,今天就报名呐。”“那好,那好,你就去试试吧。”父亲一边收拾家什,笑眯了眼。

  广播里说得一点也不假,玉成第一个报了名。回家后,他就开始复习功课。就象对付高考一样,夜里,他穿着背心,短裤,顶着尖嘴夜蚊的叮咬,写写画画,一干就干到深夜。父亲也破费得起,买牛奶、豆浆精,冲好端到玉成的桌前。

  考试那天,玉成的心情特别好。考试下来,他的情绪更好了。他总是认为题目太简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发现什么错误,于是,他认为自己是百取无疑了。他回到家里,已是斜阳夕照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他开始淘米煮饭,浑身有的是劲,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他不满足,他就唱起了一段词是自己编的流行歌曲:“我的家乡并不美,一条老巷惹人醉,木头板房好好好,石板街道强强强,阿嗷,阿嗷,阿嗷……”。他把歌词改得一塌糊涂,仿佛这条老城巷就住着他一个人似的。对面的王婆婆听了倒好笑,她看见玉成坐在小木椅上刮土豆,点头点脑的,就自语道:“这小家伙准是恋上媳妇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此之大的希望竟不明不白地落了空。考试后的一个星期,结果出来了,并且张榜公布。玉成跑到体委大门前,心口比擂鼓还响腾,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一看,完了,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搞错了?他不相信自己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珠,再看,还是没有哇,他全身麻酥酥的,鼻子发酸,他想哭,但他忍住了。玉成回到家里,父亲也刚回来。海清发现玉成的神色不对,就猜出了七八分。海清早就有种预感,玉成是进不了体委的。玉成没有这好的命?玉成无法平息内心的委屈,他扑在床上,大哭起来,一面又嚷个不停:“假的,假的,全是他妈的假的,公开也是假的……”。他头脑一发热,说起话来就自然不照场合,他说了些刺伤父亲的话,这时海清的泪珠子就不断线地往下落。玉成气消了,他猛然发现自己伤了父亲的心。他出了房间,发现父亲一边啜泣一边择菜叶,就轻轻地跪在父亲旁边,说:“爹,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只当是狗咬了您几口。”海清更是伤心,他越是觉得欠孩子们的债太多,于是哭声就大了起来。

  这几天,玉成自然精神不佳,进出门都垂头丧气,王婆再也没有听到他唱乱七八糟的曲子了。王婆断定是那姑娘和玉成吹了。她以为极有必要安慰玉成几句。那天玉成从外面回来,被王婆在街心截住了:“玉成呐,别这样闷,何必硬吊死在一根裤腰带上哩!过几天,我给你说一个来好姑娘,保证不比她差……。”王婆歇斯底里。“您唠叨个啥,王婆,不是——唉。”玉成沮丧着跑进了木板房。王婆纳闷,兴许是在这场合不该这样讲,她想,现在的青年人真怪。

  去体委没了指望,虽说心里难受,却坚定了玉成自找门路的决心。玉成想找表哥帮个忙,表哥的朋友在县建筑公司当头头,不妨在建筑公司做个临时工什么的。那天晚上,他去找了表哥,表哥就打了个电话,这事居然还办成了,而且还答应把他安排搞水电安装,这可是他没有估计到的。这件事办得漂亮,父亲也特别高兴,总算找了件正经事,总比闲着无事强,况且,搞水电安装也算是一项技术活。

  那天清晨,海清也从广播里听到了一条消息:县工会和县体委联合举办庆国庆象棋赛,凡户口在县城的象棋爱好者,均可报名参赛,报名地点:县总工会办公室。海清听了这消息,心里怪舒服。这些年来,什么比赛我们个体户没分,这次却巧得很,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也搭进去了。他虽然严格反对儿子玉成学那玩艺儿,但自己却见着那圆溜溜的棋子儿,心里就痒乎乎的。他那理发亭子的旁边,就是一个棋摊。他每天总少不了要到那边去消磨两个时辰。他的棋艺让棋友叫绝。镇上的同龄人是知道他的。

  县总工会和县体委联合举办庆国庆象棋赛的消息,陈四癞子也知道了。陈四癞子住城西头,与海清是棋友,他在工会办公室仔细询问了参赛事宜。陈四癞子并不想参赛,他认为,自己去凑和不会取得什么好名次,他是专为海清打听的。这天他兴冲冲地跑到海清的理发亭子,挤眉弄眼地对海清说:“喂,你知道么?工会和体委要联合举办象棋赛呐。这次你可要参加!”“我们这些个体户能参加么?”“能呐。我都给你打听了,就只等你报名了。对了,你若没时间,我给你去报,杀他个乌烟瘴气,叫那些坐机关的人知道,我们地摊上也有高手。”海清原本是不想参赛的,他并不想出风头,捞个什么名次,可经陈四癞子这样一蛊惑,决定去试一试。陈四癞子喜笑颜开,乐癫癫地跑去为海清报了名。

  这次比赛由于没有预先进行选拔,所以参赛的人特别多,总共127人。因此只得采取淘汰赛制。前三轮是一局定胜负,后几轮是三局二胜制,胜者晋级,所有的赛事都安排在晚上进行。整个工会礼堂灯火通明,前来观战的爱好者簇拥在棋盘的四周,面部表情也各有所异:惊异、惋惜、懊恼、叹服。陈四癞子和玉成总是每天必到。如有海清出赛,他们贴着海清左右,目不斜视地注意棋盘上的演化。不过,前三轮海清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轻松过关,因而,陈四癞子和玉成心里很平和。他们有种预感,冠军是非海清莫属了。因为他俩作了全面的火力“侦察”。对海清来说,其他对手的基本功似乎还嫩了点。

  经过几天紧张的角逐,十六强产生了。进入八强的决战开始了。

  气氛显得格外的紧张。因为无论是谁,都想夺冠军,不会有任何谦让。经过三轮的淘汰,水平相对高多了,所以更加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这四百多平米的工会礼堂挤得满满的,从而也增加了组委会维持秩序的难度。

  按照预先抽签排定的对阵表,海清八分之一决赛的对手是组织部张副部长的独生子张松,在县水泥厂工作。玉成记起张松也参加了体委招干考试。这是个小县城的象棋赛,一个裁判坐在两位棋手的中间,既不记录,也不记时,裁判的任务似乎只是维护比赛的秩序。海清与张松对弈的裁判是体委行政股宋股长,大约三十来岁,为人很谦和,一讲话总是笑容在前,头脑灵活,诚挚可靠。张松坐在宋股长的左侧,他似乎很瞧不起海清,所以,就座以后他不但没有答理海清,甚至连望也没望他一眼,海清虽然修养好,但也是容不得傲慢无礼的。于是他也没去答理张松。陈四癞子最看不惯年轻人的孤芳自赏,此时,他看见张松那样子,心里直来血,只巴望海清把他杀成个枯将军。

  比赛开始了。由海清执红先行。他以变化多端的“仙人指路”开局,张松则以强硬的“卒底炮”应对,布局迅速转变成对攻型的“顺炮直车对横车”呈现出激烈的搏击架式。经过几次试招,海清觉得张松的功底委实不凡,不象前几轮遇到的对手,陈四癞子本谈不上棋路纯熟,但对张松这几下过硬的应对,着实感到吃惊,不想这小子居然能下出这样的高招,他心里又气又恨。玉成为父亲捏了一把汗,父亲这几招,张松都一一化解了,棋面上父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步入中局,海清的一着棋,把陈四癞子和玉成吓了一大跳。张松飞炮打中卒,本是指望一炮换一马一卒,图个兵种齐全,海清却来了个大胆的作法,竟把中炮卸到了士角,使张松得了个“空头炮”的便宜。陈四癞子脸都抽搐起来,连连摇头。而玉成却被击垮了,没想到父亲会走得这样差劲。他不望棋盘。周围的人更是不得其解,个个偏着头,仔细看个究竟,但没看出什么。张松颇得意,得了优势落子节奏也快多了,频频将人马遣过“楚河”,准备尽快结束这场殊死搏斗。

  海清并不慌乱,沉稳地应对张松的大举进犯。正当人们惊惧未定,海清的又一大胆举动,使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居然疯疯癫癫地用一车一炮换了对方一炮一马。陈四癞子气糊涂了,他在心里嘀咕:真是个木头脑壳。玉成此时倒显得心情平静,他百分之百地原谅了父亲的失算。这多年来,父亲总是在为我们操劳,哪有心思去想这玩艺儿?再说他第一次参赛,在高手如林的城里能打进十六强已够不容易了,况且上了年纪总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一花眼就完了,这又怎能怨他呢?正当玉成这样想着,海清突然跃马过河,就是这一招,让张松急傻了眼,他甚至猜疑这匹马是从棋盘底下钻出来的。陈四癞子顿开茅塞,看出了个中奥秘,于是转怒为喜,用手搔那头上的几根稀疏的黄发,在心里直称绝妙。玉成也看出来了,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了。在场的人交头接耳喁喁低语起来。这匹马一冲就是隐蔽性极强的绝杀。张松气得脸发紫,这好的优势倾刻化为乌有。张松自知无法挽回败局,就将无名火发泄在玉成与陈四癞子头上。他指着陈四癞子和玉成嚷道:“你们搞啥小动作,捏捏撞撞的,算了,这棋我不下了。”他使劲把棋子推向海清这一边,几颗子儿竟打在了海清的脸上。陈四癞子也是不好惹的,说起话来怪伤人:“你撒啥野,真丢人。输成这样,怎不把你娘的月经带子拿来遮在脸过街。”“你说啥,老子揍死你——”,张松让宋股长拽着没扑过来。宋股长喝道:“搞啥名堂,有完没完?这盘棋判海清师傅赢了,我说了算。”宋股长发了一通火,居然十分灵验,张松不吱声了,气乎乎地望着陈四癞子。围观的人增多了,组委会的一位领导把张松拉到了一边,宋股长过来对海清和玉成说表示歉意。玉成扶着父亲走出礼堂。临走,当着张松的面嘀咕道:“仗啥势,真是!”张松没有再发火。

  在街上,陈四癞子和玉成牢骚了好一阵。回到老城巷,陈四癞子更是牢骚满腹,“这狗狼养的,怎是这等畜牲?我说海清呐,这棋你不下了,反正你也赢了,麻烦是他找的,看组委会怎么判,若是判你弃权,我们就到县政府去讲理。凭大伙说说,看这种扰乱比赛秩序的家伙该不该取消资格?”玉成极赞同陈四癞子的观点:“爹,四叔说得对,您不同他下了,啥意思,这种人不缠为好。您就坐在家里,哪个来说您也不去,看他们咋办,要是屈了您,我不捅他们一顿……”。海清坐在木椅上,四癞子、玉成围着他站着。他在想: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会是这样。其实做父母的都是体面人,未尚这些坏习惯是生下来就有的么?他也觉得这棋是没下头了,只想赢,输不起,这种人有啥缠头?何必把胜负看得这样干贵。年青人,以后的时光多的是,今天输了,只要肯钻研,明天就可以赢。输了一盘棋就像是别人挖了祖坟、刨了一砣银子跑了,这是啥搞法?

  这几天,海清依了陈四癞子和玉成的劝说,没有再去工会了。有时他真想去看看那热闹的场面,可想到去了不太好应付,因而他也就打消了那念头。

  与此同时,组委会也在为这麻烦事伤脑筋。况且群众的意见也大得很,如果按照规则,张松毫无疑问应该取消竞赛资格,可这样一来,方方面面的关系又如何处理?如果再把两个弄在一块比赛,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难度极大,尤其是海清师傅,他会来么?他难道不会死扣规则,硬把张松给赶出局么?经过一番争执,最后组委会还是作出了决定:海清与张松的后两局比赛一定要进行;这场比赛的续赛安排在1/8决赛的最后阶段;双方续赛的工作由宋股长具体负责去做。

  任务的确是艰巨的。宋股长心里也没个准。他只有50%的把握,也就是说,张松这边他是完全可以做通的,说今天比赛,他不得说明天。

  这几天是最能体现宋股长耐心的。短短几天,他共三次夜访老城巷,然而,他第一次上门就碰了一鼻子灰。那天晚上,他来到海清门前,一听,电视里正播放京剧《铡美案》,他断定这时海清师傅正在欣赏,他叩了几下那杉木门板。“谁呀?”宋股长报了姓名,玉成一听是他,就知道他是来做说客的,于是,火就呼地上来了。他开了门,但只裂了条缝,宋股长欲进不能。“你来做啥,我爹不在家,说明白点。他不去了,不是我爹惹的事,看你们咋办?”“砰”,玉成把门关上了,他又坐到脚盆前继续挫起衣服来。海清正听得入迷,忽听到有人叩门,他以为是陈四癞子来了。可继而听到玉成发起大火来,方才知道是宋股长来了。

  宋股长走了。海清知道是玉成撵走的,他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玉成违反了做人的基本准则,无论怎么说,别人来了,理当以礼相待,怎能不让人家进门,况且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人家还苦求不成。他从里屋出来狠狠地训斥了玉成一顿,玉成心里百般委屈,但只得把怒气发泄在挫板上。

  第二天晚上,宋股长又来了。这一次是海清开的门,他非常客气地把宋股长让进门,随即装烟沏茶,宋股长真有些难为情。玉成见宋股长又来了,他非常讨厌,但这一次又不能像昨天那样开消他,就只好钻进自己房间欣赏电影明星们的剧照。

  这一次宋股长的努力又算失败了。虽然没有昨晚那样的尴尬,但是结果却是一样的,海清一方面委婉地拒绝续赛,另一方面又暗示要按规则把张松淘汰出局。

  宋股长扫兴地离开了老城巷。

  第三天晚上,宋股长依然去了老城巷。尽管海清依旧有礼有节,玉成也有意回避,但他还是觉得说话不方便,于是他把海清邀到了老城巷的路灯下窃窃私语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分头走了。宋股长健步迈出了老城巷;海清似乎余兴未消,回到家里情绪非常好。玉成从房里出来,气乎乎地质问父亲:“爹,您同意呐?”海清严肃起来:“咋的,别人三番五次上门做工作,是吃了饭无事做?你爹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只怕缺了胡萝卜整不成酒席?凡事不都是去捧个场,凑个热闹。”“爹,您就死脑筋,您不去那小子就下去了。”“屁话。搞一次比赛是翻个手掌那么容易?都这么不听招呼,那还搞得拢?”玉成知道父亲定下来了。况且,他老人家只要后两局弈和就进入了八强。陈四癞子一听说海清还要与那小子下后两局,他当即向海清表示,他不去看了,望一眼就把眼珠子抠出来。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比赛那天他还是去了。而且关注海清的势头丝毫没有动摇。不过这一次非常让陈四癞子失望。照他的话说,尽是几着臭棋,象瞎了一只眼似的。从开局一直到残局,海清老是被动挨打,有好几次反攻得手的机会,他一次也没抓住,陈四癞子急得眼打转。玉成也是心急如焚,他看父亲走得这样窝囊,他真想动手替父亲走几招。总的来讲,第二盘棋是输惨了。前两局战成一比一平。陈四癞子和玉成都以为海清第三局会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挽回面子,没想到他惯常开局的“仙人指路”弃之不用,却不明不白地下起飞象局。

  中局,张松的车马频频跨过“楚河汉界”,海清只有招架之功。好不容易,海清才兑上了几颗棋子。步入残局,张松还剩下一车士象全,而海清就只剩一炮双士。按照惯例,海清是完全可以走出和局的。陈四癞子和玉成都松了一口气。只要炮拖到士角,问题就解决了。然而海清却又走了一着“臭”棋。张松中路将军,海清不“支”士了,却把炮填在了“窝心”。自个儿闷死了。玉成气急了,本是一盘和棋,却糊里糊涂地走输了。他不顾任何体面,不顾在场的裁判、观众有何责难,竟大发脾气:“爹,你——你——你真混蛋……。”他气吁吁地走出了工会礼堂。

  玉成这样一闹,也点着了陈四癞子的火药桶:“臭臭,比狗屎都臭;比驴子还蠢。”他也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工会礼堂。

  海清输了,他被挤出了八强。

  十月一日,是冠亚军决赛的日期,由张松与老干局的伍局长对垒,结果是以张松获得冠军而告终。整个比赛就圆满结束了,在颁奖大会上,县委、县政府分管文卫的书记、县长到会作了重要讲话,充分肯定了组委会所作的工作,尤其是对体委行政股宋股长的办事能力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次比赛获得圆满成功,他的组织协调工作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老城巷依然是一派宁静的姿态,很少有人光顾。一段时间后,象棋比赛这事也开始在人们的头脑中淡忘了。虽然玉成曾因此而无礼地责骂过父亲,但海清并不计较他的过错,或许也认为他根本没有错,也就是说,父子间并没有因此而产生隔阂。玉成还是孝顺的,从工地上回来,虽然极累,但依然洗衣、做饭、收洗碗筷,抹桌椅。老人沏上一杯酽茶,细细品尝,有滋有味。无论怎样,也看不出有丝毫的沮丧,陈四癞子也常来坐坐,他对海清刻薄的斥责,他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海清也是这样,他并不计较四癞子的无礼;他来了,海清反倒更热情、更客气、沏上两杯“毛尖茶”,边喝,边聊,不过,他俩似有一种默契,也就是说,谁也不提及关于象棋的事了,宁可找找琐碎的话题,比如物价、社会治安、天地日月等等,他俩也直言不讳地表白自己的看法。这段时间,凡是常到棋摊去的人们,都会发现,海清再也没有去过了。人们于是纷纷议论起来,并感到惊奇和遗憾,也有人对海清的辞别进行了多种猜测,但只有陈四癞子的解释能让人们暂时信服:“你们想想,这次比赛,他连八强都没打进,好意思和你们照面?嗨,那两盘棋走得糟透了……”。陈四癞子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两盘棋的演化,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为海清的失误扼腕痛惜。

  一个月以后,张松从水泥厂调到了县体委,其职责是抓群众体育活动。宋股长也提拔了,当上了县体委常务副主任。出人意料的是,玉成也招了工,县劳动人事局通知他到水泥厂报了到,当即就领到了两个月的工资,几十元的奖金,而且还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玉成喜坏了,又是蹦又是跳,他把领到的工资奖金全部交给了父亲,那套三室一厅的钥匙也交给了父亲好好地管着。

  海清这几天没有再去理发,与玉成一道去收拾新房子,清理家什,为搬家作准备。

  对门的王婆,也知道玉成招了工,落了个不错的单位,而且马上就要离开老城巷搬进新房子了。她答应给玉成找媳妇的事,以前只不过是逗矮子宽心随口解宽罢了。谁又愿意钻进这间旧板房?现在她真的想做媒人了,姑娘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在西头百货商场上班,正好还没谈对象。王婆过来与玉成父子说定了,等搬进新房子,她就领姑娘来“对对面”。

  家搬了,这老城巷的木板房租给了做布料生意的浙江妇夫,一月有六十元的房租。一切收拾停当,王婆把那姑娘带来了。事前玉成专程去请了两位姐姐来张罗这事。姑娘的姿色不错,水灵灵的,面庞白皙润泽。见面后,双方都感到十分满意,两位姐姐拿小弟开心说,有几分艳福。调皮的外侄要问个明白,艳福是什么意思,他们竟问起了才过门的舅妈,可她的脸就一下子飞红起来,怪不好意思,那小家伙们让母亲给喝走了。

  以后,那姑娘常来。她和玉成一样,也十分敬重海清。海清尝到了做人的无穷快慰。只是每当清晨,他站在宽敞的阳台上,迎着曙晖,遥望广袤的原野,那一道瓦蓝色的地平线出现的时候,他就有种言说不尽的惆怅,有时甚至还不明不白地落泪。

  这时候没有任何人去注意他,所以就更谈不上有谁去猜度他落泪的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