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在上洗漱间时,崔海燕对大脚说:“兄弟,改天你给我一次做善事机会。”
大脚稀里糊涂地问:“什么善事要我给机会啊?”
“你给我你儿子的准确地址。”
“干吗?”大脚停下脚步,警惕地问。
“你给我就是了。”
“你不说我不给!”大脚保持戒心。
“相信我不会坏到伤害你儿子的地步。我也有儿子。”崔海燕真诚地说,“其实,你儿子的地址你不给我也知道。你写信时,我无意看过。”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我?”大脚不放心地告诫崔海燕:“假如你伤害我儿子,我不会放过你!”
“我们无怨无仇的,我没理由伤害你儿子啊!”崔海燕亲热地拍着大脚肩膀,“我们是哥们,请相信我。”
吃了早饭,照常与队伍一起出工。在车间几个来回,借故搭讪,崔海燕认识了车间调度鲍工。
鲍工是学机械的工程师出身,后在一家服装厂做高级管理员,诈骗老板案发后,在本监狱服刑,一年后,政府发挥其特长,让他在服装车间担任生产调度。因为身居要害岗位,深得政府警官信任,他挖掘社会资源,为本车间带来许多加工业务。所以,在本车间,谁的岗位都可以换,惟独鲍工调度岗位纹丝未动,干了四年,其中减刑两次。他在车间,要换谁的岗位,警官一般没二话,照准。有的时候,先动岗位后汇报,按照犯人的话说,他绝对拥有先斩后奏大权。这些是大头在车间对崔海燕介绍的。
崔海燕对鲍工的绝对权威不惊讶,知道这是劳改队沿袭了五十多年使用拐棍的传统,一旦某个犯人像拐棍使用顺手了,就会产生过分依赖思想,不轻易调换。即便被监狱职能部门狱政科发现他有严重违规行为,抓到集训队严管或强训,回来照样上原来岗位。套用劳改队的行话,这类犯人混的很“妖”。
崔海燕产生了尽快结交鲍工念头,但仍没忘记恭维大头:“在监房里,头,您是老大。”
“在号子里我是老大,但我也不会惹鲍工。”大头没再托大,说了实话。“不过呀,鲍工也很给我面子。我俩配合很好。”
“你是做公司的?那管理水平一定非同寻常了啊!”鲍工用好几圈的深度眼镜打量套近乎的崔海燕。
“我的公司每年业务量在八千万左右,在外贸公司中处于下游水准,管理水平也就一般。比起您来,还有很大差距。”
“八千万的业务量不小了。有些产品毛利达二十以上,你每年利润少说有八百万以上吧。”尽管崔海燕带着谦虚介绍自己,但鲍工仍是半信半疑;因为出于虚荣心,犯人都是拣大的吹。“做过服装出口吗?”
“中国是最大的服装出口国,做的人多了,利润空间也就小了,所以,我没做。主要做些工艺品出口。”崔海燕卖弄自己的经商之道。
“一点没错。服装扣点太低。比方说,到监狱这块,也就是一件五毛的毛利,可怜的很!”鲍工深有体会。“但是,监狱不做服装能接到什么好单子呢。”
崔海燕还想对鲍工说点什么,鲍工觉得与一个才分来的说话又不着边的新犯人接触没意义,于是要支走崔海燕。
大头对崔海燕很快靠上调度有点不顺眼,横插到他们中间,“崔海燕,别耽误鲍工工作,回你的联号,干你的活去!”
崔海燕听命离开,却对大头和鲍工之间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什么人呐?他有什么背景?”鲍工望着崔海燕的背影问大头。
“你是说他表现活跃吧!”大头摸着他的大脑袋,“也是啊,才来几天啊,这小子就这么欢。估计有来头。”
“我琢磨着他是有条。假如他真是老板的话,这条还不小呢!”鲍工根据他的经验判断。
“崔海燕原来是老板?”大头第一次听说。
“是他自己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管他有没有条,他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就这么简单。”大头牛气地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旦得罪他就等于得罪条,条给你颜色瞧,你还能牛吗?算了吧,别吹了!”鲍工晃了晃手中的活页夹,“我去做事了。”
大头叫住从眼前走过的公公:“你把大账上没有钱的犯人数字统计一下报给我,马上开账了。新犯人生活用品消费品缺的很多,把名额用满,满足新犯人需求。”
“知道了,头。”公公也是维监组成员之一,是大头得力助手,案发前是鸡头的跟班。
在车间里,崔海燕一刻也没闲下。要么干活学技术,要么到处卖人缘,但是,随便是在干活或奔走,还是在休息时,他的视线几乎牢牢锁住大脚。他得提防大脚告状。
事实上,大脚在车间非常规矩,垂头低眉,劳动相当卖力,颇有用自己的劳动汗水洗刷罪过的诚意。偶尔有民警巡查走过,他都无一例外地停下手里活,毕恭毕敬行,履行文明礼貌义务。
中午吃饭的时候,崔海燕把饭盆里的两块带皮带毛的肥肉拣到大脚菜盆中,“给,我不吃肥肉。”
“有几个坐牢的不吃肥肉?”大脚纳闷。
有一部分犯人未进号子前是不吃大荤的,但都熬不住一日三顿简餐的瘦身,劳动量再大点,对肥肉的渴望更加强烈。每当分菜时,大家的眼睛在素菜里贪婪地搜寻肉影。难得分到一两块,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肥肉塞进嘴里。崔海燕也一样,在外头,过着上等人生活,饮食挑三拣四的,为防高血压高血脂,更不轻易沾肉类食物。可在看守所两个星期下来,见到油腥眼睛就发光,甭说是肉了。他咽咽口水,将肉送给了大脚后,眼睛不看肉,只埋头吞咽着饭菜。“这两天,也没胃口。”
“水土不服?”
“说不准。”崔海燕左右观望,低声地说,“昨晚上我非常后悔,聊天不该提敏感字眼。你不会当真吧?”
“昨晚你提什么啦?”大脚闷头呼啦呼啦地扒着饭菜,三下五除二,将盆哗啦干净,“我去洗碗了。”
“你别这么快啊,我还没吃完呢,记住我们是联号啊!”大脚如此反应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他大脚不会在意聊天内容,请崔海燕放心;二是,他伪装记性差,蒙骗崔海燕,找机会检举揭发,折腾崔海燕。究竟大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崔海燕心里没底了。
“你们准备开哪些生活用品?”公公出现崔海燕与大脚面前。
“要开账了?”崔海燕兴趣上来了。
“这是头特地关照的,崔海燕你开多少头都会满足你。”公公唱着公鸭声调。
“我开最好的香烟五条,奶粉二十袋,可乐橙汁快餐面各四箱……”崔海燕没加思索地报着开账数据。
“乖乖,崔海燕,你比我们头预料的还多。好的,我记下了,回去登记。”公公问大脚:“你开哪些?”
“我……”大脚很清楚自己账上没超过十元,他嗫嚅一下,“我不需要了。”
“他的账不用开了,有我呢。”崔海燕适时地卖人情。
“不用了,我自己将就着还能过。”大脚谢绝崔海燕的帮助。
“哪有那么多废话?就这么定了。”崔海燕对公公说,“以后,他的账你给他开,记在我头上。”
“好的哦!难怪头说你是老板,有的是钱。”公公兴奋之下,原形毕露。
“只要弟兄们看得起我崔海燕,单我买了。”崔海燕豪气冲天地承诺。
目送公公开心地走开,大脚感激地对崔海燕说:“老哥,你真是好人。你再有钱能经得起他们的折腾?”
“我缺的东西很多,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崔海燕拍拍大脚肩膀,“我们一起坐牢是缘分,我这人最重缘分了,只要人好,银子不算什么。走,洗碗!”
稳定了大脚,消除了告密隐患,中饭后,崔海燕放心地继续找调度鲍工套近乎。
他讨好鲍工只有一个目的:博得鲍工好感,由他向政府警官美言,争取分得一个舒适岗位,然后再取得鲍工信任,调换关键岗位。这个关键岗位,他反复斟酌了,决定在巡查岗统计员仓库保管员检验员中间挑选一个。总之,是一个相对自由的岗位,为逃跑争取便利,倘若无法实施逃跑计划,也可轻松地获取高分,争取奖励和减刑。
崔海燕假装与大脚上厕所路过鲍工工作室,撇下大脚在门外等候,自己一人进去,“鲍工,您吃了吗?”
“嗯!”鲍工抬起近视眼看了看崔海燕,哼一声又低头看报表。
“您抽烟!”崔海燕利索地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香烟,敬与鲍工。
“我忙着呢。你去干你的活去!”鲍工仍低头看报表。
“我是路过,见您忙问候一下。”崔海燕献媚地解释,将火送到鲍工面前,“点上。”
“我知道了。”鲍工觉得眼前的新犯人特擅长交际,拍马屁太肉麻。
鲍工没接火,崔海燕熄灭火苗,将身上另一包未拆封的香烟放到鲍工桌上,“您忙,我去干活了。”
“哎……”鲍工看到眼前香烟,抬起头,崔海燕已经出门走了。
崔海燕出门没走几步,感觉背后有人,回头,发现老鼠钻进调度室,他继续走着,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止步,悄悄摸近调度室。
调度室里老鼠向鲍工献媚,低低地说着什么。
崔海燕屏住呼吸,却没能听见什么。害怕被人发现,他悻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