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七节

书名:春生本章字数:3980

  

  在得知方美君过世后,方文、方大明还有方大明的妻子梁萍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方大明一进门便开始嚎啕大哭,他哭喊着说的话无非都是什么“你怎么那么命苦”,“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们就走了”一类的内容,原本安静的房子一下子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接着先是方文的妻子李婷带着一个刚满三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过来,然后又是方文的哥哥方力和他的妻子麦湘琴从隔壁镇子上开着车赶了过来。小小的客厅里一下便挤满了人,可折叠的旧沙发上已经容不下多余位置。

  本来夏阳打算一切从简,将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然后再带回到老家祖坟处埋葬。但是方大明立刻拒绝了夏阳的提议,方大明认为方美君是在病痛的折磨中离世,一直处于不幸的生活中,反而应该要把葬礼办得热闹一些,不等夏阳说话,方大明便说道:“你放心,你放心,一切舅舅会安排的。”

  而方大明所谓的安排便是将所有他能联系上的亲朋好友都通知上了一遍,但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可以通知的亲戚,因为方大明和方美君的父亲方家强家里一共只有三兄妹,姐姐方巧巧已经过世,哥哥方伟则因为年轻时欠了一大笔钱跑路后再也没回来过,剩余的无非一些远房亲戚。不过尽管如此,方大明还是为方美君丧礼的宴席凑够了整整五桌人,当中大部分人夏阳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她只能像一个陌生人一般跪坐在一旁等待着这场漫长的祭拜仪式结束。

  夏阳冷静地看着每一个走进来都要哭丧一番的陌生人,以及每一个都要对她说上几句安慰话语的人们,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嘲讽。但是当她扭头望向旁边的方大明时,他却十分享受其中,他认真而诚恳地面对每一个前来祭拜的人,与他们握手,对谈,哭泣,仿佛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已经无法容纳下他们巨大的悲伤,可是一旦转身离开了家门,人们便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了。夏阳对此始终感到十分不解。

  不过最让夏阳意外的是,周英诠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家门口,尽管他的身材已经因为长期喝酒变得臃肿,整张脸的面部肌肉也耸拉了下来,但是夏阳永远忘不了他那双如鹰一般的凶狠而锐利的小眼睛,还有那张单薄的呈现出深紫的嘴唇。当夏阳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她已经懒得再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以为究竟是谁邀请的他,一股难以阻止的,强烈的,炙热的恨意早已涌上心头,遮盖住了她的其他一切想法。

  夏阳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是如此强烈地憎恨着这个男人,仿佛在她的这份恨意中又囊括了过去几十年里她的母亲所承受的不堪和羞辱,还有她妹妹的死亡。就像1995年6月份的那个夜晚,夏阳因为擅自偷偷将填报的理科分班改成了文科,为此而遭到周英诠的毒打,他拿着那根将近两尺长的细竹条,一道一道地抽打在夏阳身上。也是在那天晚上,当夏阳看见深夜喝醉后归来的周英诠躺在沙发上毫无顾忌地打着呼噜时,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电视机旁边放着的一把黑色大剪刀,她当时心里只有一股强烈的憎恨,仿佛这股憎恨足以吞没她所有的理智,控制着她的身体拿起那把剪刀一刀插在周英诠泛红的,跳动的脖子上。

  很显然在现场除了夏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对周英诠感到深深地厌恶,这个人正是方大明。周英诠那副如同领导来视察般的面容正好给了方大明一个情绪发泄的出口,他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俨然已经顾不上面子,立刻破口大骂:“妈的,谁叫你来的?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王八蛋,你还有脸来啊!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要不是方文立刻从身后抱住了方大明,他很可能真的会一脚踢到周英诠身上,好在只是一只皮鞋从他的右脚上飞了出去,掉落到了一旁。经过方大明这么一闹,现场所有的哭喊声一下便停下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一瞬间变成专心致志的观众,等待着这个故事发展的结果。可惜,一切都未能如他们所愿。被方文拉到阳台上的方大明,除了大喊“滚,妈的,叫那个王八蛋给老子滚”以外,他也没有再做出任何符合观众期待的举动。

  而另一边,周英诠依然镇定自若地走进了客厅,沉默地拿起九柱香只点燃后又分别递给了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然后在在方美君的照片前鞠了躬,拜了三拜。女人是周英诠和方美君离婚后娶的妻子全欣雨,男孩则是他们后来生的儿子周志伟。夏阳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周志伟,他很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眼神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周英诠的动作做了三次下腰祭拜。夏阳的目光落到了周志伟晒得有些呈现出古铜色的双腿上,他的两块膝盖上是已经结痂的细碎痂块,蓝色运动短裤在他弯下腰时微微向上收起后露出了三道同样已经结痂的伤痕的一小部分。夏阳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周若曦,在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透出的是不安和恐惧。

  和夏阳猜想的一样,周英诠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一个红包塞到夏阳手里后便转身带着全欣雨和周志伟离开了。他需要说些什么呢?或者说他应该说些什么呢?他自然是不会说的,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只要是他认为合理的或者正确的事情,一切都无法接受质疑。他不需要解释些什么,于他而言,只要对方听他的话便足够了,至少这是夏阳的印象中对他最为清晰的一种认知。

  在周英诠离开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哭丧的人继续哭丧,哀悼的人也接着哀悼。一直到了下午五点多,方大明才带领着那些前来送葬的人前往镇上一家名为“金都酒家”的饭馆一起吃饭,不过夏阳选择独自留了下来。在方大明看来,夏阳很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刚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反复地安慰了几句,并且表示一会儿吃完饭他们就会回来和她一起守灵,同时又吩咐着方文记得给夏阳打包一份晚餐带回来。

  其实夏阳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从喧闹的相聚中逃脱出来,一个好好地喘口气。

  深夜,聚集在白帜灯下的飞蛾和蚊虫不时飞向两支燃烧着的白色蜡烛旁打转,两只蜡烛中间摆放着方美君在四十二岁时所拍下的一张肖像照,照片装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金色边框相框里,前方摆着香炉、水果、饼干、饭菜以及五杯茶水和五杯米酒。李婷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休息,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方大明一家五口人还有夏阳,他们仿佛到了这一刻方才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悲伤和泪水,渐渐地露出了轻松的欢笑,聊着他们的家庭回忆,以及那些夏阳不想再记起的过去。

  所以,夏阳索性便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她只是靠在沙发边缘上望着方美君那张黑白的肖像照。照片中的方美君像她往常一样面带着微笑,只是这张照片里的微笑要刻意得多,再配上后期处理过的法令纹,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又虚伪。夏阳想,为什么要选这张照片呢?而且这光打得确实也不怎么好。想到这,夏阳突然感到多少有些遗憾,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摄影师,原来却没有好好给母亲拍过一张肖像照。于是,她便站了起来,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抽起了烟。

  夏阳重新走回客厅的时候,方大明难免又要嘀咕了几句,说道:“女孩子学人家抽什么烟,你要是在外面被人家看见,人家还以为你是那种什么坏女人呢,以后谁还敢娶你啊?”夏阳只是应付着笑了笑,没有再搭理方大明。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便来到家里装起方美君的尸体,然后送往殡仪馆。而夏阳他们一行六个人则开着车跟在后方,但是只有夏阳、方大明和方文三个人最后跟着工作人员一起进到了尸体火化的房间里。工作人员熟悉地将方美君的尸体送入巨大的灰色火炉中,沉闷的声响即刻响了起来,仿佛一阵痛苦的呻吟,又像是解脱时最后的呼唤,转眼间便成了灰。

  夏阳抱着骨灰罐站在长长的阶梯上方,她出神地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下是葱郁的群山,一团白色的烟雾从森林深处缓缓升起。渐渐地,烟雾和低垂在山巅上的云朵相拥在了一起,仿佛人和人之间扯不断的牵绊。夏阳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文早已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一把黑色雨伞,直到方大明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道:“夏阳啊,你舅妈找人算过日子了,你妈的骨灰要到十一月十五号才适合下葬,我已经托人去把墓碑给做了。你等你妈下葬了再回去吧,啊?”

  “好啊。”夏阳回应道。她又算了算,十一月十五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算了,暂时就当作在这休假吧。

  汽车沿着有些破旧的公路从殡仪馆开往县城里,夏阳靠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她耳边所听到的谈话声、卡车开过时的隆隆声、鸣笛声以及汽车不时陷入坑坑洼洼的路面时不是发出的振动声渐渐地变成了一阵细碎的话语声,那个声音在说道:“夏阳,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知道吗?你一定要考到全省第一的成绩,然后离开这里去上大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慢慢地,一张已经被遗忘的脸再次浮现在了夏阳的脑海里,那张脸上的倔强仿佛正在一点点地被黑暗吞没。夏阳好像想起来了,那是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刘玥。刘玥当初为了表达对父母的不满,上了高中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叛逆,直到高二那年最终因为意外怀孕而被学校退了学。同一年,刘玥的父母因为生意失败再加上沉迷赌球博彩游戏而欠下了一大笔钱。最后为了还钱,在刘玥刚刚满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五天,刘玥的父亲不顾她的同意与否强迫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

  在刘玥离开前的那一天,夏阳偷偷地跑到他们家去见刘玥。在两栋自建楼房中间留有一道空隙,空隙间的距离仅仅只能容下一个人侧着身子穿入其中,一道白色的水管从另一栋楼的外墙直通而下,涓细的水流从尽头处的水管不断往外流,一阵异味在狭窄的空间中挣扎着往外冲。夏阳不得不捂着鼻子走到尽头处的一扇关起的窗户前,然后敲响了窗户,窗户外立着铁栏杆,窗户里的房间则是刘玥家的杂物房。

  片刻后,刘玥打开了窗户,她的双眼因为痛哭留下了显而易见的血丝布满其中。夏阳记得那一天,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刘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玥却紧抓着她的手,坚定地对她说道:“夏阳,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知道吗?你一定要考到全省第一的成绩,然后离开这里去上大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你不一样,你一定可以的。”

  后来,夏阳最初还收到过两封刘玥寄来的信件,只道是那个男人带着刘玥去了香港,准备还要移民去加拿大。再往后,她便没了刘玥的消息,也没有再见过她。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刘玥,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想起她双眼中已经透不进一丝光亮的黑暗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