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方文家的奶茶店地处县城中心地段,如果不是因为早上刚刚开门的缘故,很可能店里已经坐满了人。奶茶店里只有方文一个人在忙活着,他细致地检查茶汤是否已经备齐,然后又走进后方的厨房检查正在熬制的黑糖珍珠,过了一会儿后又走到柜台旁开始进行清理,把桌椅摆放整齐。
对于夏阳的出现,方文完全是在意料之外,他刚想问“喝点什么”的时候,抬起头却只见站在门口的人是夏阳。夏阳笑了笑,问道:“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老婆一会儿晚点才过来,还有个工人是下午的班,下午和晚上会比较忙一点。怎么,要喝一杯奶茶吗?”方文拿着扫把放到一旁,转身走向柜台里。夏阳急忙招了招手示意方文不用做奶茶,说道:“不是,我是有点事想问一下你。”
“什么事啊?”方文好奇地看着夏阳。
“就是关于我妹妹当年自杀的事情,你还记得具体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吗?”夏阳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方文站在原地交叉着双臂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曦,那时候好像我不在呢,我应该是在广浮市读职高,当时是我爸打电话通知这事儿让回来参加丧礼的,你应该去问一下我爸。怎么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突然想到,总觉得那时候也没问明白,所以想再问问看。”夏阳回应道。
“你过去找我爸,他上午应该还在家的,但是下午可能就要跑去展销会那边了。”说着,后间厨房里传出“滴滴滴”的几声声响,方文说道,“我先进去弄一下那个黑糖珍珠,如果你找不到他的话,你打他电话就好。”
“好,那你先忙。”夏阳转身离开了奶茶店。
夏阳沿着大马路拐进了一条分支马路里,马路边立着一列蓝色铁片围栏,围栏里伸出一辆黄色的起吊搬运车,车头的臂架上吊着好几块石头缓缓往上升。片刻后,围栏又响起一阵“嘟嘟嘟”的电钻转动声,一阵肉眼可见的灰色烟尘绕过围栏飘向路边。夏阳捂住口鼻,快步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一栋敞开门的自建楼房前方才停了下来,房子一共五层楼高,两旁一楼的门面大多都租了出去,有人卖蛋糕,有人做福利彩票,也有人做摩托车和电动车的修理铺,还有紧靠着方大明家旁边的分别是一家私人的中医诊所和一家小型的麻将馆。夏阳站在马路对面望去,只见一楼的前厅里空无一人,她又看了看旁边的麻将馆,麻将馆里一共摆着五张桌子,一般咸少有客人会在早上到访。所以此时的麻将馆里也是冷冷清清,只有麻将馆的主人和方大明两个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木桌上抽着烟聊天。
“舅舅。”当夏阳突然出现在麻将馆门口时,方大明也是感到一丝愕然。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诶,你怎么过来了?找我吗?”夏阳点了点头,方大明又对着麻将馆老板指了指,说道:“我外甥女,从北京回来的。”
接着,方大明立刻从麻将馆里走了出来,刚说了一句“什么事啊”,又拉着夏阳往家里走,说道:“进家里坐着吧。”
方大明家一楼的前厅正中央靠墙的位置上供着一座黑面关公,两旁又置着一座金色的香炉,两盏红色灯笼形状的小台灯,还有几个堆叠在一起苹果和金桔。西面的墙壁旁则摆着一张陈旧的木桌还有两张有靠背的深棕色木椅,对面则放着两辆黑色的自动车以及一辆白色的电动自行车。方大明示意夏阳坐下后,自己又往内厅走去,前厅和内厅中间隔着一道木质的纱窗门,门旁边是往上去的楼梯,而往里则是方大明家的饭厅和厨房。
不一会儿,方大明拿着两个透明的玻璃杯走了出来,玻璃杯里装着色泽深沉的液体。他递了一杯给夏阳,说道:“生地啊,今早上刚煮的。有什么事,说吧。”
“我就是想问一下,舅舅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若曦出事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夏阳喝了一口生地后有放到桌子上。方大明的情绪又变得有些激动起来,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妹妹才走没几天就差不多到清明了,你妈那时候都快哭死了。”
“她那时候是为什么自杀的?”夏阳仔细地听着方大明的话。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王八蛋周英诠,一天到晚非要考第一考第一的。你想谁受得了啊?还不知道背后里被他打了多少次骂了多少次呢,问你妈,你妈又不说,非要护着他。你看你妹妹那时候走了才不到半年,他就吵着要离婚,马上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回家。说到这个人我就来气。”方大明拿起杯子,一连喝了好几口。
“当时若曦自杀之前,她没留下什么话吗?”夏阳又问道。
“有啊,有一封遗书吧。反正我也不记得写了什么,因为警察要立案,后来就给收了去。”方大明疑惑地又看了夏阳一眼,说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事来了?”
“也是最近突然想到的,那时候也没具体问过我妈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也不在了,所以只能来找你们问问。”夏阳说道。方大明听了之后,又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记得那时候是你妈找我陪她去报的案,说醒来就看见若曦留下的遗书,后来是警察先发现的现场,然后才通知了你妈,你妈又给我们打电话才知道的。我们当时急忙赶到那个现场啊,人都变成灰了,就剩下一只鞋,你说可不可怜?就连下葬的时候,骨灰都没多少了,还连带着那些泥一起,而且那段时间靠近清明又整天下雨的。都不知道那堆土里剩有多少是你妹妹的骨灰。”
“是在哪啊?”夏阳好奇问道。
“北村你知道吗?就是刘家村旁边那个北村,北村往县里本来有一条路,后来给封了,那里有一个地洞,就是在那个地洞里。”方大明又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从杯子旁边拿过一个吃剩的八宝粥易拉罐做烟灰缸,继续说道,“那个周英诠也真的够冷血的,自己女儿死了,来现场看一眼就走了,也没见他掉过一滴泪。还真没见过这种人。”
“舅舅,那我先走了,我想过那里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都那么多年了。要不要在这里吃饭?我叫你舅妈煮你的饭。”方大明夹着烟说道。
“不了,我还是想过去看看。谢谢啊。”夏阳又拿起杯子喝了两口,起身走了出去。夏阳沿着来时的路折回,一直走到了路口处,路口处的马路边上停着三四辆摩托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男人,除了其中一个男人在看着手机,其他三人无不将目光向四周发散而去。只要看到任何在街边踌躇的路人,他们便会伸手指向自己的摩托车,夏阳走向其中一辆摩托车,问道:“北村,走吗?”
嘴旁留着没刮干净胡子的司机立刻发动了摩托车,把一顶黄色的摩托车帽递给夏阳。另外三名司机失落地看着他们离去。摩托车开出县城后,又经过一段不平整的水泥马路,最后驶向一段没有铺上水泥的泥路上,灰尘在他们身后不断扬起。直到泥路和另一段的水泥路交接口处,司机停下了车,路边是一间简陋的小卖铺,门口前撑着使用木板和石棉瓦自制的棚顶,下方立着两根方形的木柱,还摆着两张长型的木椅。
夏阳走向小卖部,小卖部里只有一个中年女子,女子肚子上的肉被并不宽松的紫红色短袖勒出了一道游泳圈般的形状,她头上夹着一个红色的大型发夹把头发随意地盘在一起,背上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暗红色的背带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一旁的冰柜上方悬置着一台二十寸左右的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湖南卫视重播的综艺节目。女子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当夏阳走进来的时候,她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她的穿着打扮在中年女子看来完全不像是村子附近的人。
夏阳拉开冰柜上的玻璃,挑了一瓶不太冰的矿泉水,付了钱又问道:“你好,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地洞?就是废弃了的,以前那里有条路通往县城去的。”
“有啊,就在那边。”中年女子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指向大门正对着的远处,也正是方才沿着夏阳来时的那条泥路继续走下去的方向。地洞顶上是一道火车轨道,四周围着刷上绿色油漆的铁围栏,洞口前的马路旁则是一块无人打理的池塘,池塘边长着几棵已经半枯萎了的柳树。
走了十五分钟,夏阳才走到了地洞的洞口前,一颗石头沿着上方的斜坡从铁轨上滚落了下来,掉在路旁的野草丛中。地洞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前后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地洞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夏阳还未走进洞里时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一阵凉风穿过地洞,扑在自己身上。
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决定走了进去。整个地洞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还有若隐若现的尿骚味,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浸湿了地洞上的一部分墙壁,低落在地上,被水浸湿过的墙壁上和水滴低落的地面上长着密密麻麻的青苔,厚重,浓郁。
走了几步后,夏阳停了下来。她想,若曦当时就是死在这里的吗?对不起,我到了现在才来看你。
夏阳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显得格外小心,仿佛踩在她脚底下的尘土里沾满了周若曦的骨灰,她只能小心一些,才不会踩疼了她。这一段路她走得格外地漫长,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她不曾见到过的火光,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她想起的却是多年前曾经印度恒河边上看到过的烧尸场景。尸体放在堆好的木头上,在熊熊烈火中渐渐变得焦黑,裂开的焦黑中却又露出干涩的红,直到最终化成黑色的炭块,在芒果木的香味中崩坏,粉碎。
从洞口走出去后,夏阳发现自己的手心上竟然布满了汗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前方的泥路往前不到五十米便没了去路,远处只剩下金色的稻田,更远处则是通向高速公路前的一段二级公路,公路旁围上了低矮的围栏。
夏阳又回过头再次望着这道黑色的隧道,仿佛一张巨口随时都会将她吞没。她只是停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想,为什么她自杀还要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从这里走回家很可能至少需要四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她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呢?
夏阳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声音忽然在她心里冒了出来,要不去问一下周英诠?也许他会知道一些舅舅不知道的线索呢?可是夏阳对这个名字始终存在着一种本能性的抗拒和厌恶感,还算了吧,见了面说不定最后又是会吵起来,而且即使他知道,难道他会告诉我吗?一个连自己的过错都不愿承认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愿意揭开那段往事?
忽然间,夏阳感到一阵毛茸茸的触感触碰在她脚踝处裸露的皮肤上,她立刻惊慌失色地抬起脚,一连退了几步。这时,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黄毛的土狗,土狗伸着舌头盯着夏阳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又往不远处的田间小径上跑了去。
夏阳决定一个人沿着原路走回县城,因为她想亲自确定一下从这个地方走回家究竟需要多长时间。炎热的阳光炙烤在夏阳身上,她上半身穿着的白色衬衣也渐渐渗透出了汗水的痕迹,她不时停下又喝了两口水。偶尔开过的面包车将卷起的黄色灰尘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回到县城里的时候,夏阳身上的白色衬衣也已经染上一层泥黄色。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一共走了五十五分钟。她再次向自己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一个要自杀的人真的会走五十五分钟的路程到一个地方才自杀吗?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