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也不要怪妈妈,她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她现在和别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虽然她并不在意你的身份,但是那个叔叔不可能不在意的。先不说那个叔叔和妈妈结婚的时候本就带有一个小男孩,而且你也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传统观念里,大多数人还是还难接受的。不过你可以住在姐姐这里,我也和你姐夫说过了,他以前也是在酒吧做经理的,见过的世面比我多,他不会介意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苏丽珍的话反复浮现在艾薇脑海里,艾薇心想,自己怎么会责怪母亲呢?或者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母亲呢?毕竟当初也并不是母亲不愿意带他离开,要怪也只能怪命运弄人,他想,如果那时候自己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了泰国的话,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他就不会需要承受这么多年来独自飘零的生活,也许他也不会成为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而是像姐姐苏丽珍一样,只是一个正常人眼里的正常人,然后正常地生活,正常地结束这平淡无奇的一生。
也许,人生的也许有太多可能性了,不是吗?
艾薇一个人坐在床铺边缘,面前是一处隆起的飘窗结构,飘窗上铺着深灰色的大理石,架着只围了一半的银灰色不锈钢围栏。一旁放着一个三层抽屉结构的象牙白立式柜子,柜子上方摆着一盆半枯了的绿箩和一小盆仙人球,米白色的窗帘被随意地卷在一起,塞在柜子和围栏之间空隙处。艾薇透过窗户望向远处,远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山脉,大片的阳光落在山的一侧,一栋白色的方形高楼突兀地立于其中。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1999年的夏天,艾薇的母亲张丽梅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丈夫苏波日益沉沦于赌博之中,经过长达两年时间的犹豫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离婚。她似乎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她明白苏波必然会拒绝自己的离婚提议。
在苏波看来,他们二人结婚已经长达十四年的时间,张丽梅在这时候提出离婚,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她在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苏波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一种极为严峻的挑衅,岌岌可危地处于崩坏边缘,于是,他紧抓着有且仅有的一丁点可能性重复地质问张丽梅。
艾薇记得那天晚上父母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斗,可是具体他们吵了什么,吵了多长时间,他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隔壁家的黄毛狗在院子里叫个不停。最终,争吵的洪流在一个玻璃杯所发出的清亮破碎声中宣告了结束。结束后的那天晚上,那台立于床尾边缘处的台式电风扇在“呼呼呼”的回响声中伴随着艾薇入眠。
天还没亮,艾薇就被母亲给摇醒了,她的嗓音中略带沙哑,说道:“走了,快,我们要走了。”
艾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同样穿着一身睡衣的姐姐苏丽珍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抱着一只熊娃娃,脚边放着一个行李袋。母亲的脸庞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模糊,眼泪干涸后的痕迹仿佛在这一层微弱的光亮中也反射出了亮光,还不等艾薇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已经一把把他抱了起来。然后又牵起苏丽珍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地板走下楼,连接着一楼与二楼楼梯间的木板每发出“吱”的一声声响时,张丽梅似乎就不得不停下脚步,直到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渐渐被吞没后,她方才又一次抬起脚往下走去。
艾薇半眯着眼趴在母亲的肩头上,强烈地感受到母亲的心脏正在发出剧烈的撞击。
“妈妈,我们要去哪呢?”艾薇不解地问道。
母亲听到艾薇的声音,急忙发出“嘘”的一声,然后把他放在地上,独自走上前拉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一道微弱的光亮沿着门缝钻了进来,接着进入艾薇眼帘中的是长期摆放门口外的那个青褐色的水缸,水缸里积着满满一缸的雨水和飘在上方的几片树叶,没一会儿,一辆粉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门外的街道上。
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艾薇身后不远处的昏暗中响了起来:“想跑啊?”
张丽梅仿佛一瞬间受到了刺激一般,一只手拉着苏丽珍,一只手拉着艾薇就往外跑。谁会想到这短短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却成了张丽梅一生中最难以跨越的距离?似乎在张丽梅这一生中,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秒钟,仅仅只是为了逃离自己的丈夫。
可是命运总爱弄人,张丽梅刚刚推着苏丽珍爬上出租车后排座座椅,艾薇却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仿佛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一个又一个的不小心中连接而成,究竟是真的不小心还是命运使然,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艾薇不可以,张丽梅不可以,苏波也不可以。
张丽梅刚想抱起艾薇,苏波早已抢先一步把他给拉了过去,在这最关键的一秒钟中,张丽梅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多作犹豫。所以,她只能狠下心,自己冲上了出租车,关上门,不拍着驾驶座的椅背,用不算熟练的泰语说道:“快开车,快开车!”
粉红色的出租车沿着挂满了灯箱和牌匾的唐人街冲了出去,张丽梅转过身望向被苏波抱在手里的艾薇,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然而对于只有十岁的艾薇来说,这一切似乎发生得太过于仓促,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天,在这个温热的清晨,他的母亲带着姐姐永远地退出了自己的生活。
他望着那团粉红色在远处渐渐消失,迷惑地看向父亲,问道:“爸,妈妈和姐姐去哪呢?”
父亲格外肯定地给予了艾薇答复:“她们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当时,艾薇天真地以为母亲和姐姐真的过几天就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就连苏波也没有想到,张丽梅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次冲动,而是一种在绝望中燃起的坚定。这一份坚定成功地刺伤了苏波,也刺伤了艾薇。
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张丽梅的消息,苏波开始变得着急起来,他给所有张丽梅认识的人都打了一通电话,又找到曼谷当地的一家知名报社登上了一起“寻人广告”。直到1999年的结束,苏波仍然没有获得任何关于张丽梅行踪的消息,他想不通,张丽梅一个人带着女儿能躲去哪呢?难不成跑回中国内地了吗?
大量欠下的赌债导致苏波也无法安全地抽身离开泰国,再加上帮派成员接连不断的骚扰,苏波只能带着艾薇暂时逃回了距离曼谷两百公里远的小镇华欣进行躲避。两年过去后,苏波确认事情已经过去,才又重新带着艾薇再次来到曼谷,开始了新的生活。
只是的艾薇而言,新的生活似乎还远不如过去的旧生活。虽然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母亲为何要离开父亲,但他却看到在母亲离开后,父亲的生活,或者说他和父亲的生活正一步步走入混乱和不堪。苏波通过熟人介绍在中餐馆担任厨师,可是一连换了好几家餐馆,每次都会因为脾气急躁和其他人起冲突而导致被开除。
2002年的冬天,说是冬天,但其实曼谷的冬天和夏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只存在于“有点热”和“非常热”之间的词语使用差异。这一年冬天里的某一天上午,正准备出门上学的艾薇走下楼时,不远处的一家餐饮店正在缓缓拉起伸缩门,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张红色的折叠方椅和几张叠在一起的塑料椅子摆在马路边的空地上。
这时,他注意到在空地旁的不远处散落着没有经过清扫的果皮、啤酒瓶和垃圾袋,还有一个躺在马路边的落魄中年男人。艾薇好奇地走了上前,他才发现原来躺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在正是自己的父亲苏波,苏波浑身散发着恶劣的酒味,手臂和裸露出的右脚小腿上都布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脸庞也被人打得又青又肿,深红色的干涸血迹和苏波嘴角处以及眼睛旁的黑色、暗紫色相互纠缠在一起。艾薇急忙跑上前,费劲了气力才将父亲扶回了家。
没过几天,苏波最终还是被人送进了医院里。在那间住满了病人的病房里,艾薇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姑姑苏南松,苏南松是苏波家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自从嫁去泰国北部的城市清迈后就一直生活在了那边。
这一次如果不是听别人提起苏波住院一事,她甚至还不知道张丽梅早已经带着苏丽珍离开了苏波。苏南松看着自己哥哥糟糕的生活处境,不禁感到心疼起来,她便提出让苏波一起搬去清迈生活的建议,没想到苏波却以“丢脸”为理由坚决地回绝了苏南松的一片好意。
苏南松一连劝说了好几天,苏波才稍微松口同意让苏南松把艾薇带去清迈读书,而至于他自己,仍是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坚决。艾薇记得离开的那一天,父亲穿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嘴里咬着一支香烟靠在门边上,只对他叮嘱了一句,说道:“去了清迈要听姑姑的话啊,好好读书知道没有?”
那一天晚上直到登上火车,艾薇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害怕自己似乎只要多说一句话就会绷不住哭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自己意识到他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了。从曼谷驶向清迈的火车在夜间缓慢地驰行,二等卧铺车厢的走道里不时回响起几个外国游客说英文的声音,一阵一阵冷风掀开挂在卧铺前的蓝色布帘,跑到艾薇身旁。
他裹着那张单薄的小毛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大半个夜晚。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上艾薇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眼泪全都流干了,第二天醒来后,他再也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肚子里“咕咕咕”地响个不停。
早晨,火车在经过佛统府火车站停留之际,艾薇自己一个人吃掉了整整三十串烤猪肉和鸡肉。他喜欢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烤肉的气息,每三到四片的肉片串在黄色竹签上,烤得略带焦黑的肉块一串串地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再倒入浓郁的辣酱,搭配包裹在香蕉叶里的白米饭,它们给予了年幼的艾薇一种治愈般的满足。苏南松看着艾薇这副稚气的模样,吃得整张嘴旁都沾满了橘红色的辣酱,也禁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爸爸是多少天没给你吃过饭啦?”
时至今日,艾薇似乎仍然无法戒掉这样的一个习惯,每当他感到难过的时候,他就想吃烤肉,他越难过,就吃得越多。此时坐在床上的艾薇忽然间又想起了那阵熟悉的烤肉香味,他想,不如今天中午去吃一顿烤肉好了?反正姐姐中午也不回来吃饭。
艾薇换上一条薄荷绿的小碎花复古吊带裙,拎起方形的小皮包准备外出。她停在门口旁,弯腰正要系上高跟凉鞋的鞋带,却不料姐夫胡狼——也就是苏丽珍的丈夫突然从身后抱了上来,伸手抓向艾薇的胸部。艾薇恍然间被吓了一跳,另一只没来得及扣上鞋带的脚差一点扭向一旁,她急忙扶住墙壁,挣扎着推开胡狼,左肩上的吊带也滑了下来。
艾薇不满地看着胡狼,质问道:“你想干嘛啊?”
“怕什么,大家都一样,不都是男的嘛。而且反正你姐也不在家。”胡狼不以为然地说道。
艾薇看着胡狼就想起自己曾经在泰国遇到过的男性游客们,总有一些人以“合照”为由趁机抓一抓艾薇的胸部,脸上露出一副贪婪又猥琐的表情。尽管这是艾薇工作中无法完全避免的一件事情,可他始终无法习惯这样的行为,尤其当这样的行为出现在自己姐夫身上时,他更加感到厌恶不已。
“鬼才和你一样,你恶心不恶心?就算姐姐不在家,你也别以为我会怕你。像你们这种臭男人,我可没少遇见过。”艾薇瞪着胡狼,拉起自己左肩滑落的肩带。
几乎光头的胡狼长得高大壮硕,皮肤黝黑,他一听到艾薇略带气势地骂了自己两句,反倒对他多了几分敬重,脸上挂起一道带着些稚气的笑容,问道:“怎么样,在99那边上班还习不习惯?”
胡狼所谓的“99”即是支木市当地的一家热门酒吧“R99”,在被万源酒店的集团老板苏志成挖去九度空间KTV任职总经理前,胡狼一直在R99酒吧担任经理一职。自从艾薇搬到姐姐苏丽珍家中暂住后,胡狼便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艾薇介绍给了R99酒吧的老板余忡。眼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计划,艾薇只好答应了余忡在R99酒吧进行兼职表演,一星期将表演三到四个晚上,主要以走秀和唱歌为主,偶尔也会陪同一部分高消费的客人喝酒或者拍照。
“还可以吧。”艾薇不再搭理胡狼,扣上鞋带走了出去。
随后,他一个人来到一家精巧的韩式烤肉店,烤肉店由一名地道的韩国男人和他的中国籍妻子一起共同经营,店面门口摆着一个木架,上方是一份简陋的菜单,店内则摆着十张可供四人用餐的桌子还有两人靠在边上的双人桌。艾薇走进去挑了一张空余的四人桌,放下手提包,翻开那份印着中英韩三种语言的菜单,点了一份烤肉拼盘、一份炸鸡还有一瓶韩国烧酒。
艾薇所在的座位上正对着烤肉店尽头处的柜台,柜台旁边是两条通往烤肉店内部的通道,通道一侧是挂了半块黑色布条做门帘使用的洗手间,另一侧则是厨房。他注意到烤肉店的老板每次经过柜台时,只要他空着双手,他似乎总会在柜台旁多停留片刻,或者和守在柜台前负责收钱的妻子多说两句话,或者紧握着她的手,或者靠在她的身后替她擦去前额上的汗水。
这不禁让艾薇感到一丝羡慕,他想,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所羡慕和渴望的那种爱情吗?可他的理智却又在告诉他,这一切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的脑海里又再闪现出刚才胡狼搂住自己的那一幕,以至于他始终感到有些怀疑,心想,如果大多数男人都像胡狼这样,我是否还有做变性手术的必要呢?即使我真的存够了钱做手术,我的生活真的会发生什么变化吗?会不会反而当我和一名真正的女性没有任何区别时,我依旧无法避免会遇到这样的人,遭遇婚姻生活中的不堪?
艾薇转念又一想,今年的他即将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活,如果他现在再不做手术,以后他又该怎么办呢?难不成就这样一直下去,一直靠吃药和不断的整容修复手术维持下去吗?他突然又感到难过起来,肚子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如果没有遇见他,会不会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会不会我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艾薇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早已变得模糊不堪的脸庞,模糊中隐约只见一道如阳光般明朗的笑容,还有他身体上紧实的肌肉。那是在2006年,这个名叫桑通的男子第一次走进了艾薇的生命中,当时高中尚未毕业的艾薇仿佛也从他身上获得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关爱,如父亲般的关爱。
直到艾薇高中毕业前,他每个周末都会偷偷从姑姑家里溜出来和桑通待在一起。他们长时间待在那栋柚木建成的双层老式木楼里,院子里的木瓜树低垂在窗户边,发出青涩的香味,有时候艾薇就这么站在窗前望着那棵木瓜树,看着粘稠的白色浆液从根茎处溢出。有时候他则横过身子躺在桑通的赤裸的身体上,看着头顶上破旧的老式吊扇转个不停。
在那一阵沉默的暖流中,他一直以为他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就像那一刻一样,久久地躺在清凉的木地板上。所以高中一毕业,艾薇为了跟着桑通一起搬去曼谷,连本已经考上的大学也给放弃了。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桑通:“你爱我吗?”
似乎每一次桑通都只是温柔地微笑,轻抚着艾薇秀气的脸庞,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而不做出任何回应。也许艾薇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之间可能存在一种无法抵达的未来,但他还是选择忽视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细节或者提醒,他想那时候的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除了能够紧紧抓住这一点仅有的希望外,他还能如何呢?
一年后,桑通正式向艾薇提出了分手,他告诉艾薇自己准备要与一名曼谷本地的女子结婚,那名女子显赫的家族声名将会在事业上给予他强大的助力。可是艾薇却一度以为那只是一个荒唐的理由,他坚定地认为桑通并不曾真正地爱过自己。
从那时起,艾薇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强烈地厌恶着这种被人抛弃的感觉,让他感到无依无靠。他曾想过回去找父亲,他也确实去找了父亲,只不过他最终并没有走进父亲家的新房子里。艾薇站在远处望向父亲家的新房子里,房子里已经多了一名艾薇从未见过的女主人,还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小男孩坐在门边一个木质的木马上摇个不停。那时,艾薇和父亲之间仿佛形成了一层心有心犀的默契一般,他们都决定不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他想,我还能去哪呢?为什么我总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那天晚上注定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艾薇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大片足球场,和成群结队的游客们擦肩而过,走过天桥和一处公交汽车停车场,然后走入了位于老城区的帕阿迪路。那天晚上,他从身上仅有的纸币中拿出一张面值一百泰铢的纸币用作住宿费,住进了一间老旧的旅馆里。
那是一间封闭的小房间,小到仅仅能够放下一张一米宽的小铁床和一张破旧的方桌,以及两张塑料椅。艾薇无力地躺在那张小铁床上,头顶上的老式吊扇仿佛使尽了力在给他送来一丝新鲜的气息,然而他的心中却只感到一种无尽的绝望,以及溢满了整个房间的悲伤。隔壁街道传来的酒吧音乐声震得越大声,艾薇似乎就觉得越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他发觉自己也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就这么不时睁开眼,又闭上眼,直到天明。
其实他也不知道究竟天是真正地明了,还是未明,他当时只是感到肚子里发出一阵极为剧烈的“咕咕”声。于是,艾薇从床上爬了起来,走下铺着绿色斑点的浅白色石块楼梯,走出了旅馆。外面的天似乎刚刚从酒醉中醒过来,努力睁开迷糊的双眼,陷入一片朦胧的灰蓝色中,艾薇站在旅馆门口直望着对面那个染了一头黄发的胖女人。
胖女人装着一条紧身的橘红色自行车运动裤,搭配着一间宽松的白色短袖上衣,头上的长发向上盘起,盘成了两个圆形的丸子。她的面前架着一台可移动的烤炉,一旁连带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摆着一大捆透明的塑料袋、红色的橡胶圈、香蕉叶、还有装在铁碗里的调料和腌制好的肉块。
艾薇走了过去,站在胖女人旁边的空位上,从胖女人手里不断接过一串又一串烤制好的煮肉串。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早上究竟吃了多少串烤肉,他只知道自己扔下最后一根竹签的时候,在心里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那天,他决定去面试成为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桑通和他自己。
“滋”的一声,一缕白烟飘向半空,诱人的烤肉香气钻入艾薇小巧又雅致的鼻子里。烤肉店老板匆忙拿起铁夹子将烤好的五花肉夹到一旁的白色盘子里,艾薇举起筷子夹起烤肉沾上红色的辣酱,包裹在翠绿的玻璃生菜叶片里,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心里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满足,还有一丝丝难以言明的感动。
随着第十块五花肉送入艾薇口中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也应该做出一个决定了。他决定从姐姐苏丽珍家里搬出去,自己在外面租一间小公寓。他想,至少这样可以避开胡狼的骚扰,也不用担心姐姐知道后会造成的难堪,而且自己确实也不是没有收入,一个人住难道不比寄人篱下要好得多吗?
艾薇也没有提前告诉姐姐苏丽珍,就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做了决定。不到一天时间,她就通过房产中介选定了一处标榜着“拎包入住”广告语的商业公寓,一室一厅格局的公寓房里几乎配备了所有日常需要的家具,而且简约的美式田园风装饰也深得艾薇喜欢。
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厅的红褐色色的茶几旁,走向宽敞的阳台,阳台的墙壁上刷着柔和的白粉色,与之相对应的牙色瓷砖地板上放着一张米白色的小圆桌还有两张配套的低矮靠椅。他坐在椅子上望向远处开阔的视野,前方立着三排高度相差无异的高楼,高楼和远处低矮的楼房以及一处广场一起被包围在翠绿的山峰中。山坡处滑下一块琥珀色的区域,琥珀色和植被的绿色交织在一起,纷纷越过如椎骨形状一般瘦削的山顶,爬向另一端。而在更远处,又是一道如城墙般站立的山脉依偎在天空下,单薄的云层缓缓飘过,阳光中仿佛浮动着一种难以辨明的灰色。
过了好一会儿,艾薇在行李箱中搬出一座特意从泰国带来的象鼻神神像摆在米白色的桌子上,然后又下楼买了一盆小型的富贵竹、一束黄色的非洲菊还有一袋新鲜的石榴、芒果、苹果和樱桃,他依次将这些物品摆在神像前供奉了起来。
他跪在一块套着红粉色玫瑰印花外层的坐垫上,朝着象鼻神拜了三拜。
这时,艾薇才给苏丽珍发去消息告知自己已经搬出去的消息。正在艾薇向苏丽珍解释自己搬出去住的原因时,两辆警车从他所在的公寓楼下方横穿了过去,警车开过环绕的坡道,最后停在与艾薇相隔着一座山的另一栋公寓楼前。
与艾薇所入住的公寓楼相比,这栋公寓楼要显得破旧许多,楼下的网吧和路边停靠着的几辆面包车以及红色三轮车似乎更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破败感。不一会儿,四个警察从公寓楼的入口处走了出来,其中的两名警察正压着一个低头着的男人往前走,正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的许小龙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扣押着的男人正是明哥。
还不等许小龙多看一眼,为了避免聚集的行人拿起手机拍照,一名警察索性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在了明哥头上。许小龙失落地拍了拍方向盘,心想,怎么明哥也出事了?
看着明哥被压上警车离开后,许小龙才发动面包车驶离公寓楼。对于许小龙而言,明哥被警察捕获一事无疑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一定的影响,因为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地变成了一名“无业”人员,失去了经济来源。
想来想去,许小龙只好在坡道下方不远处的红绿灯前临时按下了左闪的行车灯,转向另外一条相对平缓的街道。街道旁的楼房由矮及高,一层连着一层依靠在山脉上,几棵古老的凤凰树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的楼房空隙处伸出枝头,火红的花朵穿插在细碎的绿色叶片中,远远看去仿若一团焰火正在楼层间燃烧。
穿过渡江大桥二桥,许小龙将面包车停在了支木市客运站前方的露天停车场上,他拉开车门,走向一旁的行李寄存处。看着空无一人的柜台,许小龙便趴在柜台上方伸出头,打量着柜台下方的桌面,他刚想伸手去拉开柜台下方的抽屉,韦家芳就从行李存放间的门口处出现了。
她快步走向柜台,毫不留情的抬起手就往许小龙的头上敲了下去,骂道:“臭小子,又想来偷东西是不是?你现在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我上班的地方你也敢跑来放肆。”
许小龙急忙收回手,摸着自己被敲疼了的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韦家芳,说道:“表姐,你想哪去了啊?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我都两天没吃饭,快饿死了。哪里敢偷你的东西啊?”
“就你会说,有手有脚的,没吃饭自己不会自己煮吗?不会到外面去买吗?”说着,韦家芳指着马路对面,“呢,那里就有一家羊肉米线,十块钱一碗。”
“哎呀,人家要是有钱的话早就去吃了嘛。”许小龙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道,“还不是因为没钱吃饭了,才过来和你讨点饭吃。”
“说这种话,真是的,年纪轻轻,一点儿志气都有没有!没钱吃饭你怎么不去干活赚钱?要是你爷爷奶奶还在的话,迟早得被你气死!”
“哪找活干也得要时间的嘛,不是说想找马上就能找到的,合适的活哪有那么容易找?”许小龙又向韦家芳投去可怜的眼神,韦家芳看着他就像看见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一般,总觉得有些可怜。虽然韦家芳嘴上不饶人,但是一想到许小龙是母亲许玉芬家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又从小没了父母,她的心一瞬间又软了下来。
韦家芳只能无奈地掏出手机给许小龙发了一个红包,交待道:“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啊!你再不去找事情做的话,下次就算是你饿死了,我也不会再给你钱吃饭了,听到没有?”
许小龙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两百元金额成功入账,开心地笑了出来,露出他泛黄的牙齿,说道:“谢谢表姐!表姐等我以后赚了大钱,我一定请你和表姐夫吃顿好的。”
“拉倒吧你,你要是能自己吃饱饭不来问我要钱,我做梦都得笑出来了。”韦家芳又挥着手示意许小龙赶紧离开,说道,“赶紧去吃你的饭,别在这里影响我工作,等下被领导看见,害我又要被骂。”
许小龙在客运站对面的羊肉米线门店点了满满一大碗羊肉米线,又豪气地给自己多加了一份羊肉,听着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饱嗝声,他才开着面包车离开了客运站。离开之后又能去哪呢?这也是许小龙一路上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在许小龙记忆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除了疯跑,就是开着车瞎逛,不然则是待在家里睡觉或者在网吧打游戏。除此之外,他实在想象不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其他值得他去完成的事情,也不能完全说没有,或者应该说,其他那些他所想完成的事情都因为“缺钱”的缘故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限制。可是许小龙却又对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致,他坚定地认为那不过是在纵容资本家们的剥削,他需要得到的是一种公平的回馈,他想至少应该想明哥一样给予自己一种相对公平或者让他自己感到满意的回报。
可如今明哥已经被关进了监狱里,而对于许小龙来说,与其去打工,不如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中寻找一种有趣的消遣。可惜他没有意识到,人的无聊往往只会造成两种结果,一种是艺术家们在无聊中挖掘出的创造乐趣,而另一种则是平庸的人们在无聊中堕入一片虚无的深渊,在这片深渊中往往总能意外地窥见那一层早已被深埋的人性之恶。
很不巧又很不幸,许小龙属于后者。
在这层无聊情绪的蔓延中,许小龙来到了那栋在地震中遗留下的废弃楼房。许小龙咬着烟在楼房的楼梯上爬上又爬下,看见两个流浪汉缩在五楼的角落处,他又走过去问道:“你们是不是没钱吃饭啊?”
一个流浪汉从一旁的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吃剩的炒面,说道:“吃这个。”
许小龙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张面值五十块的人民币递给流浪汉,说道:“你们自己分了啊,没散的了。妈的,老子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救助你们。”
说着,许小龙转身往楼下走去,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在一楼处撞到了准备上楼的李永康。李永康是许下龙半年前在这栋废弃楼里认识的其中一个朋友,说是朋友,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也没什么交集,往往只有在这里遇见彼此时才会聊上几句。李永康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衬衣,长了一张白净的面庞,眉间露出一颗黑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一类人。
他看了许小龙一眼,说道:“有烟么?”
许小龙掏出烟盒,递向李永康,说道:“妈的,明哥被抓了。”
“什么时候啊?”
“今早上。”
“那你自己打算咋办?”
“不知道啊,妈的,烦死了,准备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我也差不多,昨晚刚搞了两套装备。”李永康抽了一口烟,说道,“要不要一起去搞点钱啊?”
“怎么搞啊?”
“搞点手机卖嘛。”
李永康所谓的“搞点手机卖”并非真的指贩卖手机,而是表示与许小龙两人联手一起在街上或者公交车上偷取手机转卖出去。许小龙听到李永康这么一说,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然后两个人就坐在楼梯走道上开始商量适合下手的地方和路线。
展开行动前,许小龙为了避免自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己过于引人注目,他特意又买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戴上。他们专门挑选了路线相对繁忙的公交车以便于下手,一前一后地围在一名站着的女乘客身旁,目光瞥向女乘客手腕上挂着的海军蓝手提袋,手提袋半敞开着袋口露出置于分隔袋中的金色手机。许小龙往前跨出一步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然后李永康便熟练将手滑入女乘客的手提袋,以食指和中指两个手指的力量轻松夹起那台金色的苹果手机,快速地抽了出来握在手里,再往后一伸送给了许小龙揣进口袋里去。
整个过程中,女乘客浑然不觉,趁着公交车在车站停靠,许小龙和李永康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直到过了两个站后,女乘客方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神秘失踪了,她不断地翻动着自己的手提袋,惊呼道:“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呀?”
女乘客转过身,怀疑地看着身旁每一张冷漠的脸庞,似乎也只能自认倒霉。这时,刚刚登上公交车前门的马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女乘客身旁挤了过去,直走向最后一排座椅靠窗的座位上。她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台金色的苹果手机,仔细阅读起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未读信息。
经过这三四天的时间,马笑不仅在投资群里学习到了大量的金融知识和专业术语,而且她通过这段时间观察,十分确认群里老师们所推荐的股票基本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优质股,以至于马笑认为现在的自己基本上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专业的金融人士。
除此之外,马笑在这几天里一直关注着陆总的生活动态,她想自己应该也是时候主动出击了。所以这一整天,马笑都在忙着和陆总聊天,当听到陆总提起自己开了几家公司时,马笑情不自禁地投去羡慕的神情,说道:“你真厉害,我老公要是也像你一样那么优秀就好了。”
一提起唐晋,马笑忍不住又多抱怨了几句,说道:“唉,你都不知道,要是我老公能有你一半的上进心就好了,他本身就一个打工族,每个月赚的钱也不多,但是人又不上进,一下班回来就只知道打游戏。要是早知道他是这样,可能我以前都不会嫁给他了,一点儿都不懂生活,我们现在一个星期都说不上几句话。”
过了十多分钟后,陆总才不急不缓地回复了马笑,他带着一副阅历丰富的口吻安慰道:“可是你也很难改变他了,对吧?要照我说啊,只有自己手里有了钱才是最靠谱的,不然以后你父母养老或者有了小孩后要怎么办呢?总不能没钱了就问你老公要吧?要是他也没钱呢?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以前也是欠了很多钱的,我爸妈早年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务了,我也是为了帮他们还钱才不得已学着创业投资。还好运气比较好,又有朋友的帮忙,慢慢才把家里的钱给还清了,现在生活也慢慢变得好了一些,所以说白了,还是得自己会投资理财才行。”
“你说得太对了,我现在进这个群里就是想和你们学投资来的。”马笑想了想,又多发了一条信息,问道,“陆总,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理财方式也可以推荐给我试一下啊,好让我多接触接触嘛。”
陆总似乎迟疑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复道:“也不是说不可以,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做投资都是有一定风险和门槛的。万一我给你推荐,遇到暂时性的市场不好,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你老公就要来找我麻烦了。”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我也跟着群里的老师学习了一段时间了,我知道这种东西肯定是有风险的,就和创业一样,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光和专业性。不过就是我现在手上没什么钱,只剩下三万块的私房钱而已,不知道够不够?”
“老实说,三万块确实蛮少的,不过你也可以先试一下。”
听到陆总这么一说,马笑就止不住地笑,可是考虑到自己正坐在公交车上,她只得急忙捂住嘴掩饰内心的兴奋。一下了公交车,马笑立即兴奋地跑向马路边的农业银行,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伍,把存了还不到一年的三万元定期存款全取了出来,然后又按照陆总的指示下载了一款专业的投资软件,将这三万块钱全部投了进去。
当马笑正带着洋溢的笑容往家里走去时,凤英九则从坡道最底端的钢铁厂家属区住宅小区里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和马笑形成一种截然相反的对比,看不到丝毫的兴奋与欢乐,只有凝重与严肃。凤英九快步走上车,沿着坡道一个转弯开了下去,绕过层层的坡道直奔向公安局。
和前两次一样,公安局的审问室里同样坐着一名出租车女司机,不过这名留着黑长发的女司机比起之前的两名司机,看起来要显得年轻和清秀许多。她戴着一条珍珠项链,穿了一件杏红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格纹的白色半身裙。她坐在审问室的椅子上低下头,不时轻咬着嘴唇。
一直等到凤英九出现在审问室后,黑长发的女司机方才愿意开口吐露整个案件的经过。在这名受害者的口供中,案件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首先是案发时间从夜间的八九点变成了清晨五点,其次就是这次的受害者一共遭受连续两次的性侵犯行为。
在凤英九的追问之下,这名名为周雨的出租车司机向凤英九说道:“其实,那个真正的案发时间并不是在今天上午的,而是,而是前两天的上午。”
凤英九问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报案呢?”
“我……”周雨犹豫着说道,“我当时心里觉得很乱,觉得有点害怕。是昨天偶尔听人家提起之前在附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我想了两个晚上才决定来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用。”
没等凤英九开口问出下一个问题,周雨又继续说道:“我毕竟已经结婚了,我这次也是偷偷来报的案,希望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我不想我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万一他们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以什么眼光来看我,特别是我老公,他肯定接受不了的。所以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家里的人知道?可以吗?”
凤英九看着周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眼角处泛着泪水,凤英九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在周雨离开后,凤英九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抬起手杵着下巴,望向办公桌正前方不远处的饮水机。蓝色的矿泉水桶中不时浮起一个白色气泡,气泡升向水面的最上层,还没来得及冒出头立即又破灭了,如同一些本来可以发出的声音,但是最终往往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发出,一浮到水面上瞬间就破灭了。凤英九的心中隐隐地也浮起一丝伤感,她想,其实她们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反而不得不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别人呢?真的有人会在意,会关心吗?算了,先把自己的事情给做好吧。
由于这一天正值周日,所以整个公安局的办公楼里除了值班的警员和正在办案的一部分同事外,其他人都处于休息状态。凤英九考虑到团队的成员为了侦破这个案子,一连多日每天从傍晚到凌晨都守在大黄坡和案发现场附近,可是谁也没有预想到罪犯突然会改变了策略。她想,他多半是已经知道或者猜到附近有人在调查他的行踪。
凤英九想了想,决定让下属们好好休息一天,不打算再次把下属们召集到公安局。整个办公大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墙角处立着的手写板前,把今天新收获的信息添加了进去,又重新将整个案子的线索整理了一遍。
凤英九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一张黑色的可移动办公椅上,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墨水笔,长久地凝望着手写板上连在一起的线条和黑色字体。她盯着手写板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始终没有挖掘出更多新的想法,只好把墨水笔随手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上,一个人开着车离开了公安局。
凤英九开着车穿过渡江大桥二桥,往支木市最北端开去。支木市最北的一段马路两旁种满了木棉树,时下的八月早已过了木棉花盛放的季节,光秃秃的枝桠如同一只只皱巴巴的手臂伸向四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朵朱红色的木棉花依靠在深沉的灰色中。凤英九开着车从中驶过,直驱向远处的隧道,那是一条从山峰中心挖空的黑色隧道,一排橙黄色的灯光在拱形的隧道顶端渐渐隐没于黑暗中,还有另一排红色的光亮则沿着隧道往外爬了出来。
前方的车辆如蚂蚁般向隧道深处缓慢爬行,爬了将近一百米后,凤英九摇下车窗,望向正站在路边主持交通秩序的警察,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师姐,你要出城吗?有人酒驾追尾了,两辆车在隧道里撞一起了,估计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过去了。”穿着荧光色背心的警察礼貌地看向凤英九说道。
隧道的另一端驶向支木市的下属两座县城之一的沙江县,沙江县又包括了渡口镇、双塘镇、新山镇、白马镇、米廉镇和白坡镇六个镇子。而凤英九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正是隶属于渡口镇的一处村落,名为观音村。经过整整一个小时的等待,凤英九才终于穿过了这座黑沉沉的隧道。越往观音村驶去,两旁的景色越显得荒凉,绕过苍翠的群山,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一片泥黄色的荒芜,滚滚的烟尘在远处扬了起来。
观音村作为整个支木市范围内最贫穷落后的村落之一,从渡口镇驶向观音村的路程中仍有三分之一的距离没有铺上水泥道路,只有细碎的砂砾堆在不平常的马路上,整条马路宽度也只能勉强容得下一辆卡车开过。如果同时有两辆卡车需要在这段路途上相向而行,最终总有一辆车不得不做出退让,往后倒退到一块相对平整的草丛堆里让对方先行驶过。
好在凤英九从渡口镇一路驶来,除了一辆往返于观音村和渡口镇之间的私人面包车之外,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开着汽车通行在这段马路上。最后,凤英九把车停在了观音村茶馆不远处的山脚下,她从后排座上提起一个装满了水果和其他食物的购物袋,往前方的小径处走了上去。
沿着小山丘往上走,凤英九先是经过一座破败的观音庙,然后是一块围在一户人家后方的小鱼塘,再走过一道青石桥,穿过一片小竹林,爬上两个坡,两间靠在一起的平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平房旁边还有一处使用石块搭建的鸡圈,鸡圈上方盖着由木板和稻草秆搭成的屋顶。平房的外墙已经刷上了深灰色的水泥,一扇深褐色的铁门敞开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门口的一块圆木墩上。年轻女子留着一头短发,穿了一件破旧的红色印花短袖衬衣和一条深灰色的九分西装裤,嘴里咬着一只棕色的烟斗,喷出一缕白烟。
女子一看见凤英九,脸上就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她将烟斗随手放在木墩上,踩着脚下一双红色的拖鞋走了过去。女子主动从凤英九手上接过购物袋,问道:“姐姐,不用每次都买那么多东西过来的,你能过来坐坐,我就很开心了。”
“白莲,你现在自己住在这里还习惯吗?没什么问题吧?有没有其他人来骚扰你?”
“没有,挺好的,你看现在房子也重新刷了一下,都是政府补贴的钱,低保也可以领了。”
凤英九看着白莲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庞,皮肤的表层也因为干燥出现了微弱的皲裂,她难免感到有些心疼。过去七年来,凤英九看着白莲一点一点长大,她始终难以忘记七年前第一次见到白莲时的那一幕场景。如果当时不是凤英九执意要跟进那一通神秘电话,她实在无法想象现在白莲的生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凤英九清楚地记得2012年10月11日这一天,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凤英九在支木市渡口镇派出所工作期间,她意外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女子刚说完观音村有一名少女被迫与人发生性关系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刚进入警队不到半年时间的凤英九似乎有着一种执拗般的天真和正义感,尽管领导一再强调像这样没头没尾的案子难以调查出结果,也不能仅凭一通电话就断定其真假。但是凤英九始终觉得自己背负着一份责任,她想,至少应该把事情弄清楚,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回到派出所,凤英九带着一腔热血主动向领导申请了跟进调查这个案子。领导说道:“小凤,不是我说你啊,你这就是多管闲事了。你要查,可以,但是现在所里没有多余的人力分配给你,你真要查的话,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查。”
凤英九第一次意识到工作展开的艰难,仅仅只是观音村的排查走访工作就花去了她整整两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在同事红哥的好心协助之下才得以勉强完成。凤英九锁定着“观音村”和“少女”这两个关键字,以及“中年妇女与电话”这仅有的线索展开调查,可她很快就发现这仍无异于大海捞针。首先,当他们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在村民面前时,只要一问起话来,每个人都对他们多了一份戒备心。其次就是一家一户的走访调查行动导致凤英九整整两天时间都在不停走路,不仅让她感到十分疲惫,而且办事效率亦不容乐观。
也许从凤英九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吃这一碗饭,在警校读书时,她经常能够注意到一些异于常人的细节。有时候她也不确定那些细节是否就是她所需要寻找的线索,可她总有着一种天然般的直觉认为自己应该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
在这个凤英九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亲自着手调查的案子中,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可以凭借这种天然的第六感去做出一些大胆的推断。对凤英九而言,那时候的那种直觉还仅仅只是一种未经过驯化的本能。
2012年10月13日下午,凤英九坐在观音村中心不远处的一座茶馆外休息,她注意到一名留着一头短发的少女站在茶馆门口抽着竹烟,少女看起来似乎格外娴熟地将白烟一团一团吐出。不一会儿,两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脸上挂起一丝猥琐的笑容,他们注意到不远处坐着的凤英九后,立刻又收住了手,把手里的一小袋苹果递给少女。少女满足地笑了起来,在她接过苹果那一刻,中年男人又趁机抓着她的手摸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让她跑了去。
从观音村返回渡口镇的路途中,方才所见的画面反复跳进凤英九的脑海里,凤英九决定第二天再去一趟观音村,查一查那名少女的身份。七年前的观音村要比现在落后得多,刚刚进入村子的入口仿佛就能感受到一股贫瘠的气息,窝窝坑坑的泥路上积着混浊的雨水,简陋的房子外粘着已经脱落了的泥墙。大量的玉米杆堆在破旧的浅褐色木门旁,木门上抹着干涸的稀薄泥浆,像一幅未完成的抽象主义绘画作品,粗糙的泥黄色中透着浅显的白色和褐色。
向村民打探关于那名少女身份的过程中,凤英九注意到几名男性村民略带闪烁的眼神和迟疑的语气,她在心中更加确定当中的可疑性,认为自己十分有必要与那名少女聊一聊。于是,凤英九和红哥决定从观音庙旁泥泞的山路往上走去,前往短发少女家所在的位置,泥浆紧紧地粘在他们的鞋底下方,越积越厚。一直走到了竹林附近,道路才变得干涸许多。也是在那条穿过竹林的小径上,凤英九留意到几个西红柿散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然后她对身旁的红哥作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风吹过竹林,发出如窃窃私语般的声响,在这一阵声响过后,竹林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没一会儿,略显粗俗的笑声又将这阵呻吟声给掩盖了过去。凤英九和红哥相互对视了一眼,带着一丝疑虑向声音出现的地方挪动着步伐。
在不远处茂密的草丛中,凤英九和红哥看到那名出现在茶馆的短发少女正被一名中年男子压在地上,男子紧抓着少女的手,激动地晃动着身体。而一旁还站在另一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裤子,凑向躺在地上的少女,完全没有发觉警察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凤英九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她和红哥立刻上前将两名中年男子使用手铐扣了起来。凤英九急忙把那名短发少女拉起,抽上她被脱下的长裤。少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从地上捡起两张掉落的二十块钱人民币。
七年前凤英九所救出的这名短发少女便是年仅只有十三岁的白莲,白莲其实是一名弃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因为女儿身而遭到了原生家庭的遗弃。观音村的一名村民白球和弟弟白群玉眼看可怜就将白莲捡了回家,对于他们来说,白莲和一只捡回来养在家中的野猫野狗并没有什么不同。加上家里贫困的生活条件,他们也没有办法将白莲送去学校读书,只是由着她一个人待在家里。
一直没有结过婚的白球看着白莲一点一点长大,有一次喝了酒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趁着白群玉不在家就强奸了白莲。从小没接受过教育的白莲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识,出于对白球的信任和养育之恩,她只能选择被迫地接受了这一切。后来,她又时常在村子的茶馆里跟着成年人们一起观看色情录像带,不知不觉地被带偏了方向,常常因为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十块钱的零花钱,或者一袋苹果、几棵白菜等,就接受了其他人向她提出的性关系需求。
白莲看着凤英九,傻傻发笑,说道:“有时候也不愿意嘛,但是他们就会把我按在地上,我力气也没那么大,跑不掉。”
细问之下,凤英九才得知,在过去一整年的时间里,白莲一共被迫与村里的十一名男子发生了超过三十次的性关系,其中年纪最小的一名男性仅有二十二岁,而年纪最大的一名则已五十九岁。结案后,凤英九试图联系过白莲的亲生父母,当他们得知发生在白莲身上的悲剧时,无一不对白莲的归来表示强烈的抗拒,而白莲自己也表示不愿意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她说道:“他们扔我在路边就是不想要我了嘛,那我也不想要他们,我只想跟着二爸(白群玉)。”
凤英九记得自己把白莲送回观音村的那一天,她们彼此沉默地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她们无不好奇的往窗外探出头,只见车子前方高挂着的一轮红色正在被黑色吞没,最后剩下五分之一的圆弧,如同一轮弯月,仅余的赤橙色亮光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叹息。
开着车的红哥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新闻说过会有日环食现象,靠,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随着白球被判刑关押在监狱后,白莲就留在了观音村和白群玉一起继续生活。这些年里,凤英九总会不时抽空到观音村探望白莲,顺便教会了她最基本的读书写字,以及在生活上给予她一些资助。到了现在,白球和白群玉接连因病去世,白莲的生活里又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由于那段不堪往事的存在,所以也一直没有人敢跨出一步和白莲谈恋爱或者结婚。她在村子里虽不至于遭人排挤,但也无异于变成了某种不详的象征,固执地存在于村民们永恒的偏见之中。
因此,白莲也第一次有了离开观音村的念头。
她吸着烟斗,问道:“我听他们说在广东浙江那边打工一个月可以挣五六千,你说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试试?”
“是可以。”凤英九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是你自己也要有心里准备,没读过什么书的话,到了那边,可能也只能进工厂去工作,会比较辛苦一些。”
“辛苦没什么嘛,我现在一个人干农活也挺辛苦的。”
“如果你真的想去,也可以去看看,出去多赚点钱再回来也好。反正家里的这些农田和房子你就先别卖了,要是有什么的话,回来还有个地方可以待着。”
离开的时候,凤英九沿着原路走下山,她经过那片竹林时又停了下来,片片竹叶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微弱声响像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直到声音渐渐驱向于平息,她才继续往山下走去,然后走进山脚下那处破败的观音庙里。
这座曾经兴建于清朝末年的观音庙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彻底被摧毁,门前的“观音庙”几个大字掉落在地上,被拆成了三半,庙里大殿上也堆满了碎落的瓦片和掉落的横梁,横梁上又挂着被烧去一半的金色和暗红色丝绸布块。两个守在一旁的童子雕像脱落了一大部分彩色油漆,露出内里白色的材质,而站在正中间的观音菩萨雕像则被人从肚子正中间凿了空。据悉是因为当时有人听说观音菩萨肚子里藏着黄金,便在夜里偷偷凿空了雕像,结果却只在找到了一幅手抄的《心经》卷轴和一串菩提子项链。
凤英九往前走了几步,把掉落在地上的观音菩萨头像抱了起来,重新摆在雕像正前方的台面上。在凤英九和观音菩萨头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个声音仿佛在四周回响了起来:“要悲伤已经太迟了。”
她想,是啊,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