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下午,唐晋拿着七十九万元现金走进银行,以“万源酒店”的名义转账给了供应链公司。眼看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他便不再返回公司,而是折道回了家。回到家的唐晋准备从冰箱里找些可以食用的食物,却只看到洗碗池里堆放着没有清洗的碗筷和锅头,一层红色的油脂漂浮在蓄积的清水上方,不断侵蚀着慢慢漂浮起来的灰白色剩余物。
唐晋看到这一幕,瞬间没有了胃口,只拿出一罐易拉罐装的可乐就把冰箱门合上了。唐晋突然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们之间是否还存有继续一起走下去的必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得继续忍受内心对马笑的厌恶。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两百万的事情,或者如果那两百万能找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离婚。
可是唐晋一想起莫小丽在朋友圈里推送的“幸福家庭生活”画面,他又开始产生了一些迟疑。他担心,如果自己真的离婚了,会不会引来莫小丽对自己的嘲笑?她离开了自己后却越过越好,而自己则开始变得越发不堪,如果不离婚,至少还能伪装出一种假饰的和谐。
唐晋一时间陷入犹豫不决,他又喝下一口冰冻的可乐,走进书房里。他在电脑桌前放下那瓶外壁爬满了水珠的可乐,随手拿起了两张落在角落处的单据,其中一张马笑是今年一月份所购买的意外险保单票据,而另一张则是马笑那份分红型保险的单据。唐晋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又将它们随手塞进了抽屉里。
同一个时间里,已经在艾薇的公寓附近徘徊了一整天的陆善坤始终没有见到艾薇的身影,他一个人蹲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樟树下方,不由得怀疑了起来。他想,艾薇会不会早就已经拿着钱跑了呢?不然的话,他为什么没有回公寓?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么想,要是这么想的话,我的钱就拿不回来了,这可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情,我好不容易骗过了警察才得到的五百万不可以就这么没了的。
于是,陆善坤开始反复说服自己相信艾薇仍躲在支木市里的某个地方。或者说,整个现实的处境不允许他相信艾薇已经携款潜逃这样的一种可能性,而且他认为自己始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他不应该自己乱了自己的阵脚,他必须,也只能相信艾薇还在支木市里,仿佛只要相信这个现实,他的五百万现金就一定能重新找回来。
这也成了陆善坤当下仅有的一个信念,一个支撑着他的全部人生的信念。
在这份信念的支持下,陆善坤又一次来到R99酒吧寻找酒吧经理叶元庆。他想,说不定他还会知道些别的什么消息,我现在也只能从他口里多套一些消息了,只要能多收集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只要能帮助我找到艾薇,其他都不重要。
为此,在叶元庆不耐烦的拒绝声中,陆善坤甚至甘愿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直接在酒吧后门的巷子里对着叶元庆跪了下来。陆善坤对着叶元庆哭诉道:“大哥,你不帮帮我的话,我就完蛋了,现在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找到艾薇了。他拿走了我最重要的一个东西,那是我爷爷死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我只是想找到他,重新花钱买回来也不要紧的,但是还是需要你帮帮我找到他啊。”
叶元庆虽然没什么耐心,脾气也不大好,但突然看到这么一个大男人跪在自己面前哭了起来,他似乎也被吓到了。一时间他的脾气也全都给收了起来,只是说话的语气中仍透着一丝丝的厌烦,说道:“也不是我不想帮你啊,但是艾薇昨天都打电话来辞职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元庆想了想,又说道:“要不这样吧,你去找找艾薇的姐夫,当初就是他姐夫狼哥给介绍过来的,说不定他会知道艾薇在哪,艾薇之前就是住在他们家里的。我把他们家的地址给你,你自己过去问问看吧。”
听到叶元庆这么一说,陆善坤才一边擦去眼泪一边站了起来,紧握着叶元庆的手说道:“真是谢谢你!”
叶元庆心生厌恶地急忙抽回手,扔下没抽完的香烟,对着陆善坤招了招手,示意他感赶紧从巷子里离开。陆善坤走出巷子的过程中仍不忘回过头朝叶元庆点头示意感谢,然后按照叶元庆所给的地址,直奔向艾薇姐姐苏丽珍家所在的位置。
自从接到过一次陆善坤打来的电话后,艾薇就已经心生警惕,为了以防万一,他特意向苏丽珍和胡狼交待,不管任何人打电话或者上门来找自己,都千万不要告知他们自己的存在。在胡狼和苏丽珍的细问之下,艾薇只好编了一个谎言,表示自己在R99酒吧这段时间曾经招惹过几名男客人的纠缠。
所以,当陆善坤来到胡狼家门前时,刚听到“找艾薇”这几个字,胡狼就不客气地瞪着陆善坤。胡狼本就生得高大强壮,再配上他油亮的大光头和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陆善坤就知道对方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刚被问道“如何得知自己家住址”时,陆善坤已经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在说话的空隙间,陆善坤似乎仍想趁机踮起脚打探胡狼家里的情况。胡狼一看到陆善坤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他心里就感到厌恶。接着,胡狼一个大光头直往陆善坤的头上撞去,疼得他直接摔坐在了地上,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胡狼又骂了一句才关上门,他骂道:“再不滚远点儿,小心哥哥我打断你这双狗腿!”
陆善坤看着胡狼那双透着狠劲的目光,他知道胡狼绝非随口开开玩笑,陆善坤只能紧捂着自己的前额,快步从不远处的安全通道跑了下去。他想,靠,怎么那么倒霉啊?每次好不容易找到艾薇,都遇上这些个家伙,上次是那个红头发的臭小孩,这次又是这个光头大汉,一个比一个狠。疼死我了,现在别说钱了,就连艾薇都没见着,自己反倒是挨了两顿打,亏死我了。
和前一天一样,下楼后的陆善坤继续坐在胡狼家小区大门正对面的马路边上等待着,就好像他已经认定了艾薇会从这个门口里走出来一般,可惜他一直等到凌晨十二点仍没有见到艾薇的身影。陆善坤心想,刚才那个人肯定是经理说的那个艾薇的姐夫什么狼哥的,我才不过问了一句,他就那么激动地要赶我走,要是他不知道的话,直接说不直到就好了,被这个死光头撞了一下,弄得我现在头还疼。
陆善坤转念又一想,不对,他那么急着赶我走,说不定就是因为艾薇正躲在他家里呢?那酒吧经理不是说了艾薇之前就是住在他们家里的吗?这大半夜的他应该也不会出来了吧?我还是先在旁边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过来这里守着,我就不信他不出门。
随后,陆善坤便在胡狼家小区旁边的一间私人旅馆里住了下来,他特地挑选了一个靠近马路边的房间,拉开窗户探出头就能望见胡狼家小区门口。在此期间,艾薇总时不时地会走到阳台处往外望去,苏丽珍家阳台的位置正好与小区门口朝向同一个方向,只要站在阳台上就能清楚看见小区门口前的马路。看到陆善坤离开后,艾薇也松了一口气。
同时,这也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想,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呢?难道他去酒吧里问的吗?不然他不可能知道姐姐家在这个位置,还有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他宁愿自己找上门来,也没有报警,还有他信息里说什么愿意五五分,说明这钱很可能就不是他的,不然就是说这笔钱不干净,他才不敢报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更加没必要害怕他了。
“放心吧,艾薇,我已经把那个臭小子赶走了,你不用担心了。”胡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趁着苏丽珍不在客厅,他又靠近艾薇悄悄地说了一句,“嘿,你要怎么报答你姐夫我啊?”
艾薇对着胡狼翻了一个眼,伸出手在他的胸前掐了一下,说道:“我明天买只鸡来报答你!”
艾薇不再搭理胡狼,转身走回房间,他拿出手机开始查询从昆山市直飞泰国清迈的机票,机票工具搜索栏里显示出最接近的一班航班时间是在第二天(周日),然后下一次就得等到周二下午和晚上才有直飞清迈的航班。艾薇心想,要不明天走好了,不然就要等到周二了,明天中午走,差不多正好可以赶上最晚的那班航班。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早上随着胡狼和苏丽珍都外出工作后,艾薇站在阳台处眺望,他再次发现了陆善坤身影。而且陆善坤几乎寸步不离小区门口,就连吃饭时间他也只是从门口旁边的蛋糕店买来两块蛋糕,独自蹲在马路边食用。眼看着自己已经不可能赶在这一天离开前往昆山市,艾薇不由得感到一丝烦闷,心想,又得等到周二了,万一到时他还一直待在那里呢?我总不能一直不出门了吧?偏偏小区又只有这一个门口,烦死了。
下班后的苏丽珍在进入小区大门前,无意中瞥见了陆善坤那身熟悉的灰色运动服,心想,这个人昨天晚上不是都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她一回到家就对艾薇说:“艾薇啊,我看那个男人怎么又来了?他没有上来找你吧?”
“没有,我今早上起床就看见了,他在小区外面那里守了我一整天了。”
“真是个神经病。”苏丽珍想了想又说道,“诶,要不我叫你姐夫找人把他给弄走好了,省得麻烦。”
“没关系,就让他在那等着,找人把他弄走不就等于间接承认我躲在这里了吗?”
“也对,不过要是他敢再找上来的话,我就叫你姐夫把他给拖走,不然你出门都不方便。回去的机票你订好了没?”
“还没呢,我查了一下,周二才有直飞清迈的机票,我可能周二早上走吧。”
“怎么飞清迈去?你不是住在曼谷吗?”
“我想先过去看看南松姑姑,你还记得她吗?以前妈妈带你离开泰国之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清迈和姑姑一家住一起的,我出来那么久了也没去看过她,所以想先过去看看她,顺便给她带些这边的特产。”
“这样也好,我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亲戚。那这样,我明天也去买点小礼物,你帮我给她带过去,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吧。”苏丽珍并不知道这些都是艾薇临时编出来的谎言。艾薇点了点头,心里也觉得有些愧疚,转身就走向了洗手间。他一个人待在洗手间里,关上门,坐在合上盖子的马桶上,心想,我必须得坐周二那天的飞机走了,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不然越拖越久,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惹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到时候还把姐姐和姐夫给牵扯进来呢。
艾薇认真地重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他想,如果我周二离开,我就得坐周二上午的汽车前往昆山市,但是那个陆什么的明天肯定还会过来这里守着。突然,一个念头跳进艾薇的脑海里,他想,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反正他也不能肯定我住在这里,我趁着半夜的时候离开,提前搬到客运站附近的酒店去住不就好了,他半夜总不能守在这里吧?这样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吗?
艾薇把这个计划告诉苏丽珍后,第二天——也就是周一的凌晨三点钟他就开始执行了自己的这个计划。果然和艾薇所猜想的一样,这个时间段在小区门口没有见到陆善坤的身影。苏丽珍悄悄地将艾薇送到小区门口,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自己小心点啊,到时上车了记得和我说一声,你看匆匆忙忙的,我都没来得及买礼物呢,要不是车子拿去修了,我都送你过去了。”
“没事的,我要到周二早上才走呢,礼物到时候我帮你一起买就好了,你快上去吧。”
艾薇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带着口罩,不时透过窗户往外张望。一路上他确定没有看见陆善坤的踪影,也没有看到有其他车辆在后面跟随自己之后,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下来。最后出租车停在一间普通的快捷酒店门前,快捷酒店距离支木市客运站大约二十分钟步行的距离,亮着黄色灯箱的透明玻璃门正对着不远处的玉西江,一大群飞虫聚集在门前的一座路灯下转个不停。
艾薇拖着行李箱刚想踩入酒店门前的台阶,他又停了下来。他匆匆翻开肩膀上挂着的芭比粉手提包,耳边想起了钟敏红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话:“这个假的身份证是我特意为你们准备的,以防万一你们在国内需要用到,毕竟有一个国内的身份证还是比护照要方便得多,而且反正从外观上看大家都是黄皮肤的,也分别不出来,你们先放好,以防不时之需。”
片刻后,艾薇拿着那张名为“池秀金”的身份证在酒店前台处成功办理了入住登记。
两天前,也就是陆善坤找到胡狼家里的那天晚上,凤英九考虑到龚琪因为车祸已经陷入了长期昏迷的状态,再加上在昆山市和大元市两地间迟迟没有搜索到更多关于陆善坤的信息。她除了委托昆山市的警方继续协助调查之外,自己只好暂时带着苏百万先行返回了支木市。
从昆山市返回支木市的路途中,凤英九的大脑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与这个案子有关的细节。她看着档案文件里陈述,上面清楚地记录着那台被拾取的手机上除了拾取者戴贺方的指纹外,技术科还提取到了与陆善坤公寓里所找到的一模一样的指纹。而且根据大元市商业街附近的那段监控录像,他们大致能确认一名曾经短暂出现在现场的男子与陆善坤的外貌特征相符合,文件上写着“灰色运动服、黑色棒球帽”等细节特征。
她想,他这么做的目的很显然就是想误导警方,也就说明了前往大元市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他并不是真的要待在大元市。那么他离开大元市之后,他还会去哪呢?返回昆山市吗?各方交通工具都没有他的记录,甚至包括他从昆山市前往大元市的购票记录我们也没有查到,那就只有几种可能,要么是坐了私人运营的大巴或者汽车,要么就是半路上的车。
这时,凤英九忽然翻到了陆善坤档案文件的第一页,上面清楚地记录着陆善坤的相关身份信息以及一张身份证上的照片。凤英九看着那张照片上模样,厚重的流海下露出两笔参差不齐的眉毛,眉毛下是看不见山根的鼻子,鼻子略微向下塌陷,鼻孔稍稍向上翘起,两侧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目光中露出一种让凤英九似曾相识的自卑和怯弱。
凤英九总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陆善坤,她盯着整个第一页的页面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才注意到了一条她一直忽略了的地址信息“支木市沙江县渡口镇观音村78号”。凤英九心想,观音村?怎么又是观音村?陆善坤,陆,陆卫国?
凤英九忽然间想起了陆卫国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庞,陆卫国作为“白莲被奸”一案中年纪最小的一名罪犯,他第一次奸污白莲的时候年纪不过二十二岁。凤英九清楚地记得他们将当时十一名参与强奸白莲一案的观音村男子们一起扣押回了警察局,当他们排成一排站在监狱前院的空地上时,陆卫国始终躲在最角落处的位置,不敢抬起头。
凤英九似乎却始终忘不了陆卫国那双几乎和陆善坤照片上大同小异的眼睛。她想,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会是这个陆善坤吗?
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凤英九突然改变了主意,对苏百万说道:“先回一趟局里吧。”
“想到什么了吗,BOSS?”
“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需要先回去查一查。”凤英九合上手中的档案袋,又说道,“对了,你回头和他们说一下,查一下陆善坤前往大元市和离开大元市那天所有搭载客人的车辆,先从大巴开始,让司机辨认一下有没有一个和陆善坤对得上的客人。”
凤英九先是在人口调查系统中输入陆善坤的名字,结果只出现了和档案袋上大同小异的信息,然而当她把名字换成陆卫国之后,一份更完成的信息以及人物关系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和她所猜想的一样,陆善坤与陆卫国正是亲生兄弟的关系,陆卫国由于在监狱中表现良好,已经于2017年时获得释放。
一看到这条消息,凤英九立刻给陆卫国拨打了电话,询问他近期是否接到过陆善坤的电话。陆卫国想了想先是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后又说道:“我只在微信上接到过他的一次语音通话,他说什么准备回去帮我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给装修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又不愿意多说,就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也就没问他了。”
“他什么时候打给你的?”
“22号,好像是星期四晚上七点左右的时候。”
“他有和你说他当时在哪吗?或者还有没有说了些别的什么?”
“没有了,警官,我弟弟不会惹什么事了吧?”
“现在案子还在调查中,如果他再和你联系的话,请你务必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凤英九反复思考着陆卫国刚才话语中所透露的信息,匆匆在白色手写板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二十二号晚七点”、“陆卫国”以及“装修家里的房子”。凤英九心想,二十二号不就是他出现在大元市那天吗?陆善坤和陆卫国说他要回去装修老家的房子,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回到观音村了?
晚上,凤英九一个人回到家,她换上一套运动服,走向阳台外摆着的黑色跑步机,按下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然后开始跑了起来。这也是她在警校期间就养成的习惯,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自己安排至少四天以上的运动时间,每次长跑一个小时。每一次在长跑的过程里,她的耐心似乎也在这个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得以加深,她的思路似乎也常常会随着迈开的步伐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第二天一醒来,凤英九就传唤苏百万和李立峰一同前往观音村,在这一条凤英九已经行驶过无数遍的道路上,在穿入山中隧道的那一刻,黑色扑面而来,她好像又想起了白莲那张扁平的脸。她想,也不知道她现在出去之后怎么样了,忙完这个案子再和联系一下看吧。
凤英九一行人首先来到陆善坤家门前,就和武忠一日前到来时一样,陆善坤家仍是紧闭着家门,而且看不到任何曾经有人回来过的迹象。接着,他们又在观音村里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走访工作。通过村民们的口述,凤英九渐渐在脑海中建立起了一幅关于陆善坤成长轨迹的卷轴画。
2006年,刚刚小学毕业的陆善坤勉强考上了渡口镇里的初级中学,但他的母亲钟越在外打工期间却遭遇意外,结果抢救无效而死亡。当时陆善坤的父亲陆富才遭遇这样的不幸后,精神上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那一年也是中国正式取消农业税的一年,对于拥有农民身份的陆富才而言,这本应是一件好事,毕竟这意味着中国的农民(包括陆富才在内)终于告别了这个已经持续了两千多年的桎梏。可是陆富才却不想再返回农村,也不想再继续延续他作为一个农民的身份。他觉得这个身份既无法救回他的妻子,也无法拯救他那个落魄的,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家庭。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陆富才在他人的引诱之下踏上了赌博的道路。他认为这是他人生中仅有的翻身机会,至少在那张嘈杂的牌桌上,他拥有了仅有的一点可能性去摆脱已经无药可救的人生,仅有的一点可能性让他从农民的身份中跳脱出来,获得财富。
三年后——也就是2009年,陆富才因与他人一起在广东地区开设赌局而遭到逮捕,最终以“组织聚众赌博”的罪名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也是在这一年,陆善坤刚刚初中毕业,准备考取渡口镇的高级中学。原本已经考上了渡口镇高级中学的陆善坤却在开学前选择了退学,一是由于陆富才突然被关进了监狱,这无疑给他们这个家庭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二则是因为那起关于“重庆武隆山”的山体滑坡事件。
当时的陆善坤坐在茶馆大厅木椅上观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画面,他几乎每一天都会跑到茶馆里看一看最新的新闻,试图从这起山体滑坡的事故中看到一点关于人生的希望。在这起怀疑与野蛮开采矿石有关的事件中,最终被证实至少造成八十七人被掩埋以及二十六人死亡。陆善坤望着电视机里滚动的灰色沙石,他觉得就像是他人生永远也不可能抹去的底色,一种秽浊的,无望的灰色。
他想,就算能考上高中又能怎么样?最后不也一样得死吗?妈妈走了,爸爸现在也被关进去了,就算以后能考上大学,我又怎么可能读得起?还不如待在家里帮爷爷奶奶多干些活,那些读了高中,读了大学出来的人还不也一样得干活吗?
在这一场与陆善坤毫无关系的意外事故中,不仅带走了二十六个人的生命,也带走了陆善坤,只留下无止尽的灰色在虚无中纠缠不休。兴许因为凤英九的工作性质,她似乎已经听过或者看过太多大同小异的故事,始终难以对陆善坤当下的处境给予过多的同情。她认为这始终是两件事情,何况每个人的人生以及要走的道路都是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无论他怎样可怜,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理应遭到应有的惩罚,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在走访的过程里,凤英九还获得了一个意外的信息,即在村子里和陆善坤关系最好的村民是一名侏儒男性黄华亮。一名男性村民向凤英九透露:“前两天,就是那个星期四晚上我看到他一个人跑出去了,谁都知道他除了陆善坤之外也没什么朋友,平常白天都是在渡口镇里上班,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出去呢?而且才刚下班回来又出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肯定有什么问题。”
凤英九思考着村民口中说的“星期四”不就是二十二号吗?那这是不是也正好和陆卫国提供的信息对应起来了?她想,陆善坤因为意外获得了这五百万,他试图在大元市骗过警方,然后返回支木市,依次联系了自己仅有的亲朋好友,也就是他的哥哥陆卫国和好朋友黄华亮。
这一天正值星期天,也正好轮到了黄华亮休息,凤英九来到他们家门前时,他仍躺在房间里熟睡。黄华亮家的房子也和村子里的大多数房屋一样在外墙刷上了一层白漆,敞开的大门边上摆着一把生锈的铁铲、一双黑色的塑胶水鞋还有几块堆叠在一起的废弃木板。进入大门前是一道刷过水泥的低矮石梯,石梯靠近门口的空位前还有两张低矮的紫色塑料方椅,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男子是黄华亮的父亲黄仁安,他手里拿着一支棕色的木质烟筒,慢悠悠地喷出一口白烟。
凤英九一行人在黄华亮家门前等了好一会儿,黄华亮才被父亲叫了起来。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穿着一条蓝色的运动短裤和灰色背心,双手始终插在裤袋里,凤英九从他的双眼中似乎也看不到一丝睡意。听到凤英九的提问后,他毫不含糊地解释道:“没有,我那天晚上其实就是去市里见了个网友嘛,女网友,不是陆善坤,他年初去了昆山那边打工后,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有人说你是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苏百万在旁边又补问了一句。
黄华亮尴尬地笑了笑,不敢正眼与凤英九对视,低下头说道:“那不是挺正常的,男女关系嘛。”
“那麻烦你把周四晚上从观音村离开之后的整个行动轨迹重新交待一遍,先好好想清楚再说啊。”
黄华亮完全没有想到会被盘问得如此细致,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编织这个谎言,只好说道:“就在街上到处逛了逛,然后吃了点东西。”
“那住的地方呢?”
“住啊。”黄华亮确实也想不出什么其他住宿的酒店名称,随口就把那天晚上真正住过的酒店名称给说了出来,“就是那个天府酒店啊。”
“顺便把那名女网友的联系方式留一下。”苏百万顺手把手里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递了上去。
“没有了。”黄华亮突然间紧张了起来,解释道,“我们都是微信联系的,星期五早上散了之后她就,她就把我拉黑了,然后我也删掉她了,所以就都没有留下来,真的不好意思啊,警察大哥。”
一直站在旁边打量着黄华亮的凤英九,看着他那双闪烁不安的眼神,以及听到结结巴巴的话语声,她就已经猜到了黄华亮多半在说谎。刚转身离开,凤英九就对苏百万说道:“先查一下天府酒店二十二号和二十三号的入住登记,如果没有他的名字的话,就把他带到局里再好好审一审。”
凤英九没想到他们果然在天府酒店二十三号凌晨的入住名单里查到了黄华亮的名字,但是为了确认那名女网友的身份信息,凤英九又要求调出了当天晚上的监控录像。在这份监控录像中不仅出现了黄华亮,凤英九还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正属于身穿一身灰色运动的陆善坤。他看起来一副喝醉酒的模样,被一名披着一头板栗色长卷发的女子搀扶在前台替黄华亮支付房费。
凤英九在天府酒店的系统中一查,果然就查到了陆善坤在二十二当日所办理的入住登记。接着,李立峰以“包庇罪”为由逮捕了黄华亮,当他被扣押进入审问室时,黄华亮不由得感到害怕起来,就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不过在李立峰前往逮捕黄华亮之前的这个空档时间里,黄华亮特意使用父亲的旧手机拨通了陆善坤的电话。黄华亮将警察找到自己家里,以及周五在陆善坤家门前遇到一名寻找他下落的西装男子一事全都告知了陆善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