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一天,也是距离韦家芳合同到期前的倒数第四天,韦家芳似乎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她一个人坐在行李存包处的柜台前,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作出牺牲,就当作是我和杜玉松之间的一次私人交易,我一定不能吃亏,必须要和他谈好条件,而且我一定得偷偷录下来,以免他反悔,对了,我还得他保证这是唯一的一次,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韦家芳带着决定前的犹豫走进行李存放间,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二层边缘处的红蓝条纹行李袋上。韦家芳心想,怎么这个包放了好几天了也没人来取吗?该不会是忘了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走去,韦家芳刚想拉开拉链看一眼,只见拉链上方扣着一把银灰色的小锁头。她想,还锁起来呢,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值钱宝贝一样,本来不锁我还不想看呢,现在看见这样,我反倒非看一下不可了。
韦家芳先是熟练地从手提袋外部抓了一下,然后她又拉开拉链所能露出的一道小开口,从开口中望进去,依稀只能看见堆在上方的浅绿色裙子和一条蓝色牛仔裤。韦家芳又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她试着把手提袋从隔层上取下,一起来她才意识到手提袋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一瞬间掉到了地上。
“只放衣服的话怎么可能那么重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韦家芳蹲下身,伸手又从手提袋外层抓了抓,自言自语道,“这摸着也不像是衣服啊,是书吗?那这样的话还锁着干嘛呢?谁会稀罕那几本破书?”
韦家芳此刻已经完全被眼前的这个行李袋吸引住了目光,似乎一时间已经不记得关于自己和杜玉松之间仍未解决的问题。她越看这个行李袋就越感到怀疑,就好像这个行李袋突然间和她产生了一种难以摆脱的连结,对着她窃窃私语。她决定要好好看一眼这个行李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韦家芳转过身走出行李存放间,走向行李存放处的柜台,目光快速地在柜台后方的台面上一扫而过,然后从一旁的一个浅蓝色塑料笔筒里抽出两支黑色水性笔。韦家芳再次蹲下在红蓝条纹行李袋旁边,通过那道只有几厘米宽的拉链开口,她先是使用两支黑色水性笔使劲地将下方的衣服拨向一边,接着又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旁边的手电筒,从开口上方照入。
隐约中,韦家芳好像看到了一群热情洋溢的粉红色正向她招手求救。她不可置信地收起手,将目光转向一旁,心想,这不可能吧?我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
她又一次拨开行李袋下方的衣服,借助微弱的手电筒亮光望向手提袋里,只见两个错开的毛泽东头像正好倒转了过来,目光严肃地看着她,角落处清楚地印着“100”三个数字。韦家芳忽然间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两支黑色水性笔,一只手上拿着忘记关掉手电筒的手机,她随手将黑色水性笔放在手臂旁边的隔层上,站在原地沉思了起来。
这时,柜台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说道:“有没有人在上班呀?有没有人呀?”
韦家芳急忙走了出去,她清楚地感受到此刻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撞击着胸膛,她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是兴奋,激动还是害怕。韦家芳看着柜台外站着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穿着一身亮白色的牡丹印花长旗袍,肩上披着一块红色的单薄丝质披肩,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宽檐帽。不等韦家芳开口说话,中年女子就已经将手上的圆型塑料牌放在了柜台上发,说道:“取一下包。”
“好的,你等一下。”说话的时候,韦家芳似乎感受到自己抓起那一枚圆型塑料牌的一瞬间,她的手正在抖个不停。一个声音在她心中重复地说道:“千万不要是那个行李袋,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是那个行李袋。”
一直走到行李存放间里,韦家芳才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上握着的圆型塑料牌,上方印着“62”的红色数字。韦家芳翻开地板上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上夹着的圆型塑料牌,看到“45”这个数字时,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她才依次在架子上寻找标着数字“62”的圆型塑料牌。
随后,韦家芳将一个黑色小型手提箱从行李架上取下,递给了身穿旗袍的中年女子。她站在柜台处向四周打量了好一会儿,拿起那块“暂停营业”的标牌摆在柜台上方,韦家芳又在电脑屏幕上看了看,试图寻找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的存入时间,心想,23号?都快三天时间了也没人来取,会不会不记得了?还是不要了?不行,我得再回去看一眼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韦家芳再次走向行李存放间,将红蓝条纹行李袋提起,放置在一张四方木椅上。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台一直忘了关掉手电筒的手机横置于格架上,让手电筒的亮光正好形成从上往下的照射方向,而她则试图使用双手将手提袋有限的开口再撕扯得开阔一些。韦家芳使劲地凑向正在被她扯开的开口,她越看越觉得这个开口实在有点小,导致她难以窥见整个行李袋的内部,她的双手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加大了力气。结果她竟然在无意识中将链条从拉链上扯了开,拉链的一段完全从行李袋上脱了出来。韦家芳一个没留神,整张脸直撞了上去,她的脚也不小心往前一踢,手提袋便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当下那一瞬间吓得她就好像被人抓了个正着一样,局促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目光不安分地向两侧张望,然后她才望向了掉落在地板上的红蓝条纹行李袋。行李袋上被撕裂的开口边缘处,几件女装的衣服散落在一旁,后面紧随着的是好几捆使用黄色橡胶圈捆好的粉红色人民币。
“啊!”韦家芳发出惊讶的一声,又急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走上前准备将衣服匆匆塞回行李袋里,这时她才发现原来整个行李袋的衣服下方装着的全都是一捆捆的人民币。韦家芳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真实地看到如此巨额的人民币现金摆放在自己面前,她张嘴看着这一幕,过了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韦家芳伸出手轻抚着排列整齐的人民币,内心翻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心想,你们怎么那么好看呢?要是全都是我的就好了,这么多天了还没人来取,难道真的是忘了吗?如果我拿走的话呢?这里也没有摄像头,谁会知道?这些钱够我们家花一辈子的了,不行不行,冷静一下,韦家芳,你冷静一下,别犯糊涂了。
韦家芳急忙拿起那几件衣服塞回行李袋里,然后又将袋口遮了起来,放置在靠墙边的角落位置处,转身走了出去。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韦家芳几乎始终处于一种坐立难安的状态,她的四肢就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总忍不住地想往行李存放间里走去。她又想,要是我不拿走,说不定一会儿林悦鑫来交班,她知道了也一样会拿走的,而且如果我现在不拿的话,就肯定没有机会了。如果我拿走了,那些钱就全都是我的了,有了这些钱,谁还想在这个鬼地方上班?就连那个杜玉松我也可以不用看他脸色了。
韦家芳刚想站起来,另一个声音又在她心里出现了,万一人家来拿的话怎么办?你就不怕人家找不到报警吗?这么多钱,谁会忘了拿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得不坐了下来,心想,说不定人家遇到了什么意外呢?要不这样,我先拿去我们家保管起来,如果真的有人来找或者问起的话,我再想办法放回来,怎么样?这样总可以吧?我顺便先把电脑里的存放记录给删了,说不定这笔钱是菩萨可怜我的处境,特意给我送来的呢?我要是不拿的话,那岂不是就错过了菩萨的好意吗?
在下班前的一个半小时前,韦家芳终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将红蓝条纹行李袋取走,她将其称之为“暂时存放于家中”。为了掩人耳目,韦家芳特意到走到候车室里问保洁员要了几个大型的黑色塑料袋,然后将行李袋装进黑色塑料袋里,又在外面多套了三层塑料袋,放在柜台的桌面下方。但是韦家芳看了看,还是觉得没有遮住行李袋的形状,她又走到地下一层的商业购物区域买了一些卷筒纸、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和零食一起扔到黑色塑料袋里。
离开前,林悦鑫好奇看着韦家芳提起那一袋黑色的大型塑料袋,问道:“哪来的那么多垃圾啊?”
韦家芳努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翻动的情绪,在脸上挤出一道平淡的笑容,回应道:“不是垃圾,是我本来给我们家凯凯买的一些日用品,想寄过去,谁知道那个快递说他要到下午五点多才过来,那我都下班了,我只好拿回家一会儿再给他寄过去了。”
林悦鑫似乎也没有怀疑韦家芳所说的话,只是说道:“有你这样的妈妈,你们家凯凯真是幸福。”
韦家芳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她一直沿着马路边走到林悦鑫已经不可能看到的范围后,急忙招手拦下一辆开过的出租车。韦家芳当时内心的情绪仿佛随时处于一种崩塌的状态,一种在极度紧张与极度兴奋之间溢出的肾上腺素充满了她的整个身体,直到在出租后排座座椅处坐下后,韦家芳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和后背全都沾满了汗水。
她刚想放松笑一笑,但是又注意到后视镜上方闪过出租车司机打量的眼神,刚笑出一半的笑容立即又被韦家芳收了回去。她假装随意地将一只手靠在黑色塑料袋上,一只手紧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说道:“红星路钢铁厂8号家属小区。”
几个小时以前,在韦家芳刚刚与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对上目光之际,陆善坤刚在旅馆房间里醒了过来,他并不知道艾薇已经在几个小时前从胡狼家离开了。房间里陈旧的木床紧挨着墙壁,随着陆善坤的起身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呀”声,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送入渐渐升起的温度,陆善坤从旁边另一张床上拿起一块白色毛巾擦去背脊上的汗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洗手间。
他站在洗手间的玻璃镜前,镜子上方粘着一点一点的细小黒粒,几只黑色的小飞虫和灰色的蚊子试图混迹在黒粒中,不料陆善坤把水龙头一拧开,一道细小的水柱从水龙头的开关处溅了出来,喷向上方的玻璃镜,那几只小飞虫和蚊子也闻风而逃了。只有陆善坤仍站在镜子前,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胡狼家的小区门口外守了整整两天,但是他始终没有见到艾薇的身影,心想,万一他真的不在里面呢?自己总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吧?
想到这里,陆善坤决定将水龙头调向热水出口的方向,准备洗一洗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刚刚走出洗手间,陆善坤心里就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决定再次进入胡狼家小区。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敲响胡狼家的房门,而是选择躲在了胡狼家门前上一层的楼梯处,等待胡狼外出。本来陆善坤的计划是趁着胡狼外出时,自己就在后面跟着他,然后找个机会使用新买的小型水果刀威胁胡狼让其告诉自己艾薇的下落。
陆善坤没有等到胡狼外出,反倒等来了苏丽珍。他躲在上一层的楼梯边缘处,看见身穿黑色半身裙和白衬衣工作服的苏丽珍从胡狼家里走了出来。陆善坤打量着苏丽珍,心想,如果那个狼哥是艾薇的姐夫,那这个女的是不是就是艾薇的姐姐?要不还是跟着她好了,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毕竟艾薇那个姐夫我也没把握能威胁得了他,但这个女的,肯定没什么问题。
于是,陆善坤临时改变了计划,决定偷偷跟在苏丽珍身后。也许因为苏丽珍时常乘坐这一辆公交车前往公司,这种过于熟悉的环境造成了她当下的放松,以至于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上的新闻和讯息,几乎没抬起过头打量四周。而跟着她上了公交车的陆善坤则一直躲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处紧盯着她。
在距离百盛购物中心还有三个公交车站的位置处,公交车突然熄火停了下来。司机不得不再次尝试发动公交车,但是依旧无法发动。在乘客们热情的讨论声中,苏丽珍这时才抬起了头,只是她没有往后看,而是往前望去,望向坐在她前方的一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对司机说道:“是不是没有油了?有没有油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司机依然没有作出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走下车去做检查,几个乘客也跟着走了下去,问道:“还能不能走啊?我们怎么办啊?”
司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叫人过来了,等会儿吧,一会儿下一辆车就来了。”
车上的乘客纷纷走下车,苏丽珍也跟着走下去,她看了看手机,心想,也没几个站了,走过去吧。
苏丽珍提着艾薇送给她的那个浅灰色手提袋,翻出一把遮阳伞撑了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善坤正从乘客堆中挤了出来,跟在她的身后。而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前,陆善坤由于注意力全放在苏丽珍的身上,完全忽视了一辆车辆正缓缓摇下车窗,车窗里露出了武忠那张略显严肃的面孔。
武忠为防陆善坤逃走,他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准备跟着他穿过这个十字路口后再下手。随着绿灯亮起,苏丽珍往前走去,陆善坤也跟了上去,而在最后的武忠轻轻踩下油门,汽车滑了出去。苏丽珍往前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后,她似乎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一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灰色运动服的男子正跟在自己身后,苏丽珍立刻就认出了陆善坤身上的灰色运动服。她随手把太阳伞朝陆善坤一身,拔腿就跑,陆善坤也不敢迟疑,即刻追了上去。他一边跑,一边试图从裤带里掏出那把小型的水果刀。
就在陆善坤准备追上苏丽珍之际,苏丽珍忽然拐向一侧的一条小巷子里。武忠虽不知道陆善坤为何要跟踪那名女子,但他知道这是拦住陆善坤最好的时机。在大马路和小巷子连接的丁字路口处,武忠将油门一踩,直冲上前,一个急促的拐弯挡在了苏丽珍和陆善坤之间。陆善坤刚想扭头骂上一句脏话,不料却看见武忠正在主驾驶上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想也不想地马上调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也不知道该说武忠倒霉,还是该说陆善坤幸运。武忠才刚刚走下车,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两步,一辆交警巡逻车就从苏丽珍逃走的方向开了过来,停在武忠的汽车前,一名坐在巡逻车上的交警高喊道:“喂喂喂,谁的车啊?”
一听到声音,武忠不得不刹住了脚步,急忙跑了回来。等到他再次回过头的时候,陆善坤和苏丽珍也都已经从两个不同方向消失不见了,武忠只能继续开着车朝向陆善坤逃离的街道以及他所可能走过的街道附近打转。他想,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他在这里了,刚才那个女的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跟着她?
逃回旅馆里的陆善坤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他想,现在武忠在找自己,警察也在找自己,如果真的被他们找到我该怎么办?现在钱也不见了,就算我想还给他们也没办法啊,而且现在那个艾薇的姐姐也知道我在跟踪她了,下次想再下手肯定就没那么容易了,妈的,烦死了,怎么那么倒霉啊?!
陆善坤一个人坐在床上,从一旁刷了一层蓝色油漆的柜子上拿过一瓶罐装啤酒喝了起来,他喝完一瓶又喝了一瓶。直到将整整六瓶啤酒全部喝完后,夕阳也抛出了最后一道红色的幕布,幕布盖在迟迟不愿退场的陆善坤身上。他脚下的黑色影子越拖越长,似乎就连面前另一张床铺也无法将之隔断,仍不停地爬向不远处脱落的墙壁。
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愤懑地一连数脚踩在易拉罐啤酒瓶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这道声响在陆善坤听来就像是一阵刺耳的嘲笑声,嘲笑他的失败和无能,他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他不过是想多赚一些钱,好好地过日子而已,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陆善坤踩在易拉罐上的脚停了下来,吱吱呀呀的声响也消失了,另一道声响却响了起来。那是一阵低沉的,微弱的啜泣声,啜泣声一瞬间又被马路外传来的汽车车轮与地面产生的摩擦声还有鸣笛声给掩盖了过去,而当这一切都过去后,啜泣声变得更加剧烈了。
陆善坤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一阵熟悉的歌声从窗外又飘了进来,那是一阵嘈杂的音乐声,歌声中吟唱着已经不再流行的网络热门歌曲《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收获……”
听到这一首歌的那一瞬间,陆善坤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音乐中欢快的歌声无疑加剧陆善坤情绪的翻涌,情绪如浪潮般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身体,好像恍惚间将他带回了2014年的那个夏天,一个和此刻一样让他感到绝望而且不知所措的夏天。
2014年时的陆善坤仍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的少年,他相信人生只要努力,一切都有可能实现,而他的理想也仅仅只是希望赚够钱回老家给奶奶多建一层楼房,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一遍。陆善坤带着那个年纪应有的勇敢,单纯以及对社会的美好幻想一个人去了深圳,然后进入了一家工厂工作。他像一头牛一样努力工作,每天站在流水线的机器前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
他当时也并非不知道疲惫,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疲惫会换来应有的回报。他想,反正我还那么年轻,累一点也没什么,只要能赚到钱就好了,我一个月存下两千块,过年前回家也有差不多两万块了。
只是陆善坤不知道有一种不公平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而且将会永远一直存在下去,成为一种超越他一生所拥有的时间的存在。直到年末将至,陆善坤和相熟的同事林贵第一次正式向工厂老板欢哥提出辞职回家的想法,并且准备让欢哥一次性结清未付清的七千元工资。
就在陆善坤和林贵准备离开的前两天晚上,陆善坤清楚地记得他们两个人在城中村外的巷子口等待了将近四个小时,欢哥才出现。欢哥出现的时候并不是自己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所乘坐的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外,后面还跟着两辆银色的轿车,轿车里走出十个青年男子,他们站在汽车旁等待着欢哥。还不等陆善坤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欢哥已经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和黑色水性笔走了过来,然后仔细地向他们解释了两人未接清的工资。
欢哥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们这样突然辞职会对工厂造成经济损失的,还是损害了我对你们的信任,这些如果上诉到法院,我是可以告你们对我造成精神损伤的哦。而且我还给你们算了一下,你们两个在工厂上班期间迟到和请假的次数,以及你们突然离职之后,公司重新招到人这个过程里的经济损失,我是要从你们这些钱里扣出来的。我看你们也是刚出来没多久,我就不和你们计较那么多了,大家也好聚好散,而且准备也到过年了,我就给你们两个人一人结一千块钱吧。”
欢哥似乎也并不打算经过陆善坤和林谷的同意,他“啪”地一下就合起了笔记本塞入手提包,然后数了两千块钱递给陆善坤,说道:“这里一共两千,你们两个人自己分一下吧。”
陆善坤刚想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看到不远处站在轿车旁的那十名青年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和林贵,他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陆善坤就这么站在那家士多店门前望着欢哥离去的背影,他觉得他的离去好像也把他对人生所有的美好期待全都带走了。
这层难以抹去的灰色从那时起就紧紧地罩在了陆善坤的身上,他想不明白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更想不明白原来公平还需要自己去抗争,可关于如何抗争的问题,于他而言就显得更加陌生和遥远了。他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将这份打击所造成的愤怒与屈辱承担了下来,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他再次回到了深圳。这次他却没有勇气再走进工厂里,而是在外面打起了零工,住在十元一晚的床位房里。
这一张紧挨着墙角的上铺床位房似乎成了陆善坤仅有的庇护所,在这间昏暗到看不见一缕阳光的房间里,他越活就越像那些只有夜晚才会钻出来的蟑螂,借着仅有的工资和存款苟且度日,在游戏的世界里贪享一刻之欢。他对自己说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反正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找得到什么好的工作了,就算找到了还不是一样被人抢走?努力有什么用?我再努力也不可能成为李嘉诚,至少现在这样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努力赚到的钱给别人抢走了,还是那么光明正大地抢,我拿什么去争呢?”
陆善坤越来越满足于这样的一种生活,打一天工休息两三天时间,每天晚上等到楼下的夜宵摊手推出现,然后花上五块钱买一份炒河粉、炒米粉或者炒饭。有时候赚到的钱多了一些,他就到一旁的福建小吃店里点上一份大排面再多加一个卤鸡腿。也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生活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放松,在放松中他开始慢慢地试图接受人生存在的不公平,接受人生的不可抗力性,接受人生的毫无意义与荒谬,接受他这一生都无法改变的局面和结果。
一年后,陆善坤才带着一种从绝望和麻木中新生起的犹豫走进了另一家工厂里,重新开始了工作。他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越穷的时候就越倒霉,还是像他这样的穷人注定了生来就是一个倒霉的人,在这家新工厂工作不到半年时间,陆善坤就因为在使用器械的过程中意外压伤了自己的左手,最终造成粉碎性骨折。
由于陆善坤在进入工厂并没有签署劳动合同,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时候的陆善坤连什么是“劳动合同”或者“劳动法”都未曾耳闻。工厂老板以“工作失误”为由拒绝承担陆善坤的治疗费用,只给了他八百元现金作为费用结算,将其从工厂开除。陆善坤独自留在深圳郊区的城中村里,为了治疗受伤的手几乎花去了他在过去半年里赚到的所有收入。
那一年里,面对频发的地震,陆善坤看着那些新闻画面里被摧毁的房屋以及住在难民营里的难民,他已经全然产生不出一丁点同情。他看着自己垂挂在胸前的左手,手上缠着层层的白色绷带,他想,他们难道有我可怜吗?
最后,陆善坤只能像他刚刚离开家的时候一样,几乎身无分文地回了家。回家那一天,陆善坤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间看不到光亮的床位房里,他蜷缩着身子,躺在长途大巴最后一排上层的座位上,耳朵挂着一副白色的耳塞,耳塞中不断传来周杰伦新专辑《周杰伦的床边故事》中的歌曲《一点点》。
摇曳着的长途巴士从白天穿入黑夜,陆善坤紧裹着那张单薄的毛毯转过身,只见窗外昏黄的灯光一晃一晃地照在他的脸上,没一会儿又深陷在黑夜的泥沼中了。他望向远处,远处的黑夜除了黑色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此刻的他一样,在无止尽的黑夜中,恐惧与绝望向他卷了过来。那天晚上仿佛成了陆善坤活着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或者说某一部自我正在以一种转瞬即逝的方式陷入永恒的枯萎。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的陆善坤没有看到充满希望的朝阳,在他眼前的是有一片灰蒙蒙的天,还有那条浑浊的玉西江。陆善坤望着玉西江,心中仿佛也翻起了千万种情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自己要不然就这么跳进玉西江里,随它而去好了。
此刻也一样,陆善坤趴在床边的窗户前,半具身体探了出去,黑夜几乎将他完全吞没。他试着在夜晚清亮的微风中寻找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可他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他是如此害怕死亡,害怕疼痛。他想,要是摔下去没死成,那得多疼啊?说不定下辈子都得做个残疾人了。
陆善坤又想起几天前住进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那一刻,那一种荣耀感如同一道耀眼的光芒在紧紧地笼罩着他,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在享受过那刻短暂的幸福后,他似乎早已经没有了曾经那样的勇气选择死亡,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劝说着他,说不定那五百万还能找回来呢?
“对,你说的没错!”陆善坤自言自语道。一个起身从窗户边缘处抽回了身子,他想,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种破地方,我死也要死得有面子,死得像个样,死在那五百万现金或者死在总统套房里。死在这个鬼地方,像什么样?!
酒精仿佛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就恢复了陆善坤内心所缺失的自信,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过去半年在黄子善公司任职时的那种状态,他和同事之间总是相互称对方为“某某经理”或者“某某总”,以增长对方的自信心。现在这份在过去几天里被遗失了的自信心又一次回来了,陆善坤感到自己好像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喃喃自语地又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去找艾薇,我一定要找到他!”
谁知他刚从床边站起来,还没跨出两步,一个不小心就踩在了一个被他踩扁的易拉罐上,往前一滑,摔在了那张空无一人的床铺上。陆善坤刚刚燃起的自信心如同矜贵的花瓶一般,轻轻一摔,就这么又全都碎裂了。他趴在床上,像个闹情绪的小孩子一样,“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一天,武忠自从失去陆善坤的踪迹后,他一直开着车在附近的街道处打转,直到夕阳西下之时,眼看已经不可能找到陆善坤,武忠只好暂时把汽车开回了酒店。武忠把车停好后,准备朝酒店走去,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和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子撞到了一起,女子披着一头板栗色的长发,穿着一件橘粉色的紧身短袖上衣,下半身搭配着一条白色非洲菊印花的黑色半身裙,半身裙侧面是一道高开叉,露出女人肌肉均匀而修长的腿部,脚下踩着一双暗红色的绑带高跟鞋。女子被武忠这么一撞,右脚直接往后退了一步,踩在路旁的下水道方型铁盖上,鞋跟在铁盖的缝隙中一歪就断了开。
武忠急忙一大跨步上前,扶着女子说道:“不好意思啊。”
女子匆匆挂断电话,掂着右脚,尴尬地看了武忠一眼,然后抽回自己的手,说道:“没什么。”
武忠身旁站着的这名女子正是艾薇,在和武忠撞到一起之前,艾薇正打算到客运站去看一看第二天前往昆山市的汽车车次,顺便准备把行李袋取出。但没想到突然接到了姐姐苏丽珍打来的电话,苏丽珍在电话中告知艾薇自己早上出门时被陆善坤跟踪一事,艾薇只好在电话中劝阻了苏丽珍向警察报警,说道:“万一等下警察又来找我问这个问那个,我明天都走不了,而且他不是也没对你做什么嘛,你这几天让姐夫送你去上班就好了,等我明天晚上回到泰国了,他再出现的话,你就说我已经走了就肯定没事了。”
结果,艾薇一时没注意看路便和武忠撞到了一起。他只好暂时放弃了前往客运站的计划,转身走回了酒店,心想,算了,反正明早就走了,早一点过去就好,第一班车是几点就坐几点的,现在也不是节假日,肯定能买到票的。
武忠看见艾薇也往快捷酒店的方向走去,他跟上前问道:“要不我扶你回去吧?我也住这里。”
“不用了,没事的,我自己可以走。”艾薇在脸上挤出一道笑容,看了武忠一眼,用右脚脚尖掂着地板走向电梯间,武忠也跟了进去,艾薇好奇问道,“你也是住四楼吗?”
“啊,对,我在419。”
在这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两个人一人站在一个角落处的位置,艾薇靠在电梯的按键前,武忠则靠在后方的横条扶手旁。门一打开,艾薇就先走了出去,他拐向右边的走廊,走廊的墙壁上贴着“401-410”的标志,而武忠则拐向了左边。
武忠刚走进酒店卧房里,他就注意到床铺旁边墙壁上挂着的那盏床头灯歪向了一旁。武忠没有急着把门卡擦入一旁凹槽中,而是快步走向了那盏床头灯,轻轻地摇了摇,然后又从裤袋里掏出那把黑色的可折叠匕首。他沿着墙壁将床头灯连接电线处的金色铜罩给撬了开,看了一眼上方用以固定床头灯的铜柱,其中两颗螺丝已经脱落了一半。武忠紧抓着匕首,使用匕首的尖端依次将这两颗螺丝重新拧紧,接着合上了铜罩。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夜里,武忠穿着灰色的四角内裤坐在床上,望着前方的液晶显示屏,屏幕中正播放着今年年初上映的电影《流浪地球》。看到电影中吴孟达即将死去的那一幕时,武忠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