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2.女镇长的爷爷是个老红军

书名:女镇长本章字数:5919

  

  麦颖当上女镇长,社会上有许多议论,主要是针对她的文凭。因为她没有上过大学,是通过公务员公开招考得来的。当时,她的文化分很低,是通过加分才闯过第一关。面试顺利通过,那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很有气质。这次从县委办副主任到古水镇代镇长,大家都有所猜忌。有的说,这个麦颖,属于根正苗红那类,你能跟她比吗?有的说得很难听,说什么如今社会,有三种人可以提拔。一是上面有人,那叫硬靠,也就是常说的,朝廷有人好做官。二是有钱,给领导送,也行。但是这类人物,也必须有个八八九九,怎么说?就是如果条件都够的情况下,你送的多,领导就用你,也是人们常说的潜规则。第三种就是机遇。也就是运气。因为领导也需要一部分人干实活。你能干,又干出成绩,又被领导发现,恰恰此时又碰到调整班子,而前两种竞争力不大,这样的情况下,运气的天平就倾斜到你这一边。

  麦颖属于那种呢?社会上认为她属于第一种,有人。这个人物就是麦颖的爷爷,他是老红军。老红军虽然过世得早,但是余威尚在。老红军总有老战友,总有老部下,给麦颖关照关照,那还不是当然的?

  其实,我、顾应龙、李国庆都与麦颖同学,但是,同学也不一样。我们三个男生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麦颖却不是。不光不是,而且十分离奇。要是追溯到她的爷爷麦啸天的出生地,那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她老家就住在城关南头,那里有两棵上千年的银杏树,一公一母,大树参天,枝叶茂盛,在树的北面,紧挨着一座破庙。

  那时麦啸天在县高中上学,父母做点小生意,家庭也算殷实。可是,日本人不让他家就这样生活,一切就因为一次次战争改变了。

  日本人进中国,制造了不少惨案,什么“七七事变”,血战上海,中原大战,最令人发指的还是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南京大屠杀之后,日本人想挟此余威,一举攻下武汉,直逼重庆,让蒋介石集团束手就范。谁知道天道难平,中国也是泱泱大国,虽说国力贫瘠,武器落后,但是,中国军民的抗日意日本军队,在土肥原贤二的指挥下,兵分六路,沿长江南下,有一路约五千余人,途经大别山区的山城,就遇到了麻烦。山城是日本进攻武汉的必经之路,为此,日本派遣了一支四五千人的先遣队继续南下。国民党得知,立即调派李宗仁部在此要塞阻击。李宗仁调国民党七十四师将领莫树杰驻扎山城,拉开了与山城共存亡的架势。

  莫树杰将军,亲自勘察地形,觉得鹰嘴山南北走向,如一只老鹰展翅,鹰嘴有一条通道,十分窄长,山顶距地,足有百丈,且陡峭如斧劈刀削,山上松涛蔽日,云雾升腾,可蔽十万大军,是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也是绝佳的伏击之所。鹰嘴山是东西的必要通道,南有大别山金刚台做屏障,北有水流揣急的灌河阻隔,若要绕道,更非易事。再说了,日本人虚荣心太强,正以强盛之师,不可一世,让其绕道,绝难做到。莫树杰将军的任务不是真正的要取胜日军,而是要阻挡日本人的进攻速度,拖延时间,好让武汉保卫战周密部署。对此,在鹰嘴山狙击敌人,就显得十分重要。

  狙击战打得十分艰苦。国民党士兵,拼死坚守,日本凭借先进武器,初到此处,不可一世。攻击几次之后,才大吃一惊,感觉不是在中国。有个日本队长,指挥军队进攻,不料一块石头砸在头上,低头一看,是一块玉石,也顾不上止血,连忙弯腰把玉石抱起,大喊,山上有宝贝,给我冲呀!结果,有去无回,忙问,这是什么地方,上面是中国人的?

  日本鬼子的好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了,不得已,又调集大炮,轮番轰炸,上面还调来了飞机,一时间炮声隆隆,尘土飞扬,全他妈的到了魔鬼世界。但是,莫树杰指挥的军队,已经预测到此种情况。他们在山体上掏洞,在树林中穿梭,做好掩体,等敌人上钩,再组织打退。

  跟鸡蛋一样,坏就坏在内部。日本士兵已经死伤二百余人,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日本人也十分狡猾,用重金收买了汉奸。这个汉奸就是国名党士兵,让他下山侦察,被日本人俘虏了,这个士兵怕死,说出了还有一条密道。这是致命的。到了第二天,国民党军队在鹰嘴山上,两千多人被团团围困。怎么办?此时弹尽粮绝,眼看日本人上来了,补给线掐断了,眼红的将领拔出大刀,士兵擦亮刺刀,跟鬼子拼命,一场肉搏战开始了,从上午十点一直打到夜幕降临,两千多官兵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莫树杰将军接到命令,率领驻守在城关的五千多士兵退守汤泉池。日本人立即占领了城关,那些没有跑掉的市民一万余人,全部集中到破庙前,集体枪决,没死的又被用刺刀捅死,惨不忍睹。麦啸天的爹妈都在这次屠杀当中死去。麦啸天当时在高中上学,听说日本人进城了,什么也没有带,沿着灌河往

  山里跑。有两个日本兵追来了,在后面放枪,他们没有麦啸天跑得快,眨眼工夫,麦啸天跑到一个木房子里去了。木房子是两层,下面有一夹角,他就藏在夹角里。两个日本兵端着枪上楼找,到处捅,没有找到,下到一楼,看见一只母鸡在窝里下蛋,高兴得不得了,急忙抓住,母鸡“咕咕”直叫,日本兵高兴,抱着,走了。麦啸天回忆说,是一只母鸡救了他。

  日本人把城关变成了坟场,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此时,又接到命令,让其火速赶往武汉,他们就放弃城关,急速行军。这一退守不当紧,可害了当地的老百姓了。据说,日本人实行“三光”政策,沿途杀人如麻,造成了千里无人区。麦啸天算是恨透日本人。当时,他逃到山里,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

  日本人也很浪漫,他们一边打仗,一边带着许多女人。这些女人,国籍很难分清。有些是朝鲜族,有些是汉族,还有其他民族,这些女人士兵可以享用,但是,还有一些日本女人,是专供高级军官享用的。在军队里,统称为慰安妇,实际上就是军妓。

  日本人出了县城,往汤泉池方向进军,途径汤泉池遭到伏击,一小股曰军打死了,又来一部分日军支援,双方激战两个多月,才占领了汤泉池,但是曰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据说死亡人数也在千人。鬼子把死者的尸体火化,用坛子装着带到了武汉。而牺牲的国民党军人都被抛尸荒野。日本鬼子还留下一个连队看守,不准老百姓收尸。有一名军妓,跟一名日本士兵感情很好,这名日本士兵在战斗中死了,最后也没有找到尸体。在死人堆里,有一名中国军人,头没了,但是手里还搛着一块玉,那块玉就是这位妓女送给日本鬼子的,相约回到日本结为伉偭。也不知道是那军妓看走了眼,还是故意的,死活不想跟日本鬼子走了,指定说那攥着玉的士兵就是她的情郎!日本少佐十分生气,指着无头尸体说,要是日本军人,怎么穿着中国服装?军妓无法,就说昨天做了梦,是情郎托梦,这人虽然不是,但是他的灵魂已经归附在他身上了。少佐命令一名士兵把军妓拉到后山毙了。刚拉到后山,碰到了游击队,放了几枪,打死了那名日本鬼子,来了一名彪形大汉,就是麦啸天。他上去扛着军妓跑到深山老林去了。把军妓放下,一问,才知是个日本娘儿们,这还了得!队长说,杀了算了。麦啸天死活不干,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杀就杀呢?两个人争执不下,副队长赵大柱开玩笑说,这样队长,我们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日本娘儿们也不光荣,问她,愿意嫁给我们不,要是愿意,就是我们的人了。中国人睡了日本娘儿们,也算是为同胞报仇了。麦啸天人高马大,很有一把力气。他把手一摆说,你这不是糊弄我吗?共产党员,怎么能娶日本女人?正说着,那女人说话了,还说的是汉语。她说,我是日本人的,但是,我不想再做日本人的。

  她说,我是军妓的。

  麦啸天不懂,问,军妓是啥玩意?

  那女人也听不懂,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着,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麦啸天的心就贴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揉揉眼睛问,你不想回去了?那女人算是听懂了,张着红红嘴唇,嗯。就是这一“嗯”,还真“嗯”出了感情。

  队长摇摇头,学着黄梅戏唱腔: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罢罢罢,呢个侬,呢个侬,呢呀呢个侬……又严肃地说,要是间谍,算我倒运!

  山下传来要组建新四军。队长说,要是那样,麦啸天,你怎么办?

  麦啸天说,我跟着队长。

  那这个女人呢?

  麦啸天说,自然得带上。

  队长火了:放屁!你知道我们改编的理由吗?改编就是为了打鬼子,你倒好,带着一个日本娘儿们,要是那样,我们这支军队不就成了汉奸了?

  麦啸天心想也对,也就没有说啥,经过一夜的激烈斗争,队长对麦啸天说,这样,你就跟她结婚吧,起名叫杨中国。你们下山,化装成老百姓,隐藏起来,到时候为我们送粮、送信,也是工作需要。

  麦啸天认为可以,跟队长说,“杨中国”不大像女人名字,改个字,叫“杨国丽”,队长看咋样?

  队长忙着队伍,也没有细想,生气说,你看着办吧。又看那女人点头,补充一句,那好,你们下山。

  下山之后,麦啸天果真跟杨国丽结婚了,过了两年还生了一个胖娃,取名叫麦扬。一个家庭,过得红红火火。杨国丽装哑巴,在外人面前不说话,只有两人时才说话,学说汉语。他们一起为山上的同志做了不少事情。不料,队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副队长赵大柱接任了队长。

  一天夜里,大雨倾盆,有人敲门。杨国丽推推丈夫,麦啸天起床,让她抱着孩子藏到地窖里,他把门打开一看,嗨,自己人!

  赵队长,怎么是你呀?麦啸天说。

  赵大柱说,我们要走了,蒋介石让我们集中北上,我们下山,往东转移,走到这里,跟你说一声,你得注意,不要暴露身份,等我们再打过来时,发挥你的作用。现在风声紧。

  说过要走,麦啸天赶紧喊,杨国丽从地窖里爬出来,抱着儿子。

  赵大柱眉头一皱,问,哪来的?

  麦啸天说,是我们的。

  赵大柱因为要走,也没有多问,随手拔出短枪,瞄准麦啸天。杨国丽看出来了,一下子跪了下去,对赵大柱说,你放过啸天,让我死吧?赵大柱拉起杨国丽说,起来,起来,以后再说,又把短枪插进腰间。麦啸天赶紧从屋里找出两个红薯,又拿出几个鸡蛋,包好,塞进队长衣袋里,跟队长说,赵队长,俺恨不得跟你去!你打死俺俺也要革命。赵大柱很感动,想到麦啸天为游击队筹粮,风里去雨里来,结下了情分,一时间热泪盈眶,于是,扭过脸,拍拍他肩膀,拥抱了一下,说,后会有期。走了。

  谁知道,这一走,直到解放了也没有见到赵大柱。刚解放,麦啸天去找部队,一切都变了,问谁也不知道。麦啸天不是自己要去找部队,是当地政府逼着他找部队。为什么?杨国丽虽能说几句汉语,但是,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特别是行动,见人点头哈腰,还送去媚眼,说话轻言细语,让山里人受不了。恰恰这时候,麦啸天又跑到公社找领导,说自己曾经当过红军。公社领导也很重视,问来龙去脉,一问,还问出个现行反革命。不,比现行反革命还坏,家里藏着一个日本女人,这不是日本鬼子吗?这还了得!于是,拉到公社批斗。麦啸天把自己人党的证件拿出来了,上面是一张纸,盖着苏维埃印章,底下有个签名:赵大柱。

  公社见有真家伙,也就好说话了。问,你是真党员?麦啸天把自己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说了一遍,还说打游击的事情。公社领导只参加过淮海战役,还是从国民党军队里投诚过来的,没有参加过抗日游击战,不知道。为了慎重,就说,这样,你去找赵大柱!

  麦啸天问,到哪儿找?

  公社领导想想说,也是的,你那时又没有部队番号,游击队,队长,有了,要是游击队长,到现在准是团级干部,或更高。你就到上级问问吧?

  麦啸天背着干粮,问到南京,听说许世友在那儿,心想有门了,想当年,赵大柱还让自己给许世友送过信,不知道他还记得不?碰碰运气吧。背着东西往里进,把门的不让进。问明来意,把门的说,我知道,我当年在突围时是赵营长的警卫,赵营长牺牲了。

  麦啸天听说赵营长牺牲了,心想,还找许世友啥用?眼泪汪汪,转身就走。看门的说,怎么来了又走呢?我问你,你跟赵营长什么关系?麦啸天哭着说,我不找了,还找什么?赵大哥为了新中国把命都丢了,我受点委屈算什么?我得回去,回去给大哥烧刀纸钱!

  看门一听,急忙拽下麦啸天肩膀上的布袋,问,你有什么把柄没有?

  麦啸天说,我有什么把柄?我是党员,喽,证件!

  把门的一看,惊喜道,可把你找到了!

  麦啸天吓了一跳,以为他把自己当坏人了,正在惊惧,把门的把麦啸天手拉着,说,你就是麦大哥呀?赵营长牺牲时还没有忘记你,一再叮嘱我说,你是党员,虽娶了个日本女人,也要为你证明。

  麦啸天一下子跪下了,摆着手说,兄弟,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漭漭哭着,喊着,大哥,大柱呀,你不是说,后会有期吗?

  就这样,麦啸天成了红军,每月享受着国家补贴。但是,麦扬长大了,成了家,还住在山里。麦啸天搬进城里,就不再过问儿子的事情。

  麦扬娶了媳妇,媳妇怀上了麦颖,到了生育时难产。医生说,两个只能保一个。麦颖的妈说,保孩子吧。就这样,麦颖生了下来,她妈妈死了。很可怜,但是,在农村,都说麦颖命硬,生下来就先要了她妈的命。

  生麦颖时,正值小麦扬花季节,麦啸天从城关跑了四十多里路回到农村老家,一路上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一股劲儿跑回家。回家一看,儿媳妇死了,麦啸天生气,懒得看孩子,一边喝水,一边落泪。麦扬抱出婴儿,小眼睛翻着,看着麦啸天。麦啸天心里更加酸楚,对麦扬说,要个命硬的女娃干啥?麦扬一下子跪倒了,哭着说,爹,这可是麦家的根呀,再说了,这是你儿媳用命换来的呀。

  麦啸天一听才拉起来麦扬,从手里接过麦颖,一看,小眼角还有泪珠。麦啸天心软,也就不再那么嫌弃了。

  麦扬说,爹,好歹也是一辈人家,你就给起个名字吧?

  麦啸天看看自己的裤角,半截都湿了,腿边还沾有麦花,麦啸天说,就叫麦颖吧,像个女娃名字,就是普通一点,长大了,希望能结出小麦,为农民服务。麦颖,麦颖,虽是小花,听着,还算高雅。

  儿媳难产死了,别人要给麦扬找媳妇,麦扬答应过妻子,得给麦颖抚养到十八岁。妻子还说,我不是心狠,我是怕娶了后妈,小孩子受罪。麦扬忍着泪,咬着牙,点头,算是答应了。没想到,他是个硬汉,答应了,一诺千金,谁给说媳妇他也不干,推说不想娶。

  过了几年,麦颖四五岁了,县里修水库,缺少领班的,支书说,麦扬是老红军的儿子,素质高,就让他领班。因为领班有脸面,还多给工分,麦扬也就去了。谁想到,好事变成了坏事。放炮炸山,一石头飞来,正好砸在麦扬的腿上,把腿砸断了。不能走,卧床不起。麦啸天从城里回来,伺候儿子,又找了—个邻居,帮做饭。时间维持不长,也许是医疗条件有限,不到三年,麦扬就去世了。只留下麦颖跟爷爷一起,在农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麦颖在农村上学,我们是同学。说实话,那时我们不觉得她长得多么漂亮。黑黑脸膛,扎个大辫,在农村同学堆里,算是很土气的了。虽说她的爷爷是老红军,每月有钱,他爹死后,国家还给她抚养费,但是有麦啸天管着,跟农村的女孩差不多,并不突出。要说突出,我想,还是她的命运。在农村,都认为她命硬,在别人的眼中,看这一家子,就有点特别。直到初中毕业,麦啸天把麦颖带到城里,我们也就不再见面。不再见面,回忆起来,还觉得有许多留念之处,直到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法院工作,忽然见到顾应龙,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麦颖,也在县城里。我问在那儿,他神神秘秘说,在县政府工作。我“哦”了一声,在脑子里搜索,寻找那个黑脸膛扎着小辫子的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