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金锭还乡
谚语说,“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都露头”。每逢农历二月初二,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龙王睡足了觉抬起头来的日子。朱家营的小孩儿在这之前就满大街追逐着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传说,古时候久旱不雨,玉皇大帝命令东海小龙前去播雨。小龙贪玩,一头钻进河里不再出来。有个小伙子到悬崖上采来“降龙水”,搅浑了河水。小龙恼怒,从河中露出头来与小伙子较量,最终小龙被小伙子打败了,只好乖乖地播雨。传说归传说,二月二以后还真的下了不少雨,墨水河涨得满满的,水真的深成了墨水。朱七不敢出门,倒不是怕大雨淋他,他是害怕碰上张金锭。张金锭是前天回来的,来家那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戏台子上的花旦一般,笑起来都带着唱戏腔调。
那天朱七去找刘贵,刚走上河南沿,沙土路上就传来一阵马蹄的得得声,朱七抬眼望去,一架三匹马拉着的马车呱嗒呱嗒由北往南撒疯般的跑,到了村口的那条岔路,咣当一声停下,随即,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了过来:“银子,你先家去,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六哥?莫不是我六哥来家了?朱七猛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穿一身大红棉袄的张金锭!
朱七想藏到河沿下面的芦苇里,一稳神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怕个张金锭干啥?我又没欠她什么。
朱七蹲下,将脸往西面侧了侧,把支在膝盖上的一条胳膊竖起来,张开手遮住了半边脸。
乌蒙蒙的日头已经升到了村东的树梢上,有细雨飘洒,麦地上面一片烟。从指头缝里,朱七看见,马车旁热闹得厉害,车老大一会儿马前一会儿马后地往车下堆东西。张金锭也没闲着,先是掏出一面小圆镜在眼前晃了两下,接着弯下腰从一个包袱里拽出一件阔太太才穿的粉红色长棉袍,在身上比量几下,直接套在了身上,看上去像是一只吃饱了的槐树虫。张金锭拎着棉袍一角,滴溜溜打了个旋儿,一屁股坐到一个包裹上面,揪下脚上的桐油鞋,随手丢进路边的沟底,冲忙着帮车老大搬东西的一个锅腰子嚷了一嗓子:“九儿,给姐姐把皮靴拿来。”朱七这才看清楚,原来一直在忙碌着搬东西的那个锅腰子是张九儿,心里不禁打了一个愣,他不是住在东庄的吗,怎么也在这里下车?再一看车上冒出一个脑袋的朱老六,朱七怏怏地笑了,我六哥可是越长越“出挑”了,脸黄得像蚂蚱,两只蛤蟆眼更凸了,跟螃蟹不相上下。朱老六冲张金锭挥了挥干巴巴的手:“银子,我先家去,你不用心事我,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改天我来接你,小七那边你不用管,我跟他说。”
张金锭已经穿上了张九儿递给他的那双雪白的皮靴,噗噗在地上踩了两脚:“你回吧,我知道。”
朱老六恋恋不舍地缩回脑袋,冲车老大一歪头:“麻烦爷们儿了,咱们去朱家营。”
车老大一甩鞭子,随着横空一声炸响,马车呱嗒呱嗒窜了出去。
张金锭若有所思地瞄着远去的马车怔了一会儿,扑拉两下棉袍,问张九儿:“九儿,车子拿下来没有?”
张九儿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脑子,刚才就应该先把东西装到车子上。”转身从旁边拉出了一辆手推车。
三两下将东西装到车子的一面,张金锭一扭碾盘大的屁股,扑哧一声坐到了车子的另一面。
张九儿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将“车攀”搭到肩膀上,道声“姐姐,上路啦”,呼啦呼啦地走。
朱七在河南沿蹲不住了,我六哥跟张金锭说那些话干啥?听这意思,两个人好象有“景儿”呢……朱七一下子就想起了去年“别”熊定山的路上,刘贵说过的话,“我表姐就是能勾住人,朱老六偷着给了她不少钱呢,我表姐说,朱老六除了家伙不好使以外,还真是个好人呢”,难道我六哥早就跟张金锭有一腿?我六哥裤裆里的家伙无能,他怎么会跟她“轧伙”(姘)上了呢?朱七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道儿。张九儿不先回自己的家看老娘,跑到张金锭面前献什么殷勤?朱七记得他刚跟那帮放木头的伙计凑到一起的时候,伙计们都说,张九儿是个色鬼托生的,没钱去三瓦窑子就自己藏在树后面“撸管儿”(手淫)过干巴瘾。朱七问,他放了好几年木头,应该有个把逛窑子的钱吧?丁麻子说,这孩子挺孝顺的,钱都攒着,想回家把老娘养起来,他娘七十好几了,还给财主们浆洗衣裳养活着他的几个兄弟。
想到这里,朱七忍不住笑了,你才赚了几个银子?老子伸出一根脚指头就够你们娘儿几个啃大半年的。
张九儿在河对岸吭哧吭哧地推车子,张金锭用一根烧过的火柴杆在照着镜子画眉毛,一颤一颤的。
朱七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张金锭,人家当初把心都给我了,我做了些什么?临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当个啷叮当,”张九儿咳嗽一声,咧着嘴巴唱上了,“看看人家看看咱,看看东屋你大妈,哎嗨哟,人家你大妈是出外发的家……”瞧这意思,这小子也攒了不少银子,朱七不由得想起当年他硬拉着张九儿去三瓦窑子的故事。那天朱七领了工钱,拖着张九儿就往三瓦窑子赶。张九儿嘟囔说他没钱去,朱七糊弄他说,你就老实跟着我吧,我跟张大腚商量商量,让你白摸一把奶子。张九儿半信半疑地跟着去了。进了张金锭的门,张九儿说声“七哥好人啊”,箭一般射进了里间。没等朱七在外面放个屁,张九儿就顶着一脸血杠子出来了,一句话不说,撒腿就奔了回程。回到厦子,朱七说,九儿你是不是给人家下了“肉针”,人家不乐意了?张九儿就说了一个字,呸。一些尚还清晰的往事蜂拥而至,朱七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奶奶那条大腿的,张九儿这么勤快,这是也想拐个仨瓜俩枣呢……朱七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酸溜。
张九儿一路唱着一路小跑,眨眼拐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就在刘贵家那条胡同的左边,窄得像嗓子眼儿。
朱七闷闷地晃一下脑袋,撑着双膝站了起来,腿麻麻的,一迈步一哆嗦。
河对岸刘贵家的朱红大门招摇不羁地红着,墙头亮绿的藤蔓在高处向空中招展,肆无忌惮。
朱七的心蓦地一阵烦乱,跨过小石桥,加快步伐,一头撞进了刘贵家的院子。
刘贵正捏着把笤帚扫院子,一见朱七,丢了笤帚就上来拉他:“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还有谁,你表姐呗,”朱七甩开他,迈步往堂屋走,“别大惊小怪的,我也看见了。”刘贵啊了一声:“我表姐回来了?我咋没看见呢?”抻着脖子冲里间喊,“娘,娘,我二表姐从东北回来啦!”刘贵他娘赤着脚就出来了:“大银子来家了?”来不及跟朱七打招呼,颠着小脚就要往外奔。刘贵拉他娘一把,回身拣起地上的鞋,噗地丢在他娘的脚下:“年顺,我看见铁子了。”刘贵他娘穿好鞋,一扭一扭地出了院子。
孙铁子也回来了?朱七一愣,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厉害:“贵儿,你说什么铁子……他在哪里?”
刘贵脱下他的破夹袄,边换绸棉袄边说:“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在俺村土地庙那里碰上他了。”
朱七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睡懒觉了,起那么早。”
刘贵一瞪眼:“那是以前,现在我还睡个鸡巴懒觉,几十亩地催着我呢。”
朱七的心很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贵搡了他一把:“你紧张个啥?”抓起炕桌上的一把茶壶,对着嘴儿嘬了一口,“他跟一个瘦得像柴火的伙计从土地庙里出来,身上灰土土的,我估计这小子是在庙里睡了一宿,没准儿没干正经营生。我想绕开,谁知道他看见了我。他丢了一块坷拉打我的脑袋,我就迎了上去。他对那个干柴一样的独眼儿说,山鸡,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那个半彪子,叫刘贵,你上去揍他一顿。我火了,我说你凭什么打我?铁子说,凭什么?凭你私下跟熊定山联络……我连定山的毛都没见着,我跟他联络个蛋?我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见着什么熊定山,他早就被你杀了。铁子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接着又说,定山没死,已经回来了,我怕他来杀你,特意来告诉你一声。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小子不说正经话,说他出事儿当天夜里就回来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你可真够罗嗦的,”朱七白了他一眼,“后来呢?后来他就跟那个独眼儿一起走了?”
“他要是那么痛快还好呢,”刘贵忿忿地说,“他说他要住到我家里,他自己没有地方住。”
“你答应他了?”
“我那是往家里招贼!我说,你爱住哪里住哪里,我家的庙小,住不开你这个大和尚。”
“对,不应该招应这个混蛋,招应了他,你以后麻烦就来了,应该让他滚蛋。”
“他也没怎么跟我罗嗦,他说他要去崂山,要我防备着点儿熊定山,有什么麻烦就去崂山找他。”
“他没说去崂山投靠哪路‘绺子’?”
“没说,沿着河沿的苇子往东去了……吓了我一身冷汗,我以为他想‘别’我几个银子呢。”
朱七松了一口气,笑道:“他还不至于那样。不过防备着他点儿也好,这小子上来一阵挺混帐的。”
刘贵摸摸脑袋,跟着干笑了几声:“其实他也不算怎么混帐,没有他,咱们发不了财。”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张金锭唱戏般的声音:“哟,我还真没料想到呢,俺家七兄弟在我大姑家抱窝。”
朱七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想往刘贵的身后躲,刘贵绷着面皮,一声不响地往外推他,朱七下力拧了他的裤裆一把。张金锭一步跨了进来,手里的一根红手绢被她舞得像水袖:“哟,啧啧,俺家七兄弟阔气大啦,穿马褂了?”咯咯咯地笑了一通,一扭屁股晃开想要上来拉他的刘贵,用眼角一瞥朱七,“听说七兄弟拐了个媳妇来家?啥时候让姐姐上回眼?”朱七一个劲地咽干唾沫,闷哧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话来:“二姐,当初我走得急促,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对不住了啊。”
“这叫啥话?”张金锭矜持地一甩手绢,手腕子上的银镯子在朱七的眼前一晃,“我又不是你家亲戚。”
“这……”朱七的脑子哗地闪过张金锭白花花的两片大屁股,心猛地一抽,“二姐,那什么,我……”
“你什么?”张金锭屁股一扭,横着身子进了里间,“你是有了白面馒头就忘了苞米饼子。”
“姐姐真能刺挠我,”朱七想走,拽一把刘贵道,“我家里还有点儿事情,我得家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刘贵沉不住气了,一胳膊肘拐了朱七一个趔趄,横一下脖子,咳嗽一声走到了院子当间。
张金锭幽幽地瞟了朱七一眼,声音小得像鸟叫:“年顺,你安稳着就好……”猛一哆嗦,“我更安稳!”
朱七吓了一跳,慌乱地提了一把裤子:“二姐,我真的有事儿,改天我再来看你。”
张金锭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想来抓朱七的手,手伸到半道儿又停下了:“你不用来看我,改天我去看你。”
朱七的心慌得要命,她去看我?她要是见了桂芬,伶牙利齿的不把桂芬欺负死才怪呢。桂芬说不过她,打更打不过她,只有哭的份儿了……朱七害怕桂芬哭,她一哭,朱七的魂儿就掉了。正踅摸着想要找句合适的话来说,院子里就响起张九儿叫驴般的声音:“蝎子在这里?想死我啦!”朱七如逢大赦,转身出了门:“呦,九儿!”张九儿倒退两步,定睛一看朱七,咧开大嘴笑了:“蝎子发财了,穿得像个财主。”朱七的心小小地别扭了一下,装什么近乎的?你想我?在东北的时候你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皱下眉头哼了一声:“穿件好衣裳就是发财了?”
张九儿似乎知道朱七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讪讪地笑了笑:“我是来跟二姐打个招呼的,这就走。”
朱七犹豫一下,回头喊:“二姐,张九儿要回去了!我也走,顺道儿跟他唠两句。”
张金锭没出来,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跟青衣出场时的叫板一样:“走啊,都走啊。”
朱七拔腿就走,走到门口站住了,冲张九儿一摆头:“你先走,我跟贵儿说点事儿。”
张九儿恋恋不舍地瞥了东间一眼,说话像个太监:“二姐,你好生歇息着,过几天我再来看你。”等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张九儿薅两把胸口,脸红得像茄子,犹豫着还是不走,眼睛一个劲地往东间瞟,仿佛那边有一锭亮闪闪的大元宝。刘贵赶鸡似的张开手往外扇乎:“走吧走吧,没见人家不理你嘛。”张九儿回过神来,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浓痰:“这伙计不认识我了……”刘贵忍不住上来推了他一把:“赶紧走赶紧走,没见这儿忙着?”张九儿倒退着走到门口,扯开嗓子嚷了一声:“二姐,老六那边能不去就不去,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儿有我呢!”
刘贵彻底光火,一把将张九儿推了出去:“滚蛋!你这个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逼迷’。”
张九儿踉跄着走到朱七的身边,闷声道:“你也别心事了,你六哥‘挂’上张大腚了。”
朱七不说话,就地蹲下了。张九儿还想罗嗦,刘贵提着笤帚撵了过来:“还不快滚?”
张九儿撒腿冲出了胡同,泥浆在屁股后面扬场般地甩。
朱七拉刘贵蹲下,小声说:“我看见定山了。”刘贵不屑地晃了一下脑袋:“看见他怎么了?”朱七说,不怎么了,枪买到了?刘贵说,买到了,长家伙,两杆,用两亩山癞地跟东村老宫换的,老宫进苇子打游击去了,地是换给他兄弟的。朱七说:“这我就放心了。”刘贵说,定山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麻烦,不定是咋想的呢,不用怕他。朱七说:“我估计他现在还忙不过来,等他消停了,应该来找咱们。”
“也许会吧,”刘贵没心没肺地说,“找来更好,我先请他吃酒席,说好的咱听,说不好的,我‘插’了狗日的。”
“你行。”朱七笑了,这个混蛋的脑子可真够简单的,就那么容易?
“你还别笑,”刘贵撑着腿站了起来,“现在我的腰杆子很硬,咱有钱有地有枪有人啊,怕他个屌。”
“他七哥,你还没走?”刘贵他娘颠着小脚从张金锭家的那条胡同扭了过来,“晌午别走了,在家吃。”
朱七慌忙站了起来:“不麻烦婶子了,我六哥来家了,我得先回家见见他。”刘贵他娘的脸红扑扑的,像是抹了不少胭脂,乐颠颠地往门里扭:“那也好,那也好,我听大银子说,你六哥是个好人呢,快家去吧,别让他等急了。”朱七起身就走:“婶子,好好跟银子唠唠,她这么多年没回来……”“你哪那么多心事?”张金锭的大嗓门猛地在院子里炸开了,“爽给我滚!你给我听好了,这几天你给我好好活着,不定哪天我去撕了你这个鳖羔子!”朱七头也没敢回,跟张九儿一个姿势蹿出了胡同,脚后跟甩起的泥浆打在他的屁股上,呱唧呱唧响。娘的,你这个卖炕的骚娘们儿,你敢撕我?我废了你吃饭的家伙!
忿忿地拐上前街,朱七猛抬头看见失魂般坐在手推车车把上的张九儿。
朱七想绕过他,刚背转身子,张九儿就咳嗽了一声:“蝎子,你要回家?”
朱七闷声应道:“是啊,回家。你还不走?”
张九儿的脸色蜡黄,倒着拉起了车子:“这就走。蝎……年顺,朱老六想把张金锭娶回家呢。”
朱七说,不行吗?
张九儿的嗓子有些哆嗦:“我没说不行,我的意思是……那什么,张金锭是个卖大炕的,不大合适。”
朱七说,谁合适,你?
张九儿噎了一下,脸忽然红了:“朱老六的家伙不大好使。”“你的家伙好使?”朱七乜了他一眼,“别胡思乱想,张大腚就是‘旱’死,也没你什么事儿,你自己看看你那杆‘篓子把儿’腰。”“我的腰咋啦?”张九儿用力挺了挺腰,结果腰没挺起来,反倒把屁股挺没了,“我的腰是难看了点儿,可是咱不耽误做营生啊,啥都干得来。”见朱七呆着脸不说话,张九儿叹了一口气,望着河面上飞来飞去的蜻蜓,话也乱了,“这日子过得可真难啊,日本鬼子‘扎煞’起来了。抗日联军没有了。日本鬼子跟疯了一样,见着年轻一点儿的中国人就杀,不管三七二十一。丁麻子去榆树屯走亲戚,让鬼子给挑了肚子,连尸都不让咱收。幸亏你走得早,不然可就麻烦了,鬼子要是抓了你这个当过胡子的……”“谁当过胡子?”朱七大吼一声,“别他妈胡咧咧,老子在东北是个放木头的!”张九儿吐了一下舌头:“哦,我错了我错了……年顺,跟老六说说,别‘缠拉’人家张二姐了,算我求求你们哥儿俩。”朱七迈步疾走,头都没回:“好好过你的吧,不是自己的东西别乱琢磨。”
“那我就不乱琢磨了,”张九儿耷拉着一嘴角涎水追了上来,“陈大脖子疯了,到处找桂芬呢。”
“你是不是想‘刺挠’我?”朱七回了一下头,“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你乱琢磨张金锭,我没乱琢磨桂芬。”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九儿将那口涎水吞进肚子,嘿嘿地笑,“老把头脾气很拗,他肯定要来这里找桂芬。”
“滚吧,”朱七一掌推倒了张九儿,“他不想活了就来找。”
一路风尘赶到自己家的胡同口,有人影一晃,朱七抬眼望去,卫澄海戴着一顶黑颜色的礼帽,抱着膀子冲他笑。
他怎么又来了?朱七的心一抽,疾步迎了上去:“卫哥你咋来了?”
卫澄海转身进了一个草垛后面:“我来看看你。”
朱七跟进去,促声道:“朱老六回来了。别进家了,有什么话赶紧说。”
卫澄海抬起眼皮打量了朱七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朱七的肩膀:“怕我连累你?”
“说哪里话这是?”朱七直截了当地说,“我联系过唐明清了……”卫澄海摇摇手,说:“先别着急说,你先在家跟老六叙叙旧,下午抽时间去丰庆镇,就是上次我见你的那户人家,我在那里等你。”朱七想了想:“我还是在这里说吧……熊定山在镇上出没。”“定山这阵子不在镇上,已经回青岛了……这事儿以后我再跟你说。那好,就在这里说,我不麻烦你别的,说完了你就回去,”卫澄海拉着朱七又往里靠了靠,“说吧,到底有没有押运古董这事儿?”朱七猛地吸了一口气:“有。”
朱七说,跟卫澄海分手以后,他直接就去了朱老大家,朱老大正张罗着炒菜,见朱七来了,让朱七陪他喝酒。朱七趁孙翠莲出门的机会,对朱老大说,那天来找你的那个唐教官我见过,那伙计帮日本人做事儿呢。朱老大叹道,身在蓬蒿心在天啊,接着就念叨上了,泱泱大海兮独我中华之宏帆落落,郁郁登楼兮今人不逊古人之怀忧。念叨着念叨着就醉了。朱七打发他大嫂回去陪老娘,三两句就套出了朱老大的话,明白了唐明清也不乐意背个汉奸的骂名。朱七继续套他说,听说唐明清的手里有几件古董。朱老大想都没想,开口说,有,是战国时期的,上次他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朱老大说,当时唐明清说了那几件古董的形状,让朱老大帮他分析分析是什么玩意儿……后来他就走了。朱老大跟出去问他,这些古董在哪里,能否拿来他看一下?唐明清说,拿不来,过几天要送去外地。朱老大估计是日本人占下了那些古董,有些心疼,就问他要送到哪里去,唐明清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下个礼拜我就见不着这些玩意儿了,眼也是红的。
“明白了,”卫澄海劈空打了个响指,“兄弟,我先谢谢你。你老实在家呆着,需要你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就不用来了,”朱七说,“有什么事情我去城里找你。”
“你到哪里去找我?”卫澄海将礼帽往下拉了拉,“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这样吧。”
“卫哥,行事的时候多加点儿小心,唐明清也不是个善茬子。”
“别担心我,”卫澄海捏了朱七的胳膊一把,“你注意点儿孙铁子,他回来了,你尽量少跟他搀和。”
“我听说他回来了。没事儿,我有数,”朱七点了点头,“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是怕你‘失风’呢。”
“有数。”卫澄海闪身转出了草垛,带起来的冷风让朱七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穿行在胡同里,卫澄海的心中略有不快。看样子朱七不想过多地接触自己,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跟朱七的一些风雨往事……冷着心走到村南牌楼那边,迎面来了一辆马车。卫澄海压低帽檐,匆匆而过。刚走了没几步,卫澄海就感觉到那辆马车停下了,心头一紧:有人认出我来了。果然,卫澄海刚想往西侧的小路上拐,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张老板,出门赶集去?”卫澄海的心咯噔一下,熊定山!这小子终于还是来找朱七了。没有回头,闷声道:“赶集去。”熊定山跨过路边的苇子,忽地一下站在了卫澄海的对面:“老大,让我这一顿好找。”
卫澄海回头望了望,马车旁边还站着两个汉子,感觉熊定山这是来找麻烦了,一般他是不会带很多人出来办事儿的。将礼帽往上一推:“不是说好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牵扯谁了吗?”熊定山微微一笑:“卫哥跟我耍小孩子脾气呢。我能那么办?兄弟刚从东北回来,两脚没根,不找你帮忙找哪个?以前那不过是跟你耍个小心眼儿。”卫澄海略一迟疑,拉他往苇子边靠了靠:“我还是那句话,你别去找朱七的麻烦了,他现在想过几年安稳日子。那件事情不关朱七的事儿,首先他没开枪打你,开枪的是孙铁子;其次是你不应该自己个儿带着弟兄们的卖命钱就那么走了。”“这事儿咱们先把它撂在一边,”熊定山皱起了眉头,“我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你谈不拢……别担心,我不是来找朱七的,兄弟瞅上了一桩好买卖,这次我要发个大财,等我办妥了这桩‘富贵’,再跟你好好聊聊朱七的事儿。”
“照这么说你不是来找朱七的?”卫澄海略微放了一下心,朱四临死前那殷殷的目光在眼前一晃。
“不是,”熊定山摇摇头,“你想想,要找也不应该先找他呀,应该先找孙铁子这个杂种。”
“那你还是回东北找去吧,”卫澄海打了个马虎眼,“在这边你去哪里找?”
“卫哥又跟我耍心眼了。你以为铁子还会呆在东北?他在那里给日本人当菜吃?”
这小子知道孙铁子回来了……卫澄海不想跟他罗嗦,随口问:“瞄上了一桩什么‘富贵’?”熊定山眨巴两下眼,吱吱地笑:“好买卖好买卖!听着啊,这不到处都闹游击队吗?日本人经常吃亏。他们先是在板桥坊到李村再到山东头那边挖了防御壕,把游击队挡在市区以外。最近又准备来个大扫荡,扫荡完了就想在这一带挖防御壕了……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机密事情,跑码头的都清楚。嘿,昨天我得到确切消息,小鬼子运了不少弹药存在朱家营村后面那个水库旁边的仓库里……”
“明白了,得了军火卖钱,”卫澄海打断他道,“你这是先来刺探刺探情报的?”
“对!”熊定山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股绿光,蛤蟆吃食一般嗖的舔了一下舌头,“顺便也来泄泄火。”
“泄什么火?”卫澄海无聊地盯着熊定山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板牙,微微一笑。
“找老相识嫖一把啊,”定山没皮没脸地笑了,“刚才我听一个兄弟说,在东北卖大炕的张金锭回来了。”
“郑沂你再没有他的消息吧?”卫澄海皱一下眉头,转话道。
“我已经跟他联系上了,最迟大后天就回来了。这小子有种……”
熊定山说,前几天他和史青云在城阳杀过几个日本兵,收获不大,就带着史青云回青岛联络以前的兄弟。这几天,史青云不知道因为什么不见了踪影,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熊定山很郁闷,一个人孤单得厉害。后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两个从崂山“拔了香头子”的兄弟,动员他们跟着自己干,这两个兄弟同意了。可是定山总觉得这二位不顶事儿,心里一直惦记着史青云和郑沂。打听到郑沂是回了老家,定山就安排一个兄弟过去找他,动员他回来,毕竟多年以前他们俩一起跑过码头。不几天,那位兄弟回来了,一脸崇敬地告诉定山说,郑沂在回老家的路上当了一把武松。他走到潍县的时候遇见一个上坟回家的伙计,一路走,那个人一路哭,哭得很蹊跷。郑沂就问他,什么事情这么伤心?那个人说,街上的一个恶霸将他的羊肉馆霸占了,他爹跟恶霸理论,被恶霸活活打死了。郑沂说,那你咋不去官府告他?那个人哭得更厉害了。郑沂知道这年头没有什么官府帮老实人说话了,就让那个人带着他去找那个恶霸,三拳两脚给打成了肉饼。
“后来呢?”卫澄海很想念郑沂,心一抽一抽的,巴不得他赶紧回来。
“我兄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安顿好老娘,想要回来呢……唉,他不打算跟着我混了,想跟着你和老巴。”
“知道。当年你走了以后他就成了老巴的人,不过他跟我更对脾气。”
熊定山的眼珠子转了几圈,脸忽然放出光来:“刚才我说瞎话呢,他也没说不跟着我干啊。我兄弟对他说了我的意思,他说,如果熊老大有用地着的地方尽管说——这是他的原话,真的。”卫澄海说:“那也应该啊,谁还没点急事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香瓜似的手雷递给熊定山,“拿着这玩意儿,我刚从鬼子那里‘顺’的,这玩意儿关键时刻好使。好了,先这样吧。记住了,千万别去找朱七,那兄弟拉扯着个老娘,不容易……他四哥是我眼瞅着‘躺桥’的,你这么干对不起我。”熊定山将手雷揣起来,念叨了一句:“这次如果成功了,不缺这个,没准儿连机关枪都有了……妈的,他不容易我容易?”慢慢将眼珠子瞪了起来。卫澄海摇了摇手:“再见。”
熊定山垂着脑袋喘了一口粗气,望着远去的卫澄海使劲挥了一下拳头:“操你个奶奶的,老是别着我。”
马车旁的一个瘦高个儿冲定山打了一个口哨,定山几步窜了过去,一挥拳头:“这么跟我打招呼?”
瘦高个儿慌忙跳上车:“赶紧走吧,天已经晌了呢。”
马车嘎啦嘎啦走远了,卫澄海转回头来,盯着模糊的一个黑点笑了:“这个混蛋对我还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