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卑污生活
竖在风景区的几块广告牌被风吹倒了,需要维修,一大早广胜就上了路。
这些日子,广胜总是这样忙碌,尽管这种忙碌对广胜来说毫无意义。坐在朱胜利的大头车里,广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摆摆手示意朱胜利停车。拉开包,拿出手机给老歪拨了一个电话,老歪在那边很着急,嗓子都喊破了:“我的好兄弟啊,人家都来了,你怎么还不过来?”
广胜挂了电话,转头对朱胜利说:“我答应帮老歪处理一件小事儿,走,咱们先去防疫站一趟。”
朱胜利边掉头边嘟囔:“哈,你现在跟老歪混得倒是挺熟,不去维修咱们的牌子了?”
广胜催促:“先帮老歪办个事儿再去,反正耽误不了干咱们的活儿。”
前面有不少人潮水般的往一个地方涌,车似乎遇到了堵塞。
朱胜利按了按喇叭,一个行人冲他嚷,按什么喇叭?城管的那帮杂碎又开始“闹妖”啦,前面看热闹的把路给堵了!
广胜让朱胜利把车熄了火,点上一根烟下来,站在马路牙子上翘脚往人流拥挤的地方看去。
前方不远处,一帮城管队员正在“咣当咣当”地往一辆大头车上扔一些锅碗瓢盆煤气罐什么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死命地拉住一个正气凛然的城管,嘴里吆喝着要去寻死。那人冲旁边一歪头,上来两个城管队员,不由分说地把老太太推到了车斗里,车“嗡嗡”地开走了,留下一路烟尘。几个年轻人往旁边推着看热闹的人,幸灾乐祸地喊,都走吧,有什么好看的?这个世道不让穷人活啦!
广胜的心里很麻木,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人群散尽,广胜还站在马路牙子上发愣。
朱胜利把车开到广胜的身边,瞄着马路对过,小声说:“你看那是不是玲子?”
广胜打了一个激灵,抬眼往路边看去,果然是她!玲子站在一堆被砸烂了的鸡蛋中间,双眼无神地看着广胜。
广胜疾步赶了过去:“玲子,这个摊子是你的吗?”
玲子“哇”的一声扑到广胜的怀里,眼泪也随着声音滚下来了:“胜哥,活不了了……”
广胜搂着她走到墙根下面:“别哭……那个老太太是谁?”
“是我婆婆,”玲子突然挣开广胜,用一只花花搭搭的线手套擦了擦眼泪,“妈……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等等,”广胜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喂,林哥吗?我是陈广胜,你们中队刚才是不是拉回去一个老太太?”那边说,是啊,老家伙暴力抗法,我们要报请有关部门拘留她,反不了这些刁民的!广胜陪着笑说,林哥,她是我家楼下的一个邻居,小时侯看过我呢,让她走吧,改天我请你吃饭。那边嘟囔了几句,好象在说,这种情况不管能行吗?大家全都上街摆摊去,市容怎么办?广胜连连点头:“帮帮她吧,以后决不再麻烦你了。”
那边哼了一声,直接挂了电话。
广胜明白对方这是答应了,回头看着玲子,心中五味杂陈:“好了,老太太一会儿就回家了……以后别干这个了,影响市容呢。城管的也不容易,都听上边的呢。你不知道,最近要创建文明城市……我上次跟你说的卖报纸那事儿,马上给你办,你听我的消息好了。”
玲子收拾起散落得七零八落的菜板、面粉袋和几个没碎的鸡蛋,冲广胜用力地点头,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上车,我送你回家。”广胜心乱如麻,搂着玲子的肩膀往车上走去。
“广胜,我看你跟玲子挺般配的,”朱胜利瞅着玲子嘿嘿地笑,“你们俩有夫妻相!”
玲子偷眼扫了一下广胜,正撞在广胜迷乱的眼上。一阵风刮起地上被踩得发灰的面粉,漫过晴朗的天空,如同扬散一撮骨灰。
在车上,广胜问玲子,大春现在怎么样了?玲子只是啜泣着摇头,一言不发。
朱胜利把车开得飞快,风吹得广胜的腮帮子直哆嗦,就像中了传说中的吸星大法。
玲子偎在广胜的肩头,双眼迷离,到她家楼下的时候,身子已经软成了一根面条。
朱胜利扶玲子下车的时候,广胜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广胜,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老歪的办公室里,老歪指着一个拘谨地站在一旁的红脸堂汉子说,“这位是我的一个老同学,我们老家是一个村的,他现在是我们村的村长,有点事儿想求你帮他办办。广胜,你可得帮他办妥了,老刘可是我的‘发小’,光屁股长大的伙计。”
广胜握了握老刘的手:“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跟周哥是铁哥们儿。”
老刘的表情很是紧张,拿烟的手直哆嗦:“胜……胜哥,老听连科兄弟念叨你,他说胜哥你是一条好汉,纯爷们儿。”
听他这么说,广胜有点儿明白了,这小子找我可能又是街面上的事儿,心里有些不痛快,极力作出一副笑容,一摇手:“你先别这么表扬我,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老刘嗫嚅道:“胜,胜哥,有个人欠我三十万块钱,都三年了还不还我,我想通过你……”
“我知道了,”广胜打断他,这样的事多了,很麻烦的,广胜不想掺合,“欠款的事情不大好办,你有证据吗?”
“有,”老刘从前胸口袋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他承认,可就是不给,还见不着他的人影。”
“那怎么办?今天你能找到他吗?”
“我找到了他在城里的姨夫,给了他姨夫三百块钱,他姨夫已经把他骗到自己家里了,刚通的电话。”
好嘛,姨夫出卖外甥……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广胜想,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亲情,为了钱,亲爹也可以出卖呢。
老歪坐不住了:“广胜你倒是说话呀,不用‘干‘他,你出面吓唬吓唬就可以了,那是个小蛋子货。”
看着老歪和老刘急切的目光,广胜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这个……他是干什么的?”
老刘好歹给自己点上了烟,开火车似的抽两口,抖着手说:“他是俺们城南的一个混子……起先我们在一起玩儿过,后来我干了村长就不跟他瞎掺合了,谁知道这小子竟然把我以前跟他合伙作生意的钱给‘密’了,放赖啦,死活不给。你说我能就这么跟他算完吗?”
一个街痞谅他也没有什么道行,广胜迟疑片刻,猛地把烟头往地下一摔:“走吧,你领我去。”
朱胜利有点儿紧张,拉着广胜的袖口说:“要不让健平陪你一起去?”
广胜扫了他一眼:“陪什么?又不是去打架,让他去干什么?走吧。”
朱胜利把车停在防疫站的大院里,跟广胜和老歪三个人一起上了老刘的车。
好家伙,乡下人都比我混得好……坐在崭新的奥迪600上,广胜忿忿地想。
那个街痞是一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一见几个人进来,先哆嗦腿了,期期艾艾一个劲地敬烟。
老刘沉声说了一句:“这是胜哥。”
街痞的脸马上变成了死灰色:“我知道我知道。”
广胜故意把脸弄成了雕塑模样,盯着他一言不发。广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一般人让他盯上三分钟就得大脑失控。
果然,起初街痞还故做镇静地跟刘村长辩解,接着便软了下来:“老刘,你先回去,明天我立马还钱。”
广胜把包猛地往桌子上一墩,包里放着的用做样品的角铁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街痞以为那里面一定是装了一把枪,蓦地打了一个哆嗦。
广胜趁机来了一句:“兄弟,你不用还他的钱了,现在你是在跟我说话,你没欠他的钱,是欠我的。”说完,冲朱胜利一摆头,“让他写下来,下午四点以前我要拿到现金。”
街痞几乎要跪下了:“大哥,不用写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先拿一半,剩下的明天我凑齐,亲自给刘哥送去。”
广胜问老刘:“这样行吗?”
老刘点了点头,对街痞说:“知道胜哥是干什么的了吧?那一半明天我拿不到的话,这事儿我就不管了,你跟胜哥联系。”
一行人押着街痞去银行取了十几万,然后一起去了海景饭店,那叫一个挥霍。
席间,广胜一直端着架子,老歪和朱胜利连唬带蒙地又把街痞好一顿吓唬,那家伙好像尿了裤子。
带着老刘给的“提成”,醉醺醺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落日的余晖把广胜涂成了一个金人。
此时,饭店对面“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岸边大排挡里全是光着膀子“不分贵贱一碗酒”的人……
千叶歌厅。吊在头顶上的彩灯飞速地旋转着,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得KTV包间里的人恍如野鬼。
广胜搂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小姐哈哈大笑:“都给我脱!谁脱得快我给他一百!不,两百!三百!四百……”
疯狂摇头的一位小姐“刷”地撕下裙子,一头扎进了广胜的怀里……
“抢钱喽——”老歪耧草一样地把正在陀螺一样摇头的三个小姐搂过来,一把推向了广胜:“来吧来吧,陈老板发奖金啦!”
朱胜利反身拿过广胜的皮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钞票,“哗”地向彩灯扬去——兔崽子们,抢吧!
疯狂的音乐停下了,健平进来关了彩灯,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服务生跪着给大家端上一杯可乐,倒退着出去了。
健平站在广胜身边,轻声说:“胜哥,‘药’都给你们放在饮料里了,你们玩儿吧,我先出去了。”
广胜站起来,皱着眉头说:“我不吃摇头丸的,我劝你也别玩那玩意儿了,伤人。”
健平摸出一个小纸包,笑道:“我早就不玩这个啦,咱‘溜冰’!我走了。看好哪个直接带走就行了,钱明天我给她们。”
广胜拉住了他:“健平,干什么都行,可是你不能吸毒。”
健平讪笑着打开了广胜的手:“胜哥你老了……要不人家都说跟着你玩儿没劲呢。玩好,明天见。”
广胜的心里一阵烦躁:“等等!你哪来的钱磕‘粉’?”
健平蔫蔫地翻了个眼皮:“怎么,跟某位大哥‘蹭’不行啊?”
广胜一怔:“大哥?是不是关凯?”忽然感觉疲惫,轻轻摇了摇手,“没事儿了,你走吧。”
广胜忽然没有了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的兴致,闷坐了几秒钟,拉着朱胜利就走。
老歪一手搂着一位小姐,冲广胜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跟妹妹们玩儿猛的。”
一间敞开的包房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我左手掐腰我右手摇,我摇个鸡巴毛!我右手掐腰我左手嗨,我嗨你妈个大波依!”
广胜的耳朵似乎都要爆炸了,头大如斗地走到楼梯口站下了。黄三幽灵一样从一个黑影里闪了出来:“小广哥,别来无恙?”
这条癞皮狗!广胜心里一堵,登时感觉四肢发麻,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脑门,跳起来一脚踹了过去。
黄三一步跳开,随即狼嚎般喊了一声:“伙计们,给我打死他!”黑暗中蓦地闪出一帮黑影,对准广胜棍棒齐下。
广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楼下肮脏的垃圾箱旁边,头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潮水般遮住了他的双眼……
四周静悄悄的,黄三疯狂的喊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弟兄们,给我打死他,弟兄们,给我打死他,给我打死他……”
楼上,闪烁不定的灯光从窗户里投射出来,混在淡淡的雾气里,令这夜色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恬静。此刻,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就在一分钟之前,广胜被一群人殴打……
藏在雾里的月亮,依稀像一弯镰刀,斜斜地挂在天边,红得很是荒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广胜的嘴里不停地念叨。
急诊室里,广胜睡着了一样躺在一张皮子床上,头顶上亮着一盏柔和的电灯。
是谁的手这么柔软?广胜捏了捏握着他的那只手,艰难地张开了眼睛。孙明泪眼婆娑地盯着他模糊的双眼。
“广胜,原谅我,刚才我太害怕了……没敢管你,”是朱胜利的声音,“钱我一直在怀里抱着,一分没少。”
健平的声音在发抖:“胜哥,我刚出去了一会儿你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派人去黄三家了。”
“你别管,让他们回来,”广胜喃喃地说,“谁再叨叨这事儿,别怪我跟他翻脸。”广胜隐约觉得这事儿有关凯或者常青的“股份”。
我到底应该走哪一条路?看着脸色苍白的孙明,广胜感觉到孙明的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在血污里冲刷出一道晃眼的白线。
窗外在打闪,闪电是红色的,但是听不到雷声。
广胜想要坐起来,挣扎两下,还是躺下了。孙明定定地看着广胜,嘴唇剧烈地蠕动,一头扎在了床上。
广胜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口枯井里,抬头往上看,井口很远,天上微弱的星光遥不可及。
天色微明,外面远远地传来环卫工人清扫垃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