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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做个真汉子

书名:铁血江湖本章字数:9437

  

  1

  那年秋天,扁铲的爸爸去世了。发丧那天上午,元庆没有看见肖卫东,问扁铲:“你哥怎么没回来?”

  扁铲顶着两只肿成烂杏的眼睛说:“我哥去老山前线了,打越南鬼子。”

  院子西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在唱歌: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看山茶含苞欲放

  怎能让豺狼践踏

  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

  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元庆恍惚看见肖卫东手提冲锋枪在浓浓的硝烟里出没。

  晚上,帮忙的邻居聚在扁铲家吃饭,元庆看见了胡金。胡金站在扁铲他爸爸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胡金已经长得很高了,虽然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很结实,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干净利落,三七开的头发,脸刮得很光滑,跟元庆他们不同,他不留小胡子。

  小满也看见了胡金,皱着眉头问元庆:“他怎么也来了?”

  元庆说:“他现在跟扁铲的关系非同一般,几乎形影不离……老肖大叔住院的时候,他经常过去陪床。”

  小满有些迷糊:“什么意思呀他?找肖卫东这个靠山?可是肖卫东没在家呀。”

  元庆说:“我觉得胡金这个人挺守信用的。卫东大哥走之前找过他,让他跟咱们院儿里的兄弟做朋友。”

  “肖卫东真是闲的,”小满忿忿地说,“他不知道胡金是个‘皮子’(掏包的)吗?”

  “你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元庆撅着嘴巴指了指在胡金身边抹眼泪的扁铲,“人家自己都不管呢。”

  “扯鸡巴蛋……”小满骂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胡金过来了,默默地跟元庆握了一下手:“咱们都节哀吧。”话说得跟大人一样。元庆感觉有些不自在,想笑笑又感觉在这种场合不合适,只好跟了一句:“节哀。”胡金递给元庆一根烟,元庆挡了回去:“我不会抽烟。”胡金把烟递给走过来的扁铲,扁铲接过来,动作熟练地点上了。胡金说:“卫东大哥当兵前嘱咐我的话,我听了。咱们要团结起来,包括小满。”元庆说:“小满刚走,他不愿意跟你做朋友。”

  胡金点了点头:“小满的脾气就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毕业?”

  元庆说:“明年。”

  胡金欠欠身子,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放在手上拍了两下:“一个人住在学校很苦的,这些钱你拿去。”

  元庆站了起来:“不需要。”心里感觉不爽,你什么意思?老子会花你的脏钱?转身想走。胡金拽住了他:“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是工资。我上班了,在卫东大哥以前的那个厂。不信你问卫国。”扁铲接过话头:“对,胡金在厂里开车床,一个月三十多块呢。”

  那时候的工资很低,但是很顶用,元庆的爸爸工作了大半辈子,一个月才五十几块钱。

  元庆知道钱的力量,看看胡金手里的那沓最大是两块的钱,元庆估计至少得有二十块,眼神开始迷离。

  胡金抓过元庆的手,轻轻把钱按在了他的手里:“有时间我去学校看你。好好照顾自己。”

  元庆攥着那把钱,犹豫了一下,索性坐下了:“胡金,我觉得既然你已经上班了,就别再‘赶车’了,那样不好。”

  胡金说:“卫东大哥快回来吧,现在咱们跟越南打仗,别发到前线去,子弹那玩意儿不长眼睛呢。”

  元庆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胡金说:“要是去了前线,整天卧在猫耳洞里,吃不上喝不上,要出人命的。”

  元庆摸摸胡金的肩膀,过去给扁铲的爸爸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元庆实在是瞧不起胡金他们那帮掏包贼,可是想想自己在学校连菜都舍不得打好一点儿的来打打牙祭,心中又有些茫然。

  元庆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大簸箕”的同学,他家开了个油条铺,他说他家的钱论簸箕装,确实,大簸箕整天吃好的,穿好的。

  元庆弄不明白,敢情世道变了?工人阶级开始受穷,小偷和小商贩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胡金没有食言,过了没几天,他提着一只烧鸡和几个肉罐头来学生宿舍看元庆,说了很多让元庆摸不着头脑的话。

  元庆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富贵险中求”,琢磨来琢磨去,元庆还是没琢磨出来这话的具体意思。

  胡金临走时对元庆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走的路也不同,但只要是朋友,这些都无所谓。

  元庆觉得胡金很会说话,这是在替小偷辩解呢。不过元庆还真觉得无所谓,有什么呀,你又没偷我家的东西。

  胡金走了,大腚躺在被窝里竖大拇指:“我认识他,胡金大哥,有钱有义气,真‘起闯’。”

  元庆笑了,心说,这年头真是有意思,还有佩服小偷的。

  有天晚上,小满来学校找元庆,说他看见扁铲混在胡金他们那群“皮子”里面,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打打闹闹地去了一家饭店。元庆说,你不是不管扁铲了吗?小满“嘭”地踹了一脚墙:“操他妈!他做贼了!我没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心里不好受!”元庆说:“随他去吧,他愿意干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咱们要是去管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弄不好,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成仇人了,那多没意思?”

  小满瞪着元庆看了好长时间,留下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扬长而去。

  其实,元庆不是没管过扁铲。元庆牢记着肖卫东临走时说过的话,他不想让扁铲因为做贼而吃亏。

  前几天,元庆回家拿换洗的衣服,碰见扁铲出门,元庆拦住了他:“我有话对你说。”

  扁铲嬉皮笑脸地说:“跟我装什么大人啊?我爹死了,还有我妈管我,你跟我‘晃晃’什么?”

  元庆掐着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摁在了地上:“告诉你,咱们院儿里不出贼!”

  扁铲边反抗边扯着嗓子嚷:“你没做过贼吗?你小时候跟我一起偷煤球,长大一点儿你还偷过饭店里的包子……”

  元庆撒了手,扁铲趁机窜了出去,拐角处传来一声嘶吼:“是兄弟就交往,不是兄弟咱们以后不要搭腔!”

  那天回到学校,元庆想了很多,想到最后,他竟然分析不出来自己到底算个好人还是坏人了。

  元庆有些同情扁铲,打从他爸爸住院,他的家就败落了,花费很大,光指望他妈那点儿工资,没法生活。

  也许胡金也是出于好意……可是元庆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去做贼。

  元庆下了不再去管扁铲的这个决心没有多长时间,扁铲就出事儿了。

  那天上午,班主任老师把正在上课的元庆叫出教室,说警察找他。元庆吃了一惊,我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了?懵懂着跟老师去了办公室。两个穿便衣的警察问他,认识不认识肖卫国?元庆一下子反应过来,扁铲终于还是出事儿了!点点头说,认识。警察说,肖卫国因为在公交车上行窃被抓了,在派出所里交代,他跟你曾经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元庆冤枉得直想哭,扁铲这个混蛋怎么什么都说呀……把心一横,干脆跟警察说了他小的时候偷煤球、偷包子那些事儿,甚至连爬墙去别的大院偷过人家晾在院子里的地瓜干那事儿都“交代”了。

  警察走后,元庆没有心思上课了,跑到宿舍闷坐了一个上午,眉头都皱疼了。

  宿舍里有个装头疼逃学的同学在抽烟,元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抽烟的。

  三天后,扁铲从拘留所里出来,被等在大院门口的元庆抓了个正着。元庆质问他为什么跟警察胡说八道?扁铲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当时他被吓傻了,逮什么说什么,哪还顾得上别的?这话元庆不相信,可是后来他相信了,并由衷地赞叹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

  见扁铲哭得可怜,元庆的心软了,问他是因为什么被警察抓的?

  扁铲说,胡金他们在公交车上掏包,被警察两头一堵……其实他没有掏包,只是在一旁打掩护。

  元庆问,胡金呢?

  扁铲说,他跳车跑了,是从后面的车窗钻出去跑的,警察下去追,没追上。

  元庆用当初胡金给的钱请扁铲出去吃了几个包子,回学校的路上,脑子乱得像装满了鸡毛。

  那些天,元庆的心憋屈得厉害,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发泄出来。

  有天晚上,大家都在上晚自习,元庆溜达到了操场。

  操场上有一帮高年级学生在练武术。

  元庆知道那个“教练”是谁,袁灿,老相识,一个又矮又胖的高二学生。

  袁灿跟元庆一起在体校武术队练过几天武术,还曾经被元庆惹弄哭过一次,因为元庆取笑他的名字,袁灿袁灿,又冤又惨。上初中的时候,元庆因为跑得快,反应也算灵敏,被他爸爸送到业余体校参加了足球队。元庆太懒,练球的时候跑动不活跃,光等着别人喂球,这样就很拖球队的后腿。从前锋到后卫,再到守门,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了,干脆要求转到武术队。转到武术队的第一天,元庆就失去了练武术的兴趣,因为教练说,现代武术不是技击,而是结合了舞蹈动作的一门体育项目。果然,元庆在武术队的那几天,除了基本功压腿、踢腿什么的,学到的就是提膝、亮相、二起脚、旋风腿这些在舞剧《红色娘子军》里都能看到的动作。所以元庆就不想练了,除了偶尔去摔跤队那边偷学几招摔跤动作解解渴之外,再也没去武术队那边。甚至有人问元庆为什么会空翻时,元庆都不好意思回答。

  元庆看到袁灿在教那帮高年级学生练那些看上去很花哨的动作,忍不住说了一声:“大家在跳舞吗?”

  一个学生晃了过来:“你来跳跳我看?”

  元庆腾身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子360,那帮人一下子傻眼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这么牛的动作,袁灿胖得像猪,这样的动作他在梦里都打不出来。可是袁灿不想服输,在一边“啪啪”地打耍猴子一样滑稽的通臂拳。元庆说:“这玩意儿好使吗?”袁灿实在是忍不住了,闷哼一声:“你过来试试!”元庆心里正憋屈着,上去就推了他一把:“别在这儿糊弄人了……”话没说完就被袁灿踢了一脚。

  元庆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拽住袁灿的一条胳膊,往身边一带,就势一扭身子,袁灿转着圈儿倒在了地上。

  袁灿的几个“学生”想上来动手,一个人说,别动,他是元庆。

  这些人不动了,扶起袁灿就走。

  元庆清楚地听见袁灿对那帮人说,我不是打不过他,我是不愿意招惹他罢了,一个小混子,整天有小偷过来找。

  元庆有心追上去质问他谁是小混子,一想,笑了,有什么呀,你害怕我就行。

  过后,想起袁灿说的那些话,元庆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有些不爽。

  一天,学校里有人传言,说社会上的一帮掏包贼起了内讧,一个外号叫死人脸的大个子被人用刀捅死了。

  这个消息让元庆的心悬得老高,立马去找了扁铲,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儿,这事儿牵扯不牵扯到扁铲?

  扁铲黄着脸说,这事儿是真的,冷强是被一个叫小军的人给捅死的。

  “小军太猛了……”扁铲哆嗦着嘴唇说,“那天胡金来找我,让我给他找个地方躲躲,我就把他藏在家里了。昨晚,胡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脸色焦黄焦黄的。问他,他说,他本来是想去找冷强要点儿钱的,冷强欠了他很多钱,结果看见冷强歪倒在他家门口,地上流了一大摊血。胡金没敢住脚,赶紧往回跑,碰上了一个‘皮子’。那个‘皮子’说,冷强在路上遇见小军,二话没说,抽出刀子就捅,小军被捅了一刀,冷强又上去捅,被小军把刀子夺了过去,冷强还往上冲,被小军捅了一刀,冷强歪歪扭扭地跑了,小军拿着刀子去了派出所。”

  元庆听出了一身冷汗:“你赶紧让胡金走,以后别跟这帮人掺和了……”

  扁铲说:“胡金已经走了。以后我不敢接触他们了,太可怕了。”

  可是扁铲想要抽身已经晚了,三天后他被人暴打,躺在海边,如果不是胡金救他,淌血就淌死了。

  2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元庆放了学,正准备回宿舍,小满铁青着脸来了,开口就是一句:“扁铲被人给打了。”

  尽管扁铲早晚有这么一天早在元庆的预料之中,可是一看小满的脸色,元庆还是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儿?”

  小满把元庆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愤愤地说:“你说我要是不管他吧,他哥哥又说过那样的话,当初尽管我没应声,可是我那也算是同意了。现在,他出事儿了,我怎么能不管?”小满说,刚才他下班,路上碰见一个邻居大姐,大姐说,扁铲受伤了,躺在医院里缝针,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喊元庆和小满的名字,满脸都是泪水。小满去医院找他,他已经缝完针了,躺在医院走廊的一根长条椅子上。

  “我问他,你怎么了?”小满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继续说,“这小子不说话,一个劲地哭……他妈的,一点儿出息没有。”

  “你倒是说呀,他是被谁给打的?”

  “是一个叫万杰的‘皮子’带人打的。”

  “万杰为什么打他?”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窝囊废!”小满哼了一声,“我把他拖到了医院外面,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说,是我自己磕的,你又不管我,我跟你说不着。我踹了他一脚,他这才跟我说了实话。他说,那个叫万杰的小子问他为什么窝藏胡金?扁铲不承认,万杰就开始动手……万杰怀疑冷强是胡金找人杀的。扁铲被打‘草鸡’了,就带着他们去找胡金。去哪儿找?胡金早就从扁铲家走了。他们就把扁铲弄到海边,继续打。有个小子简直是个畜生,用一块破渔网套住他,然后搬着石头往他的身上砸,还往他的头上撒尿……这时候,胡金带着一帮人来了,胡金拿着一把土枪,放了一枪,把他们吓跑了。胡金怕警察抓他,让人把扁铲送到医院,自己又不知躲哪儿去了……”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元庆盯着小满的眼睛问。

  “你说呢?”小满反问。

  “我想起了卫东大哥嘱咐过的话。”元庆不动声色地说。

  “我也没忘,”小满垂一下头,猛地抬起来,“抓万杰!”

  “你知道谁认识万杰吗?”

  “很简单,”小满拍一下元庆的胳膊,示意他跟着往外走,“冷强和胡金的那帮‘皮子’很好找,只要找出一个来,就能打听到万杰的下落,然后咱们把他抓出来,按照他们揍扁铲的路子揍回来,再让他们赔医药费。过程你就不用管了,我不整出个效果来,算他养的!”

  元庆想了想,心中有些忐忑:“那帮人混社会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咱们两个能行?”

  小满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咱们玩的是魄力,我不相信几个‘皮子’不想要命。”

  元庆说:“为了这么点事儿,你想拿命跟他们玩?”

  小满说了一句不知是从那个连环画上看来的话:“三军不能用命,必死无疑!想玩,就得先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不然就忍着。”

  “不能忍,忍了这次,备不住下次还有更大的事情来让你来忍……”元庆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被人用膝盖压着脖子和被冷健打破鼻子时的那种耻辱,猛地站住了,“这次咱们必须狠!不能等人家动手才开始反击,那不是男人干的活儿,要做就做一条真的汉子!”

  小满点了点头:“对。”

  元庆继续往前走:“大不了我不上学了,有什么呀。”

  傍晚,元庆和小满去看扁铲,安慰他不要伤心,好好养伤,然后对扁铲他妈说,大姨你放心好了,我们都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好的。扁铲他妈说,你们可千万别去找那些人打架呀,抓进监狱可就太丢人了,大人伤心,全院儿里的人都跟着抬不起头来。说完,抹着眼泪望窗外天空中的一抹残云,神情恍惚。小满出去了,元庆说,放心吧大姨,我们也就是去跟他们要点儿医药费。

  各自回家吃了饭,元庆和小满在大门口碰头,然后直奔胡金他们经常出现的那个车站。

  从晚上六点等到快九点了,那些平时很面熟的家伙一个也没有出现。

  元庆说,可能“皮子”们也按钟点上班呢,晚上下班,早晨上班。

  小满说声“也许是”,正想回去,一个矮小的身影在不远处一晃,小满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来了!”

  元庆顺着小满的目光一看,果然,对面刚跳上马路牙子的一个人正是那帮“皮子”里的一个。

  小满边挪步边对元庆说:“别弄出声音来。抓住他,把他弄进旁边的胡同再说。”

  元庆刚点了一下头,就看见那个小子往马路这边走来,一怔,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胡金这一头的兄弟,发现他们了,想要过来接头?正想着,那个人过来了,抻着脖子瞅了瞅元庆和小满,说声“认错人了”,刚要转身往回走就被小满抓住了一条胳膊:“伙计,跟我来一下。”

  那小子有点儿发懵,边往外挣扎边说:“我不认识你……”后面的话被元庆的一只手掐回了嗓子。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这个轻得像纸篓的家伙进了车站旁边的一条胡同。

  “你认识万杰吗?”元庆松开手,把声音放得很轻。

  “万杰?杰哥……”那小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小哥儿俩,你们是?”

  “我们是肖卫国的朋友。”本来元庆想说他们是万杰的同学,没想小满竟然直截了当地说了实话。

  “肖卫国?不认识……”肚子上猛地挨了一拳,这小子立马改口,“哦,是扁铲嘛,怎么不认识?不信你问扁铲,我叫钱广,外号。”

  “好,钱广,告诉我,万杰现在哪里?”小满的手又掐上了他的脖子。

  “小哥别乱来啊……我知道万杰把扁铲打了,可是这里面没我什么事儿呀,动手打我的话,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我们不打你,你只要告诉我万杰在哪里,我就放你走。”

  “这个……”钱广眼珠子一转,动作夸张地跺了一下脚,“咳!反正没我什么事儿,说了能咋的?”抬手往对面的一个小饭馆一指,“看见没?迎春小吃!不瞒二位小哥说,刚才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杰哥……不,万杰让我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胡金的人,如果有……”

  “你他妈哪那么多废话?”小满扇了他一巴掌,问元庆,“怎么办?”

  “别急……”元庆盯着那个饭馆看了一会儿,用一根指头勾起钱广的下巴,冷冷地说,“撒谎会死人的。”

  “有了!”没等钱广说话,小满的手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去把他叫出来,就说你发现了胡金……”

  “打住打住,”元庆指着钱广的鼻子对小满说,“你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本来是万杰的哥们儿,见了咱们就当叛徒,你还能指望他进去替你办事儿?他一进去,万杰就跑了,明白我的意思?”“小哥怎么说话这是?”钱广不满地横了元庆一眼,“和着我就是个杂碎?”

  元庆不理他,静静地看着小满。

  小满张张嘴:“那……操,那怎么办?你说吧。”

  元庆问钱广:“在里面吃饭的有几个人?”

  钱广一惊一乍地说:“多,很多很多呀!我算算……大成、吴起、刘八、大结巴……”“好了好了,”元庆摇了摇手,“你知道万杰家住哪里不?”“嗳,瞧你说的,我怎么能连他的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呢?”钱广巴不得赶紧脱身,张口就来,“马山8路89号2单元……”后面的话又被小满的手掐回了嗓子。小满对元庆一点头:“押着这小子去万杰家等。”“对,对对,”钱广连忙跟话,“他很快就回家了。”

  “你激动什么?你以为我们会放你走是吧?”元庆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没那么傻的人!走,咱们一起过去。”

  “小哥,我就不用去了吧?地址我都告诉你了。”钱广这样说着,还是被小满掐得身不由己地出来了。

  “放你走,今晚万杰就不回家了。”元庆说完,抬起脚,猛地跺在钱广的脚面子上。

  3

  坐了两站车,三人下车。夜风习习,路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路灯的光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元庆把钱广拽到一个黑影里,一手揪着他的头发,一手戳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你让我白等一晚上,我打断你的腿。”

  钱广躲闪着元庆的手指:“他肯定会来,小哥放心。你不知道,他是个孝子,不回来怕他妈担心……”

  元庆说:“我是说,你别领错了地方。”

  钱广歪着脑袋看不远处的一座楼房:“错不了,绝对错不了!那不?就是那方楼,他家在二单元三楼西户。”

  小满过来推了一把钱广的后脖颈:“别罗嗦了,带我们上去。”

  按照钱广的指点,三个人在这个楼座的一个单元口停下了。

  钱广转悠着眼珠子说:“要不我先上去看看?”

  元庆扇了他一巴掌,小满说:“咱们不能上去,容易惊动邻居。就在这儿等,万杰一露头,直接‘捂’他。”

  元庆解下钱广的腰带,把他的两只手别到后面,绑住,又命令他脱下鞋,把鞋踢出去,一把摁倒了他:“呆在这儿别动!”

  小满往外面探了探头,回头对元庆说:“我去左边那个楼道藏着,一发现他,你先别动,等我从后面摸上来,你再堵他。”

  元庆点了点头:“最好等他进了这个楼道你再跟上。”

  小满点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转身不见。

  等了约莫半个小时,楼座前面的那条马路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元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难道万杰带了不少人回来?伸头出去一看,眉头皱得更紧了。元庆猜得没错,从马路边拐进来的果然有好几个人。元庆这里正点着数,那群人里出来一个长得很壮实,披着一头长发的大个子。大个子冲那群人抱了抱拳,转身往楼座这边走。那群人里有人说:“杰哥早点儿睡,做个好梦。”

  这个家伙果然就是万杰!元庆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看体格,这是个难缠的主儿。

  就在元庆攥紧拳头盯着万杰,等候他进楼道的时候,万杰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转身,撒腿往楼座外面跑。

  几乎在万杰抬脚的同时,小满箭一般冲出来,没等接近万杰,万杰就一个马爬摔在地上——他的后背挨了重重的一砖头。

  小满也太性急了吧?来不及多想,元庆直接冲了出去。

  这边,小满已经扑住了万杰,一条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只拳头抡起来,狠狠地往万杰的后脑勺砸去。万杰的脑袋被小满控制,没法躲闪,接连挨了好几拳,杀猪似的喊:“大成,快回来——”元庆赶过来,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脸上,万杰当场噤声。小满动作迅速地抽出万杰的腰带,勒在他的脖子上,猛地一提,万杰的嘴里发出一声类似倒气的声音,一下子放弃了挣扎。小满拖死狗一样倒拖着万杰庞大的身躯,对元庆喊:“快走!”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元庆下意识地回头,蓦然发现,刚才已经走了的那帮人潮水一般冲了进来。

  元庆的第一反应就是:迎上去!

  元庆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演练过这样的动作,遇到事情就迎上去,先发制人。

  可是,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元庆刚刚冲了两步,就被横空而来的一根棍子击中颧骨,眼前金光一闪,轰然倒地。

  那帮人乱糟糟地跨过倒在地上的元庆,朝小满扑过来。

  小满丢下万杰,坦克似的撞向那帮人。冲在前面的一个人刹不住脚步,被小满的迎头一拳打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一个比万杰矮不了多少的家伙愣怔片刻,猛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回头大喊:“弟兄们,抄家伙吧!”

  小满的眼前一晕,除了这把匕首,他至少还看到了三把菜刀,有些后悔自己没带弹簧刀……

  小满刚一迟疑,那个拿匕首的家伙就扑了过来。小满往后跑。那家伙以为得胜,追得更急,没想,小满猛地蹲下,双手撑在地上,顺势就是一腿,那家伙横空摔在了小满的前面。小满饿虎一样扑到他的身上,抓住他拿刀的手,用力往地上磕。没几下,匕首就被磕飞了。

  与此同时,元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子一倾,扑倒了一个正冲向小满的人,有几个人又向元庆扑来。

  一个举着菜刀的家伙怪叫着冲向刚刚站起来的小满,小满侧过身子,横着就是一腿,那家伙丢了菜刀,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小满抓起菜刀,一手撑在前面,握刀的手藏在后面,忽地冲向了元庆这边。元庆正在躲闪着对方砍过来菜刀,看见小满从后面冲过来,接着看见对面的一个人诧异地“哎”了一声,捂着一条胳膊就往后跑。这帮人好像瞬间被传染,全都跑到了已经站起来的万杰那边。

  小满提着菜刀冲过去,老鹰捉小鸡似的跟万杰拉锯,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护食的狮子。

  元庆注意到有人还在跃跃欲试,站在一边用力喊:“不关你们的事儿,留下万杰,你们走!”

  话音刚落,元庆就看见对面火光一闪,随着“轰”的一声闷响,小满捂着胸口蹲下了。

  小满被枪打了!元庆猛扑过去,想要扶起小满,肩膀上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知道自己这是挨了一刀,猛一回头,万杰手里举着的一把菜刀又劈了下来,元庆躲闪的同时发现,那把菜刀不见了,万杰挨了一石头的野狗一样窜没影了。元庆诧异地站起来,他发现,一个比万杰还高、还壮实的人双手端着一杆雨伞长短的猎枪对着那群人来回晃。那群人好像被吓傻了,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元庆纳闷着站了起来,赫然发现,胡金站在那个人的旁边,嘴上叼着一根烟,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对面。

  小满站起来了,胸前有一片暗红色的血。

  楼上有人打开窗户,刚骂了一声就缩回脑袋,关严了窗户。

  楼下,那群人已经跪在了拿枪的那条汉子的对面:“彬哥,饶了我们……”

  那个被称作彬哥的人,用枪指了指跪在前面那个人的头:“大成,回答我,万杰呢?”

  大成不敢抬头:“跑了……彬哥,刚才那一枪不是我打的,是万杰,他拿着枪跑了……”

  彬哥点点头:“他跑了,还有你们。马上去派出所自首,就说是你们先开枪的,如果说了对我兄弟不利的话,必须死人。”

  大成如逢大赦,忽地站起来,回头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听彬哥的,去派出所!”

  一群人就像被风吹散的沙子,呼啦一下没影了。

  胡金已经站到了小满的身边:“你受伤了……好家伙,全是砂子。”

  小满伸出一条胳膊抱了抱胡金:“谢谢你。”

  胡金退后一步,伸手帮小满脱衣服:“幸亏是一把自造的破‘喷子’,要是像彬哥那样的真家伙,你就麻烦大了。”

  小满把脱下来的衣服扔了,拉一把还在发懵的元庆:“过来谢谢彬哥。”

  彬哥把枪夹到腋下,冲小满和元庆笑了笑:“没什么。你们俩确实很猛啊,可惜太莽撞了。走吧,这儿很快就被警察包围了。”

  几个人刚挪脚步,楼道里鬼魂般走出了光着脚的钱广:“哥儿几个,我没法在‘皮子圈儿’混了,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