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四章 文明流氓

书名:铁血江湖本章字数:9737

  

  1

  这间号子的规模比大七号小了许多,二十几个人贴墙坐着,一个个面无表情,身体僵硬,就像一群死尸。

  刘所用钥匙指着坐在对面大窗下的一个眼皮浮肿,满脸胡子的人说:“藏文生,刚才大七号发生的事情估计你也看到了,对于那些无视监规纪律的不法分子,我们从来是不心慈手软的。周继勇无故打人,已经被禁闭反省了,我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该怎么做你明白。”

  藏文生慢悠悠地瞥了元庆和全福一眼:“有数。”

  刘所关上门又推开门:“元庆,我希望你也收收性子,这儿不是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

  元庆没有听见刘所的话,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藏文生的脸上。元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面熟……在哪儿见过?脑子一激灵,元庆想起来了,哈,原来是他!这个叫藏文生的人是中铁厂工会搞宣传的,唱得一口好歌儿,在元庆他们那一带属于知名人士,他经常在厂俱乐部的舞台上唱歌,最出名的是一首《三套车》,唱得缠缠绵绵,悲悲切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歌词里说的那个赶车的老人。

  藏文生似乎也觉得元庆面熟,示意他蹲到自己的对面,问:“你是中铁厂的?”

  元庆说:“算是吧。我认识你,你唱歌真不错。”

  “哦,不错……人生何处不相逢?”藏文生笑了笑,“照这么说,咱们算是老相识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冷不丁抓起元庆的铺盖,嗖地一下扔在南墙根下,双眼夸张地一闭,“呜呼,朗朗乾坤,洪洪世界,人如飞蝇,往来穿梭,此处不见另处也见……”好像编不出再华丽一点儿的词来了,哼唧一声,张眼一瞪傻愣着看他的全福,“这位兄台,尊姓大名?”全福傻乎乎地望元庆:“他怎么了?”

  元庆说:“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全福慌忙点头:“我叫张全福,强奸犯,我强奸幼女进来的,我发起诉书了,我快要判死刑了。”

  藏文生摇了摇手:“你说那么多有意思吗?”眼珠子转向元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元庆刚说完,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嗟夫,朗朗乾坤……”猛地一睁眼,“你跟小满是同案?”

  元庆吓了一跳,身上又开始疼起来:“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藏文生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一个瘦猴子:“你问他。”

  “元哥,我昨天刚来的,我叫岳水,大家都叫我‘药水’,也是咱们那一片儿的……”瘦猴子冲藏文生拱了拱手,“哥,让元庆哥坐下行不?蹲着乖难看的。”藏文生嗖地把手一挥:“坐!”元庆应声坐下,全身有一种散了架子的感觉,妈的,大勇,这事儿没完!

  “外面把你和小满哥的事儿都传疯了,”岳水一脸崇敬地望着元庆,“大家都知道你们俩‘干挺’了大勇,小满哥更猛,肩膀上插着一把砍刀,不怕,还上!你拿着土枪,照着大勇的肚子就是一枪,然后抓起一块水泥砖就把他‘干’在地上了……”“打住打住,”元庆的脸烫得厉害,“我什么时候还拿枪来着?你别胡说八道啊,那是要死人的……水泥砖也不是我拿的,是……哎,你知道胡金现在在哪里不?”

  “胡金,胡金……对了,胡金是胡林的弟弟,我知道,”岳水搓了搓刚刮的头皮,“那是个‘皮子’呀。元哥,不是我说你的,就凭你和满哥这个档次的,跟一个‘皮子’掺和的什么劲呀……我听说他了,有人说,他被大勇踢坏了小鸡鸡,住院呢。元哥,你们‘办’大勇的时候,胡金是不是也参与了?”见元庆不说话,岳水横了一下脖子,“有人说,你们这事儿就是因为他在里面掺和的。他敲诈人家黄健明,黄健明不干了,去找了大勇,大勇出来说事儿,一言不合,你和小满哥恼了,直接干挺了大勇……对了,大勇是不是也在看守所?”

  “发白齿衰,舌根不坏,”藏文生乜了岳水一眼,“多少英雄好汉死在舌根之下?”

  “不说了……”岳水吐一下舌头,闭紧了嘴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操蛋!”藏文生念叨完毕,仰面躺倒,得了鸡爪疯似的浑身哆嗦。

  估计藏文生哆嗦得差不多了,元庆推了推他的腿:“藏哥,我们在哪边睡?”

  藏文生坐起来,摇摇头:“爱哪睡哪睡去吧,这个号子是全国最文明的号子,充分自由。”

  元庆还是不敢造次,瞅瞅岳水:“兄弟,你说说。”

  岳水说:“哪儿有空场,哪儿就是你的。”话音刚落,全福一个狗爬窜到了西墙角一个有阳光的地方,急吼吼地展开被褥,四仰八叉地躺下了。藏文生转过脖子瞅了瞅全福,陡然光火:“日你那个亲娘的!你还当真了?滚起来!妈了个×的,一个日×犯,‘杠杠’什么?”

  全福边卷自己的铺盖边嘟囔:“我日×犯,你装×犯……装你娘的那个文化人呢。”

  全福的声音尽管小得像蚊子,但是藏文生还是听见了,抠抠脚丫子,捻两下,在鼻子下面晃晃:“真臭……”转着脖子问四周,“你们谁闻见哪儿臭了?”南墙根下站起一个满胸脯黑毛的汉子:“我闻见了,是刚来的这个强奸犯身上臭,我给他洗洗。”

  藏文生哦了一声,一脸谦卑地望着那条汉子,声音细得像丝线:“那就洗洗?老是麻烦您老……”

  “老大,看我的,”胸毛汉子扎煞着胳膊向全福走去,“你娘个×的,强奸就强奸吧,你还当个光荣事儿了,没人问你,你先报号儿?还拿死刑吓唬人,谁怕你?老子死刑犯见得多了,没你这么‘晃晃’的,还你娘的强奸幼女,你家没有妹妹,没有闺女?过来!撅起屁股!”

  全福瞅瞅元庆,好像有让元庆替他求情的意思,元庆怏怏地把脸转向了窗外。

  全福叹口气,撅起屁股,嘴巴依然不闲着:“轻点儿打啊,我那儿还肿着……”

  胸毛汉子踹在全福的屁股上一脚,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到铁门旁边的那个盲区:“那就不打你屁股了。”

  全福松了一口气:“罚站?”

  胸毛汉子点点头:“罚站。举起手,那条腿抬起来!好,金鸡独立,保持三个小时。”

  藏文生又躺下了,一板一眼地唱京戏:“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全福一直“金鸡独立”到放茅的时间,走在去厕所的路上,两腿发软,摔了好几跤。

  吃罢晚饭,元庆凑到藏文生那边,悄声问:“藏哥,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藏文生动作优雅地摇了摇手:“我没犯事儿,是事儿犯了我。想听吗?”

  元庆说:“想听。我觉得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大哥做出来的事情都挺有意思的。”

  藏文生说声“那是”,摇头晃脑地说:“本人大本学历,人才稀少,去年调到文化馆,专管企业文化,就是经常组织厂矿企业的文艺爱好者演演节目啥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烟酒不沾,就是好点儿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懂吗?不懂,你不懂也。所以,事儿就来了……一个小寡妇,年方三十,颇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我们俩就黏糊上了。那真是你有情我有意,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春心荡漾啊……”说着,眼睛蒙上了一层暧昧,“啧,小娘们儿够味,相貌压赛杨玉环,性情堪比潘金莲,我彻底被她给迷住了。今年六月,她让我跟她结婚,我没答应,我堂堂一个未婚青年,哪能要个‘二锅头’?她不乐意了,去我单位闹,我打了她。有天晚上,她打扮成狐狸精,去了我家,我扛不住了,就跟她‘热闹’,结果,她窜出去,大喊强奸……”

  “这就进来了?”元庆感觉他比梁川还冤枉,不禁问道。

  “开始还没进这里……在派出所一调查,我就来这里了,人家说我生活作风腐化,乱搞男女关系。”

  “好家伙,原来你的事儿被梁川给剽窃了!”元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梁川?你认识他?”

  “认识,我们俩在一个号儿里呆过十几天呢。藏哥也认识他?”

  “扒了皮我认识他的骨头,”藏文生矜了矜鼻子,“他不就是个话剧团的龙套演员吗?听说他为了一盒烟气死一个老大爷……”提起梁川,藏文生打开了话匣子,“他算个什么演员呀,纯粹一个要饭的。他以前在吕剧团拉二胡,后来吕剧团解散了,他没地方去,就厚着脸皮去找话剧团的李团长,李团长是他父亲的学生,看在这层关系上,就留他在团里专管拉幕这活儿,偶尔让他上场客串个匪兵甲、群众乙啥的。最后他连这个活儿都没干好,群众乙的台词硬是给按在匪兵甲的身上了。匪兵甲站在台子上高呼,乡亲们,跟鬼子拼了!然后反应过来,对着一个日本兵说,太君,游击队的冲上来了,咱们撤的干活!因为这事儿,这小子当场被撵去烧锅炉了……听说他判了?”

  元庆说:“判了,我没问他判了几年,估计不多。”

  藏文生又闭上了眼睛:“人生如梦,一樽还斟江月……”

  岳水蹲过来了:“元哥,放茅的时候我看见大勇了,他戴着‘捧子’站在小号那边跟黄健明打招呼,黄健明就在咱们号儿的对门,我认识他,他跟吴长水关系很好,我听说胡金敲诈他就是冲吴长水去的……”“你知道得不少嘛,”元庆不想跟他谈论这些,摇摇手说,“你不要顶着个臭嘴胡说八道,胡金什么时候还敲诈过黄健明?以后我再听你胡咧咧,当场砸掉你的牙。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岳水哼唧道:“我偷了厂里的几个电机出来卖,被收购站的人给咬出来了。”

  元庆说:“以后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你少叨叨,这都还没结案,叨叨出事儿来算你的?”

  岳水撇撇嘴,蹲回了自己的铺位。

  全福在朝元庆这边张望:“元兄弟,你踩我脚那事儿过去了啊,咱们不叨叨了。”

  元庆不看他,貌似无意地对坐在一边拔胡子的胸毛汉子说:“空气还是不怎么新鲜。”

  胸毛汉子丢了刚拔下来的一根胡子,冲全福大吼一声:“妈×的!去济南!”

  全福愣怔一下,茫然地问:“怎么去?”

  胸毛汉子跳过去,当胸一脚:“骑摩托车去!”

  全福更加茫然:“哪儿有摩托车?”

  胸毛汉子的大手摸上全福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提溜到铁门左边的那个盲区,说声“看好了”,两腿扎起马步,两条胳膊撑出去,右脚踩踩地,左手握拳扭两下,嘴里发出摩托车加油那样的嗡嗡声,转过头来看全福:“明白了?明白了就学我这样,上路!”

  全福别别扭扭扎稳马步,样子有些害羞:“声音我就不用学了吧?”

  胸毛汉子边将全福的手撑成骑摩托的样子,边哼了一声:“全套,一样不能少!”

  全福羞羞答答地哼唧一声,张口就来:“嗡,嗡嗡!上路了……”

  “不行,说话说话,”岳水在对面起哄,“哪有连从哪儿上路,要去哪儿都不知道的?你又不是‘缺一管儿’,说,就从你们村开始说,先上青岛,再上烟台,然后……”“我明白了,”全福嘿嘿两声,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父老乡亲们,我要去济南啦,拜拜——我出村了,嗡嗡嗡嗡,我上了马路,嗡嗡,到青岛了,嗡嗡,到烟台了,嗡嗡,到济南了……”“不行!”岳水站起来,作势要打,“你家摩托这么快?一分钟不到就到济南了?你他娘的那是坐飞机吧?不对,飞机也没你这么快的,你坐‘电甩’(淫秽话)呀!重新来,从出村开始!”

  “哎,我出村了……”全福偷眼瞥瞥躺在那里哼哼歌曲的藏文生,“嗡嗡,嗡嗡!”

  “别嗡嗡了,我听不见,”藏文生停止唱歌,一笑,“难受吧?你操人家小姑娘的时候怎么就不难受呢?”

  “难受,不,好受,我上马路了……嗡嗡嗡,”全福彻底死了心,跟谁较劲似的全力以赴骑摩托,“嗡嗡……嗡!”

  “就这种社会渣滓,民族败类,不修理他怎么能对得起革命群众?”藏文生懒洋洋地坐了起来,“元老弟,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听说现在劳改队时兴学文化,学技术的,我大小也属于知识分子,你说我能不能在里面学点儿法律知识,将来出来干律师?”

  元庆说:“估计能行。”说完,在心里笑了,还干律师呢,你什么历史?好好坐你的牢吧。

  藏文生拍了一把地板:“我估计也能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元庆随声附和:“对,英雄不问出处。”

  藏文生好像觉得元庆的这句话有抢他的风头之嫌,脸一下子拉长了:“谁是英雄?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元庆也觉察到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余,连忙点头:“对,毛主席说过这话。”

  这下子,藏文生更不乐意了,一句话棍子一样地戳过来:“你通读毛泽东选集?”

  元庆被噎得打了一个嗝,心说,这位大哥很能计较呢,属于偏执型精神病吧?

  藏文生斜眼瞥着元庆,冷不丁来了一句让元庆怀疑他学历的话:“鸿鹄焉知家雀之志哉?”

  一个小时后,全福驾车到了“济南”,在胸毛汉子的指挥下,放下“摩托车”,擦着一头汗水自我解嘲:“好远的路程啊,没有点儿车轴汉子的力气,还真扛不下来呢……得亏我以前练过武术,不然光这两条腿就吃不住劲。当年练武的时候,七八条汉子近不了我的身……”瞥一眼正要发怒的胸毛汉子,慌忙改口,“我不是说你这样的汉子,我是说……”看见了正在打哈欠的岳水,“那样的汉子,那样的汉子有个七八条不在话下。当年我打着旋风腿,在场院里练武,就这位兄弟那样的汉子上来七八条,我一个双风灌耳,接着又是一个夜叉探海,然后跟上一个倒挂金钩,他们全趴下了。我能随便饶了他们?咱是谁……呕!”嗓子上猛地挨了胸毛汉子一脚,全福双手捂着嗓子蹲下了。

  胸毛汉子提溜起全福,正要发话,藏文生指了指他:“文明,要文明,注意你的素质。”

  胸毛汉子丢下全福,悻悻地坐了回去:“以前不信有‘缺一管儿’的,现在我信了。”

  岳水不知道刚才全福在拿他做比方,接口道:“对,傻逼强奸幼女,就是个‘缺管儿’的,该揍。”

  全福捂着嗓子在咳嗽,元庆觉得他一定在心里把胸毛汉子和岳水的八辈祖宗全提溜了个遍。

  藏文生咳嗽一声,对胸毛汉子说:“大光,以后尽量别这样了,大家出去以后还要见面的。”

  大光点点头:“知道。不过这小子也太操蛋了,玩小姑娘不说,脑子还缺。”

  藏文生摇着头笑:“叹人生,哪个不缺,哪个敢不缺?该缺的时候就得适当缺点儿,不然不好活。”

  大家品味了一番藏文生的话,“嗡”的一声全笑了,号子里浮动着欢乐的气息。

  笑声刚过,斜对面的大七号就响起一阵杂乱的咕咚声。

  里面又打起来了?元庆刚要站起来,就听见刘所的怒吼声:“反了,反了!都给我出来!”

  元庆蹑手蹑脚地靠到小窗口,张眼一看,大七号的门开着,老疤和穆坤站在门边,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鼻青脸肿地扶着门框擦流到胸口上的血。刘所手提一根电棍,从大七号里冲出来,一下子戳倒老疤,指着穆坤说:“你们谁先动手的?”穆坤一挺胸膛:“我!”

  好家伙,穆坤吃了豹子胆?元庆茫然,他什么时候也学成好汉了?

  藏文生在后面嘟囔:“陈胜者,阳城人也……戌边死,举大计亦死,何不举大计也?”

  这边,刘所举着电棍跺脚:“渣滓,全是渣滓,不给点颜色看来不行了!来,给穆坤上戒具!”

  一个武警在给穆坤戴“捧子”,老疤往后躲闪:“没我什么事儿。政府,我是受害者……”

  刘所转身打开了元庆他们这个门,用电棍一指老疤:“滚进大九号!”

  老疤说声“好嘞”,迅速跑进大七号,抱着铺盖窜进了大九号,带进来的一阵风让元庆打了一个冷颤。

  老疤刚刚在门口站定,穆坤就被推了进来,大九号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因为被老疤顶过一膝盖,元庆的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快,站到他的面前说:“你还认识我吗?”

  老疤一怔:“呦!元小哥,先别动手……”拉过穆坤往元庆的跟前一推,“兄弟我略施一计,让你们小哥儿俩聚到一起来了……”元庆拉开穆坤,直勾勾地盯着老疤:“说来我听。”老疤有些紧张,躲闪着元庆的目光,说:“其实你也能看得出来,大勇打你的时候,我冲到小窗口那儿骂梁腚眼儿,那就是替你解围呢……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大勇说我是个内奸你总听见了吧?说实在的,我在大勇面前那么表现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前我跟着大龙‘吃腥嘴’了,总想活得舒坦点儿,就装……算了,不解释这事儿了。我早就看出来我在大勇那边早晚得完蛋,一旦完蛋,一顿死揍那是难免的,所以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下子好了,大勇滚蛋了,他够不着咱哥们儿了……”

  “照这么说,你是个好人了?”元庆猛地踹了他一脚,瞪着眼睛看他的反应。

  “好人谈不上啊……”老疤躲到穆坤的身后,左右乱看,“你看看这里面关了好几个好人?”

  “庸俗,忒庸俗,”藏文生摇头晃脑地说,“好人者,举世罕见,凡人者,比比皆是,诸如你我。”

  “哈,老藏大哥还是这么有水平,”老疤似乎跟藏文生很熟,凑过去,腆着脸笑,“兄弟这次跟着你混了。”

  “观点模糊,观点模糊,”藏文生继续摇晃脑袋,“所谓混者,乃下九流之语也。生活,混即生活,高贵者生活,低贱者也生活。高贵者花天酒地,左搂右抱,低贱者蝇营狗苟,奔波于生命线上……你不懂,道不同,不相与谋,然也……”“然也然也,哈哈,藏老大,你快别跟兄弟弄这套之乎者也了,兄弟实在是理解不了,咱们来点儿别的吧。”老疤说完,偷眼一看元庆,缩着脖子地坐到了藏文生的身边。

  元庆觉得老疤的这个举动有躲避自己的意思,想想他前面的话,干脆不跟他计较了。

  穆坤红着脸说:“元哥,我终于又跟你在一起了。”

  老疤一脸媚态地望着元庆说:“小哥,江湖上把你们传得很神啊……我们号儿有个小孩跟古大彬是邻居,他说,古大彬从小就挺‘妖’,不合群,老是玩单飞,没有服气的人。有一次喝醉了,对他们院儿里的几个小哥说,什么杜三儿,什么大有,吴长水、大勇的,在他的眼里全是‘小拾草’的,以后他才是‘港上’的老大。有个小孩儿问他,那么小军呢?他不说话了,好像对小军还有那么点儿怕头……”

  “小军判了没有?”元庆问。

  “判了,上个月就走了,伤害罪,三年。不多,主要是牵扯正当防卫,加上他是投案自首的。”

  “投案自首好……”元庆的胸口又是一堵,“古大彬也投案自首呢。”

  “所以我说,古大彬是个有头脑的人,”老疤竖了一下大拇指,“你想,当初你们跟大勇开火的时候,他不跑,被当场抓住,能有他后来的投案自首吗?他肯定早就打好谱了,先跑,后投案,这样一来,起码在量刑的时候就得有所考虑。聪明人啊。”

  藏文生跟着点头:“嗯,此人不是一般动物。”

  大光黄着脸凑了过来:“我是被我爹送到公安局的,算不算投案自首?”

  老疤摇着一根指头说:“那不算,最多算你爹投案自首。”

  大光懵懂着点了点头:“好象是这么回事儿……不对!我爹又没犯法,他投的什么案,自的什么首?”

  藏文生矜持地咳嗽了一声:“没有文化害死人啊。知道‘连坐’什么意思吗?”

  元庆笑着推了藏文生一把:“大哥你就别糊弄人了,连坐,还诛连九族呢。”

  藏文生乜了元庆一眼:“竖子不可教也……慢慢体会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罪恶总在善良的人群里发生。”

  全福掀开盖在脸上的报纸,幽幽地坐起来,一句话惹笑了大伙儿:“罪恶在我身上发生过。”

  2

  天黑下来,早就等在铁窗外的月亮渐渐亮了,梁川的歌声在铁窗边游荡:

  面对大青山光棍发了言

  打一辈子光棍我乐和了几十年

  光棍要喝酒

  光棍要抽烟

  光棍的好处我说也说不完……

  藏文生侧着脑袋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就这嗓子还敢出来演唱?”长叹一声,忿然一捶大腿,“时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仰起脖子“啊哈”叫了一板,怒声吼道:“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老疤听了几句,突然戳了元庆的胳膊一下:“小哥,别听他瞎‘呕吼’了,我这儿有烟。”

  没等元庆反应过来,藏文生嘎的一声停住唱歌,冲老疤立起了眼珠子:“在哪儿?”

  老疤冲铁门努了努嘴。

  藏文生拧了岳水的大腿一把:“过去注意点儿班长!”眼冒绿光,直盯着老疤的手。

  元庆笑了:“藏哥,你不是说你烟酒不沾,就好点儿色吗?”

  “那是吹牛逼,”藏文生推倒元庆,伸手来抓老疤的手,“快点儿,快点儿!你他娘的拿什么‘把儿’?”老疤的手被藏文生抓疼了,揪着藏文生的胳膊,呲牙咧嘴地冲他吹气:“就这素质,就这素质?”藏文生抽回手,尴尬地一笑:“熬炼草鸡了……古人云,三天不抽烟,熬死八旬老汉,赶紧的吧,不然要出人命了。”老疤在裤兜里抠索了半天,终于拿出了手,手上紧紧攥着的是一块指甲盖大小,颜色像木炭的烟屁股。看见烟屁股,藏文生反倒沉稳下来,命令已经窜到跟前的大光:“兄长,忙活忙活吧,表现好,可以抽两口‘二烟’。”

  大光早已准备好了报纸,说声“得令”,忙不迭地夺过老疤手里的烟头,嗖嗖地卷了起来。

  这边,元庆已经撕好了棉花,钻到门口,抽一根笤帚苗,卷起来就脱鞋。

  老疤的鞋已经准备好了,抢过元庆的笤帚苗,搁到地上,上手就搓——呼哧,呼哧,呼哧!

  大光将卷好的烟递给藏文生,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嘴,就像一只看见老鸟回巢的婴儿鸟。

  火搓出来了,藏文生凑过去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口,抱着肚子揉搓两下,冲大光点点头。大光将嘴巴凑到藏文生的嘴巴前面,藏文生呼地将肚子里的烟吐了出来。大光瞪着已经翻成乒乓球模样的眼睛,猛力往嘴里一吸,连滚带爬地窜回自己的铺位,直挺挺地躺下了。

  藏文生把烟递给元庆,元庆抽一口,递给老疤:“少抽两口,给穆坤留点儿。”

  老疤顾不上回答,想要用两根指头夹烟,夹不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歪着脖子吸溜吸溜地抽。

  穆坤冲这边摇手,元庆对老疤说:“那就给岳水吧。”

  岳水跳回来,刚要接烟,藏文生指指他,让他回去继续看着人,拿过烟,冲茫然地望着这边的全福勾指头。

  全福狗一样地爬过来。藏文生摸摸他的头,语气温柔地说:“老哥,抽两口,辛苦你了。”

  全福的眼睛闪着泪光,接过烟,一口嘬没了。

  岳水回头一看,怏怏地坐回来,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天上拉屎……”

  藏文生躺下,一笑:“狗的命。”

  元庆起来,刚把号子里的烟味扇乎出去,就听见小号那边传来小满的一声大笑:“哈哈,玩不死你!”

  又怎么了?元庆怀疑小满跟大勇对上火了。

  元庆蔽到小窗后听小号那边的动静,很平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元庆怀疑刚才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老疤在后面说:“好像小满在那边发毛呢。”

  元庆坐回来,问:“你也听见了?”

  老疤说:“听见了。我估计很有可能他跟大勇在那边闹起来了……不对,他们不应该在一个号儿啊。”

  藏文生拍了拍地板:“都睡觉!什么闹不闹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尤其是到了这儿。”

  号子里安静下来,除了窗外传进来的几声虫鸣,整个世界死了一般安详。

  睡不着……元庆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霉斑,一些霉斑挤在一起,像一幅陈旧的水墨山水画。元庆看见自己走在那副画里,蚂蚁一样小。天上在下雨,四周的山朦朦胧胧被雨罩着,他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也许前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路?元庆看见自己在爬山,异常艰难,山顶的一块尖石上蹲着一只老鹰,元庆觉得那只老鹰在看他,也许还在琢磨怎样才能抓到他,然后撕碎、吞进肚子。元庆不敢往上爬了,想要下山,可是他下不去,悬崖峭壁,看得他心惊肉跳。那只老鹰飞过来了,在元庆的头顶上盘桓,老鹰的头变成了古大彬……

  “元哥,你做梦了?”穆坤在推元庆,“喊什么呢?”

  “我看见古大彬了……”元庆坐起来,擦着一头冷汗,“刚才我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你喊救命来着。”

  “妈的,我真‘逼裂’……”元庆摇摇头,躺下了,“太热了,睡不着。”

  “那就不睡了,”穆坤又来拉他,“起来说说话。”

  元庆躺着没动:“你说,我听着。”穆坤说:“我们号儿那个刚去的小孩儿说过古大彬很多事情,想不想听?”见元庆没有反应,穆坤接着说,“那个小孩儿说,古大彬的那把猎枪是假的,根本就压不进子弹去,他拿着那把枪吓唬人呢。那个小孩儿说,那把猎枪是他从街道民兵室偷出来的,因为现在不让个人有枪了,那些有枪的人就把枪上缴了,他偷回来的就是一把不好使的枪,他自己也明白。”

  元庆好像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穆坤摇摇头,躺下,外面的虫鸣密集起来。

  “大坤,你接着说。”元庆拍了拍穆坤的大腿。

  “原来你没睡啊,”穆坤重新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连牵扯到自己的事情都不想知道呢。”

  “什么事情牵扯到我?”

  “谁不知道啊,你们敲诈黄健明……听说是古大彬在乱咬人呢。”

  “听谁说?”

  “大家都知道,不过还是那个小孩儿说得明白,”穆坤压着嗓子说,“那个小孩儿很能说,好像是在表现自己认识得人多,知道的事情也多。他说,他跟大勇那边的一个叫柱子的兄弟关系不错,你们火拼的那天晚上,柱子也去了,不过看你们‘造’得挺吓人,他跑了。柱子亲口对那个小孩儿说,那天下午,大勇把他们招集起来,说吴长水从劳教所捎回话来,委托咱们去把古大彬抓到黄健明家,他晚上抽空潜回去跟古大彬谈判,古大彬要是不听话,当场‘做’了他。结果,这帮人去抓古大彬的路上,碰见古大彬和小满,他俩好像提前知道了这事儿,接着就打起来了。古大彬跑了,大勇砍了小满一刀,小满也跑,他们在后面追,追到古大彬饭店的时候,你和胡金出现了……”

  “瞧这意思,古大彬和小满是去找他们打架的?”元庆有点儿不相信,古大彬会那么傻?

  “那个小孩儿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古大彬利用小满刚开始闯的那股劲头呢。”

  “有可能……”想想古大彬那阵子的疯狂,元庆有些相信了,可是古大彬没有想到对方准备得那么充分,只好先跑。

  “古大彬押在后走廊,那个小孩儿说,古大彬来的时候,他看见刘所押着他往那边走。”

  元庆用床单蒙上了脑袋,肋骨泛出疼来,元庆咬了咬牙,大勇,你的肋骨还好吗?

  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我不是发过誓以后遇到情况要先出手的吗?元庆的冷汗出来了,彪子!

  穆坤过来人似的一摇头:“人心隔肚皮啊,这年头没有真感情了。”

  藏文生突然从那边冒了一句:“小人扮君子,犹如豺狗扮猛虎,遇上好猎手一眼识破,这都是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