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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入监队惊魂

书名:铁血江湖本章字数:9819

  

  1

  五天的上诉期很快就到了。早晨放完最后一次茅,集中号里的人全都挤在铁门的后面,眼巴巴地等着铁门响。

  走廊上传来梁所长的声音:“集中号的,准备上路啦!”

  大家的脸顿时黄了,无一例外。

  铁门打开了。梁所长退到对面,大喊一声:“藏文生,点名,出号儿!”

  藏文生哆嗦着胳膊把大家扒拉成一排,在门里站好,紧着嗓子点名:“元庆!”

  “到!”元庆喊出这一声,感觉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意。

  “胡金!”

  “到!”胡金喊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裆。

  “向春满!”

  “到!”小满的嘴咧得像一只巨大的蛤蜊。

  “钱文广!”

  “有——”钱广的尖叫就像玻璃摔在地上,大家全都哆嗦了一下。

  “报告政府,人犯全体在场,共一十三名,请政府查检!”

  梁所长点点头,转身去开梁川他们的那个门。

  大家疑惑地互相看看,不明白梁所长为什么将他们晾在这里。

  藏文生念叨一句“注意个人形象”,前脚出门,后脚跟上,迟疑一下,前脚回来,后脚又出去了,像是在跳探戈舞。

  梁所长推着梁川的后背过来了,手指一横藏文生:“带队出去!”一把将梁川推进了号子。

  元庆紧着嗓子问:“梁川判了?”

  梁所长闷声道:“他‘挂’起来了,在这边等一天,‘一看’那边来人提他。”

  元庆的心忽悠颤了一下,完了,梁川完了,“一看”押着的全是大案,梁川这是升级了。

  梁所长让这些人贴着墙根站好,用手一指小满:“你,去事务队报道!”顺势一挥手,“大家跟我走。”

  胡金动作夸张地将两条腿分开,裤裆里夹着个篮球似的往前挪步。

  小满落单的鸟一样在后面喊:“我不去劳改队呀?”

  梁所长回了一下头:“你留在看守所服刑。”

  一行人经过大九号的时候,大龙的嘴从小窗口噘出来了:“欢迎大家常回来做客啊!”

  一行人在看守所大铁门的外面贴着墙根蹲下了。

  外面阳光灿烂。从阴暗的走廊里出来,大家都不太适应,白化病人似的眯着眼睛。

  回头望望漆黑的走廊,元庆想要回味一下在里面时的感觉,可是那些感觉就像隔着一块落满灰尘的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大铁门前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带警灯的面包车,车的两旁各站着两个持枪的武警。

  一个胡茬铁青的大个子警察站到了这帮人的对面:“你们谁负责点名?”

  藏文生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指了指钱广:“他。”

  钱广机械地站了起来:“藏老师,你啥意思?我……”“蹲下!”大个子警察挨个打量了一眼这群人,指着钱广说,“开始点名。”钱广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无奈,畏畏缩缩地站到前面,一咬牙:“藏文生!”藏文生的一声“到”还没喊出来,大家“轰”的一声笑了。

  大个子警察似乎看出了什么,走到藏文生的跟前,猛喝一声:“你,站起来!”

  藏文生站起来,一脸无辜:“怎么了政府?”

  大个子警察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着他的鼻子说:“告诉你,监狱跟看守所是两码事儿,耍滑头是要栽跟头的。”

  藏文生好像也觉察到了自己刚才的这个玩笑开得有些糟糕,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大个子警察说声“你来点名”,背着手站到了面包车的前面。

  点完名,大个子警察说声“大家稍等”,拿着一张纸进了所长值班室。

  大家长吁了一口气,各自抓起自己的铺盖,单等上车。

  不大一会儿工夫,大个子警察出来了,冲大家招招手,大家将铺盖扛在肩膀上,跟着他往面包车那边走。

  走在最后的元庆感觉这些扛着行李的家伙就像扛着自己的命运,趔趔趄趄不知所向。

  小满一个人留在看守所了,他的命运将会如何?元庆的心忽然就有些发灰,没有人时刻提醒着,小满会摔很多跤的。

  上车的时候,藏文生拉了元庆一把:“放心,小满不是个没长脑子的。”他似乎看穿了元庆的大脑。

  胡金的身子趴在车道上,两条腿却搭拉在下面,钱广抱着他的一条腿往上搬,搬上去了,钱广刚要去搬另一条腿,前面那条腿又半死不活地搭拉下来,将这条腿搬上去,钱广再去搬那条腿,那条腿又掉了下来。如此反复几次,钱广累了:“金爷,你累傻孩子呀……”

  大个子警察踱过来,一皱眉头:“他怎么了?”

  钱广说:“他的小鸡鸡肿得比西瓜还大,好像得了疝气吧?咱不懂。”

  大个子警察瞅了瞅胡金死人一样的脸,抓起胡金的两条腿,猛地丢上了车道:“劳改队不惯毛病!”

  胡金偷眼一看大个子警察,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克星,动作麻利地盘起了腿。

  车里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警察。

  小警察将手里提着的一串手铐冲大家一晃,抓过最前面的藏文生,一下子拷在了他的右手腕上,手铐的另一个圈拷在车门旁的扶手上:“左手伸过去。”藏文生不明白,伸出左手,茫然地看着小警察。小警察笑笑,另一只手铐卡在了藏文生的左手腕上:“自己动手,一个一个连起来。”藏文生豁然明白,抓过元庆的手,直接将手铐的另一个圈扣在了元庆的右手腕上。元庆接过小警察递过来的又一只手铐,拷住自己的左手腕,抓过一个懵懂着望自己的伙计,把另一个圈递给了他……面包车开动起来,一出大院儿,接着鸣响了警笛。

  临近中午的时候,面包车停下了。

  在大个子警察的招呼下,一行人鱼贯下了车,元庆的眼前又是一黑——阳光太强烈了。

  几个武警将这帮人在车前扒拉成一排,闷声不响地给大家卸手铐。

  大个子警察拍了拍巴掌:“各位听好了,我是省劳改支队第二监狱入监大队的管教干部薛永平,大家以后可以叫我薛队。首先我要说的是,大家不要以为自己现在是个犯人了,就自暴自弃,那是不对的,大家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犯人。人都是有尊严的,只要你们知道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人,就要暂时放下自己的尊严,低头认罪,好好在这里洗刷自己的罪恶。我相信,只要还有未泯的良知,还有美好的追求,就一定能够洗刷掉自己的罪恶,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别的我就不跟大家说了,现在我给大家宣讲一下入监队的规矩……”

  入监队的规矩跟看守所的差不多,不同的只是称呼变了,由嫌疑人变成了犯人。

  最后,薛队说:“犯人在入监队大约要度过一个月的时间,前半部分主要是学习法律知识,通过学习,你们可以深挖犯罪根源,有余罪没有交代清楚的在这期间可以继续交代,按照自首处理,后半部分主要是学习工作技能……在这个时间里你们可以给家人写信,但是不允许接见……”顿了顿,感慨地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自身存在着各种无法克服的弱点,在欲望面前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触犯了法律。不用过于自卑,虽然你们曾经误入歧途,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只要相信政府,就一定会有机会拥抱明天,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贡献的。”

  胡金小声嘟囔:“我没有机会拥抱明天了,明天对我来说,就是个骡子。”

  薛队指着胡金说:“你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已经做过了解,政府会给你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的。”

  胡金说:“劳改队里有医院吗?我估计我这病恐怕只能躺在医院里了。”

  薛队说:“需要住院的话我们会安排的,但是我提醒你,这里是执法机关,耍滑头是要吃大亏的。”

  钱广乜着胡金,嘟囔了一句:“还住医院呢,你住得起吗?”

  胡金跟着嘟囔:“我穷,家里一床褥子,两床被,几个臭虫。”

  薛队横了胡金一眼,对走过来的一个警察说:“周队,你带他们走,这几个人分在二中队。”

  2

  一行人跟在周队的后面,拖拖拉拉地往一座黄色的大楼方向走。走到楼底,周队喊了一嗓子:“二中队值班的,下来带人!”不大一会儿,楼道里下来一个脸色黝黑,光着膀子,胸前文着一只老虎头的壮年汉子。周队递给他一张纸:“庄世强,这几个人是你的了,带走。”

  上到二楼,庄世强站住了,照着那张纸点名,点到胡金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抬眼一看:“你就是胡金?”

  胡金点头。庄世强指了指他:“到墙根蹲着,我有话问你。”说完,冲大家一挥手,转身进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像个教室,前面摆着几张桌子,后面是一个大通铺,桌子后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瘦骨嶙嶙的人。

  庄世强对藏文生说:“你给大家安排座位。”咳嗽一声,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看着乱做一团的大伙儿。

  元庆动作快,抢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美美地刚要躺下,庄世强的一只鞋子就飞过来了:“滚下来!”

  元庆歪头躲过鞋子,心里一阵不爽,这位大哥好大的脾气,吃牛蛋子了吧……怏怏地跳了下来。

  庄世强冷冷地扫了元庆一眼:“你跟胡金是同案?”

  元庆不敢断定这个人跟胡金是什么关系,装作去捡那只鞋子,不想回答。

  庄世强跟过来,一脚踩住了元庆抓到鞋子的手:“你他妈的耳朵瘸?”

  元庆不抽手,也不看他,把心一横,瞅着那只青筋暴突的脚说:“是,我跟胡金是同案。”

  庄世强踢开元庆的手,把那只脚伸进鞋子,蹬上,转身出门。

  胡金佝偻着身子蹲在西边的一个墙角,见庄世强出来,一脸媚笑:“老大,咱们好像认识吧?”

  庄世强摇头:“我认识你爹那个鸡巴。”一步一步踱了过来,“仰起你的头。”

  胡金情知不好,坐下,一点一点地往后偎:“大哥,给个明白话儿,我死了也放心……”话音未落,脖子猛地偏了,庄世强收回脚,另一只脚直接踩住了胡金的肩膀:“你不是很有本事吗?继续跟老子使呀?”胡金剧烈地咳嗽:“大,大哥,给个明白吧……”庄世强转头对一个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矮墩墩的汉子歪歪脑袋,那汉子过来,庄世强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胡金刚要往后躲,肩膀上猛地挨了一棍子,没等胡金的一声“哎哟”喊出来,棍子又落在了他的脊梁上,力气很大,棍子折了,胡金的那声“哎哟”咯的一声憋回了嗓子。

  庄世强弯下腰,抻拉面一样将胡金的身体抻开,对准裤裆就是一脚,胡金过电的蛇一样迅速蜷成一团。

  几个人在教室门口探一下头,皮筋似的又缩了回去。

  庄世强用脚踩住胡金的脸,用力碾了两下:“三天我弄死你。”

  走廊上响起一声公鸡叫:“老少爷们儿,水来啦——”

  随着一声保温桶顿在地上的撞击,张三儿擦着满头大汗过来了:“强哥,又玩‘迷汉’哪?”

  庄世强不回答,背着手进了教室。

  张三儿冲弯着腰捡断成两截的棍子的矮墩墩汉子哈了哈腰:“老五,今天又来了几个?”

  老五不理他,过去摸摸胡金的脑袋,轻声说:“回去老实坐着,不然还得挨打。”

  胡金想要爬起来,一用力,浑身哆嗦,软软地又躺下了。

  庄世强从教室门口伸出了脑袋:“老五你告诉他,三秒钟以后他还不起来,我过去灭了他!”

  胡金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满脑子都是问号,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往死里打我?

  庄世强站在教室前面,扫一眼屏声静气地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头,微微一笑:“我不操你们的妈,你们是不会管我叫爹的,”歪头冲弯着腰进门的老五笑道,“还需要我多说吗?一群废物!”转回头来,猛地一跺脚,“那个叫元庆的彪子,你给老子站上来!”元庆站了上来。

  庄世强上前一步,抬手一摸元庆的脑袋:“你很亡命是吧?”

  元庆笑了笑:“大哥哪儿的话?我一个老实孩子……”

  “你他妈老实?老鼠都让猫给吃了!”庄世强看都没看佝偻着身子进门的胡金,把手往后一伸,胡金柴禾似的被他抓在了半空,“这个彪子跟我装逼,被我砸成二逼了,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装?”在看守所被大勇痛殴的情景一下子浮上元庆的脑海,我不能让他先出第一拳!

  元庆感觉自己的脸僵得就像裹了一层牛皮,拳头攥得咯咯响:“麻烦你好好跟我说话。”

  “好好说话呀……”胡金的一面脸蹭满了灰尘,一动就往下掉渣子,“元庆,听大哥的……咱们跟大哥好好说话……”

  “哟嗬?你果然有点儿道行,”庄世强丢下胡金,冷笑着靠近元庆,“刚才你说什么?”

  “强哥慢着!”张三儿忽地冲进来,拦腰抱住了庄世强,“强哥,别乱来啊,元庆是我哥们儿!”

  “滚你妈的!”庄世强猛地一扭腰,张三儿一张纸似的贴到了对面的墙壁上。

  “孙子,刚才你说什么?”庄世强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凑到了元庆的嘴巴前,“再说一遍,刚才我没听见。”

  “老大,老大,”胡金挡在了元庆的前面,嘴咧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有话咱们慢慢说……”

  庄世强推开胡金,耳朵又往元庆的跟前凑了凑:“听话,慢慢说,我不着急。”

  元庆咬着牙根,脑子就像开动着的机器,呼呼地转……动手?直接干趴下他,让他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不行,我今天刚来这个地方,水深水浅根本不知道,砸趴下他还好,万一失手呢?可是,看这个样子,我要是不出手,他就要出手了……正在犹豫,外面闯进来两个人:“好家伙,元庆你还真来了!”这个声音粗得像驴,庄世强和元庆同时把头转向了门口——门口站着老疤和穆坤。

  庄世强缩回脑袋,张张嘴,冲老疤一笑:“刘组,你怎么过来了?”

  老疤大大咧咧地将庄世强拽到一边,冲元庆一抱拳:“元大侠,兄弟这厢有礼了!”

  看样子老疤在这儿混得不错,元庆松了一口气:“别闹了……你也在二中队?”

  穆坤插话说:“刘哥在大队值班室,是个组长呢,三个中队都好使。我在这个中队,刚听说你来了,我去喊的刘哥。”

  老疤好像看出来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故意挺了挺胸脯:“承蒙政府赏识,我当了个小官儿……沾‘三进宫’的光了。”

  庄世强的表情很奇怪,像一个刚脱下裤子就被警察抓了的嫖客:“刘哥是个能人。”

  老疤从裤兜里摸出两盒烟塞到元庆的手上,冲庄世强笑了笑:“强哥表扬我呢。元庆是我哥们儿,以后照顾点儿。”

  庄世强耸了耸肩膀:“行啊……等万杰来了,你也照顾照顾他。”

  胡金在墙根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再看一眼庄世强,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是个“皮子”。

  老疤问庄世强:“万杰什么时候来?”

  庄世强歪着一面嘴角说:“快了,大概就在这几天吧,据说‘一看’那边也要往队上发人了。”

  老疤点点头,问元庆:“你的铺盖在哪里?”

  元庆指了指自己的铺盖。老疤走过去,抓起元庆的铺盖,猛地丢到靠前的位置:“这儿好。”

  藏文生烫着似的嚷了一声:“那是我的!”

  老疤冲藏文生一撇嘴:“藏哥,担待着点儿吧,谁让你在看守所的时候对我不好的?人家元庆一天多给我半个馒头。”

  藏文生立起眼珠子,刚要说话,嘴上猛地挨了庄世强一巴掌:“想死早说话!”

  老疤摇头一笑,拉拉元庆的手,歪头冲穆坤说:“咱们走吧,元大侠是狼,走到哪儿都有肉吃。”

  穆坤拍了拍元庆的胳膊:“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我在隔壁,过几天就下队了。”

  元庆点了点头:“我没事儿,你们忙。”

  老疤和穆坤一走,庄世强就仰着脖子骂了起来:“操你娘的,全他妈装逼犯!”见没人搭理他,庄世强转动着脖子挨个人看,看到藏文生那里,跳过去,当胸就是一脚:“你很能计较是吧?来,有什么苦恼跟我说,老子好好给你放放电!”没等藏文生站稳,庄世强的另一只脚又跟上了,嘭的一声踹在胸口,藏文生跌到桌子空隙的墙壁上,反弹回来,额头撞在一个桌子角上,当场凸起一个大包:“君子动口……”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老五的一脚又过来了,踹在左肋上,藏文生跌跌撞撞地往后倒,老五跟上,当头又是一脚,藏文生麻袋一样撞到墙脚,无声地蜷了起来。庄世强大步跨过去,双手抓起一只板凳,劈头砸向了藏文生,板凳在藏文生的身上碎裂。

  庄世强举着一只板凳腿,高叫:“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监狱!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有想‘毛愣’的赶紧表现!”

  钱广半跪在铺位上,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蚊子似的跟了一句:“我没毛愣……”

  庄世强冲老五使了个眼色。老五跳过去,一把将钱广拽在地上,对准肚子就是一脚,钱广闷哼一声,没了声息。

  整个教室除了压抑的喘气声,没有一丝别的声音。

  庄世强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回头冲张三儿说:“让大家喝水。”背着手踱了出去。

  张三儿从外面抱进一只保温桶,默默地指挥大家排队,用茶缸子接水。

  元庆接了半茶缸水,放到桌子上,走到铺位前拿过自己的铺盖,重新丢回原来的地方,过去拉一把抱着脑袋躺在墙脚的藏文生:“藏哥起来,你还是回你自己原来的地方。”藏文生没有反应。元庆又去推他:“哥,别难过……忍一忍就过去了。起来,我帮你铺床。”藏文生还是没有反应,元庆叹口气,推一把受辱的小寡妇一样站在一旁啜泣的钱广:“你劝劝藏哥去。”钱广刚一挪步,藏文生就幽幽地坐了起来,满目怆然:“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所以,磨难将使我重获新生……”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缕阳光,颤声叫道,“问苍天,你是否瞎了眼?难道你也怕权奸?”大家看他一眼,连笑一声的意思都没有。藏文生抓一把头顶的空气,幽幽地唱了起来: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元庆走过去,勒着藏文生的两只腋窝将他抱到了铺上:“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好了,天还是一样的天。”

  藏文生坐在铺上,不躺,双眼无神地望着元庆:“君子恃胆以为善,善无不至,小人恃胆以为恶……”

  钱广慌忙去堵藏文生的嘴,眼睛瞥着老五:“哥,睡觉吧。”

  藏文生掰开钱广的手,望着元庆,目光飘忽如被风吹着的烟:“我看见我变成一匹白马了,在天上飞呢,小哥。”

  元庆笑了笑:“藏哥眼神不错,那是小白龙,唐僧骑着它去西天……”头皮一麻,突然不想往下说了。

  老五双手抓着铁窗棂子,身子朝向窗外,窗外在落雨,淅淅沥沥。

  元庆突然发现,老五的脸上有泪,跟随风摔在他脸上的雨融合在一起,簌簌地往下淌。

  身边不见胡金,元庆转着头找,发现胡金半躺在一个角落,双手紧抓着裤裆,喘息声就像一条将死的老狗。

  元庆过去,推一把他的脑袋:“起来喝点儿水,一会儿就开饭了,估计是大白馒头加红烧肉。”

  胡金张了张眼:“我要回家……”肿胀的脸跟挂在肉铺里的肉一样有质感。

  元庆哼了一声:“做梦去吧。”抓起自己的茶缸,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灌,样子就像一个渴极了的土匪。

  门被一脚踹开了,庄世强双手叉腰站在门口:“老五,下去带人,‘一看’来人了!”

  胡金猛地一哆嗦:“我必须回家……”嘴巴被元庆的一只手狠狠地捂住了。

  3

  走廊上有人喊:“开饭啦!”随即飘来一股饭菜香。

  庄世强招呼靠前位置的几个人提起门后放着的一只水桶,出去了。

  中午饭不错,猪肉炖土豆,一人两个挺白的馒头。元庆终于在菜里看到了油水,菜的颜色也正常,里面像是搁了酱油。

  馒头自己拿,菜由庄世强来分,元庆分到的还算正常,胡金的碗里只有汤。

  蹲在墙根吃饭的时候,元庆要把自己碗里的菜分给胡金一点儿,胡金躲开了,样子很受伤。元庆蹲到藏文生身边,探手去拿他的饭碗,藏文生用手捂住了,边冲元庆摇头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古人云,有德有才是君子,有才无德是小人。”尽管元庆知道这句话里的小人不是自己,可是心中还是有点儿不爽,感觉在别人示好的时候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怏怏地蹲回自己的地方,三两口吃了自己的饭。

  吃完饭,庄世强抱了抱肚子,打一个嗝,推开门走了出去。

  蹲在门口的几个老号儿松一口气,冲大家招手:“你们可以去走廊上逛逛,注意老大点儿,一看他往后走,赶紧回来。”

  大家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躺在床上望天花板的藏文生和一板一眼喝菜汤的胡金。

  元庆回来了,关上门,蹲到胡金的身边,轻声问:“你是不是想玩自残?”

  胡金四下瞅了瞅:“我早就有这么个打算,现在不走更不行了。这段时间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连累你。”

  元庆说:“别真的伤了自己。”

  胡金凄然一笑:“不玩真的出不去,别以为政府傻……好了,你赶紧走。”

  元庆站起来,用力捏了一把胡金的肩膀:“祝你好运。”

  胡金斜眼看着元庆,笑得像个淫贼:“看我的好了,胡某人爱面子,不达目的干脆阉了……”

  老五回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懒洋洋地坐在走廊北头一把椅子上的庄世强站了起来,那帮人里忽地窜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强子,我来了!”庄世强不说话,张开双臂。那个人怪笑着上来抱住了庄世强:“强子,你果然是在这里啊,兄弟我没有白盼你!”

  元庆躲在几个人的后面,冷冷地笑了,呵,果然是万杰,看来他一直没有从这些部门出去……元庆估计,万杰肯定是在劳教所里被人检举出别的事情来了,这才发回“一看”,然后到了这里。既然庄世强知道了我是谁,看来我后面的路要艰难了……元庆苦笑了一声,不怕,看守所那么凶险我都度过来了,怕你个“皮子”干什么……尽管心里是这样想的,元庆还是感觉闷得慌,心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攥着。

  庄世强和万杰松开了拥抱,两个人站在那儿说话,庄世强不时往元庆这边瞟瞟,万杰不住地点头。

  老五招呼着几个人往最南头的一个教室走,经过元庆的身边,深情诡秘地瞅了他一眼。

  根据老五的表情,元庆估计他听到了什么,很有可能万杰在路上问过他,刚下队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元庆的?

  元庆的脑海里忽然就浮出了小满的影子,潜意识里,元庆有盼望小满过来站在自己身边的欲望。

  小满此刻应该在看守所开始干活儿了吧?

  元庆猜得没错,这时候,小满正跟在大腚的身后给小号那边分饭,嬉皮笑脸,一口一个“表哥”。

  万杰跟庄世强挥了挥手,摇晃着身子向元庆这边走。

  元庆想要回教室,可是脚步挪动两下又停下了,扒拉开身边的人,直直地瞅着万杰。

  万杰没有停下,抬手点了点元庆,微微一笑,径自进了南头的那间教室。

  元庆咬咬牙,转身进了教室。

  胡金没有抬头:“万杰来了?”

  元庆“嗯”一声,走到自己的铺位,直挺挺地躺下了,眼前冒着的全是那天晚上的镜头:万杰在跑,背后中了一石头,万杰扑倒了,小满冲上去,抽出他的腰带,勒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抽;元庆按着一个人,挥拳,肩膀上一凉,回头,万杰举着一把菜刀;小满中枪了,古大彬端着猎枪在晃,元庆看不清楚那把猎枪指向万杰还是指向自己和小满……肩膀后侧有点儿凉,元庆反手摸了摸,一条疤,那是万杰留给他的……万杰,你来吧,老子不怕!元庆反身抓住了铁窗棂子。雨后的风有点硬,像刀子,元庆的心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刀子的感觉。

  庄世强在走廊上喊:“各组的会屋啦,开始学习!”

  老疤突然进来了,直扑元庆:“我看见万杰了,你不要跟他冲突,有我。”

  庄世强站在门口,用手里的一根竹条敲了敲桌子:“刘组,学习时间不好‘串号’吧?”

  老疤回头盯着庄世强看了一会儿,摇头一笑:“对,你比我懂门儿。”走到门口,回了一下头,“薛队刚才在下面强调了,在关键时刻发现暴力事件的带头的,一律按狱霸处理。”庄世强嘬了一下牙花子:“多谢刘组提醒啊,你要是不提醒,我的手还真痒痒了呢。”

  老疤走出去,冷不丁探回了脑袋:“痒痒了就‘撸管儿’(手淫),哈哈。”

  庄世强一脚踹关了门:“那是你!嘿嘿,这小子还是那个德行……喂,胡金呢?你‘撸管儿’给大家看吧?”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薛队和周队站在门口。

  庄世强丢下竹条,冲门口哈一下腰,直起身子对大家喊:“全体起立,欢迎政府训话!”

  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薛队进来,压了压手:“大家肃静,下面给大家分发学习材料。”回头冲外面勾了勾手,一个犯人抱着一摞小册子进来了。薛队让庄世强给每张桌子发了两本,然后说:“这上面有法律知识,大家可以先看看,然后结合自己所犯的罪行,将思想体会写在上面,政府会根据各位的认识态度决定你们将来的去向。”转头问庄世强:“以后你就不要兼任这个组的组长了,由新来的藏文生担任本组组长。藏文生!”

  半晌没有动静。薛队皱了皱眉头:“病了?”

  藏文生从桌面上抬起了头,脸色蜡黄,精神恍惚:“你在喊我吗?”

  薛队看看藏文生,摇摇头:“看来看守所的材料有毛病……谁是元庆?”

  元庆喊声“到”,站了起来。

  薛队上下打量着元庆,笑了:“这还像个人样儿。元庆,以后你就是这个组的组长了,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

  元庆的一声“是”还没说出口,就被胡金的羊叫唤拦住了:“哎哟……我不行了……”

  薛队冲周队一摆头:“问问他怎么了。”

  周队走到胡金的桌子边,刚站下,胡金就出溜到了桌子底下:“妈呀……”

  周队蹲下,弹簧似的跳了起来:“薛队,他病得很严重!”

  薛队踱过来,眯着眼睛看胡金已经褪下裤子的两腿中间,他看到的是一只血呼啦的烂西瓜。

  胡金被安顿好的时候,入监队的晚饭已经开始了,面条,一人两大碗,满走廊都是呼啦呼啦的喝面条声。

  大墙外面,晚霞像蒸汽一样升腾。

  周队上来,把元庆喊到值班室,告诉他,胡金的伤情经鉴定,明显属于自残,这是抗拒改造的行为,大队决定暂时让他住院,伤情缓和以后要关他禁闭。元庆说,他不是自残吧?没来之前我看过他的法医鉴定,属于重外力击打,阴茎萎缩,阴囊积水……周队摇摇手说,那是以前,现在的伤情是新的,难道今天还有人打过他?元庆的脑子一激灵,差点儿说出庄世强的名字来,慌忙摇头:“没人打他。”

  元庆不想说胡金挨打的事情,他知道,无论在看守所还是在监狱,只要沾上“点眼药”这码事儿,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

  周队嘱咐几句让元庆好好负责,一切依靠政府的话,起身走了。

  回到教室,元庆拿出老疤给他的烟,给大家发了一圈,把剩下的半盒丢给了老五。

  下午休息的时候,老五的一番话感动了元庆,老五那番话的大意是,他之所以成为庄世强的帮凶,是因为害怕挨打。

  这话让元庆琢磨了半天,最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做不出评价来,只有一声叹息,在这儿,什么样的人都能碰上。

  庄世强没到这个教室来,钱广睡觉前对元庆说:“老大在走廊上跟一个大个子聊了一晚上。”

  半夜,元庆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坐起来,听见有铁门打开的声音,好像有人被抬了出去。

  天亮时分,元庆听见钱广在跟一个人嘀咕:“藏老师自杀了……”张眼一看,藏文生的铺位空空荡荡。

  元庆的心里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有一声冷笑,这就是君子?逃避现实,小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