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四章 江湖义气

书名:纸项链本章字数:7876

  

  时间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想要忘记它几乎需要一生的时间。比如我第一次说要跟赵娜搞一搞江湖义气这事儿,它已经长在我的脑子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因为年深日久而暗淡,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我的眼前。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赵娜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有些激动,有些茫然,有些迫不及待,让我联想到第一次接触西门庆的潘姑娘。

  腊八一过,年关将近。

  我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爸爸经常陪她去医院,班都没法上了,回家后时常呆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叹气。

  元旦那天清晨,我在小黄楼的楼下见到了赵娜,她站在风里,表情异样地看着我。

  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因为在此之前我分析过好多次,她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属于我。

  我口气淡然地问:“你不去上学,站在这里等什么?”

  她的口气同样平静:“等你。”

  我笑了笑:“等我?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赵娜站着不动,依旧静静地看我:“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故意装糊涂:“我明白什么?”

  赵娜嫣然一笑:“我知道今天你们厂里放假,可是我也知道你肯定还会从这里走。”

  她可真是把我给研究透了,我已经养成了每天从这里走一趟的习惯,只要天上没下刀子我就会经过这里,潜意识里有每天都见到她一次的冲动。我笑道:“等我发财了,就不从这里走了。我要买一辆大摩托,从我家直接骑着去上班。”

  赵娜眼波闪动:“那我要想再见你,就得跑着见了。”

  她的表情和她的话都让我想入非非,我张张嘴没有说话,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

  “咱俩一起走走吧,”赵娜抬头看了看天,“你看,多么好的天气呀。”

  “那就走走……”我的嗓子眼又开始发痒。

  “西海边有很多海鸥,这样的天气里,那些海鸥都在礁石上站着,我喜欢看它们。”

  “那就去西海边。”我想要伸手拉赵娜的手,可是她躲开了,眯着眼睛看我。

  我耸耸肩膀,看着她,倒退着往通往西海边的路上走:“海边冷,早知道这样,我给你带一件衣服。”

  赵娜迎着我往前走:“不用。我不怕冷,我喜欢冷的感觉,冷让人清醒。”

  我正过身子,与赵娜并排着走:“你还有不清醒的时候?”

  赵娜不吭声,一脚一脚地踢路上的那些落叶,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没话找话:“你不怕被你爸爸发现咱俩又在一起了?”

  赵娜顿一下脚步,继续走:“我爸爸出差了,他忙起来的时候就顾不上我了。”

  我在心里笑,这姑娘被她爸爸吓糊涂了呢,他在出差,谈何顾上顾不上的?

  走到中化子弟中学门口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咱们经常一起跑步吗?”

  “是的,我经常不清醒……”赵娜答非所问,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比如,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装的到底是谁。”

  “肯定是我,”我坏笑着说,“你想啊,咱俩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你还在等我,这说明什么?”

  “也许是吧……”赵娜一怔,追上来捶了我的胸口一拳,“你坏!谁等你来着?是你等我的吧。”

  “我等你,你也等我……”我摸着麻酥酥的胸口,笑,“真的,我看得出来,你的心里装的绝对是我。”

  “我对袁真没有对你那样的感觉……我觉得他像哥哥,可是你……”

  “不要在我的跟前提什么袁真。”我的胸口蓦地一堵。

  “以后我要清醒起来……”赵娜瞥我一眼,踢踏着,继续走。

  袁真的影子晃过脑际,我的心情隐约有些不爽,快步走在前面,风吹起我敞开的上衣,猎猎作响。

  赵娜追上来,跑到我的前面,想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扎在我腰上的那根腰带,脸莫名地红了:“这根腰带你仔细看过吗?”

  这还用说?我回答:“看过,我仔细看过。”

  赵娜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忽闪,脸红得更厉害了:“看了以后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脸在发烫,估计也红得够呛:“很好,很好,太好了……”

  赵娜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忽然说:“你还能想起我来吗?”

  我怔了一下:“为什么这样说?”

  赵娜低下了头:“我经常想起夏天的时候咱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很拗,很固执,你总是让着我,后来咱们误会了……”

  她又想提那事儿……我摆摆手,绕过她,继续走自己的。

  赵娜在后面犹豫一下,站住了:“张石,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你要说实话。”

  我回了回头:“你又开始不清醒了……怎么会呢?你不是坏女人,你是好女孩。”

  赵娜愣怔片刻,扑哧笑了:“你说得真对!”

  一阵浓郁的海腥气扑面而来,大海就在眼前,一群一群的海鸟在海浪溅起来的碎雪上翻飞、飘摇。

  等赵娜跟上来,我指着那些海鸟说:“你不是说,这样的天气里,海鸟会站在礁石上吗?错了,它们在飞,停下来就冻死了。”

  赵娜看了看那些忽上忽下飘飞着的海鸟,浅浅地笑了一声:“海鸥不会冻死,它们的羽毛厚……”抬手一指西边的一块巨大的礁石,“你看,那边是不是站着很多海鸥?”我顺着赵娜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大片的海鸥站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上,海风吹过,零星有几只海鸥蹦跳着换地方,并不起飞。

  “咱们也过去站一会儿吧,”我说,“那些海鸥像和平鸽,咱们跟它们在一起,心情会很不错。”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娜向我伸出手,我刚要拉住,她突然把手缩了回去,脸跟着红了,“走吧,你先走,我跟着。”

  “当心脚下啊……”我边提醒她边跳上一块礁石,手脚并用地攀爬前面那块巨大的礁石。

  终于爬到那块礁石最上方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海鸥都不见了,头顶响起扑啦啦的翅膀拍打声。

  赵娜学我的样子,也在手脚并用地往我这边爬。我想下去拉她上来,估计她不会让我拉她的手,索性坐下,静静地瞅她。

  在一片海鸟的叫声中,赵娜终于上来了:“海鸥们都走了,咱们把它们吓着了。”

  我招手示意赵娜坐到我的身边,赵娜摇头:“太凉了……”张开双臂,大口地呼吸,“多美的天空啊,多美的海啊,那么多海鸥!”

  我突然想说“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不要往两边看”,怕赵娜误会,慌忙鼓起嘴巴,学赵娜的样子大口地呼气。

  赵娜挥舞双臂,貌似惊恐地驱赶那些在她头顶盘桓的海鸟,嘴里念念有词:“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我忽然就觉得她是那样的柔弱,心头一抽,跨过去,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赵娜侧过脸,定定地瞅了我一会儿,突然遭了开水烫似的甩开我的手,轻捂嘴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我不甘心,再来摸她的手,她把两只手别到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害怕她失足掉到海里,张开双臂,冲她点头:“回来,这样很危险。”

  赵娜突然转身,身子一晃,不见了。

  我大惊失色,跳到她刚才站着的地方,到处找寻——赵娜站在离我脚下三米远的地方,吃吃地冲我笑:“你下来,你下来,有本事你下来呀!”我放下心来,呼出一口气,目测一下赵娜离我的距离——太高了,我站的地方几乎可以算是个悬崖,悬崖下面的平台旁边就是汹涌的海浪。我没有胆量跳下去,我怕自己没等靠到赵娜的身边就被海浪吞没……

  “你下来,你下来!”赵娜似乎是在笑话我,一蹦一蹦地往上挥手,“你下来呀,下来我就让你拉我的手,还让你抱我,你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我这是咋了?难道我的胆量连一个女孩子都不如?

  迟疑着,我终于还是没敢往下跳,狼狈地退到我刚上来的那块礁石的夹缝旁,用屁股蹭着冰凉的礁石,一点一点挪了下去。

  他妈的,敢情人家赵娜的胆量比我大了不少呢……我想,如果她继续保持这样的胆量,她爸爸也不是那么可怕。

  躲在礁石下面的一个夹缝中,我偷眼打量赵娜,她可真漂亮啊,海风将她的衣服贴紧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让我心悸的曲线。

  几个月没见,她好像长大了许多,以前我可没发现这些优美的曲线……我咽了一口唾沫,一声“咕咚”吓了自己一跳。

  赵娜知道我已经“另辟蹊径”,可是她不知道我会在哪儿出现,转着脑袋来回看,海鸟的叫声包围着她。

  我突然从礁石缝中钻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我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抱着她,咕咚咕咚的心跳声撞击着我的耳膜。

  赵娜遭遇“突袭”,似乎是吓傻了,整个身体受惊的兔子一样在我的怀里颤栗。

  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了,有一缕贴在我的脸上,小蛇一样甩动,我又一次嗅到了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不想松开她,我想就这样抱着她,一辈子。

  “张石,你看……”赵娜的嗓子也在发颤,听上去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你看,那么多海鸥在看着咱们俩。”

  “让它们看……”我的双臂又用了一把力,“让它们羡慕……”一口空气咽下去,我感觉自己膨胀得要飞起来了。

  “你看,你看……”赵娜哆嗦一下,猛然把头转向了东边,“你看那是谁!”

  我下意识地松开赵娜,转头往东边看去——东边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浪砸向礁石,撞起的一片碎雪。

  赵娜已经跑开了,她站在西边的一块礁石后面,调皮地冲我眨眼:“你真粗野!你抱我,经过我的同意了没有?”

  她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

  我偏着脑袋摊手:“我抱你了吗?没有吧……你又不清醒了。”

  赵娜再次不见了,当她“咯咯”的笑声钻进我的耳膜时,我发现,她已经远离了礁石,站在海滩东边的海堤上,全身洒满阳光。

  我迎着她走过去,幸福的感觉一涌一涌地在我的心头翻卷。

  前边的小路上,有几个孩子在嬉闹,海鸟的叫声渐渐远去。

  侧目瞅瞅赵娜平静如昔的脸,我感觉刚刚发生的一幕突然就变得不现实起来,她刚才真的离我那么近过吗?

  走近老街的路口,我站住了:“赵娜,我觉得咱们还需要加深一下革命友谊。”

  赵娜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久,靠前一步,像是在喃喃:“我也是这么想的。夏天的时候,你说要请我吃饭,半年了你也没请我。”

  我捏了捏裤兜里的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尴尬地笑:“要不咱们就去宝宝餐厅吃油条?”

  赵娜绽开了笑脸:“好啊,我想去。”

  心一颤,手里捏着的一块钱被我猛地戳了一个洞。

  走在去宝宝餐厅的路上,我忽然就想起了芥菜头被家兴砍的那件事,问赵娜:“警察还去找过你吗?”

  赵娜幽幽地说:“找过,还是问那个叫芥菜头的都对我做过什么,我如实对他们说了。”

  我问:“那么他都对你做过什么?”

  赵娜说:“他摸我,开始的时候还老实,后来就摸我屁股……张石,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儿出现?你的心里没有我。”

  我的心忽然就堵得厉害,这叫什么话?我出现,你喜欢?你给过我机会没有?又在心里骂了芥菜头几遍,妈的,家兴应该砍死他!

  家兴砍人的当天就从派出所里出来了,直接去淑芬的理发店找到了我,没等开口,就被我劈头砸了一板凳。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喊冤,被王东用大头棉鞋踢得头破血流。我让他滚蛋,告诉他以后我的事情他少搀和。家兴摔门走了,一句话也没说,背影硬得像一杆枪。我感觉这小子开始记我的仇了,真想去找我哥摊牌,对他说,把家兴这个惹事的祖宗开除“老街籍”。

  过了几天,我在宝宝餐厅遇见了唐向东,他在跟我哥喝茶,两个人谈得眉飞色舞。

  我哥在讲一个笑话,说他们下乡的那个村有个女知青到奶牛场帮人挤牛奶,人家一挤就是一大桶,她忙活了半天,只挤出了一酒盅,最后明白了,原来她挤的是头公牛,挤的地方也不对。林宝宝撇着嘴巴插话说,那是假的,我没听说这事儿。我趁热闹加入了进去。闲聊了几句,唐向东说,王八家的那个孩子其实挺正义的,类似芥菜头这种人就应该教训教训他,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说着话,家兴来了,一进门就跟唐向东套近乎,一口一个大叔的递烟倒茶。

  我哥不动声色地瞄着家兴在一旁献殷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唐向东抽了一根烟,摸着家兴的脑袋说:“以后别那么冲动,发现坏人作恶,应该报告警察。”

  家兴说:“对,对,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点头哈腰地应承着,又喊大叔。

  唐向东皱紧了眉头:“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别这么叫。”

  家兴的一声“大哥”刚喊出口,就被我哥踹了一脚。

  家兴蹿到门口,回头嚷了一嗓子:“铁哥,你是我的亲大爷!”我想上去推他出去,他出溜一下钻出门去,门外响起一声狼嗥:“小的们,铁哥有令,挨家挨户推销糖炒栗子啦!”唐向东乜了我哥一眼:“原来这都是你的人啊。”我哥浅笑道:“他们没有职业,帮我卖栗子呢。”唐向东跟着笑了笑:“这叫雇工呢。你可得把握着点儿,雇工多了可不好,上面有政策……”我哥摇了摇手:“我这是给政府解决就业问题呢,不然这帮小子没有事情做,还不得飞到天上去?”唐向东笑道:“我不多说了,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就去找我,别像以前那么莽撞。”

  我哥好像不喜欢听他说这个,眉头一皱:“你还是那个脾气,在我的面前装首长呢。”

  唐向东张张嘴,摇着头苦笑道:“那我就不多说了。刚才我说,你跟宝宝这么多年了,孩子也回来了,抓紧时间结婚算了。”

  林宝宝抱着来顺从里屋出来,脸蛋红扑扑的:“向东你心事这些干什么,张铁自己有数。”

  我哥打个哈欠,用一根指头吱吱地搓桌面:“爱人啊我的爱人,我等你回来诉说情怀……”

  唐向东冲我一挤眼:“你看看,还说我装呢……哈,走啦,不多嘴啦。”

  唐向东一走,我哥猛地把脸拉长了:“操,说你装首长那是表扬你,你他娘的想跟我装爹呢。”

  林宝宝说:“你也别把人想歪了,德行。”

  我哥捏一把来顺的脸蛋,笑道:“这还不都是被四人帮给操练的?我要向四人帮讨回青春。”

  “张石,你怎么笑了,你在想什么呢?”赵娜拉我一下,伸手一指宝宝餐厅门口,“你哥站在那儿。”

  “我知道……”一抬头,我扑哧笑了,这哪里是我哥?分明是脱毛野鸡一般长相的兰爱国。

  “老二,真幸福啊你!”兰爱国冲我招手,脚下一滑,“呱唧”摔倒在雪地里。

  要了半斤油条几个馅饼,我招呼一身雪泥的兰爱国一起吃,兰爱国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嘟囔:“还吃呢,这一跤把去年吃的都跌出来了……”凑过来抓了几根油条,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戳,噎得直翻白眼。我问站在赵娜后面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哥哥:“宝宝和来顺呢?”

  我哥不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娜看。

  兰爱国好歹把塞住喉咙的油条咽下去,捧起饭碗猛灌了几口豆汁,摩挲着脖子笑:“老二有本事哎……”

  赵娜歪着头,看看我哥再看看兰爱国,脸一下子红了:“到底哪个是大哥呀?”

  “都是都是。”兰爱国又来抓油条,被我哥一巴掌扇到了一边,兰爱国嘿嘿地笑。

  我哥走到门口,回头说:“来顺生病了,宝宝带着他去了医院。”

  我问:“来顺没什么大事儿吧?”

  我哥说:“感冒了,发烧……没事儿,我这就去看看。”

  我说,你去吧,我帮你看着店,反正又没什么生意。

  兰爱国神情诡秘地冲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快吃,吃完了我跟你说点事儿。”

  我哥回手抓过兰爱国,夹着他的脑袋关上了门。

  “你哥哥给人的感觉真可怕,”赵娜吐了一下舌头,“刚才我好紧张呢……”

  “紧张什么,”我笑道,“我们老张家的兄弟都是好青年。”

  赵娜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好得不得了。”

  我说:“你真的吃过了?”

  赵娜点了点头:“吃过了。你别误会,我就是想找机会跟你说会儿话。”

  “明白了,”我学兰爱国的样子,用两根指头使劲地往嘴巴里塞油条,“你不吃我吃,你们家的饭好,你不喜欢吃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这样的饭……”咽下油条又来抓馅饼,“斜眼儿大哥说得对,我们都是苦孩子出身。”“别这样说,”赵娜伸出手来捂我的嘴,眼睛里闪出一丝幽怨,“……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她的手触到了我的嘴唇,柔软,还带有一丝温热,像婴儿的嘴唇,有淡淡的清香浮在上面。

  我想张开嘴咬她的指头,一慌,有口水流了出来。

  我吐出馅饼,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抽得像是被一根线紧紧地勒着。

  赵娜想要抽回她的手,无奈我的手太有力了,她抽不回去,任由我攥着,忽闪着大眼睛看我。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流氓,她们觉得流氓很神秘……林宝宝半年前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感觉缠着我心脏的那根线陡然松开了。赵娜像一只等待安慰的小兔子,目光清澈地望着我,一动不动。我取一个放荡的姿势把她的手往旁边一撇,端起饭碗,作豪侠状一口干了豆汁,拧一把嘴唇笑道:“赵娜,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你想跟我交朋友是吧?我答应,交了!”

  赵娜揉着被我攥疼了的手,表情忽然变得茫然:“咱们不是朋友吗?你是不是也不清醒?你忘了……”

  我打断了她:“我很清醒。我是说,咱们这次一定要做一对好朋友,不一样的好朋友。”

  赵娜恍惚有些明白,做天真状,定定地看着我:“你想做我哪一种朋友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装糊涂:“很好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赴汤蹈火的朋友。”

  “像你们男人那样的朋友?”赵娜的眼神看不出明确的意思。

  “当然,”我“啪”地点了一根烟,悠然一晃,“先做那样的朋友,关系到了,做另外一种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另外一种朋友是哪一种?”赵娜的眼睛依旧清澈。

  “你知道的……”我受不了她的这种眼神,胡乱躲闪着,“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

  “我不知道,”赵娜一直在追着我的目光,“是不是搞江湖义气的那种朋友?”

  “对,要搞江湖义气。”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既然她喜欢流氓,不讲江湖义气的那叫什么流氓?

  我清清嗓子,侃侃而谈:“说到江湖义气,我是深有体会的,比如宋江……水浒这本书你看过吧?那里面的大哥宋江就是一个懂得江湖义气的人。朋友有困难了,他挺身而出,宁可豁出去不干县委书记……哦,那时候不叫县委书记,叫什么来着?县令?也不对,宋江好像不是当县令的,当押司,押司就是类似你爸爸那样的差使,但是他跟你爸爸不一样,他很在乎江湖义气……总之一句话,江湖义气的意思就是,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帮你。比如我被人欺负,或者被警察追捕……”猛地打住,眼前恍惚有警察追我的镜头一闪而过。

  “还有呢,为什么不说了?”赵娜依然在盯着我的眼睛,脸色平静。

  “没了,就这些。我上学少,道理明白,就是讲不透彻。”

  “你的意思就是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贯彻江湖义气精神,一帮到底?”赵娜收回目光,捂一下嘴,扑哧笑了。

  “别乱理解呀,”我的心在享受着温暖,“不光是你跟我讲江湖义气,我跟你也一样。”

  “那好,以后咱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应该……”

  “应该彻彻底底的把江湖义气搞好!”我高声叫道。

  “很对呀,”赵娜冲我暧昧地笑,“那咱们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

  “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

  门悄悄地打开了,兰爱国尖尖的脑袋伸了进来:“我说老二,你们吃饱了吧?”

  这家伙真扫兴,我不耐烦地反着手挥:“没呢没呢,你先在外面等着。”

  兰爱国抻长脖子瞅桌子:“还剩一个馅饼两根油条……啊哈,要是我,一口解决问题。”

  赵娜站起来给他让座:“大哥你要是有事儿就进来说,我们已经吃完了。”

  兰爱国说声“还是大妹子懂事儿”,老鼠似的钻进来,连油条加馅饼一遭戳进了嘴里。

  等他蛇吞鸡蛋般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我拉他进到厨房,小声问:“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儿?”

  兰爱国抓起一棵葱,往酱油瓶子里一戳:“没事儿,过来看弟弟怎么泡妞……”

  一口葱辣得他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堆白菜,连人带白菜滚了一厨房。

  我骂声“操”,丢下兰爱国,一步跨出了厨房。

  赵娜似乎还在回味我刚才说的那些关于江湖义气的话,手里搅着一缕头发在笑。

  我猛吸一口气,极力将呼吸喘匀和了,站在她的身边轻声说:“咱们走吧,这儿有人盯着。”

  赵娜轻轻抓住了我的手:“是不是阿姨病了,你要去医院看她?”

  是啊,我应该去看看我妈了……我没有说话,把她往怀里一带,精神蓦然恍惚,哦,她的头发可真香啊。

  “我要跟你一起去。”赵娜仰着脸看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把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不用了。一会儿我去你家楼下等你。”赵娜抽回手,幽幽地看着我:“我们放寒假了。我爸爸出差在外地,我不愿意呆在家里,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啊,那你以后就住到我们家!”这话冲口一出,我立马后悔,这也太性急了吧?我一时糊涂,不明白是她性急还是我性急……没等她开口,我慌忙掩饰,“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赵娜的脸上浮现出朦胧的笑意:“没误会。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经常跟你呆在一起。”

  多年以后,我问她,那天我说要让你住到我家,你对我是什么印象?她说,没什么印象,就是觉得你实在得好玩儿。

  把赵娜送出饭店,外面起风了,风带起阵阵砂雪,打在我的脸上就像有无数的小手在抽我嘴巴子,一扎一扎地疼。

  在海边,我抱紧赵娜,赵娜在我的怀里颤抖的镜头一遍一遍地走过我的脑海,我的腿软得直想跪下来。

  拐上去医院的那条马路,天忽然阴了下来,零星的雪花飘飘摇摇地在我的眼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