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梦魇:四

书名:油画本章字数:4487

  

  我正在民航售票处购买去京城的飞机票的时候,接到了车夫的电话,他说他到东州了,要见我,我只好退掉机票,请他到家中做客。在京城,车夫是一位颇有分量的画商,他的画廊捧红了许多画家,我的画大多是经他的手售出的。按理说,车夫也是搞油画的,却是一个不高明的画家,不过他对艺术却有敏锐的鉴赏力,又极具经营头脑,似乎天生就是个做画商的料。他特别善于发掘有才能的新人,因此生意一直做得有声有色。车夫的年龄和文白差不多,丧妻,有一个儿子,为了追求我一直未婚。第一次他向我表白爱意是在他位于北京郊外的别墅,我去那里做客,当时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小丹,你看我这栋别墅周围的环境不亚于曼德·霍贝玛笔下的风景画吧,可惜就缺一位女主人了。”我也开玩笑地回敬他:“你看我像一只金丝雀吗?”他听后尴尬地笑了。还有一次我在他的画廊办画展,他把我领到一面镜子前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动情地说:“小丹,你看我们是不是天生的一对,如果你肯嫁给我,我的事业一定会如虎添翼。”我莞尔一笑,幽默地说:“可惜我不想做别人的翅膀!”他不死心地说:“那就让我做你的翅膀,好不好?”我只好坦诚地说:“车夫,谢谢你,被爱的感觉的确很好,但是我更喜欢爱的感觉。”他听了我的话虽然有些伤心,但还是充满希望地说:“小丹,我一定会努力让你爱上我的!”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仅仅是朋友而已。因为我一直向往的爱情是爱与被爱的完美融合。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在车夫身上我一点也找不到,但在顾文白身上似乎有了一些感觉,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他的失踪如此上心。车夫一进我家就看出我有心事,便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小丹,我觉得你不太对劲儿,是不是想我了?”这段时间我内心确实很郁闷,车夫是个乐天派,又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所以他的到来真的让我很开心,便喜滋滋地回答道:“你永远都是个梦想家。”他笑眯眯地摇晃着大脑袋,眨着极具穿透力的小眼睛,仿佛他的头脑比天空还要辽阔似的,右手伸出食指,一边点着一边眉舒目展地说:“你真是一个相信爱情的怀疑主义者。”我似乎被他说到了痛处,便顾影自怜地说:“三毛有几句诗,我很喜欢,她说,爱情的滋味复杂,绝对值得一试二尝三醉,三次以后,就不大会再有人勇于痛饮了。”车夫不依不饶地说:“可是小丹,你才试了一次,便没有勇气痛饮了!我觉得你什么都可以拒绝,就是不能拒绝阳光,为了你,我愿在漫无尽头的黑夜中永远等你。”我看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一边捂着嘴一边说:“车夫,几天不见,你什么时候变成诗人了?”他用大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袋,也嘿嘿地笑着说:“我这个人身上铜臭味太浓,永远都成不了诗人,但有一套在梦态时使用的语言。”我逗趣地问:“那么你现在是梦态还是醒态?”他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双眸闪耀着诡谲的欢欣说:“小丹,我只有见到你时才会情不自禁地使用梦态语言,我甚至怀疑你的灵魂中孕育着我的灵魂,在你没把我的灵魂生出来之前,我俩的灵魂必须在一起。”我又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责他油嘴滑舌。他竟一脸庄重地靠近我,庄重得让人有些感动,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说:“小丹,正因为我对你的爱深沉,所以每次见到你便情不自禁地进入梦态,你知道这梦态给我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吗?”我装作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他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你让我产生了一个伟大的想法。你知道有信仰的民族都是善于做梦的民族,这恰恰是中华民族当下所缺失的。我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写一部和《圣经》相媲美的《梦经》,汇集天下人做的美梦,创立梦教,以《梦经》为图腾,号召所有中国人不再信仰权力、崇拜权力,而是信仰美梦,崇拜美梦,你觉得我这个想法伟大不伟大?”说完他虔诚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他的教主似的。尽管车夫的话几近梦吃,却让我深受启发,我和他认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来自头脑和心灵的话语,便用赞赏的口吻说:“行啊,车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他听了美滋滋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灼灼的小眼睛闪烁着奇妙的光,得寸进尺地说:“小丹,你觉得《梦经》有没有可能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呢?”我莞尔一笑,宛如在和谐的旋律中加了一个重音,用将军的口气问:“那么请问,衡量伟大作品的标准是什么?”他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机,故而釆取了迂回策略,避重就轻地说:“托尔斯泰在他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讲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套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低劣的作品都是相似的,优秀的作品各有各的不同。对了小丹,有一个人的作品让我刮目相看。”我好奇地问:“谁?”他不假思索地说:“顾文白。”我惊愕地问:“为什么?”他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口吻说:“顾文白的每一部小说都会给我带来新的激动,就仿佛在迷宫中迷失了很久,突然找到了出口似的。小丹,不知道你注没注意到,顾文白的文字和你的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就仿佛他窃取了你的想象力似的,我敢断言,你们俩是天生的知音,对了小丹,我这次到东州很想见见顾文白,也不知道你俩认识不认识?”车夫这番话说得我心里五味杂陈的,自从得知文白和张欣出事以后,噩梦就成了我的迷宫,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逃出这迷宫,可是我似乎才刚刚被抛入梦中。我知道车夫做事功利心很强,他绝不会仅仅为了喜欢一个作家的作品而专程拜访的,他想见顾文白一定有他的打算,便用试探的口吻问:“你一定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说,见顾文白想干什么?”车夫听了我的话好像悟出了什么,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说:“小丹,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和顾文白很熟嘛!莫非你们俩真成了知音?”车夫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很善于洞察别人的心思,此时此刻,我感觉他体内正缱绻着一个窃笑的小魔头,不知是让他说中了心事,还是油然而生对顾文白的牵挂之情,我竟情不自禁地抹起了眼泪,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紧肥硕的下巴,谨慎而机敏地问:“小丹,实话告诉我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一股脑地将文白和张欣两口子的遭遇向他和盘托出,也许是太久没有找人倾诉了,也许是文白两口子的事太沉重了,向车夫和盘托出后,我竟然觉得自己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给推开了似的,轻松了许多。车夫听罢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小丹,顾文白的遭遇让我想起了托马斯・曼在《魔山》里的人物纳夫塔的一句话:我们时代的神秘性和准则,不是自我的解放和发展,我们时代所需要的,它所要求的,它将为自己创造的,是——恐怖。其实这是顾文白全部作品所要揭示的主题。可惜,本来我想……”“你想什么?”我就知道车夫想见顾文白一定有目的,便警觉地问。车夫像是被人突然在头顶上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沮丧地说:“本来我想聘请顾文白为我的画展当顾问呢,可是……”“画展?什么画展?”我丈二和尚地问,“顾文白是作家,如何为你的画展当顾问?”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像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角色的演员,用遗憾的口吻说:“自从顾文白开唯心现实主义之先河后,尽管引起了文学圈子里很多人的嘲笑和攻击,但在艺术界却掀起了一股崭新的思潮,特别是在绘画界诞生了一大批唯心现实主义的追随者,他们的画作主题非常特别,基本上是前无古人的,艺术手法也颇具创造性,追求一种离奇的效果,他们善于通过直觉抓住易逝的幻觉,再通过理性表达出来。仿佛幻觉已经成为他们自我的一部分,那种割破现实的自我伤害给人心灵的震撼,即使用我独创的梦态语言也无法描述,顾文白在他的长篇小说《历史》中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真实需要创造。我觉得唯心现实主义者的根本目的就是想创造一个真实的自我。当前这种思潮暗潮涌动,特别需要一个好的平台来展示自己,我认为一旦将唯心现实主义画作集中展示,一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顾文白是唯心现实主义的首创者,你想一想我的画展要想成功,怎么可能离开他的智慧,我这次到东州就是专程为他来的,可是……唉!”他这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就仿佛一个令人着迷的梦想像气球一样破灭了似的,我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便劝慰道:“干吗这么悲观,就好像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顾文白了似的,我坚信文白和张欣一定能闯过这一劫的!不瞒你说,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买去北京的飞机票呢。”“你要去北京?”车夫换了一副喜忧参半的神情,用意想不到的语气问。我既忧郁又语气坚定地说:“对,我准备去北京寻找顾文白,你愿意帮我吗?”车夫没有马上回答,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空灰白的金色云层,良久才所答非所问地说:“小丹,你一定读过他的《历史》,里面有一句很典型的唯心现实主义箴言:我们认为思想存在于头脑中,这是唯物主义者的错觉,其实我们连同头脑一起都存在于思想之中,因为思想是宇宙,是天空。郁达夫有一句送给每一个中国人的话,他说,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我觉得你和文白都属于值得拥护、爱戴、崇仰的人,我这个凡夫俗子有什么理由不帮你呢?”我万万没有想到车夫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他着实感动了我,我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胖乎乎的男人,我甚至产生了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冲动,但我还是理智地抑制住了自己,因为我太了解车夫了,他做事做人永远像做生意那样,要讲投入产出的,这也是我无法接受他的爱的根本原因。我知道他答应帮我一定有条件,所以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并未露声色。果然,他突然转过身,眨着诡谲的小眼睛,心机深沉地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说完,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犹如丝绸般油滑。我用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幅肖像画,脸上挂着揶揄的微笑说:“只要不让我嫁给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苦笑着摇摇头,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仿佛舌根突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了酸水似的,扯了扯嘴角说:“我听说顾文白做人非常低调,从不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请他出山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小丹,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帮你找到顾文白后,你帮我说服他做‘唯心现实主义画展’的总策划,怎么样?”我还以为车夫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呢,想不到这么容易,便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要是文白在的话,他和车夫一定能谈得来,因为车夫对艺术的鉴赏力一定会令他刮目相看的。我向车夫简单介绍了文白的性格,车夫听了大有相识恨晚之感,我又向他介绍了顾文白的新作——篇小说《神话》,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我为《神话》配的插图,当我把插图交给他后,他看得如醉如痴,一边看一边惊叹道:“小丹,这些插图如果画成油画,每一幅都可称得上是唯心现实主义的精品,可以说每一幅都是你的心灵图景啊,你务必答应我,把这些插图画成油画,到时候参加我主办的唯心现实主义画展,我敢保证,这些作品一定会引起画坛轰动的。”我得意地问:“你最喜欢哪一幅?”他仔细斟酌后说:“英冰澈在魔窟坐牢这幅画很震撼,灵风助英桃落大战花魔这幅画得摄人魂魄,总而言之,每一张都充满着艺术的张力,太难得了,我都喜欢。”得到他如此高的评价,我心里美滋滋的,但想起文白的遭遇,心情一下子又忧郁起来,应该说这些画是我献给文白的《高山流水》,可是我不知道时才能向他展示我的心灵图景,这可真应了蓝姬那句歌词:“皆因萧墙暗天起,愁煞断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