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11

书名:出租之城本章字数:2907

  唐爱国神情怏然,没兴致打趣我,只一个劲喝闷酒。我对他说:“你吃菜吧,别光吃酒。”我的家乡话喝酒就是吃酒,碰巧的是,他的家乡也是这样说话的。其实《水浒传》里也是这样说的。我们在一起喝酒,后来就一直说吃酒,吃酒这样的用词很亲切。只是,此刻他仍然不说话,我只好沉默着陪他吃酒。这样沉闷地吃酒,没多久,我们俩都有些吃醉了。

  他叹气说:“又得换工作了,真他娘的烦人。”

  换工作?这么严重?我找不着合适的话安慰他,只好说:“爱国啊,你这么厉害能干。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呢。”

  他愁烦地盯着我,将一杯酒一干而尽,说:“叶蝉,你为什么来深圳?”

  “为什么来深圳?”他问得好突然,可是这样的话也唤起了我的兴趣。是的,我为什么来深圳呢?这个问题好像从来没有去细想过,我说:“没为什么。想来,就来了。”这样的回答,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他了?显然他是不满意的。不过,短短的时间,我能说得清楚我为什么要来深圳吗?

  他像是非要拉开架势,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他喝着酒,说:“不行。你一定要说——今天我们从头说起。”

  “想在这里坐到打烊啊?”

  “坐到天亮都没关系。”

  我泄气地说:“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好没出息。知道我为什么来深圳吗?”他又将杯子倒满酒,睁着红红的眼睛问我。

  “为什么?”我想让气氛轻松些,就逗趣说,“不是在家乡杀了人,放了火吧?成了人人追捕的逃犯,像倒霉的梁山好汉一样,就不得不来此地了。”

  他果然吃惊地说:“操,你说什么?”

  “说着玩的嘛。哈哈,一开玩笑你就认真了?才吃了一点白酒啊……还是先说一说你为什么要来深圳?”

  他突然腼腆起来,脸也涨得通红,端的酒杯也停在半空中。“娘的,有些话说不出口。”

  “哎。你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我连忙恭维他,“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快说快说。”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他轻轻抿了口酒,犹豫着推辞。

  “很多人跑到深圳来,原因都差不多:有的因为失恋,有的因为跟单位领导不合,有的因为天生不安分……你是哪一种?”

  “可能是……因为不安分?”

  “不安分?”

  “是不安分。”

  “哦……”

  他抬头将一杯湘泉喝下去。“哦个屁,你就会说一个哦字。”

  我吃吃笑起来说:“你这人好粗鲁。要是生在兵荒马乱年代,估计就是个陈胜、吴广。要不,就是李自成之流。”

  “我?不可能。”他摇头说。

  “肯定可能——不是不可能,是太可能了。你们湖南自古就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你这人要是生在古代,不当土匪就没有出路。生在现在,是很遗憾的事,你现在就没有办法去当土匪。哈,向往做土匪,肯定就是你的心结。”

  “鬼话。你诋毁我。”他脸红红的。

  “你这个人,哪里值得我诋毁?”

  “好歹毒。”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他娘的,

  几句话你就诋毁我。”

  我坏坏地笑着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深圳?我来深圳是因为我有梦想,明白什么叫做有梦想吗?准确地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梦想?你梦想个屁。哼,我又不是女孩,你就想借着这些好听的词汇,去欺骗女孩?谁有理想?这个时代还有理想吗?别吹嘘了,所谓的理想,早已经死了。”

  “死了?”我吃了一惊。

  “现在,所谓理想,不过只是芸芸众生的理想罢了,我们谁不是以大家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他闷闷不乐地说。

  “啊,大家的理想?”这种说法,真没听过呢,好

  新鲜。

  “大家都想赚钱,我们也就想赚钱。大家想要房子,车子,我们也就想要房子,车子。这不是将大众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吗?操。一群愚蠢的人,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说的倒是蛮有道理啊。

  “芸芸众生的理想,未必不是理想啊。”我嘀咕着说。“芸芸众生?他们有理想吗?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也许赚钱就是他们的理想。”

  “你不想赚钱?”我问他。

  “我?我当然想赚。可是也不是赚钱才吸引我来深圳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来深圳的?”现在,他终于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哼,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全国也没得几个了。”他鄙夷地说,“全国全省各地,人人都奔这里来,你想人人都为做梦来?嘿嘿,还梦想?呸,他们有什么梦?他们的梦,说穿了,也就只是两个字,赚钱。知道么?梦和梦想、和理想,是不一样的。不要嘴巴里尽拣好听的说来。”

  我说:“别人为何而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为了梦想而来。”

  奶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我还是个蛮固执的人哩。

  “我才不是为了梦想——我为了逃避。”他醉醺醺的,依然怪怪地瞅着我。

  “为了逃避?”我很意外。

  酒精让他变得直率:“说白了,我要逃避我的后妈。”

  “后妈?”我吃惊不小。

  “实话告诉你……年轻时,我、我暗恋我的后妈。”

  天啊,他醉了吧?他肯定是醉了。这样的话,怎能说出来?

  “什么年轻时候?你现在多大了?”我说。

  “你他娘的真讨厌,你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吗?”

  “没听人这样说过的,”我嘟哝了一句说,“你现在也不老吧。”

  “我现在是不老。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你还会去做中学生才做的幼稚事情吗?”

  我想劝他别吃酒了,也许是酒的原因让他胡说八道。多少人喝多了酒,就信口开河。

  他不理睬我,继续说:“来深圳还不算是逃避——比来深圳更早——我高中毕业考外地大学,就是为了逃避。大学毕业了也不回家——都是为了逃避。”

  他几乎有些口齿不清了,但是我已经听清楚,他来深圳是为了逃避后妈。

  “我不停地在逃避,不停地逃避。”他吃了一口红烧肉,满嘴油鼓鼓的,放下筷子说。

  他的话让我暗暗震惊,看着他痛苦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我情不自禁也被感染。

  “忘掉它吧。”我轻轻说。

  “忘掉谁?”他没听懂似的。

  “它。——忘掉这件事情。”

  “人是活的,怎么可能忘掉呢。你懂不懂?”他艰难地说。

  我想了想,说:“也许,你该去找个女孩恋爱?”

  “找谁?”他茫然地说。

  “谁都可以。是个女的就行。”

  “女的就行?”

  “当然了,也许得你喜欢才行。”我小心地说,免得他又骂我。

  “这、这才像人话。”

  现在,不要说梦想了,也不要说理想了。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我们都很可怜地活着。我为什么来深圳?我没有告诉唐爱国我来深圳的真实原因。事实上,我是因为我在北京的女友黛黛不幸溺水死亡,我才下决心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深圳的。忘记是谁说的,要想改变一个恋人对你的影响,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足够的时间忘记他(她)。这很残酷。扪心自问,我能够忘记黛黛吗?正如唐爱国不能忘记他的后妈一样,我当然无法忘记黛黛曾经的存在,虽然她已不在人世。

  我与陈旎的关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说起来,这样的爱情有些悲伤和残缺。可是那时的我,特别需要感情的慰藉。与唐爱国惺惺相惜,是渴望友情的温暖。可是爱情呢?爱情在哪里呢?我们的人生,在某个阶段,是不是特别需要爱情的滋润?在人的某一个特定的生命阶段,是不是需要新鲜的养料填充生命的空间?这样才能保持生命的旺盛成长啊。

  应该说,就是在此时,我想起了陈旎。是的,不独唐爱国需要爱情,我也需要得很。在特定的时刻,在强烈的憧憬中,在情欲的驱动下,我毅然决定要去追求陈旎。这个念头一旦诞生,我这么个人好像随即也变得胆大起来。曾记否?陈旎给我留过她的电话号码呢。对了,打电话给她吧。既然她愿意将电话号码留给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找她?二话不说,我拿起手机便给她打电话。

  然而,令我沮丧的是,她的电话一直关机。第二天,我继续打。第三天,我还打。连续几天,她的电话都是关机。难道空姐真的一直待在飞机上?为什么她的电话总不开机?是她喜欢关机,还是丢失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