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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鱼龙混杂进山来 旺叔平静待宾客

书名:千家峒祭本章字数:10276

  天蒙蒙亮,从大风谤寨西往盘王庙的路上,急匆匆走着龙窖山瑶府师爷旺叔。旺叔五十多岁,精瘦中等个,黄色头巾罩着稀疏的头发,硕大的前额格外显目,像风雨打磨过的大石头闪闪发亮,双眼像两只又黑又深的水潭。

  明天,龙窖山就要举行还盘王愿节庆大典,让策划与司仪旺叔操尽了心。在元军南下,社会乱民四起的大势下,峒主和他都在思考,怎样抓住这个契机,激励瑶人在未来的风雨中,挺起脊梁,不忘先祖不忘根,热爱国家,保卫家园,励志图新。这个目的能顺利达到吗?

  每到庆典的日子,千家峒的瑶老们就会喋喋不休地讲给后人听,很久以前,先祖五彩斑斓龙犬盘瓠,在评皇的国家遭高皇侵犯时,勇敢地揭下皇榜,杀死高皇,拯救了国家。评皇兑现诺言,招盘瓠为驸马,受封苟王,获赐天下山场,任由刀耕火种为生。盘瓠和公主一起,克服千辛万苦,建设家园,生养了六男六女,一家和睦幸福。评皇召见,分赐儿女姓名爵位,传下十二姓瑶人。后来,瑶人历经天下无数天灾人祸,不知脱了多少层皮,死了多少人,打不散,死不绝,傲立于世,从容游走四方。

  东晋某天,千户破衣烂衫的瑶人拖儿带女,漂洋过海,疲惫不堪地来到了龙窖山,打算歇一夜再去流浪。是夜,明月如水。豺狼虎豹众多、毒虫妖瘴肆虐的龙窖山竟意外地风平浪静,百兽哑然,倒是喜鹊破天荒叫了一夜。酣睡了一觉的瑶人们早晨醒来,惊奇地讲述着昨晚做下的同一个梦:满天彤云里,一只锦毛龙犬从天庭降下,被一条小金龙迎住。二仙欢快地在龙窖山中飘来飘去。所到之处五谷丰登,灾难尽除,一派祥和。锦毛龙犬登天离去时,拜托小金龙说:“我把这些东奔西颠的后人托付于你,请关照啊!”小金龙大喜:“大仙放心吧,瑶人也是华夏后人。人本无贵贱,世间一场戏,唱什么角色全在自己。挺起了腰杆的人,才会活得高尚,让人敬重。这些历经无数劫难的瑶人定会珍惜生活,活得顶天立地的。”

  茫然中的瑶人们大惊之后又大喜,苟王神示了!千户瑶人在龙窖山住下了。后来,瑶人们用血汗和死人的代价,战胜了山中的妖魔鬼怪、瘴气和猛兽,又历经无数战争胁迫,与旱、涝、雹、地震、蝗灾、瘟疫和数不清的天灾人祸不断交手,改变了刀耕火种的传统习惯,整起了石田石地,养儿育女。发达了的瑶人住满了九洞,把龙窖山建成了瑶人的乐园。九百年过去了,莫瑶也被历朝官军围困了九百年。

  如今,围困龙窖山的官军撤走了,山门洞开,山外人蜂拥进山。有走亲访友的,有采购山货的,有挖药草的,有求医问诊的,有狩猎的……鱼龙混杂,也来了盗贼。山外一个掣一把八十斤重大刀的武师进了山,在花果源洞摆擂台,打倒了数个瑶人,趁酒兴奸污一瑶女后潜逃。被雷公崖关目婆养追上,锏刀相斗,直杀得天昏地暗。婆养受伤倒地,挥锏的力也没有了。他猛地拽出怀里的酒囊,咕嘟咕嘟一阵猛灌,将剩酒全倒在丈二长的头巾上,使出最后气力一蹦而起,“噗”地一泡酒水,喷出大团雾气,武师两眼迷糊。他乘机一头巾甩出,把武师的脖颈椎打折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山下,早就想插手管辖龙窖山的四周县衙,更是纷纷派出细作,不时潜入山中,刺探情报,挑拨是非,甚至收买内奸,策反瑶人。

  瑶人也有出山偷盗抢劫,坏了千家峒名声的,引来山下汉人不满。

  龙窖山传统的平静生活打乱了,瑶人炸开了锅,纷纷要求瑶府,派瑶兵关死山门。

  峒主和师爷与洞主及十二姓族长合议了老半天,最后,多数人觉得,这是山上与山下公开交流和互通有无的好机会,瑶人不能失去多年来,暗中支援山中的汉人兄弟。决定打开山门,外松内紧,瑶兵保持高度警惕,防范坏人阴谋得逞。同时规定,瑶人出山须寨主批准。

  旺叔来到盘王庙场上,各洞筹办庆典活动的瑶人们已陆续来到,按各自分工忙碌开了。

  龙窖山主峰高额头山和并排不远的迎雨峰是大风谤的靠背山。站在山顶,八百里龙窖山尽收眼底。古传,瑶人来到龙窖山的第一个春天,突然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向峒主建议,瑶府立在大风谤,尔后飘然不见了。

  大风谤是造物主在峰南苍翠的群山中,大气展出的一个雄伟壮阔的十里缓斜坡。这里的风很大很特别,日夜云翻雾滚,妖魔吼叫,鬼怪呜咽,不时有大风猛刮,飞沙走石,乌天黑地。瑶人来后,风云突变,该种稻时,风中有稻香,该种麦了,风中有麦味。山顶的风,可以把瑶府的牛角号令送到九洞的每个角落;四时的风,可以把九洞的讯息传到瑶府来。山上山下人都说,这里还有一股暗暗劲吹的风,专养瑶人,生出一种傲骨,挺起一身傲气,做出一些傲立于世的传奇事。

  瑶府方圆三里多的石头城堡上方,是宏伟壮观的盘王庙。庙前有个五十丈见方、青石块铺就的大场地。高墙内的石屋、干打垒屋和吊脚楼,一排排一层层,依坡就势,整整齐齐掩映在高大而遮天蔽日的板栗树丛中。平坦光洁的青石板路纵横交错。从寨西寒牛不出栏引来的溪水,在房前屋后的小石渠里静静流徜。

  太阳升起来了,瞪着一只血红的眼睛,望着龙窖山。

  “呱!”“呱!”“呱!”一群乌鸦在西山头上叫个不停。

  三天前,瑶兵统领盘勇,根据旺叔的安排,在龙窖山几个进山关隘,每个增派一百精干瑶兵,秘密潜伏在关隘附近丛林中,警戒山外县兵和强盗偷袭;安排五百瑶兵护洞护寨;又抽调了五百瑶兵,穿便服带短兵器,夹在人群中,暗暗护卫庆典。

  这时,山下两个壮实采药人背着篾篓,鼠眉贼眼来到盘王庙前场上,脸上露着惊异的神情,望着高大的盘王庙一阵指指点点,从背篓里拿出香火纸钱,登上庙前台阶,一看就是进庙给盘王敬香的。

  “庙里正在清扫整理,你们以后再来吧。”在庙门前搭着木架擦拭匾额的瑶人,见二人哪像采药人?就极力阻止说。

  香客稍事踌躇,满脸微笑对劝阻的瑶人说:“我们来一趟极不容易,心里早就想祭拜盘王,请大哥行个方便吧!”

  “对!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让他们去了个愿吧。”旺叔走上来,帮香客说话了。

  香客一进庙,不知从哪里窜出内冲寨瑶兵伍长樟树,来到旺叔前一阵耳语。

  旺叔嘱咐樟树说:“明天就是庆典,你要尽量忍耐,不要与他们公开交锋,又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樟树身高八尺,白净面皮,五官端正,目光炯炯,形象精痩。他从小跟父亲学打猎,家里供奉着张五郎牌位,一柄钢叉杀豹捕狼,威风显赫。这次,敦水坑关目神佑命令他,带领五十个瑶兵护卫大典。想起秋收时,县兵在东冲洞内冲寨屡屡作恶,怎能叫他不着急呢?

  听了旺叔“要忍耐”的嘱咐,樟树狡黠一笑,把跟踪两个采药人的任务交给了新任瑶兵副伍长冯禾仔。若是出了差错,看他怎样向信任他的旺叔交差,副伍长不就当到头了?

  禾仔眼望樟树的神情,领受了任务,悄悄跟上了采药客……

  不少瑶人提前来盘王庙看热闹了。中午,在醉仙酒楼上,内冲寨人鸦雀与几个年轻瑶仔,在窗前赌打石子,谁输了管午饭。三遍石子打过,偏偏是出主意的鸦雀输了。饭毕,身无分文的鸦雀装醉跌倒在楼板上,耍起瘟猪来,任凭别人怎样打骂,兀自呼噜打鼾。

  旁边桌上,一个云游道士从宽大道袍里掏出半两碎银,拦住众人说:“我化缘的银子还未用完,这酒饭我认了。”众人一哄散去。

  云游道士离开酒楼,鸦雀一挺身爬起跟上。二人聊到一起,越说越开心。分手时,鸦雀把自己的住址和名字告诉了道士。道士说:“我叫得海,跑四方的。”鸦雀听了愈发来了兴趣,立即要“得海哥”到家里做客。道士一番沉思后说:“老弟呀,我今晚还要帮人作法事。”说完,掏出二两银子递给“老弟”喝酒。鸦雀双手接过,眼睛笑成一条缝,目送得海走出老远,还在挥手高喊:“明天很热闹,你一定要来,我给你们带路,噢!”

  在山北的龙厥口关隘,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汉子,手持折扇来了,热情地和守隘瑶兵招呼过,就在关隘上欣赏起来。二人眼望河里壮观的大旋涡,摇头晃脑,吟诗咏赋,相互唱和,好不开心。尔后又在龙源洞游历了一番,“那个约好的瑶人蛤蟆怎么不露面呢?”二人无奈,只得经龙须港到药姑山寨吃了饭,在远近闻名的汉人老举人墓前祭拜后,沿原路下了山。龙源寨一个瑶兵扮成进山商人,一直远远跟着他们。

  时近傍晚,禾仔急匆匆来到樟树家,骗樟树的女友玫瑰说:“伍长要我邀你

  玫瑰近二十岁,身材修长,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是龙窖山有名的大美人。她眼望禾仔的朝天鼻眉一皱,阵阵恶心,怎么也不相信老公樟树要她去扮禾仔的堂客。但事关紧要,不能马虎,她还是按禾仔吩咐,舀了三大碗酒给他喝了,极不情愿地与这个名声很臭的无赖,一道往东冲洞口去了。

  禾仔酒气冲天,醉汉一样往河堤上一躺,玫瑰像堂客一样坐在一边侍候。禾仔想起樟树要看他的戏,就假戏真做。在外鬼混惯了的禾仔,借着酒性,口里尽说些调戏玫瑰的脏话臭话,还不时趁玫瑰双眼盯着大路看动静,伸手在她胸上腿上屁股上到处乱摸乱捏。玫瑰大怒,她哪里受过这般侮辱?但重任在身,又不能离开,只得不停地对禾仔又打又骂忍耐着。一会儿过去,玫瑰咬牙切齿对禾仔说:“你亲爷爷来了。”

  “婊子婆,快扶老公迎上去。”禾仔回骂。

  玫瑰扶起禾仔,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死死捏住,不让他乱动,沿着来路,踉踉跄跄往洞里走。禾仔一路乱骂玫瑰。玫瑰恶狠狠地报复着骂禾仔的祖宗十八代。

  迎面路上,禾仔跟踪了大半天的两个挖药客,背着装满药草的篾篓,快步走近了。玫瑰“酒鬼酒鬼”的臭骂声更大了。

  禾仔突然从玫瑰肩上脱出手,脚上几个趔趄立定,耷拉着眼皮,大鼻孔喷着粗气,右手捏着拳头,左手指着玫瑰,嘴角酒涎流得老长,满口酒沫直喷,啰啰嗦嗦骂个不停:“你……你个偷汉子的贱……贱货,肚里肯定……装了野种,老子回家非把你打……打死不可。”

  “你个酒鬼满口胡言,老娘受够了你的气……”玫瑰怒眼圆瞪,张牙舞爪冲向禾仔,一场大架在即,刚好堵住了采药客的去路。

  两个采药客一心想早点离开瑶人的地盘,连忙分头上前,伸手劝架让路。

  “大……大哥,你……评评理。”歪歪倒倒的禾仔,一手没有抓着采药客的肩膀,却把他背上的药篓抓下来了。禾仔用力过猛,和药篓一齐摔到地上,药草摔出一地,露出几张纸来。

  采药客暗暗大骇,忙去收捡,哪知,早被禾仔不经意抓起那几张纸,在肮脏的嘴上擦个不停,擦了这面擦那面,双手几撕几扯,反手丢进了路下的河水里,倒头呼噜睡着了。玫瑰骂声更大,独自走了。

  两个采药客龇牙咧嘴,哪里敢发作,朝河水里望望,纸屑早被流水卷走了。二人悻悻地出了洞。

  当晚,樟树一回家,就被玫瑰痛骂了一顿:“老娘被那个无赖上上下下捏了个遍,身上到处青红紫绿。”樟树听了经过,气恨交加,但哑巴吃苦瓜,只得忍下气。当听到玫瑰嘟噜:“莫非秋菊是这样才喜欢这个无赖的?”樟树脸一拉,大声喝止了她。

  旺叔听樟树禀报,县兵所描的东冲洞、敦水坑关隘和瑶府的草图已经销毁了,心里一喜,记下了“冯禾仔”。

  也是这晚,在通城县城的悦来客栈里,得海鬼鬼祟祟关上房门,把上龙窖山瑶府和遇见鸦雀向主子马贤的说了。马贤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满脸喜色道:“瑶人也不是一块铁板,只要我们钻进去,到处都有缝隙。有钱可使鬼推磨。只要把瑶蛮紧紧攥到手里,怂恿他们打下通城县城,岂不易如反掌?到那时,你这个县兵都头就可以八面威风上任了。”得海连连称谢:“感谢知县老爷栽培。”“好啦好啦!你多想想我们明天该怎么做吧。”马贤嘱咐说。

  通城县衙里,知县昌吉听了两个进山县兵禀报,进攻龙窖山瑶府的路线图被一个醉汉毁了,勃然大怒,拍案大骂:“野蛮子太狡猾了!”转而又把两个县兵臭骂了一顿。联想起县兵进山两次露了马脚,昌吉又担心了,瑶蛮会怎样算计和报复他?通城怎样才能赶在龙窖山下四周县衙前头,尽快把瑶蛮纳入治下呢?

  这时,县兵都头进门禀报:“三副货担准备好了。”

  “明天,你亲自上山,这可是掌握瑶府情况的极好机会,不要再错过了,哼!”昌吉想了想又吩咐说:“你们只看不准动手,再不能露馅了。”

  这天,在峒主盘和家,女儿秋菊把父亲的峒主服和母亲的峒后服,认认真真洗了一遍,叠好,放在父母房里。

  晚上,樟树在盘算,明天的庆典估计有两万左右山中瑶人参加。山外,除瑶府邀请的山下十姓汉人族长,还有瑶人山下的汉人亲戚朋友,还会有一些生意人、货郎与艺人上山来。令人忧心的是,四周县衙和各色人等,也定会抓住时机进龙窖山,谁知道将会闹出些什么不测事来?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照到大风谤时,谤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儿女搀扶老人,瑶妇将娃仔用对称式刺绣织锦带背着,成双成对的瑶仔瑶女手牵手,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迟来的人们只得站到了附近山头上。吃了三天斋饭、沐浴后穿着盛装的瑶人们,一张张笑脸像鲜艳的紫薇花,盛开在盘王庙四周。

  庆典会场好不热闹,打糍粑、卖干果、切桃片、点豆花和卖各种山货的,簇拥着大堆人群;山外人摆的小吃摊,各种食物齐备,煎蒸炸煮飘香,被围得水泄不通;山下艺人们敲着竹板,吆着唱着,引起阵阵欢声;货郎在人群中叫卖,货担旁人挤人,背叠背……

  盘王庙是一座高大恢宏的石建筑,坐北朝南,供奉着瑶人们崇敬的盘王。庙的四周,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紫檀树。它是龙窖山历代峒主,带领十二姓族长每年春上栽下的。最大的一棵有数人合抱大,傲然耸立,虬枝苍劲,翠绿如盖,相传树龄九百年了。通过庙前青石场地,登上六级台阶,进到庙门,一块镶嵌着“盘王庙”三个纯银大字的紫檀匾额,高高地悬在庙门正上方。庙门两边,各有一个焚香烧纸的半人高石香炉。庙内有三重殿。

  一重殿是个可容百人的大厅。四壁墙下摆着八条长石凳,供进香人歇息,壁上挂满山下汉人赠送的各种赞美牌匾。两边各辟一个门进二重殿。殿里有个一丈六长、一丈宽的石天井。四面走廊宽阔。从敞开的北面上六级台阶,进到三重殿里,四尺高的盘王红铜坐像,安放在神坛正中。千年来,为龙窖山生存和发展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十位先祖,雕成菩萨摆在盘王坐像两边。盘王慈眉善目,满脸微笑,朝拜者从任何一个角度望去,都发现盘王慈祥的目光在看着你。坛前两尺来高的精制石香炉四角,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犬头,既庄重又灵动。

  盘王庙常年香火不断,烟雾缭绕。盘王节更是把祭祀活动推向了顶峰。焚香飘散着阵阵美妙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瑶老们曾说,这座盘王庙,曾先后被官军、强盗、外来人、天灾毁过,共翻新重建十多次,一次比一次恢宏壮观。

  整葺一新的盘王庙无尘无染。庙门前,翠绿的柏枝缠在用鲜竹扎成的巨大彩门上。大庙三重堂的四角,都挂上了用红丝绢扎成的彩花,正殿石屋顶上牵出四条红丝带,引向前堂四角。金阳下熠熠生辉。

  不少人异口同声地唱着《盘王大歌》:

  瑶人出自武昌府,

  满目青山四处游。

  龙窖山上耕种好,

  老少乐业世无忧

  千家峒里度春秋。

  庙前正北场上,搭着一个高台,台下东西两边,八面铜鼓、八面铜锣、八面大钹,在两面六尺直径的大鼓引领下,奏出欢快的庆典大曲。二十四个年轻的锣鼓手,绣有龙犬齿的花巾帕,缠在平头或尖发形头上,上穿绣花白秋装,下着蓝裤,脸上画着红、黄、白、蓝、绿五色吉祥彩绘条。他们甩开手脚,边敲锣鼓边舞,如龙腾,似虎跃,呼呼生风。系在器乐上的红丝带,上下翻滚,一片璀燦。

  鼓乐声敲得人们热血沸腾。峒主女儿秋菊却没有了去年的企盼,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彷徨和焦虑。按洞里传统规矩,男十八包头帕,女十六戴银冠,是年轻男女一生的大事。男子经过“上刀山”、“过火海”、“跳云台”等危险考验受戒后,就成为可谈婚论嫁的成年人了。女子到了这天,就要戴银冠、佩香包,戴了银冠一生富贵,佩了香包一生幸福,就可以与中意的、为她唱情歌的瑶仔赠方巾定终身了。

  场中地上,树着几面画着稀奇古怪神像圣像的大旗,两根丈八长的细圆木条上,绑着十一把银光闪闪大刀的刀梯摆在地上。旁边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土沟里,炭火燃起两尺多高的蓝焰,噼里啪啦烧得正欢。一群穿戴奇特的巫师挺着傩面,手持大把燃香走上场,嘴巴“嘟嘟嘟嘟”怪叫着,操动手中剑、铃、卦、角、笏、神杖等法具。他们有舞手撒脚跳的、有鬼哭狼嚎唱的、有四肢趴地顶礼膜拜的、有紧闭双目默念咒语的,打进杀出,法具玩得飞转,铃铛摇得乱响一在请神约鬼来助人们“上刀山下火海”。

  倏忽,一阵怪风刮起,烟雾升腾,一个巫师高声大喝:“来了来了!”随即恭拱双手道:“请四界神祗高坐显灵,请游魂野鬼到旗下助我等师公作法!”随后将法剑向几面大旗一指。寒森森冷飕飕,大旗看着看着,在团团黑烟里舒展开来,“西里哗啦”乱响。

  众人惊骇,背上冷水直泼,浑身爆出鸡皮疙瘩。也有人幸灾乐祸等待着,双眼圆睁,四下里捜寻个不停,过往,不是有外来客曾数次破了他们的法术么?

  为首巫师头一仰,口里陡地喷着五六尺高的蓝焰。他手持龙犬头神杖,独自登上场中,跪在地上,虔诚地请了一遍历代主师和众菩萨及四界神祗,念了疏文,烧了纸钱,奉上酒、茶、果蔬等供品,一蹦立起,大呼三声“疾!”将手中长剑奋力挥起,指东,东边云腾;指西,西边电闪,场上顿时风烟滚滚。巫师浑身抖个不停,嘴里“嘟嘟”着,一连翻起八个丈高的斤斗,脚一沾土,并起两指一伸,朝着刀梯一声大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一道金光“疾”地一闪,从团团烟雾中迅急穿过,抵达刀梯。

  场上众老少巫师骤然紧张起来,有暗暗发力助法的,有如临大敌四面警戒的,更有警防被人破法后,直接上场扶护刀梯的。

  观众人等煞时傻了眼,只见刀梯在弥漫缭绕的烟雾里,像藤蔓般慢慢扭动,一点点立起,无依无靠就笔直竖在场中了,梯上锋刃寒气四射,逼得人睁不开眼。

  众巫师脸上露出了笑容,观众吐了一口气。

  这时,又大步走上三个巫师,将长襟往腰绦上一扎,卷起裤管,赤脚来到刀梯下,向掌心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搓,一个接一个上刀梯了。他们默念隔山罩咒语,从刀梯正面上,反面下,猿猴般敏捷迅速,如履平地,一连登了三遍。

  一阵哄闹声响起,一大群度戒行成人礼的年轻瑶仔,从人群里闹嚷嚷涌出。他们高卷衣袖裤管,争先恐后扑向刀梯,脚踩寒光闪闪的刀刃,一个紧接一个往上爬。

  突然一声“哎哟!”刀梯上一股鲜血成线往下滴。

  惊悚的人们望见,负伤的瑶仔一巴掌打在失声的嘴上,换过一种姿势,又抬起了流血的脚,爬得更快了。瑶仔们谁会错过这个机会?爬过这座刀山,他们就有资格谈缘娶妻,成家立业了。否则,人老了也只能称“童子”。

  从刀梯上爬过的瑶仔,在场上跳起了捉龟舞。个个坦胸露背,亮着身上凸凹的肌肉,显摆着粗犷和强悍,企盼吸引住在附近不动声色地仔细观望、心中瑶女的目光。

  “走开,老子来了!”1声大喝如炸雷轰顶。

  众人一看,是东冲洞木养洞主的儿子、瑶兵豹仔。他怒目圆瞪,双手叉腰,立在人群后大叫。等待在刀梯边的瑶仔们极不情愿让了路。豹仔一蹦上了刀梯,哪知才爬了一半,不知怎么脚跺就见了红,鲜血大滴大滴掉落地上。他无事一般,飞快窜到梯顶,突然停住脚,伸开双手仰头大喊:“秋菊,我一定要娶你!”转而哈哈大笑。

  观望的人们顿时大惊,不少人嗤之以鼻: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还嫌盘家与李家的冤结得不深吗?何必还要火上浇油呢?

  龙窖山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年轻的木养与盘和都是龙窖山的头面人物,兄弟一般亲密。盘和选了峒主后,一心想坐上峒主宝座的木养与他貌合神离,阳奉阴违,二人渐行渐远了。

  盘和的儿子盘勇与木养的女儿、豹仔的姐姐春分青梅竹马,后来一同习武,曰久生情,相互仰慕,难解难分。春分长得一朵花样,十八岁那年,媒人将她和盘勇合了生辰八字,帮忙择了良辰吉日准备完婚,瑶人都说二人是天作地合。哪知,木养把女儿关在家里,怂恿李家族人出面刁难,说盘家的袓坟冲撞了李家袓坟的灵气,盘家不改葬两家就不能结亲。两姓袓坟的后人都有数百,互不相让,指责对方欺负人,一场大架打伤数人,差点出了人命。盘家族人嚷着,李家养的是七仙女也不要。盘勇不知从何处听说,李家暗暗给春分找了人家,就只身来到李家,硬要见数月未谋面的春分,被李家族人狠狠一顿乱棍。盘勇意外地没还手,运起气功鼓起劲,让李家人打得不愿打了。他夺过一条粗扁担,一折两截一丢,趾高气扬走了。被家里关了三个多月的春分,在屋里听见众人打骂盘勇,气得吃了毒药。

  这时,盘和赶来了,李家人手握器械,怒目相向,但不敢对峒主动手。盘和一脚踢破关押春分的房门。众人发现,春分早已奄奄一息了。旺叔赶来,把春分从死亡线上救活,狠狠教训了李姓人一顿,又放下狠话:“若是春分关在家里吃毒死了,瑶人准会把你们诉上石牌,将为首者沉潭顶命,帮凶削鼻子惩戒。”李家人吓退了。春分得到自由,又和盘勇走在了一起。

  盘和为了息事宁人,将儿子的婚事一搁几年。一到草木萌发的春日,李家就有人趁夜溜到盘家的袓坟上泼猪血,钉铁钉。盘和忍气吞声,默默洗去血迹,拔去铁钉。他生怕两大家族打群架,一来失他峒主的颜面,二来乱了人心。他一如既往对李家族人好。盘李两姓族长几次出面和事,两大家族好不了几天,又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怄上气,动辄众人出动,器械相向。

  再说盘和家的女儿秋菊,推荐冯禾仔当瑶兵,又当了副伍长,瑶人们都猜二人在谈缘,豹仔不是在故意挑起祸端吗?

  “不好,冤家来了。”不知谁怯怯地说了一声。众人一望大怔。

  刚好经过此处的禾仔走过来了。未待禾仔哼声,一个二十出头模样,八尺身躯,黝黑健壮,力大无穷的寨主,大吼一声站出来。杜鹃怂恿寨主追秋菊三年,两次约他与秋菊去对歌,可至今没有下落,人们背后都说秋菊看不上寨主。如今,不正是保护秋菊名声,感动秋菊的好机会吗?寨主怒目圆瞪,一步步走向豹仔。

  豹仔哪里是寨主的对手?他虽然心怯,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能轻易认输?仍挺起树桩般结实的中等身躯,硬着头皮,迎着高大的寨主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四目闪着凶光,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交手了。

  “住手!”突然一声大喝,东冲洞主木养大步插到二人间。他向寨主丢了个鄙夷的白眼,转身刻薄地数落起儿子来:“你个不明事理的东西,人家背后有一座山撑着,你有什么?你被打死了白死,不如一只蚂蚁。”转身又对寨主说:“你是寨主,本事大,抬手放过小民嘛。如果豹仔有你这本事,肯定会去巴结皇帝,到京城做驸马呢!”说完,又以不屑的眼光朝冯禾仔头一点,讥讽地问:“你说是吗?”

  “洞主想得周到。不过……”禾仔冷冷一笑,反问:“你儿子作践峒主的女儿,让别人看笑话,是你指使的吧?”

  瑶人最忌犯上,“作践”和“指使”引得众人大怒,叫声喊声骂声响成一片。木养大骇,一耳光打在豹仔脸上,父子俩头一低走了。

  寨主气得双手还在发抖,眼望木养父子的背影,“呸”地吐了一泡口水,转身怒冲冲挤进了人群。

  场上恢复了平静,又闹起“过火海”来。三个巫师不慌不忙,来到火沟北端,口里默念了几句咒语,就大摇大摆地从燃着熊熊烈焰的炭火上,来来往往走了三遍,立在火沟南面。一个巫师俯身抓起沟里的红炭球,大把大把塞进嘴里,几嚼几嚼,吐出数尺高的蓝焰,红色粉末直洒。

  众人心惊肉跳,巫师摘下傩面,向度戒的瑶仔们招手高喊:“来呀!来呀!有种的快来过火海。”

  一群瑶仔盯着巫师的双脚看个不停。一个小瑶仔走上去,非要看个仔细。哪知,巫师一把拉住小瑶仔,转身就往火沟里拖,待小瑶仔回过神,吓得大叫时,双脚早站在炭火上了。小瑶仔惊惶一蹦,蹿出火沟,慌忙一看双脚,无烫无伤,无事一般。

  本来,巫师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早搬了一座雪山盖在火沟上。”但他哪里敢发飙?若是人群里有高手,定会破他的法,丢他的丑。

  正在跳捉龟舞的瑶仔一哄跑过来了,乱哄哄涌进了火坑,一阵乱踩乱跺,转眼,就把一条熊熊火沟踩得冷火熄烟了。

  巫师大笑着,用酒菜茶水犒赏了众鬼神,口念咒语,拱手相送鬼神归去。

  场上一只巨大油锅煮得正沸,几个巫师口念咒语,双手在油锅里捞起鲜红的螃蟹,吃个不停。锅边热气灼人,哪个敢伸手?另处,几个师公在兴奋地踩着烧得通红的铁犁头。这时,一阵铜锣响起,二十只穿着各色树叶服饰的猴子,在一片腾云驾雾里,随着一个巫婆登场玩闹起来。还有一些踩高跷的瑶仔,唱着跳着,翻起了高高的筋斗……

  在场上转了两圈的樟树,朝着正准备上马的旺叔跑上去,低语细声禀告:“场上货郎大都是山外来的,通城县兵的都头也来了。”

  瑶兵阿雨也来向旺叔禀报:“鸦雀陪着两个张扬的山外客,在场上四处转悠。”鸦雀时常溜到在山外偷盗抢劫,在汉人中影响极坏,是瑶兵暗暗跟踪管制的对象。

  其实,旺叔早就得场上瑶兵报,龙窖山下的临乡、崇阳、蒲圻都有县衙的人或县兵来了。他冷冷一笑,对樟树和阿雨道:“其他人任由往来,悄悄跟踪县兵,掌握主动权。”

  此时,鸦雀正陪着得海和他的主人马贤在乐悠悠地闲逛。

  中等痩个头的马贤脸带微笑,穿戴阔绰,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一大一小两只三角眼不时交替乱扯。马贤一忽儿吩咐佣人得海买这果品,一忽儿买那小吃。他拎着手指尝过,每样给鸦雀一份后,叫得海尽散给身边的老人和小孩。惹来一群孩子在身后跟随,格外逗人眼。

  “郎中,郎中呢?快来救救我的孩子啊!”不远处,突然一个瑶妇的声音,惊恐万分地高喊。

  马贤一怔,辨出喊声的位置,忙对得海和鸦雀说:“快带我去看看。”

  三人来到双泪直流的瑶妇身边,只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刚从石头上掉地,满脸青紫,气若游丝的三岁昏迷小男孩。周边人乱成一团,不知所措,在人群里大呼小叫唤郎中。

  得海一看小孩神色,忙向马贤递了个眼神。马贤不慌不忙地对瑶妇和众人说:“大家不要慌,我来救他,小事嘛。”又朝得海一指,说:“你抱上孩子。”

  得海一边接过小孩,一边安慰瑶妇说:“你不要急。我老爷一只眼看阴,一只眼看阳,指草为药,治这点小病是举手之劳。”

  马贤伸出三指,随意指着地上一棵草,口里咕嘟咕嘟念了几念,突然一转身,指着小孩一声大喊:“急急如律令,快回阳间来。”

  随着得海手一抖,怀里孩子“哇”地一声啼哭,脸面转成了红色。

  众人啧啧称奇。瑶妇一膝跪在马贤面前,头磕得地面咚咚作响,口里“活神仙活神仙”叫个不停。

  “小意思,不客气。”马贤拱过手,回了礼,在众人的赞扬声中,满不在乎离去了。

  此时,冯禾仔心里忐忑不安,由于秋菊极力推荐,旺叔在十多个预选瑶仔中,召见了禾仔,要他完成庆典上的一件重要任务。秋菊杏目圆瞪警告禾仔说:“万众瞩目,如果失了手,你能在山上待下去吗?”禾仔胸脯一拍:“一定做好!”但他能完成好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任务,又不给公主丢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