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怨

　　那晚上ꎬ这场教案初起时ꎬ刘老幺和几个船工ꎬ正在张家沱码头上那家小酒馆里喝酒赌拳ꎮ这天ꎬ是船行发当旬工钱的日子ꎮ张家沱码头的各家船行ꎬ以及大一点的脚夫行、商行、渔行ꎬ工钱都是日记旬结ꎮ也即每十天结算一次ꎬ发一次工钱ꎬ一个月结算三次ꎮ每到码头各家船行、商行、渔行等发工钱的日子ꎬ张家沱码头的各家酒馆、饭店ꎬ以及茶铺、烟馆、赌场等地方ꎬ当晚的生意就特别好ꎮ刘老幺那晚上和几个船工坐在那小酒馆里喝酒ꎮ因当天发了工钱ꎬ身上荷包是胀鼓鼓的ꎬ几个人喝酒赌拳的兴致就很高ꎮ一壶酒喝光了ꎬ又喊老板再拿一壶来ꎮ几个船工ꎬ也不知到底喝了几壶酒ꎬ还在直喊:“老板ꎬ再拿一壶酒来!”这时ꎬ就听见外面街上ꎬ有人在大声说话ꎬ有人在喊ꎮ并且ꎬ一些街巷上ꎬ远远近近ꎬ脚步声嘈杂凌乱ꎬ许多人边跑边喊ꎬ像是出了什么大事ꎮ另一张酒桌上有个酒客ꎬ出门去打探了一下ꎬ回来带点兴奋神色ꎬ朝另外的人大声武气地说:“不得了啊!豆芽湾那边ꎬ檀木林天主教堂出事了!”“洋教堂出了啥子事?”“说是洋人拐娃儿的事ꎬ很多人围起洋教堂讲理ꎮ码头里外ꎬ大家都在朝天主教堂那边跑ꎮ”刘老幺和几个喝酒赌拳的船工ꎬ一听就来了精神ꎮ几个人酒也不喝了ꎬ拳也不赌了ꎬ都说:“还喝啥子酒?走!大家到洋教堂去看洋人稀奇ꎬ看那些洋人的热闹!”几个人当即结了酒钱ꎬ出门朝河对岸自流井市街那边跑ꎮ刘老幺跑在最前头ꎮ过了釜溪河ꎬ几个人刚走到新街子街口ꎬ那个叫作三倒拐的地方ꎬ正好碰到一大群人ꎬ从十字口那边涌过来ꎮ这帮人气势汹汹ꎬ情绪激动ꎬ一路叫喊着ꎬ朝桐梓坳福音堂方向赶去ꎮ原本想去檀木林天主教堂的刘老幺等ꎬ就掉头转来ꎬ随这些人进了三倒拐巷子ꎮ他们成了桐梓坳福音堂门前ꎬ最早闹事的那批民众之一ꎮ本来那天ꎬ刘老幺和多数人一样ꎬ主要是去看热闹的ꎮ却没想在现场ꎬ一个很偶然因素ꎬ让他卷进了“闹事暴民”行列ꎬ而且在砸门、打人伤人闹事举动中ꎬ成了“带头大哥”ꎬ最终被官府定为“教案暴民”中的“首要分子”ꎮ前面提到过ꎬ刘老幺曾经与一个叫郑毛头的教民ꎬ有很深过节ꎮ上年夏天ꎬ有个下午ꎬ天热了码头上收工得早ꎮ刘老幺等几个船工脚夫ꎬ在张家沱码头一家小茶铺子里ꎬ喝茶纳凉吹河风ꎮ几个人闲来无聊ꎬ就围在一张茶桌上ꎬ用长牌“扯马股”ꎬ赌点小钱ꎮ他们这种赌法ꎬ不过一两文钱一局ꎬ赌资很小ꎬ亦非正规ꎬ坊间称作“娃儿赌”“当当场合”ꎮ开始也没郑毛头什么事ꎬ最先他连人都不在ꎮ偏偏那天下午ꎬ他来码头找朋友闲耍ꎬ朋友没在ꎬ正往回走ꎮ路过那家小茶铺门前ꎬ看几个人赌得热闹ꎬ就进去看看ꎮ在旁边看了一阵ꎬ他看得心痒ꎬ也就加入了赌局ꎮ几个船工脚夫ꎬ最先不让他参赌ꎬ怕他赌输了赖账不给ꎮ因为他们也听说ꎬ郑毛头平时有赖账的坏名声ꎮ几个船工就说:“我们都是现过现ꎬ不兴争账!”没想到郑毛头鼻子哼了一声ꎬ参赌态度坚决ꎬ说:“现过现就现过现ꎬ哪个龟儿子才争账!”又立马从自家荷包里ꎬ摸出十来文铜钱ꎬ“叭”一声摆在桌子上ꎬ带点不屑又带点炫耀ꎬ望众人说:“我郑大爷今日里ꎬ身上有的是钱!要喊亮ꎬ就先亮给你几个看看!”郑毛头这番模样ꎬ却把一边的刘老幺给惹毛了ꎮ他记起上次在新街子茶馆里面ꎬ两人偶然坐一桌喝茶时ꎬ正好有小贩进茶馆里面来ꎬ卖香酥酥的糖锅盔ꎮ刘老幺和同桌一茶客ꎬ各掏两文钱买了一个来吃ꎮ郑毛头在一边看人家吃ꎬ嘴巴里冒了不少酸口水出来ꎮ自己也想吃ꎬ身上摸了摸ꎬ却摸不出买锅盔那两文钱ꎮ实在忍不住ꎬ就厚起脸皮ꎬ向平时并无多少交道的刘老幺ꎬ要借两文钱ꎬ买一个糖锅盔吃ꎮ并再三声称ꎬ过两天发了工钱就还ꎮ刘老幺本来不想借ꎮ可转念一想ꎬ都是张家沱一个码头的熟人ꎬ犹豫了自流井保路风云一会儿ꎬ终于还是从身上摸出两文钱ꎬ借给郑毛头买糖锅盔ꎮ哪知ꎬ郑毛头把一个香喷喷的糖锅盔ꎬ吃得心满意足ꎬ对刘老幺当面也千恩万谢ꎮ过了身ꎬ却把借钱一事完全丢在脑后ꎮ以后几次在码头上碰见刘老幺ꎬ他既不还钱ꎬ也不出言语打招呼ꎬ仿佛根本就没借钱这事ꎮ刘老幺颇为不爽ꎬ在他这种实在本分人看来ꎬ两文钱虽说不算什么ꎬ却关系一个人的品性与为人ꎮ常言说的ꎬ有钱钱招呼ꎬ无钱话招呼ꎮ你郑毛头日子过了这些时候ꎬ连话招呼都不打一个ꎬ算啥子路数?有天两人在码头上碰见ꎬ刘老幺心里想不过ꎬ就当面问他:“郑毛头ꎬ那天在新街子茶馆里面ꎬ你借去买糖锅盔的两文钱ꎬ好久才还我?”郑毛头当时一愣ꎬ颇不痛快的样子ꎬ说:“老幺ꎬ实在对不起ꎬ眼下我身上的荷包也是空的ꎮ过几天再说吧ꎮ”以后ꎬ每次刘老幺问起ꎬ他都说是身上没钱ꎬ荷包是空的ꎮ多几次ꎬ刘老幺自己都问得不好意思了ꎬ只好不了了之ꎬ自认倒霉ꎮ这天一见郑毛头摸出钱来摆阔ꎬ还自称“我郑大爷身上有的是钱”ꎬ刘老幺立时心头火起ꎮ他从茶桌对坐站起身ꎬ绕到郑毛头身边ꎬ大声武气地朝他说:“郑毛头ꎬ今天正好ꎬ碰到你小子身上有钱ꎬ你借去买糖锅盔的两文钱ꎬ今日也该还我了ꎬ是不是?”刘老幺一边说ꎬ一边伸出手ꎬ从桌上十来文铜钱里面ꎬ抓起两文钱就走ꎮ郑毛头哪里肯依ꎬ也回身来夺ꎬ两人就在茶铺里ꎬ你争我夺地抓扯起来了ꎮ茶铺老板和众茶客ꎬ赶忙拉住两人ꎬ并把双方劝开ꎮ但刘老幺这时已经抓到手里的那两文铜钱ꎬ无论大家如何劝说ꎬ也不肯再还给郑毛头ꎮ他只咬定郑毛头当初在新街子茶馆里ꎬ借过他两文钱ꎬ当时拿去买糖锅盔吃了ꎬ后来一直没还ꎮ今日拿过的那两文ꎬ等于就是还他的ꎬ所以不能交还给郑毛头ꎮ郑毛头气得脸色发白ꎬ跳起脚大骂一阵ꎬ最后撂下一句狠话ꎬ个人气冲冲走了ꎮ郑毛头撂下的那句狠话是:“刘老幺ꎬ你跟老子搞醒豁点!三天之内ꎬ你龟孙子不把抢我的钱还转来ꎬ老子叫你蹲大狱去!你信不信?”刘老幺冷笑一声ꎬ又望着郑毛头的背影ꎬ狠狠吐了一口口水ꎮ众人都不肯相信ꎬ平时烟灰一样的郑毛头ꎬ能有什么本事ꎬ把刘老幺弄进大狱ꎮ茶铺老板依旧忙他的生意ꎬ茶客们依旧各自喝茶ꎬ摆闲龙门阵ꎮ刘老幺和几个船工ꎬ依旧围着茶桌子“扯马股”赌钱ꎮ刘老幺从郑毛头那里抓过来的两文铜钱ꎬ当天也一并输光了ꎮ接下来三天ꎬ刘老幺照常在船行上工ꎮ他以为郑毛头留下的那句狠话ꎬ如同釜溪河上吹来的河风ꎬ吹过了就吹过了ꎬ全没放在心上ꎮ却没料ꎬ第三天傍晚时分ꎬ下工吃过晚饭以后ꎬ刘老幺正寻思找个消闲去处ꎬ突然ꎬ一个相当要好的工友陈三ꎬ从码头那边神色匆匆跑过来ꎬ把他拉到一边ꎬ急声急气地说:“老幺ꎬ你还在这堂个儿优哉游哉?晓不晓得?你闯大祸了!还不赶快跑?分县衙门那帮捕快ꎬ半夜里就要来逮你!”“陈三ꎬ你说的啥子?分县衙门捕快半夜里要来逮我?”刘老幺吃了一惊ꎬ不知咋个回事ꎮ仔细看陈三ꎬ不像在开玩笑ꎮ“不逮你未必是逮我?”陈三急声急气地说ꎬ“衙门捕快半夜里来逮你ꎬ我表哥亲口对我说的ꎮ”陈三神色有些紧张ꎬ他告诉刘老幺说ꎬ他从他表哥那里得到的消息ꎬ今天下午ꎬ郑毛头找到分县衙门的一个捕快ꎬ两人私下商议好ꎬ到分县衙门报刘老幺的“抢案”ꎮ说是刘老幺那天在张家沱码头茶铺子里ꎬ当众抢了他的钱ꎮ当年衙门办案规则ꎬ凡在公开场合当众抢人ꎬ不管所抢夺到的钱财多少ꎬ哪怕只抢到区区一文钱ꎬ也可定为“抢案”ꎮ郑毛头还称事情发生在码头茶铺子里ꎬ可以找到茶铺老板ꎬ以及一些在场的茶客做证人ꎮ而刘老幺声称ꎬ郑毛头借了他两文钱ꎬ却是口说无凭ꎬ提不出一个证人ꎬ不能算数ꎮ更要命的是ꎬ郑毛头是教民ꎮ按当时官府衙门的潜规则ꎬ教民与当地普通民众起纠纷ꎬ有理无理都先占三分起手ꎮ若是打官司ꎬ教民往往一告就准ꎬ一般民众有冤也难诉ꎬ只能吃哑巴亏了事ꎮ陈三告诉刘老幺说ꎬ郑毛头与那捕快ꎬ两人已合计好了ꎬ待半夜子时一过ꎬ就到张家沱码头来捉人ꎮ陈三之所以能得到消息ꎬ是因为陈三的二表哥与那捕快是多年好友ꎮ这天下午ꎬ两人在灯杆坝牛肉馆喝酒ꎮ那捕快酒喝高兴了ꎬ难免话多ꎬ就把半夜要去张家沱码头来捉人的事ꎬ漏嘴给说出来了ꎮ二表哥也认得刘老幺ꎬ还知道他是表弟陈三的好友ꎬ听后很是于心不忍ꎮ分手后ꎬ二表哥转背就找到陈三ꎬ让他赶紧来张家沱码头ꎬ向刘老幺报信ꎬ让他赶快跑ꎮ刘老幺脸色吓得发白ꎬ一时不知所措ꎬ向陈三讨主意ꎬ问咋个办ꎮ陈三自流井保路风云说:“咋个办?只有跑ꎬ只有躲哇ꎬ一跑了之ꎬ先躲起来再说ꎮ”刘老幺连夜出逃ꎮ他也知晓外面江湖险恶ꎬ自家没那胆量“跑滩”ꎮ只躲在离朝天寺十来里地的乡下ꎬ一个远房亲戚农家茅草屋里避祸ꎮ后来ꎬ还是蔡三站出来ꎬ看在同是船行船工这情分上ꎬ以个人声望地位和人脉ꎬ找分县衙门那捕快人等ꎬ以及郑毛头本人“拿言语”ꎬ办交涉ꎮ再以码头袍哥堂子这层关系ꎬ在新街吊凰楼酒家请了一次客ꎬ把事情最终摆平ꎮ郑毛头由蔡三陪着ꎬ去分县衙门撤了案ꎬ刘老幺逃脱了一场牢狱之灾ꎮ但他付出的代价可谓惨重ꎮ为那两文钱ꎬ他最后赔了二十倍一共四十文钱ꎬ还由蔡三带着ꎬ去向郑毛头赔礼ꎬ下矮桩ꎮ加上请客送礼ꎬ活动各方的费用ꎬ刘老幺整整花了他两个月工钱ꎮ而且ꎬ从此郑毛头在他面前趾高气扬ꎬ摆起一副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样子ꎬ刘老幺看在眼里ꎬ恨在心里ꎬ可是他又无可奈何ꎮ鉴于洋教民ꎬ以及他等背后有洋人做后台ꎬ他心里再有恨ꎬ再有仇ꎬ也是敢怒不敢言ꎮ自流井发生教案那天晚上ꎬ原先还挤在人圈子比较靠外层的刘老幺ꎬ一眼望见ꎬ紧闭的大门前ꎬ郑毛头和几个本地教民ꎬ正在那里忙上忙下ꎬ招呼解释ꎬ仿佛他们已是福音堂主人似的ꎮ刘老幺一见郑毛头那副样子ꎬ立时身上气不打一处来ꎮ又联想到那次郑毛头借着洋教民身份ꎬ欺负他的那桩往事ꎬ刘老幺骤然火起ꎮ他一面排开众人ꎬ奋力往人圈子里层挤去ꎬ一面高声大喊:“二鬼子!假洋鬼子!喊出来拿话来说!”其他一些民众也随着叫喊:“二鬼子!假洋鬼子!”“喊二鬼子拿话来说!”刘老幺见有人附和助威ꎬ自己更来了劲ꎮ他一面大喊ꎬ更加费力地往前挤ꎬ好不容易分开身边那些人ꎬ终于挤到了人圈子的最里层ꎮ这时ꎬ他刚才喝下的那些酒ꎬ其酒劲也上来了ꎮ刘老幺冲上前去ꎬ拿手指着郑毛头脑袋ꎬ气汹汹地问他:“郑毛头ꎬ你个假洋鬼子!我问你ꎬ这福音堂里面ꎬ到底有没有洋人拐娃儿的事?”郑毛头认出了刘老幺ꎬ当然也知道他是来找事情闹的ꎬ他不免心里发虚ꎬ把话说得结结巴巴:“没ꎬ没有ꎬ没有的事ꎮ福ꎬ福音堂ꎬ福音堂里面ꎬ没ꎬ没有ꎬ没有拐过ꎬ没有拐过娃儿ꎮ”郑毛头这番回答ꎬ自然不能令那些人满意ꎮ围起的众人纷纷起哄ꎮ刘老幺当然更不会放过他ꎬ他再逼近一步ꎬ质问郑毛头:“二鬼子ꎬ你跟老子说清楚!洋人这福音堂ꎬ到底拐没拐过娃儿?”面对这种逼问ꎬ郑毛头更加慌张ꎬ更加把话说得结结巴巴:“没ꎬ没有ꎬ没有拐娃儿的事ꎮ”“没有拐娃儿的事?”刘老幺大声问道ꎬ“没有拐娃儿ꎬ洋人为啥子把大门关起?为啥子不敢把门打开ꎬ让大家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