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山欲衔半边日
消息传到龙霄府上的时候,离音终于沉不住气,当下也不管正在叽叽喳喳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的那些鹦鹉,摔了鸟食罐,一路小跑,直接闯进龙霄的书房。
永嘉公主闻讯派阿瑶来询问的时候,龙霄已经气急败坏地骑着一匹马,带着离音直闯罗邂的文山侯府。
罗邂在凤都的府邸是罗家旧宅,当年罗家出事后被抄没,如今早已经发还。罗家在羽林军中故旧众多,这府邸发回来不过两个月,已经由一众旧部操持打理得像模像样。门口赫然两排戟架,左右各有四个羽林军士兵执刀戍卫。远远看见龙霄的马飞驰过来,领头的羽林军早已经小跑迎了上去。龙霄一直总揽京城卫戍,羽林军、明光军的人都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上前牵住马缰正要搭话,龙霄却寒着脸将马鞭在半空中重重一抖,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沉声喝问:“罗邂在吗?”
那羽林军见他来势汹汹,只得赔笑:“在呢。侯爷稍候,属下这就让人进去通报。”
龙霄冷笑一声:“什么时候羽林军也成了他罗家的私兵了?你滚开,这里事毕再问你的罪。”他说完,一夹马腹,竟然骑着马蹿上文山侯府五级台阶,越过到人膝盖高的门槛,直接冲了进去。
罗邂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龙霄已经骑着马冲过仪门到了罗氏宗祠的门前。罗家一众大小仆佣想拦不敢拦,又不能放任他武都侯在文山侯府里撒野,只得紧随不舍跟在后面。只是人脚跑得没有马腿快,龙霄一马当先,后面稀稀拉拉跟了一长串的人,倒像是跟在他身后冲锋陷阵一般。
此时龙霄正在一群下人的团团包围中,坐在马上高喝:“罗邂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出来,别做缩头乌龟!”
罗邂也气得不轻,喝道:“龙霄,你发什么疯?”
龙霄见他出来,从马上跳下来,不等他开口,说了一句:“私下说。”
罗邂冷笑,正要拒绝,却见到马上还坐着离音,正面若寒霜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立即扑过来咬他一口似的。罗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事情不能公开,只好忍着气点了点头,当先带路,将龙霄和离音引入自己的书房,将周围佣人都打发走,这才关了门,不满地问:“你这又是闹哪出?”
他一边问,一边关好门回头,突然眼前一花,鞭子发出破空锋锐的声音,重重一下抽在他的脸上,登时留下一条火辣辣的鞭痕。
罗邂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倒退两步撞在门上,眼睛被鞭梢扫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急了眼,顺手抄起手边一只梅瓶扔过去,怒喝:“龙霄你别欺人太甚!”
话没说完,龙霄的鞭子已经戳到了眼前,他咬着牙冷笑:“这一鞭子是替永德打的,为什么打你自己心里明白!”
罗邂本要还击的手突然顿住,停在空中半晌,似乎被这句话打散了所有的底气,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离音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姓罗的,你少装傻。我们在说什么你不清楚?她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你还不放手。你到底对她有多深的仇恨,要做到这个地步?”她说完这句话已经泣不成声,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泪如雨下,“她都走了,改名换姓远避异国,甚至要嫁给一个庸常老吏托庇于人,就是这样你还不满意,你还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罗邂,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是人吗?”
离音说这话的时候,龙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邂,果不其然在他面上找不到任何惊诧的神色。他冷笑地点了点头:“看来真没冤枉你。”
罗邂听他这样说,竟然也不辩白,双手用力狠狠搓脸,半晌声音才从掌心中传出来:“她没事儿吧?”
这等于默认了。离音跳起来要去抓他的脸,被龙霄一把拦腰抱住。
离音使劲挣扎,两只脚被抱离地面,在空中乱踢。她尖声叫:“你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无耻的小人!”
罗邂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龙霄,目光中竟然有些微祈求的意味。龙霄心中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是冷若寒冰:“放心,死不了。”
罗邂竟然像是松了口气,长长叹了一声,如释重负一般点头:“那就好。”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发怔,百转千回的话到了唇边,半晌还是三个字:“那就好。”
离音恨声痛骂:“罗邂,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死了你不是更开心吗?装什么装?”
罗邂一言不发任她痛骂,奇怪的是连龙霄也不再出声,两个男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个骂人的女子身上,一时间谁都没有吭声。离音骂了一会儿,察觉出异样来,停下来左右看看。她不愿意跟罗邂说话,只盯着龙霄问:“你怎么不说话?”
龙霄目光在罗邂身上又扫了一圈,忽而笑了笑:“听听他说又何妨?”
罗邂讥讽地笑了笑:“终于肯听我说了?”
离音变色:“谁要听你说话……”话没说完,忽觉肩上一沉,龙霄一只手重重压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龙霄淡淡道:“罗邂,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罗邂反问:“你知不知道琅琊王派人去斩草除根?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们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
离音冷笑:“这么说还得谢你救了她一命?她后背那支箭是不是也得谢你?”
罗邂一呆,没想到这么快便被看破了心机。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闭眼想了片刻,问:“是她让你们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离音一噎:“罗邂,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倒想她对你纠缠不休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罗邂明白跟离音压根儿说不通,转向龙霄:“你真相信我如果要杀她,会用写着我名字的箭?”
龙霄早就心存疑惑,这几句你来我往,渐渐摸出了头绪来,有些恍然:“你是在向她传信息?”
罗邂低头苦笑,此举对他来说也绝非易事:“即使当初亲手葬她,也没有如今这般,就像是从心口挖出了血肉,从此再也不属于我自己。故国已邈,亲恩成仇,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必要留恋。没错,我就是要告诉她,既然走了,就往前走出一片生天,身后只有虎狼驱赶,这一次是我,她尚能全身而退,若换了别人就难说了。长江这边,想要她命的人多得是。”这番话他在心中藏了多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冷酷决绝的密令送往江北,他以为自己能铁了心、冷了血果决一回,能以残酷偿还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还是做不到。
罗邂骨子里天生的软弱,在面对质问的时候让他不能自控地要为自己辩白。他想让人知道,哪怕只是眼前这两个跟他反目成仇的人,他也想让他们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甘做恶人。
龙霄在这一静一默间已经看透了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不就是他一直最觉胆寒的那种人吗?口中时时刻刻仁义道德,每每剖白,都是顾全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将旁人伤入了骨髓,还是为别人着想,仿佛自己担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们这么说如此做,往往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辩白,此刻尚是不得已的自辩,若再过些时日,陷入不利局面的时候,就难免奔走呼号,恨不得六月飞雪,才能一洗身上不白之名一般。他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像是躲避什么恶心肮脏的东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离音冷笑道:“说得多了不得的样子。罗邂,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可曾说过一句话?”
龙霄转身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敞开门。初冬的天,一早上就彤云密布,风里带着湿潮的寒意,迎面扑过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罗邂,你这样就不怕伤她的心吗?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罗邂笑了:“她可是永德。她什么都明白。”
龙霄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点点头:“也对。”
离音过去拽龙霄的胳膊:“走吧,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霄郑重其事地向罗邂抱拳施礼,神情肃穆,带着敬佩的神情:“是我们错怪你了。”
从罗邂府里出来,公主府派来的车已经跟到,龙霄拉着离音上车。离音嗔怪地瞪着龙霄,咬着下唇一言不发。龙霄看着好笑,戳她的面颊:“干什么?不会把我也当仇人了吧?”离音哼一声躲开他的手指:“无耻!”
“喂,你是骂我还是骂他?”
“你要是跟他同流合污,这话就连你也一起骂了,怎么着?”
“你呀……”龙霄满怀烦乱见她这样反倒都沉了下去,耐着性子解释,“咱们以为他下的是杀手,可人家分明存着告诫之心,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说一句错怪也没有大错吧?何况,这人行事如此狠辣,却偏偏要急着剖白自己,他如今新贵上位炙手可热,你又拿他没办法,总不能到司州府门口击鼓鸣冤说他罗邂指使追杀永德吧?你要知道你家长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有人不惜跟北朝开战也要把她给弄死。”
离音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不住地重重呸了一声:“这事儿明明是他干的,那支箭明明就是他的人射的。不管他用什么借口,无耻小人就是无耻小人,他倒变成救命恩人了?凭什么……”她的话没说完,忽然龙霄倾身过来,握住她的肩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这一下出其不意,离音登时整个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两颊轰地烧了起来,脑中一片混沌,只觉那两片清凉柔软的唇贴在她的上面,牙齿轻轻咬着她下唇的内侧,小猫磨牙一样轻轻试探,微微用力,却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过了半晌,龙霄才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你知不知,每次看见你咬嘴唇,我就想替你来。你的嘴唇,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就像花瓣一样,又红又软,我一直在想味道一定……”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离音又惊又怒:“龙霄,你,你不要脸!”
龙霄脸上火辣辣地痛,却不以为意,伸手在她唇上轻抚:“生气了?真好!我就喜欢性子烈的女人。永德就太冷,不可爱,哪里像你,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够味儿!”
离音虽然见过永德与无数男人调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又羞又恼,却拿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愣了半天,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龙霄抚着脸笑道:“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想要的女人才能打我?她可从来都没能打到我。”
离音一愣,细想想果真如此,随即醒悟自己居然真的跟着他的话胡思乱想,越发气恼:“龙霄,你疯了!正经点行不行?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又不在身边,就算不吃不喝撒泼打滚,也帮不了她,是不是?”
“那你这样……”离音说着指了指龙霄的嘴唇,只觉难堪,说不下去。
龙霄饶有兴味,“哪样?”他一把握住离音的手,笑叹,“你呀,就是太沉不住气。我跟你说,以后你再这么暴躁,我就当是你勾引我,你越发脾气,我就越想要了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你无耻!”离音张口就骂,双手却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龙霄笑眯眯地张口含住她一根手指,用舌头绕着轻轻舔。离音哪里经过如此阵仗,吓得发不出声来,张着嘴怔怔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
“不是告诉你不要乱发脾气吗?”他一直握着离音的手,感受到她身体因为愤怒而起的剧烈颤抖,好整以暇地掌控着她的动作。他时常好奇,永德那样一个冷静睿智的人,怎么会调教出离音这样性烈如火的侍女来?时间长了渐渐发现,离音的脾气都是永德刻意纵容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处境中,她想要一个真性情的侍女相伴,也许只是单纯就喜欢这样的个性。永德从来不曾约束她的脾气,令她如此爱憎分明,耿直忠诚,以至于令龙霄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要跟永德较劲的冲动来。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离音的性子给收拾过来,让她多少有些弹性。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外面禀报:“侯爷,咱们到了。”
龙霄这才放开离音的手,为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离音偏头避开他的手指:“龙霄,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你以后要再对我这样,我……我……”
“你能怎么样?”龙霄的嘲讽毫不留情,“死给我看?”
“我咬死你!”离音恶狠狠地说,推开龙霄当先跳下车子。
龙霄哈哈大笑起来,之前郁结心头的阴霾略微消散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