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我居住的那条巷子里乃至整个江阳县城,可能找不出比我更有钱的小学生了。虽然冯江阳和赵巧云每月并不会给我太多的零花钱,但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冯江阳在家里藏钱的场面。冯江阳有一个良好的习惯:他去银行存钱时掏出来都是十元大钞(当时的最大面额),从来不带分角的。这样银行里那些穿着漂亮制服的女职员就会对他另眼相看,赏给他一个标准的笑脸,他心里就会觉得很受用。冯江阳将那些分角藏在家里一根粗约半米长约两米的木料里面。木料两头是实的,中间被掏空了,专门用来装钱。木料上有一个拳头大小可以活动的木塞,冯江阳先将木塞拨出,将硬币和折叠好的纸币塞进去后再盖上。从外面看上去,整块木料严丝密合天衣无缝。
自从我发现家里有这么个聚宝盆后,我的手头就日渐阔绰了起来。冯江阳对分角是懒得去数的,多一点少一点他根本看不出来。俗话说,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有了钱的我在同学中间逐渐树立了威望,尽管我瘦胳膊瘦腿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少有人敢欺侮我。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李峰。
李峰敢于欺侮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四年级时教我们数学的老师姓黎,是班花余娟的母亲。有一回坐在余娟身后的李峰趁她趴在桌子上休息时把她的长辫子用绳子绑在了椅背上。接下来正好是数学课,值日生喊: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了,只有余娟还在那儿坐着。
事关师道尊严,自己的女儿也不能享受特权。黎老师怒气冲冲地喝问,余娟,你为什么不站起来?余娟一使劲,终于站了起来,一把丑陋的椅子吊在她美丽的屁股上,在那儿摇来荡去。
下课后,黎老师把我喊进了办公室。她写了一张纸条,塞进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县政府李耀华县长台鉴。她说,你放学后,把这封信交给李峰的父亲。
黎老师这一招真够毒的。谁都知道我和李峰是好朋友。可是,师命难违啊。谁叫李峰作奸犯科太岁头上动土呢?黎老师可不是好惹的,这一点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次上午放学后我没有回家,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挖那种俗称“音土”的白色泥巴。这种泥巴有很强的黏性,像橡皮泥一样,可以用来捏成泥猫泥狗泥坦克等各类玩具。
我撅着屁股正挖得起劲呢,黎老师来了。她说,站起来,去我家。黎老师那时就住在学校里面,几步路就走到了。她让我趴在她家的窗台上面,把数学公式抄两百遍。当我抄到一百五十遍的时候,她家开始吃中饭了。黎老师她们两口子和她们漂亮的独生女儿余娟坐在餐桌前细嚼慢咽,我站在一旁,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停地咽口水。两百遍抄完后,我想,接下来,黎老师应该留我吃饭了吧?一
想到能够和余娟她们全家坐在一起吃饭,我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因为只有上门女婿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没想到黎老师对我挥挥手,说,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放学后,我和平时一样,和李峰一起回家。李峰住在政府家属楼,而我在政府围墙后面住着。我每天跟着李峰到政府大院里玩上一会儿,然后爬围墙回家。李峰压根没想到我书包里藏着一封揭发他罪状的鸡毛信,他和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兴高采烈。他在手掌心里涂满红墨水,有人经过时,他剧烈地咳嗽,然后朝掌心里吐痰。乍一看,像吐了一口血,把经过的那人吓得不轻。李峰玩腻了这个恶作剧后,他又打起了我帽子的主意。他一把抢过我的鸭舌帽,用竹竿挑着,挂到树梢上。我抱着树摇晃了好半天才把它弄下来。这还算好的,如果天刚下过雨,他一准会把你骗到某棵大树下面,趁你不注意,猛踹一脚树干,自己迅速逃离,让树叶上的残水把你浇成落汤鸡。
终于来到了李峰的家门口。李峰说,进去玩一会儿吧?我说,不了,天太晚了,我还得回家写作业呢。
李峰转过身去按门铃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摸出那封信,那上面我早就贴上了双面胶。我把信粘在李峰的后背上,跟李峰说了声毛拜”,转身便走。
走了不到半里路,我听到从政府家属楼那个方向隐约传来杀猪般凄厉的嚎叫声。我知道那叫声肯定不是猪发出来的。因为政府里面绝对不允许养猪。李峰挨打时的叫声怎么如此难听呢?我边走边琢磨,既不像民族唱法更不是美声唱法,比我差远啦。
和李峰相处久了,就自然而然有了对付他的办法。医学上叫“以毒攻毒”。李峰虽说是常务副县长的独生子,口袋里的零花钱却远没有我多。
我从上小学二年级起就有了买报纸看的习惯。放学后我经过街头的书报亭时,掏出一毛钱,买一份八版的报纸,用双手举着,边走边看,边看边走。八版的报纸全部摊开的话比我的个头还高。迎面有大人走过来,惊呼:看啊,那张报纸长了脚!报纸看完之后我一般是不会拿回家去的。要么送给李峰折纸飞机要么撕烂后拿到厕所里去擦屁股。
李峰对看报纸兴趣不大,他家里有的是报纸。李峰喜欢看《故事会》。而《故事会》全班只有我每期都买。每当我拿着一本崭新的〈做事会》走进教室时,身边就像众星捧月一样挤满了人。我对待报纸杂志的态度很明确:看完就扔。至于被谁捡去了我并不十分在乎。当然我一般会首先考虑余娟和杨柳这两位美人儿,我装着很随意的样子把书扔到她俩的桌子上。
李峰对我重色轻友的做法很不满意,因此经常使出流氓手段拦路抢夺先赌为快。有一回他做得太过分了,放学回家我买了本新到的《故事会》,我自己还没看呢,他就死缠着我,非要我先给他看不可。不然今天他就跟定了我,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离我家那条巷子不远有一家百货商店。商店后面有一个仓库,仓库里面趴着一条狼狗,狼狗脖子上套着一根长十米左右的铁链。李峰虽然来这家百货商店买过东西,但他很少到后面的仓库里去玩。而我因为家离这儿近,没事的时候就来这儿逗狗。这条纯种狼狗牙锋齿利凶猛无比,
在发动攻击之前悄无声息。都说來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它这种类型。不过好在它被铁链拴着,攻击距离有限,要不然不知有多少人会遭殃。
李峰像条恶心的鼻涕虫一样粘着我,我只好把他带去喂狗了。我来到仓库门口,故意敲打铁门弄出很大的动静。李峰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浑然不觉,学着我的样子大声喧哗。我算好时间,在拴在铁门后面的那条狼狗出击的一刹那,拔腿就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已无暇顾及。我只知道李峰终于被我甩掉了。我那时最想做的事情是马上回家去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享用一番我的《故事会》。第二天李峰没来上课,听说他父亲给他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几天后我买了两瓶結子罐头去医院看望他。他躺在病床上,身上缠满了纱布。他说这些天他接连打了几十针狂犬疫苗外加青霉素,屁股都扎成马蜂窝了。直到今天,差点命丧狗口的李峰都以为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个意外。
李峰上初中后不久,他的父亲李耀华终于当上了县长。李耀华当了十年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又当了八年常务副县长,在退休之前到底转了正。李峰在学校因此也就更加不可一世,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不断地惹是生非。
其实学校里的官宦子弟多了去了,只是很少有像李峰这般张扬的。比如我们班上有一个姓肖名奇的同学,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十四五岁的人了,身高长相说话的声音都像小学生。我和他同学了两年多,才知道这位九岁就全面停止了发育的可怜的同学就是本县卫生局长的儿子。肖奇放学后,跟我们走在一块,经常有叔叔阿姨摸着他的脑袋问,小朋友,小学三年级放学了吗?肖奇很气愤,尖着嗓子喊,有没有搞错,我是中学生!叔叔阿姨们就很惊讶:唉呀,遇到神童了?
肖奇是不幸的,肖奇又是幸运的。肖奇初中毕业后,他父亲便资助他在县里开了一家药店,将那些从各地收缴来的药材放在他这儿销售。肖奇做的是无本生意,因此财源滚滚。后来肖奇的父亲又拿出十万元作为彩礼,帮他物色媳妇。肖局长为了挑选一个合适的儿媳跑遍了本县二十五个乡两百多个村,当年他给自己找老婆也没这么殷勤过。肖局长两口子身体都很健康,肖奇的姐姐也发育良好,肖奇为什么那么早就停止发育了呢?肖局长认为这可能是肖奇小的时候吃多了补药的缘故。物极必反,吃得越多越坏事。唉,谁叫他是卫生局长的儿子,天天把人参当胡萝卜吃呢?
肖奇结婚的那天我去送了个红包。红包里包着一张一百元的假币。那张假币我试了五家商店都没能用出去。我去并不是喝喜酒的,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媳妇儿。肖局长花十万元找来的儿媳真不赖,光是那一米七八的身高就算得上千里挑一了。肖局长指望着高儿媳和他的矮儿子能够发生中和反应,生出来的子孙后代不至于太矮。肖奇既然九岁就停止了发育,他有生育能力吗?我对此表示怀疑。我估计肖局长早就想好了瞒天过海之计,万一儿子不行宝刀未老的他还可以亲自上阵。
肖奇虽然个子矮力气小,却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有一回我去他家玩,很远就听到他在那儿嚷:兰子(他媳妇的小名)你有本事就把我放下来,看我不揍扁了你!我赶紧跑去劝架,推开房门一看,肖奇被她一米七八的八媳妇高举在空中,在那儿手舞足蹈,活像一只巨大的王八。
李峰的父亲李燿华可能注定没有当县长的命。他转正后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了。那天他去县里某宾馆开人大会,他刚从桑塔纳上下来,就被一辆丰田给撞倒了。说是66撞倒其实只是刮了一下,李耀华由于身体肥胖闪躲不及,一屁股砸在了水泥地上。丰田车上坐着县人民医院的刘院长,看见自己的车居然刮倒了县长大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通知医院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
李耀华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除屁股上有些淤血外其余完好无损。因为他是县长,医院不敢怠慢,将他送进特护病房,每天不间断注射从国外进口极其昂贵的高浓度氨基酸和葡萄糖。在此期间李耀华曾经几次提出过出院要求,医院方面坚决不同意。没想到李耀华患有糖尿病和高血脂,身上营养过剩,经不起这么猛补,终于病情恶化奄奄—息了。
临终之前李耀华紧捏着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刚被提拔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的前任秘书老张的手,欲语泪先流,那场面颇有点刘玄德向诸葛亮临终托孤的意思。李耀华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副县长,我不敢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但为官还算清廉,没有给子孙后代留下多少遗产。我出身贫寒,小时候还讨过饭,能当上一县之长,这辈子可以说没什么遗憾了。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家中独子,生性顽劣,不堪造就。你去给医院刘院长打个招呼,让他给我儿子安排个工作,编制由县里出面解决,我死也能瞑目了。
李峰初三那年没有参加中考。他直接去了江阳县人民医院人事科。医院的刘院长对自己的小车撞死县长一事心怀愧疚,加上政府办张主任出面拨给了医院一个行政编制,因此李峰的工作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
医院以委托培养的形式送李峰到某医学院进修了四年,毕业后安排他去操控B型超声波。这可是全医院油水最厚的差事。李峰利用工作之便,既可以从那些孕妇和准孕妇身上揩油,比如摸摸她们的肚皮看看她们的乳房,还可以从这些妇女的家属那儿索取数目可观的红包。许多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者通过B超检査腹中胎儿的性别,如果是男孩就好好养着,是女孩就立即到隔壁的妇产科做流产或引产手术。
李峰因祸得福,拥有了一份既轻松体面又收入丰厚的好工作。不久,他就结婚了。李峰的老婆不是盏省油的灯。李峰每每在外面拈花惹草,回到家来他老婆总会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李峰情急之下就嚷:大不了我们离婚。他老婆从床上抱起儿子,用手箍住他的脖子,好像那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只是她挟持的一个人质。她说,你敢离婚我就先掐死你儿子再掐死你。李峰盛怒之下,抓起烟灰缸就把客厅那台三十四英寸的松下彩电砸了个稀巴烂:这是我买的,我想砸就砸。他老婆不甘示弱,跑到厨房把那台大容量海尔冰箱推倒在地:这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我想推就推。李峰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他对我说他现在睡觉都要睁一只眼。因为不定哪天他老婆就拿剪刀把他给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