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冯江阳去劳教所接受改造后不久,赵巧云一口气在当时江阳县城人气最旺的商场里承包了三个布匹柜台,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理会我。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的生活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我父亲冯江阳在去劳教所以前,我很难见到他的人影。他早上通常要睡到八九点钟才起床,而我六点半就去了学校。晚上十点,我上完晚自习回家,他还没有回来。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一般要玩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家睡觉。因此,冯江阳在不在家,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冯江阳去劳教所后不久,我母亲赵巧云就扩大了她的经商规模,招聘了四个营业员帮她打理生意。赵巧云下了狠心,立志要做一个女强人。丈夫因为嫖娼被劳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赵巧云从小便是一个争强好胜各方面都不肯服输的女人。现在,她要通过自己在事业上的成功来挽回失去的脸面。
赵巧云的惊人举动很快便引起了我姑妈冯江萍和我奶奶刘桂英的高度关注。有一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堵围墙前面看见了刘桂英和冯江萍。她们俩站在墙角窃窃私语,似乎正在议论一件诡秘的事情。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与我母亲有着莫大的关系。我悄无声息地绕到围墙背后,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原来刘桂英担心赵巧云趁丈夫冯江阳去劳教这段时间把家里的财产全部转移到自己名下,然后再去法院申请离婚。因此刘桂英特意跑到学校来找女儿冯江萍商量对策。
那天回家后,我马上把我偷听到的全部细节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母亲赵巧云。赵巧云对我的间谍水平大加赞赏,当即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元钞票给我,作为对我的奖励。赵巧云让我以后在学校里密切注意我二姑妈冯江萍的动向,如有异常情况随时向她报告。
平心而论,那时的我并不是一个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小人。我对赵巧云如此忠心耿耿,主要是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娶媳妇之前,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和依赖的人。我那时甚至已经反复考虑过我母亲赵巧云和我父亲冯江阳离婚的可能性并作好了应对的准备。他们一且离婚,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随赵巧云。一方面我认为如果他们离婚的话,冯江阳应该负全部责任,毕竟是他在情感和肉体上先背叛了他一贯贤惠的妻子;另一方面我忍受不了冯江阳暴躁的脾气以及他随心所欲的性格。我跟着他一起生活说不定哪天他喝醉了酒会带着我。当然,站在我的立场,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离婚。因为我太了解自己了。哪怕你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称呼除我亲生父母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或女人为“爸爸”或“妈妈”的。除非他们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由于手里的流动资金有限,再加上市面上流行的布匹的品种和花色更新很快,赵巧云平均每两天就要去外地进一次货。冯江阳接受改造去了,赵巧云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经常在外地出差,在家里陪伴我和妹妹冯花的就只有赵巧云的表妹、在我家担任保姆工作的园园了。
我念初二时,冯花在上小学六年级。冯花的性格十分内向,放学后她总是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她的小房间里。我和这位只小我八个月的妹妹基本上没有共同语言。我们就像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两个陌生人。有一天晚上冯花忘了锁门,我在追逐一只老鼠的过程中闯入了她的闺房。
赵巧云的乡下表妹园园比我大十多岁。园园是我外公赵万山的妹妹赵万水的女儿。赵万水跟农村一个瓦匠结婚后,一连生了八个女儿。园园是女儿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园园下面还有一个来之不易的弟弟叫华华,只比我大两岁。若干年后,华华来县城和我一同参加了高考。除语文外,他的各科分数都比我要高。往年高考的作文题都要求写议论文,惟独那年是写记叙文。华华没有看请作文题的要求,写成了议论文,因此被判了零文。而记叙文是我的强项,那一年高考我的作文得了满分。虽然我其他四科的分数都比军军要低,但我的总分超过了他。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而可怜的华华,以几分之差没能跨进大学的门槛。华华由此对高考丧失了信心,他选择了外出打工。在外面他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一家没有行医执照的小诊所的医生给他注射了几针青霉素,他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一个小时后,他在这家黑诊所里停止了呼吸。
进入初二后我开始了全面发育。我的下身像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黑毛。我的腋毛也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地破茧而出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几分羞涩,惟恐我那旺盛的腋毛惹来同学的嘲笑。因此,看见一根,拔掉一根,绝不手软。后来,我发现这些毛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你越拔它长得越快,而且一根比一根粗黑发亮。我意识到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只好听之任之了。
据我观察,除我之外,班上不少女生的腋下也长出了类似的毛发。我们班上有个叫刘婷婷的女生皮肤白晳身材苗条五官也秀气,奇怪的是班上似乎没有哪个男生对她感兴趣。和她坐一桌的男生经常捏着鼻子,一副痛苦万状的模样。后来老师调座位,我和张彭坐到了刘婷婷身后。我发现我的同桌张彭有事没事就把鼻子捂住,望着我欲言又止。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张彭问我在教室里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没有。我仔细回忆了一遍,很坚决地摇头说没有。张彭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不会吧?难道你不知道坐在我们前面的刘婷婷有狐臭吗?
晚自习时,我特意把鼻子搁到刘婷婷的背后用力翕动了几下,除了从刘婷婷刚洗过的披肩长发上嗅到了残留的洗发精的清香外,我没有闻到任何让我不适的气味。为了不让张彭怀疑我嗅觉有问题或者我也有狐臭,我只好抓着鼻子,装出很难受的模样,冲着张彭咳嗽了几声,说道,的确很难闻呀。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坐在我前面的刘婷婷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那伤人的话。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疙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与人为善的刘婷婷当面道歉,然而,虽然她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初中毕业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刘婷婷身上真的有所谓的“狐臭”,但我却闻不出来。
我的嗅觉似乎跟视觉有关。女人越漂亮,她身上的味道就越好闻,女人不漂亮的话,我要么闻不到任何气味要么嗅到刺鼻的大蒜味。我坚信这是一种类似于第六感的特异功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想做这样一个实验:用黑布把我的眼睛蒙上,然后让女人们裸体从我面前走过。我一定能用我那神奇的鼻子区分出她们的美丑来。
我家的保姆园园和我妹妹冯花一样,都有些发育不良。说通俗点,就是缺乏女人味。园园的厨艺一般,家务活做得也不是很利索。严格地说,园园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保姆。几年下来,园园在洗碗或扫地时不留神摔烂的碗和茶杯足够供应一个小型餐馆了。而我们在吃饭时,发现汤里面漂着长头发也习以为常照喝不误,似乎园园的头发和味精一样不可或缺。
事实上,园园并不是一个缺心眼的女人。她认为保姆不能做一世,她把心思用到了别的地方。除住房外,我家还有三个临街门面。其中一个租给别人开缝纫店。园园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裁缝店学手艺。园园住在我家睡在我家,洗洗衣服做做饭,每个月在赵巧云这里领三百块钱工资,还可以免费到缝纫店学手艺。那时尽管街上的时装店越开越多,人们都习惯于到店里购买现成的服装,但那些手艺好名气大的缝纫店的收入仍然十分可观。
租用我家门面的这个裁缝姓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她最擅长做男式西装。在她这儿量身定做高档西装的都是些当官的。官员们大都膘肥体壮前凸后凹身材异于常人,因此很难买到合身的西装。不是袖子长了就是裤带紧了。黄裁缝不是什么活都亲自动手的,她要看人而定。平民百姓就不用说了,当官但没有一定级别的也请不动她。这些活她会交给她的徒弟们去完成。黄裁缝的纤纤玉手只为江阳县城的县委常委以及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服务。
我父亲冯江阳从劳教所里出来后,为了扫除身上的晦气,一向不爱打扮的他特意跑到裁缝店里要求黄裁缝按县委书记的标准亲手给他做一套高档毛料西装。黄裁缝一口回绝了。冯江阳勃然大怒,扬言要将门面收回转租给其他缝纫店。黄裁缝后来还是妥协了。不过她要求冯江阳严格保密,绝不能透露出去。因为现在很多当官的都迷信,他们花高价到黄裁缝这里消费图的就是身份和名气。如果黄裁缝亲手给刑满释放人员做过衣服的事情泄露出去的话必定会断送她的财路。
半个月后,冯江阳期盼已久的西服终于做好了。这套西装的布料是从我妈赵巧云的柜台里拿来的,进价四百元。黄裁缝找冯江阳索要五百元的工钱。冯江阳有些肉痛,他想还一百块钱的价。黄裁缝说,上个月她给县委刘书记做西装也收的五百元。他秘书来拿的,一分钱价都没讲。冯江阳为了享受县委书记的待遇,只好如数照付。
在八十年代末,九百元一套的西装比国际名牌皮尔卡丹都要贵,那时街上大多数服装店里的男式西服一般只卖三四十块钱。不过黄裁缝的手艺的确出神入化名不虚传,冯江阳穿上这套昂贵的衣服后显得年轻了十岁,看上去风度翩翩,给人的感觉至少是一科级干部。难怪古人云:马要鞍配,人要衣装。话又说回来,这衣服穿在冯江阳身上的确有些浪费。冯江阳酷爱打猎,经常背着沉重的双管猎枪和子弹袋在荆棘丛里出没,毛料西装很容易挂烂和变形。此外,冯江阳嫌西服袖子上的扣子碍事,影响他瞄准,索性把它们全部撕掉了。尽管如此,这件没有任何钮扣伤痕累累的黑色西装依旧是我家衣柜里最好的男装。我上高中后学校举办元旦晚会时,我把它偷出来穿到了自己身上。虽然它不是很合身,式样也过时了,仍然吸引了诸多女性的目光。
在冯江阳劳教之前,我家只有一套组合家具。这套红木家具是冯江阳花三千元买来的,摆在卧室里像一堵墙。那时,我们一家四口所有的衣服加起来还无法填满一个衣柜。冯江阳走后不久,我母亲赵巧云又弄回来一套家具。这套家具由五个两米高的衣柜组成,里面横七竖八挂满了各种式样的女装,有衬衫有夹克有西服有棉袄甚至还有几件貂皮大衣,其数量与品种之多足够开一家女装专卖店了。我平生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衣服堆在一起,惊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问赵巧云是不是现在布匹生意不好做了她要改行做服装?赵巧云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些衣服全部是她一个人的,是她外出进货时用卡车拖回来的。后来,保姆园园向我透露,说我妈赵巧云一次性为自己买了两万元的衣服。这真够疯狂的。那时,两万元差不多可以买下一幢两层楼房了。
那一年,赵巧云似乎把她一生的衣服都买尽了。此后的许多年赵巧云很少添置新衣。赵巧云花两万元买来的衣服件件货真价实,十多年后我妹妹冯花出嫁那天,身上披着的貂皮大衣就是赵巧云当年穿过的。
赵巧云拥有了数以百计的服装后,开始频繁在穿衣镜前出没。赵巧云每天穿在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不重样的。光是毛料西服,她就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套之多。
我二姑妈冯江萍的眼睛。冯江萍在跟我奶奶刘桂英通报时用词变得更加恶毒了。有一回我亲耳听到她对刘桂英说,你儿媳妇赵巧云现在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交际花。那时我已经读过一本关于诗人徐志摩的书,那里面就用“交际花”这个词来形容徐志摩的女朋友陆小曼。徐志摩后来坐飞机摔死了,很多人都说是陆小曼害死了他。
听到冯江萍这样评价我母亲,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虽然我父亲冯江阳跟徐志摩相比有很大的差距,这辈子他很少有机会坐飞机,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活着。我知道我二姑妈冯江萍之所以这么说很有可能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忌妒。毕竟在当时的江阳县城,除了赵巧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拥有两万元服装的女人。虽说冯江萍的丈夫是县委副书记,恐怕她身上的衣服没一件能超过两百块。出于儿子对母亲的忠诚,虽然我有所顾虑,我还是把冯江萍“交际花”的说法通报给了赵巧云。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母亲赵巧云并没有恼羞成怒。相反,她脸上还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赵巧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赵巧云当年去冯家相亲,按惯例留下来吃午饭。在那个经济困难物质短缺的年代,冯家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款待贵客。为了取悦赵巧云,冯江阳不辞劳苦爬到高树上掏来了几个喜鹊蛋,用菜油煎好后搁到赵巧云坐的位置的正前方。吃饭的时候,冯江阳有个妹妹忍受不住鸟蛋香喷喷的诱惑,伸手想去夹,冯江阳眼疾手快,一筷子敲过去,她的手又缩回去了。没过多久,她趁冯江阳转身给赵巧云盛饭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赵巧云面前那盘所剩无几的鸟蛋全部扒到自己碗里然后端着饭碗逃之夭夭了。
赵巧云说到这里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你知道冯江阳的这个妹妹是谁吗?她就是你的二姑妈,你们中学现在的副校长冯江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