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号基地不通飞机航线,只能搭乘火车。
“你已经很幸福了,”之佑帮着新颜把行李搬进软卧包厢,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感慨:“居然是软卧!难为我这些年四处旅游都是挤硬座,命苦啊。”
“这是我留在现在公司唯一的理由。”新颜在床铺上坐下来,仰望着高大的弟弟,呼出一口气,“只有这个好处。”
新式电气专列,连软卧包厢内部都设计的舒适整洁。空间虽然不大,却安排合理,并不觉得太过拥挤。两张上下铺,小小的茶几上摆放着台灯和插着一支人造玫瑰的花瓶,每个铺位的壁上衣钩的旁边甚至还悬挂着一个不大的画框。看来这车上的乘务组是想努力显出一些品位来的。
“我以前坐的也是这趟车呢。”新颜看着墙壁上的画框说:“上次去基地的时候,也有画呢。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所以这一定是我上次坐过那列。”
“是吗?”之佑凑上去仔细看,“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似乎是没怎么见过火车上挂画框的噢。”
其实只是巴掌大的一小幅画,暗淡的画面,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之佑看着,心里没来由的一寒,回过头大声问道:“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感觉怪怪的。”
新颜也凑上来看,不得要领:“不知道,跟我上次那个铺上的不一样。上次是一条着火的大河……”她的声音突然消失,眼睛死死盯着那轮蓝色月亮,耳边似乎能听见树林里夜枭的鸣叫。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陌生,仿佛曾经置身其间,所以骨子里才会对那样带着沉重湿凉潮气的野地有种切身感受。闭上眼,泛着寒光的蓝月扑面而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中升起,向着这边呼啸而来。
“啊……”新颜惊呼,身体向后疾退,背部砰的一声重重撞上站在她身后的之佑。
少年被撞的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倒在对面的铺上,吓了一跳:“姐,你怎么了?”
新颜半天回不过神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弟弟发呆,半晌才勉强一笑,无言的摇摇头,瘫坐在床上。
之佑挠挠自己浓密的头发,不满地咕哝:“真是的。”
新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一时间只有广播里的轻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响着。
包厢镶着镜子的滑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之佑象是身下装了弹簧一样从别人的床铺上蹦起来。
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岁中年男人的脸,笑呵呵的冲姐弟俩点点头:“27号在这里?”
之佑看姐姐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好点点头:“是,没错。”
“好,好。”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那男人点头哈腰缩回头去,在外面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就听走廊里乒乒乓乓一通响。不一会那男人又再出现,肩上扛着极大的一个箱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样子是象是他的妻子。那女人也带着巨大的行李,手上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见寇家姐弟,点着头打招呼。
多了三个人,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之佑在姐姐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家子鸡飞狗跳闹哄哄地安置行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低声对新颜说:“姐,要不然想办法换一个包厢吧。这个样子只怕你休息不好呢。”
“没关系。”因为人多而显得有些闷热的空气反倒让新颜安下心来,刚才那种冰冷彻骨的诡异气氛在热闹的人气冲击下,销弥于无形。或许,这样的环境才是适合的。
站台上的铃声响起,之佑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车厢了。姐姐不愿意换包厢,他也没办法,只能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啊。”
“你放心吧。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新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罗嗦了?“何况不过一晚上而已,明天一早就到了。快下车吧,车要开了。”
“你弟弟啊?”那一家三口安顿好的时候,火车已经摇动着离开车站。那男人一边往大玻璃罐头里冲茶,一边跟望着窗外向后飞掠景物的新颜搭腔。
“哦,是。”新颜收回视线,简单的回答,没有表现出任何或热衷或不耐烦的情绪。这是她一直以来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就事论事的说话,保持着距离,象是在防备着谁保护自己一样。也许在她来说这是无可非议理所当然的举止,但常常会让与她接触的人觉得她是一个性情高傲冷漠,不通情理的人。会变成这样,新颜也没有办法,虽然隐约听见过那样的评语,可是找不出办法来解决,她也不是会为了别人的评议而专门改变态度的人。
对方对她的态度却不以为意,男人嗅着从简易茶缸袅袅生起的茶烟,乐呵呵的说:“我姓周,周春阳。这是我老婆孩子。”
似乎没办法回避,新颜点点头,“我姓寇。”说完又觉得似乎太过冷淡,便又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通常情况,跟陌生人打交道,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小孩或者宠物身上总是没错的,就这么简单一个问句,立即让双方都热络起来。周氏夫妇都是特别健谈的人,新颜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客气的听着,没过多久就已经知道了周太太的名字叫于乔,两人的儿子周晓五岁,一家三口在外地做生意,赚了点钱,于是通过关系买到了优惠软卧票。
“便宜了整整四百块钱呢。”周春阳高兴地说,又慷慨地对新颜许诺,“下次你要买票来找我,我帮你买,绝对没问题。”
新颜却没有回答。火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晃动和铁轨撞击的声音让她精神恍忽。一直以来,这样的声音最容易把她推进怪梦中,无论是地铁还是火车,只要是那种特殊的节奏,怪梦就会出现。此刻的新颜就在努力跟越来越重的睡意斗争,然而眼皮却不听使唤的往下垂。
周太太注意到她的样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丈夫。
突来的安静让新颜终于坠入梦境。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新颜躺在床铺上,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晃动,心里却惊奇不已。真是一个无梦的好觉,已经多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睡过一觉了?原以为这样的环境肯定会被那些梦境困扰,可是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满意的叹了口气,翻身坐起。
包厢内一片黑暗,对面的床铺上传来周春阳起伏不定的鼾声,还有小孩子混沌的呓语。整列火车都在沉睡。银色的月光下,列车在旷野上飞驰,呼啸着飞越铁桥,投入山谷巨大的阴影中。
新颜把脸贴在玻璃上,想借着月光看清外面的景致。气流突然湍急起来,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铁轨撞击的声音在有限的空间被无限地放大。新颜知道,这是因为火车驶进了山体中的隧道。同样的路线以前走过,新颜有着照相机一样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一带,便是龙岩山脉群山耸峙的地方。
火车在群山间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大大小小的隧道长短不一。随着火车一起飞驰的月亮时隐时现,新颜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没有注意到身后包厢内微起的变化。
在月光照进车厢的瞬间,墙壁上的画框泛出异常的光,仿如远古异兽的眼睛,流露出嗜血的欲望。然而一旦月光被阻隔,那些或蓝或红的光芒也就黯淡下去。因此,即使新颜偶然回头,也无法察觉异状。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得太好了,即使车厢内鼾声起伏,她此刻也没有一丝睡意。
一个巨大的山影迎面扑来,凶神恶煞地将火车吞入自己的体内。这是一个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隧道,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内,车里车外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百无聊赖之下,新颜只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
就在那一瞬间,火车终于冲出山体的包围,月光流进包厢,墙壁上的画框再次发出幽光,吸引了新颜的注意。
她心头猛地一跳,周身血液突然加速流转,不知为什么,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兴奋感油然而生,沿着脊椎向身体的各处末梢神经欢腾奔涌,她无法控制地凑过去仔细观察,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小小的画框中,城堡树林轮廓依然如故,那轮蓝色的月亮幽光闪动,竟仿佛真实的一般。新颜似乎看见几只寒鸦从月光中飞过,树梢也似乎在随风摆动,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凑上去想看清楚。
火车再次嘶吼着冲入山体,黑暗突如其来地将她包围。新颜看了看手腕上的荧光表,凌晨三点一刻,还有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她隐隐觉得不安,一丝湿滑寒意仿佛小蛇在她背上游走,所到之处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异样。黑暗在此刻如此诡异,令她不由得想,这样的隧道尽头,是否会是另一个世界?
月光在那一头等待时机。
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即使黑暗中,那幅画上蓝色的月光也仿佛迎风漾动。新颜敏锐的感觉到危险,完全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后退,想要在两者间拉开距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火车钻出了隧道,月光再次回到那幅画上。
蓝色的月光突然大盛,冰冷沁亮的色调瞬间在包厢内流泻。新颜的目光被那恶魔双瞳一样的蓝月所吸引,无法偏离。她清楚地看见黑影般的树丛剧烈摇动,不远处古堡的某一处窗户透出摇曳火光,寒鸦惊飞,遮蔽月光,寒冷的风突破画面扑面而来。
似乎是有着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朝着那幅画过去,还是画中的景物突然扩大,只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淹没在铺天盖迎面而来的,如冬天池水一样冰冷刺骨的蓝色月光中。幽微的蓝色,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刺痛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