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南方三城的大军到了。”说出这话的是伥灯,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丛惟冷峻的神情,好像怕他不明白,解释道:“取得他们的认可,我就能够攻破凤凰城了吧?”
丛惟点点头:“不错,南方三城的大军,如果有朱凰的指挥,的确可以攻破凤凰城。”他负手而立,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面无表情:“只是,三城首领本就忠于凤凰城,你却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
伥灯斜睨着他,嘿嘿地笑着:“丛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们自然忠于凤凰城主,如果我证明了我是凤凰城主,他们当然听命于我。”
丛惟回到椅子前复又坐下,若无旁人。虽然他此刻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却丝毫没有失却了一贯的从容威严,如此行径完全是顺乎自然,丝毫不见做作,就连伥灯似乎也不由自主认可他的随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坐,变相的自己就必须侍立在他身边,究竟谁是主宰,别人看来,简直是一目了然。
丛惟微微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指望朱凰啊。你又怎么确保她会跟你联手呢?”
伥灯脸色微变,竟有些扭捏之色,丛惟看了大奇。伥灯只是说:“你居然能想到事情与朱凰有关,大概是师项的推测吧?”
丛惟瞧着他,目光渐渐冰冷:“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就算她回来,也不一定帮你,为什么还要冒这样的险?”
“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听话。”
冰蓝色的眼睛变的深沉,丛惟的神情异常严肃:“伥灯,当年我本可以取你性命,却放过了你。你这条命是寄放在我这里的,如果今天朱凰受到什么伤害,我绝对不饶你。”
从南方来的大军逐渐接近,千军万马,震动大地,连高台上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脚下在颤动。
伥灯脸色微变,突然仰声大笑,“丛惟,你这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有耐心跟我周旋,原来还是担心朱凰啊。我告诉你,她还没有来呢。”
丛惟脸上勃然变色。他知道伥灯必然会想办法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只是以为新颜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所以一直与之周旋,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只能想办法套出她的下落。为此不惜登上高台,造成两个凤凰城主同时出现的局面。如果伥灯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让朱凰出现,他等的就是一旦新颜露面,就带想办法她走。只是丛惟却没有料到伥灯如此大胆,布下一切局面,却还没有将新颜从那个世界带来。早知如此的话,丛惟定然一上来就制住伥灯,甚至直接除去他,彻底斩断新颜与这个世界联系。
然而之前他就说错了话,因为担心伥灯会对新颜施展什么手段,忍不住出言警告,却意外地被伥灯察觉他所顾忌的事情。丛惟心思缜密,知道此时伥灯才说朱凰并不在他手中,想来自然是有持无恐,更加不敢轻易动手。
伥灯看着他面色转了几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得意,说道:“朱凰就快到了,你就算是现在动手,也来不及了。”
从惟左右环顾。
“你不用看了,我既然敢如此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伥灯话中透着玄机:“你以为我这五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吗?”
丛惟是聪明人,立即就想明白了关窍,冷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沟通两边原本必须经由特定地点才行,如今你的本事长了,可以随时随地在两个世界之间设立通道了,对吗?”他的眼睛变做深蓝色,盯着对方,声音放的非常低:“我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有沟通两边的能力。但如果你滥用这样的能力,就算你今天能得逞,我也决不饶你。”
伥灯听着,竟不由自主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曾经在丛惟身边待过,那时丛惟尚年轻,远不是如今这样温和仁厚,那时那个年轻的主宰杀伐果断,手段厉害,每当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定然会有一场血腥厮杀发生。伥灯在他身边,虽份属谋士,但却也见过他动手时的厉害。上一次他听见丛惟用这样语气说话,后果就是他五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听见这样的语调,不由他不心惊,生生倒退两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灰色的皮肤,又摸了摸自己灰色的头发,半天说不出话来。
伥灯被丛惟放逐日久,除了胆寒之外,还不至于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陟游或者青鸢在的话,听见他这样的语气,一定会惊得忘记反应。因为自从处置伥灯后,他就再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包括银凤和朱凰,展现过他狠辣果决的一面。
……
南方三城大军逐渐在高台下聚齐,丛惟望过去,总数约有五万人马,知道三城首领并未倾出全部兵马。然而从高台上远远望下去,只见脚下万军列阵,旌旗招展,铠甲旗帜鲜明,刚才还如流水般涌动的大军顷刻间便凝住了队形,纵横之间,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如此训练有素,分明是三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了。
他只觉得肩头微沉,忍不住抬起头,把目光调向远方凤凰城的方向。看来不让赫蓝他们来是对的,自己一人,无论会有什么后果,脱身都容易。但如果那千来个护卫来了,如果有什么不妥,只怕立刻就会被这五万精兵撕成碎片。
南方三城,音闾州来自西南,首领南岩,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他本是凤凰城护卫军的一个头目,因为南征罗河立过功,领音闾州。刹继堡的首领洛希是个面容清俊,性情温和的年轻人。他本是银凤陟游的手下,因为立有战功,成为一方首领。雨织城位于烟罗城东南,本就是朱凰蔻茛的领地,前任城主死后,照惯例由朱凰亲自指定接替者。现任城主,是一个叫做绯隋的女子,她曾经是朱凰身边护卫,两年前朱凰离开前不久,受领雨织城。
这三个人,都曾经跟随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身边,出生入死,威名赫赫,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心腹。安置他们掌握南方三城,是银凤朱凰,还有师项当年亲自部署的,为的就是就近卫戍凤凰城。
三城首领都到了。丛惟默默估计眼前形式。如果这五万人马杀向凤凰城,即使不能成功攻陷,只怕也难免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而这些人,本应该是凤凰城的卫戍,这一来,不就是自相残杀,白让伥灯渔利?
丛惟的目光从三面绣有各自标志的旗帜上扫过,心头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当时凤凰城的卫队也是朱凰一手掌控的,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面,南岩和绯隋都算得上是朱凰的人,如果新颜以朱凰的身份与伥灯联手的话,那么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投向那边。
丛惟不易察觉地透了口气,目光瞟向伥灯,心中揣摩,新颜此刻,究竟在哪里?
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即便三城首领都忠于自己,他们手下兵士却多数没有见过凤凰城主,如果伥灯真的得到朱凰的支持,那么兵心所向,也不是几个城主所能左右的。伥灯说的没错,自己这个凤凰城主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如此分析下来,所有的关键,就都集中在新颜身上了。朱凰取向,将直接影响今日的局势。丛惟的目光投入灰蓝色天空深处,在心底深处质问着自己,如果朱凰真的选择背叛,该如何是好。丛惟,你真的准备好了与她为敌吗?
“新颜,新颜,”他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呼唤,“我究竟能不能信任你?”
伥灯走到台阶边,向下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丛惟冷冷看着他,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某个角落冒出来。无可名状的奇怪心情,这是他多年来经历无数风浪后所特有的敏锐,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计算之外,那种会影响生死大局的关键。
三城首领接到凤凰令急传,率兵赶往烟罗城,却想不到在城外看见这样的局面,高大的土台上,凤凰旗高高飘扬,旗帜下面立着两个黑衣的身影。他们三个人都是经惯场面的人,立即就看出了端倪,一时间难以决定如何行动,索性命令全队停止行军,静观其变。
南岩与另外两人都是旧识,他年纪最大,也不虚让,派人请来洛希和绯隋商议对策。“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两个凤凰城主?”
洛希年纪最轻,却是三个人中读书最多的,在陟游手下的时候就以智计著称,很的银凤信赖。他想了想,说道:“前段日子银凤大人来巡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伥灯出任烟罗城首领,就是那个伥灯……”
南岩点点头:“肯定是他在捣鬼。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上面具体的情形啊。”
绯隋一身男装,满头棕色长发用一条粉色丝帕扎在脑后,脸上线条俊朗,目光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物:“看来银凤大人和青鸢都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连青鸢都不在?我看这里面有诈……”
洛希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有备无患得好。看服饰,高台下面守着的都是烟罗城的人,如果那高台上面的两个人,真的是凤凰城主和伥灯的话,至少我们应该先把下面关键位置掌握住。”
南岩性情急躁,早就有这个意思,立即站起身来:“我去!”
绯隋一把拉住他笑道:“这里面你最大,还要靠你主持大局呢。何况不过区区几百人,哪里用你亲自出马,我派手下人去就好了。”
洛希看了她一眼,也说:“绯隋说的有道理,却也不好意思单让你们的人辛劳,这样吧,三城各出五百人,一起去吧。”
南岩跺跺脚,不以为然:“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还怕人抢么?这都要互相牵制?”然而绯隋抿着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南岩也无法再反对,只得依言而行。
洛希知道他心中不快,心下苦笑,却也无可奈何。从军帐中出来,抬头看着高高耸立的土台,皱紧了眉心,想起银凤上次来巡查是私底下交待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心头不由更加沉重。
台阶上传来分杂脚步声,丛惟望过去,看见一个人上到高台顶上来,心中一动,明白好戏就快开场了,竟有些久违了的兴奋感。
伥灯过去说了几句话,转过身走过来。他身后,是一个白衣老者。那老者中等身材,神态儒雅斯文,身上半旧的白衣整洁干净,跟在伥灯身后过来。高台上视野开阔,脚下就是千军万马,枪戢林立,白花花泛着一片寒光,气势肃穆威严。寻常人见到这样的情形,怕不要吓得浑身发软,那老者看了见了,虽然脸色发白,却还能维持镇静,举止纹丝不乱,气度更加雍容,丛惟看见了,也不禁点头。
走到近前,丛惟与那老者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丛惟只觉得这虽是个陌生人,却似乎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老者却立即就知道了丛惟的身份,立即恭恭敬敬拜下去:“白隼堡主叩见凤凰城主。”
丛惟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完全明白了。伥灯所有的安排,到这一刻为止,完全融会贯通,一览无余地在他心中勾画出一个完整的蓝图。
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陟游去白隼堡送新颜离开后回来,曾经提到过她错将白隼堡主认作自己的父亲的事情。当时因为朱凰的出现带来的震撼没有平复,丛惟虽然听说了,却也没有在意,知道这一刻,才明白了伥灯之所以有持无恐的原因。
如果白隼堡主有着和新颜父亲一模一样的相貌,那么他的性命受到威胁,新颜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吧?这就是伥灯的计谋,以白隼堡主来要挟新颜就范,作为朱凰投向他。
看清了对方的意图,然而丛惟此刻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觉得心头苦涩落寞之外,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伥灯,对方的眼睛却紧盯着高台下旌盖的一角。丛惟暗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那个秘密,朱凰被封印的记忆,只有亲人的血才能解开。这是凤凰城的不传之密,理当不会有外人知道的,但是……
丛惟的目光黯了一下,当年是朱凰建议自己将伥灯安排在白隼堡的,而白隼堡主与她父亲的关系,也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两下里一想,这其中可疑之处就越发明显。丛惟在心中苦笑,问自己,这个样子,真的能赌赢吗?说伥灯不知道那个秘密,只怕没人会相信了。
“新颜,你究竟想干什么?”丛惟望着白隼堡主沟壑纵横的脸,忍不住这样问。
忽然一缕红光凭空出现,高台上几个人同时一震,伥灯兴奋低喊:“来了!”他看了丛惟一眼,忽而一笑:“你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不然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丛惟眼睛紧盯着越来越浓重的红光,听见他的话,心中一跳,现在动手,除掉伥灯,一切就可以顺利解决,很诱人啊。但是这样做却会连累新颜,即使不确定她的心思,却也没办法伤害她分毫。丛惟对这样的处境,竟然生出一种无奈的洒脱。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