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怼霾谁家女
“武都侯龙庭,凤都世家子也,先帝为清河王时,以郎入侍,长于斗鸡,上甚悦。及上即位,拜庭为中郎将,掌宫掖护卫。庭性情深沉寡言,思密行敏,上愈亲厚。元和五年,郎中令罗迹谋逆,庭奋勇护主,上因封庭武都侯,拜卫尉。……次子霄尚永嘉公主。”
《后周书·列侯传第九·龙庭》
“你叫谢紫钦?”
这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长公主的论断。罗邂不由自主眯起眼退了一步。他十分肯定从见到长公主到现在,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只是太后刚才称他一声“小谢”就已经让她猜出自己的名字了么?
长公主歪头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吃惊的反应十分有趣,他甚至在她的目光中发现一丝揶揄的笑意。
“公主明断。”罗邂悻悻地承认。
“觉得我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长公主这样问,依旧不打算从他那里听到答案,径自说道:“其实很简单,十天前我看过他们递进来新护卫名册。”
“是……”
长公主抬手制止他说那些客套赞扬的话,“方僭派你到居延宫来,想必是因为你有些过人之处。太后的安危关系到国本,这不用我多说,你自己知道轻重。”她顿了顿,目光渐渐锐利,竟似有种磁力,令罗邂忍无法避开两人目光相交,“记住,不要让太后有什么闪失。”
“微臣定不辱使命。”
“哦?”长公主似乎没料到他竟然在自己如此的压迫下还能沉着应答,流露出玩味的神情,点头笑道:“果然不简单。方僭,你眼力不错啊。”
罗邂这才发现就在刚才那几句话语往来间,方僭、老周以及居延宫的宫人太监们人人都躬身屏息聆听,神情郑重。他松了口气,看来刚才出了一背冷汗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好了好了,你看你一说话,就把他们给吓成什么样了。”太后软软的声音打破了居延宫中片刻的凝重气氛。
长公主目光微微闪动,却笑道:“太后明鉴,这次我可没有做什么吓人的事情。”她拉着太后的手,两人一起从台阶上下来,又说了几句玩笑话,神态亲密,倒像是两个闺中好友,谁能想到南朝的命脉就掌握在这两个女人手里呢。
是夜,罗邂用调制了特制的米浆在白色绫缎上写道:“不论朝堂上究竟情势如何,在后宫中长公主分明才是真正的掌事之人。太后终日种养花草,不理宫务,遑论国事?然皇帝并不在太后宫中住,据说是由长公主亲自选定乳母和教养嬷嬷看护,由此看来无论是自愿还是无奈之举,太后都已被长公主隔离在权利核心之外。皇城内的防守护卫实际上由方僭掌管,”他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长公主所说,亲自过目新增护卫名册事情来,将之前的那句话删去,补道:“长公主对内廷安全十分在意,至少可以肯定几处关键宫室的侍卫人选全都是她亲自过目并且决定的。所谓方僭掌握皇城安危,言过其实,方僭不过是个幌子。”
一幅白绫很快写满,在灯下晾了片刻,浅黄色的字迹渐渐隐去,整块绫缎看上去整洁如新。他把白绫翻过来,用另一只笔蘸上特制胶墨重新写道:“安南王见字如唔:臣已成功进入羽林军,派驻居延宫。这里是太后的居所,长公主经常来。凤都防务外松内紧,几支护军内部严明,时时有人伺窥在侧,臣行动常有不便。凤都各城门和城内防务由龙霄负责,皇城内防务则由方僭掌管,此二人”他原本想写“皆与长公主有染”,可提起笔却始终落不下去,思量许久,终于写道:“此二人皆为南朝京师卫戍军中少壮军官。”
等到这一面墨迹干透后,罗邂小心将白绫折成尾指大小,塞入一个小小的竹筒,再用蜡封口后,便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静候。不过片刻,一道黑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他桌旁的阴影里。
“先交给崔伯,他看后再给平宗送去。”
黑影悄无声息地融进夜色中去。
那种特质的米浆所写的字可以在看后可以用湿布擦去,不留任何痕迹。而特质的胶墨则保证了字迹不会被背面透过来的潮湿氤掉。
此去落霞关一千八百里地,等到回信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希望届时能有新的进展。
对罗邂来说,在居延宫的日子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闲适时期。他很快就发现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不知道是因为这后宫在长公主的治理下的确是天下太平了,还是因为长公主已经将居延宫彻底地隔离起来了,甚至各宫嫔妃每日来问安的时间都精准得丝毫不差。
太后一如既往地柔和温婉,对每一个人都轻声细语,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地平静,看上去十分享受这样恬静安详的生活,仿佛她真的已经是在颐养天年的老人了。甚至,她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儿子的思念来。
罗邂一次也没有见过今年应该四岁的皇帝。
长公主又来过两回,她似乎十分忙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再没有跟罗邂说过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重演,素衣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居延宫的门口,疾步从跪迎的众人面前走过,只留下淡淡的香气和一声“免礼。”
就在罗邂渐渐有些焦急的时候,好运气再此降临。
这一日略有些风,太后照例在午饭后坐在游廊下晒太阳,看着槐花白色的花瓣被风吹得四下里飞舞,忽觉可惜,便唤来宫女们张罗着把树上的槐花都收集起来说是要蒸槐花糕吃。太后兴致很高,除了指点宫女们做法外,自己还亲自动手蒸了一笼出来。
槐花糕蒸得太多,太后便指使宫女太监们往各宫送些去。人都派出去了,才突然想起来还漏了一个人,于是连忙命人将槐花糕包好,说是要给住在百癸宫的永嘉公主送去。
听见百癸宫三个字,原本高高兴兴忙忙碌碌的众人突然都安静下来,没有人肯应太后的使唤。太后有些生气,说:“不过送几块糕点怕什么?永嘉是休养身子,又不是坐牢。”
话是这么说,宫人们不愿意去,太后也没有办法。
罗邂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原本作为护卫的骑郎,他是不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如今领了太后的懿旨,总算可以将后宫探寻一番了。
少年时曾经进宫见过几位年长的嫔妃,罗邂依稀记得路。其时百癸宫十分好找。此处原本是永嘉公主出嫁前的居所,永嘉公主出嫁后便一直空置,待到它的主人再回到这里时,已经是获罪之身,原先还时常有宫人来打扫的如今也不再来了。所以罗邂远远看见一带花草杂芜,屋宇失修破旧的庭院,便知道那就是百癸宫了。
尚未走到跟前,便听见有个女子凄厉的声音在哭喊着什么,罗邂心中一沉,难道永嘉公主已经疯了?
小时候就常听人说皇宫中犯了错的嫔妃被贬入冷宫,往往因为心情绝望或是疏于照料而神智失常。只是永嘉贵为公主落到如此境地却格外令人感慨。
百癸宫内部倒不像外面看上去那么残破,此处宫女太监早已遣散,只留了两个身体强壮的嬷嬷负责照看。屋内自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精巧华丽的摆设了,除了必须的器物家具外,别无长物。但四处打扫得倒也干净,门窗也都完好,并不像罗邂想象中那样在半夜里会嘶嘶透风。
那两个嬷嬷见到罗邂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连问都不问一下,就打开门让罗邂进去。
一踏进庭院,那凄厉的喊声就更加清晰,一声一声,从屋后传来。那两个嬷嬷似乎习以为常,恍若未闻。罗邂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问嬷嬷,也只是向后院指了指。
顺着嬷嬷指的方向,罗邂绕过主殿,走进一个天井。
此时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天井,罗邂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女子站在天井中央对着太阳一声一声地嚎叫,也许因为叫得太过用力,有一绺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鬓边。她身边有一个刻着棋盘的石桌,石桌上布着棋子,旁边甚至还有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罗邂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等了一会儿,那女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听得人已经被她的嘶吼吵得头晕脑胀了。他只好打断她,大声喊道:“永嘉公主,我是居延宫来的,太后让我给你送槐花糕来。”
在他喊出第一声的时候,那女子便已经蓦然停下来,扭头怪异看着罗邂。
罗邂喊完话,自己的脑袋还在嗡嗡的响,周围却已经静下来了。永嘉公主像是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你说是谁让你来的?”她语调平和清晰,只有嗓子因为嘶吼得过度的原因,明显嘶哑了。
“是太后让我来的。”
“她?”出乎意料,听清楚之后永嘉公主不屑地冷笑起来,“我不要,你让她不要假装好人了。我一辈子也不原谅她。”
没等罗邂有所反应,忽然听见游廊紧里面阳光照不见的地方传来“噗哧”一声笑,罗邂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说:“他怎么可能替你传这样的话。”
这个声音罗邂死也忘不了,虽然他听这声音的主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免礼”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