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明晦亦殊悬
“琅琊王建修字子恭,惠帝兄也。多谋健谈,美姿容,好骑射,尝与都尉罗迹行猎于九嶷,谒舜帝陵。”
《后周书·琅琊王传》
载着琅琊王和长公主的车驾到了居延宫门口,太后早已经得到消息派了身边掌事的太监在宫门口迎接。然而车驾停了一小会儿却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随驾扈从的骑郎们都有些脸色不大好看,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总是若有若无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方僭有些看不下去了,来到车外低声提醒:“长公主,居延宫已经到了。”
长公主在里面说:“知道了。”却仍不见人下来。方僭尴尬起来,拿不准这个情形是该进还是该退了。正准备再出声提醒,长公主声音透过车壁传出来,“此事几乎可以确定……”声音极低,如果不是他几乎贴在车壁上,耳目又向来比寻常人聪明些,是绝对听不见的。
琅琊王的声音更低:“可是你没有证据。”
沉默了一下,长公主的声音才继续响起:“会有的。”
方僭不落痕迹地后退了几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清楚不管在说什么,都是极端机密的事情,如果被人发现他在偷听,那麻烦就大了。
里面的谈话想来告一段落,琅琊王和长公主总算从车中出来,看着两人整齐如新的发髻衣物,那些心中暗自期盼另外一段皇室绯闻的人很难说心里是不是闪过失望。好在两人似乎都有心事,面色严肃,对周围诸人的神态并没有太过在意。
早就等候在宫门口的太监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给两个人磕头行礼,“见过琅琊王,长公主,太后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方僭留意到在作出反应之前,琅琊王和长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种含义复杂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直接把他们刚才在车中的密议和太后联系起来。是关于太后的什么事情被抓住把柄了吗?
对着迎上来的太后,琅琊王和长公主行动几乎一致地躬身行礼。太后赶忙一手一个将他们扶住,不让他们真的拜下去。口中直呼不敢当:“琅琊王是先帝最看重的兄弟,请千万不要多礼,当真折杀臣妾了。长公主你不拦着琅琊王倒跟他一起来臊我吗?”
长公主掩着嘴笑道:“你们都是长辈,哪里有我这个小辈说话的份儿。”
太后白她一眼,无奈道:“就你道理多,也不怕琅琊王见了笑话。”
三人一边热络客套着,一边相互让进居延宫的主殿。长公主打量了一圈,没看见罗邂,正奇怪,太后就扯着她趴在耳边笑道道:“别看啦,小谢今儿休息,不在这儿。”
长公主素来不是扭捏的人,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打趣却让她脸红起来,迅速转过脸去,似笑非笑地说:“太后可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吗?”
她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四围打量的琅琊王,不出声地以口型说:“驸马府。”
太后眼皮一颤,扬声召唤宫女去把昨日她亲手蒸的桂花糕拿上来请琅琊王品尝。又对对一边抚着胡髭一边望着她们微笑的琅琊王笑道:“臣妾从小与长公主一处长大,情比姐妹,淘惯了,琅琊王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琅琊王倒是真觉的赏心悦目,“太后和永德同掌着大周的天下,情同姐妹这是朝廷之福,我哪里会怪呢?”他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太后当年也是在永德宫中的吧?我记得永德身边有四个宫女,名满凤都啊……太后在其中?”
太后微笑点头,不胜唏嘘,“当年的四个姐妹,如今只剩下离音还在长公主身边了。”
“哦……”琅琊王的目光转向长公主,“那其他人……”
永德万料不到话题居然会转到这个上面,一直愣愣听他们说,琅琊王的问题突然抛过来,她甚至来不及回应。倒是太后替她把话接过去:“晗辛命苦早早死了,珍色是个有福的,元清二年封了宜阳公主。”
这一提琅琊王立即省起,轻轻扣着案面问道:“就是那位和亲西乌桓的宜阳公主?”见两人点头,感叹道:“西乌桓自宜阳公主和亲后与我大周南北呼应,在北方牵制丁零,这才换得了这两年边境无事。一个弱女子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和能耐,不愧是永德调教出来的。”
长公主自然不爱听这样的奉承,淡淡一笑,心思却转到了别处,一边听着太后与琅琊王闲话,一边招过随从低声吩咐了两句。
依旧是太后回应着琅琊王的感叹:“王爷说得是,四个姐妹里,只有妾身是最无用的……”
“太后过谦了,太后贵为天子之母,岂能说无用呢?”琅琊王哈哈笑着,目光却扫向长公主。“永德侄女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哦……”长公主不急不缓地说:“三伯父倒是提醒我了,三伯父既然进了宫,是不是应该去觐见陛下?”
正在给两人轮流斟茶的太后动作突然顿住,抬眼瞧着琅琊王,竟像是在期待他的回答。长公主提醒她,“太后,茶满了。”
琅琊王见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点头微笑:“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道何时可以……”
“现在就不错。”长公主微笑,“这会儿陛下刚用过膳,天气热,睡觉会有暑气,三伯父去正好让他醒醒神儿。”从掌权起,长公主就亲自负责小皇帝的起居教导,每日再忙也会抽空过去看看他,说起来自然而然地就将起居日程娓娓道来,与太后相比,倒像她才是皇帝的生母一般。
太后怔怔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她怕人察觉,连忙低下头去。
长公主却正向她看过来,“我还有事走不开,就烦劳太后陪琅琊王去觐见了。”
太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我吗?好的。”
琅琊王冷眼旁观,暗暗摇头,心中暗自掂量,总觉得长公主有些锋芒太露,太后此刻失势,由她摆布,万一日后翻了身,只怕不会善罢干休。他眼皮一颤,望向太后,心中渐渐发凉。
长公主向从人稍微嘱咐了几句,目送琅琊王和太后坐上步辇朝皇帝居住的明庐而去,直到花树掩映,看不见人影了,面上微笑都没有褪去。
她一路缓步而行,只让方僭跟着,走到无人处突然停下来,侧脸望着垂头不语的方僭,忽而一笑,说:“你这几天不大高兴啊。”
方僭不语,忽然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扣住她的腰,动作霸道不容质疑。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并没有拒绝,反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永德,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对吗?”
“怎么这么说?”长公主抬脸看着他,一幅惊讶的样子。
“你真正在意的是谢紫钦那小子吧?你让他叫你的乳名。”
长公主挑起眉毛,问:“你怎么知道?”
“他跟我打听,我平时在私下怎么称呼你。还说你让他叫你的乳名。”方僭说完才发现长公主的表情有些奇怪,虽然目光仍然明亮,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了起来,倒像是琉璃盏一样晶莹透亮却没有温度。她挂在嘴边的笑意也一样,冷冷透出寒意来。
“是吗?”良久长公主才有了回应,望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时已经又有了暖意,她温和地笑着,轻轻扶上方僭的面颊,“方僭,只有你是真心对我的。”
方僭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永德,我……”
“我知道。”她不让他说下去,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有一件事情我要托你办,我只能信任你了。”
“为了你,让我上天入地我也去。”
长公主注视着他,神情已经没有一丝异样了。“虽然不用上天入地,可也不大容易。我要你今日就出发去落霞关。”
“落霞关?去那里干什么?”
“替我找一个人,再替我杀一个人。”
方僭脸上肌肉一颤,眼中渐渐泛出兴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