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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邱云没有想到,同学中有个红军师政委

书名:铁血将军旷世情本章字数:10330

  

  七七事变后,北平、天津、唐山、太原等城市的大学生先后迁往内陆腹地。北平朝阳大学迁到湖北沙市落脚。

  淞沪会战、南京沦陷后,安庆在溯江而上的日军枪炮声中失守,安徽大学被迫停办。安庆的邱成武大夫把诊所迁到武汉,正在安徽大学上学的女儿邱云,被父亲送到由北平迁来沙市的朝阳大学借读。

  1912年创立的朝阳大学,是中国最早的私立法科大学,曾经被国际法学会海牙会议誉为“中国最优秀的法律学校”。令国人深为悲愤的是,七七事变后,侵华日军的铁蹄踏碎了这个“孕育中国法学家的摇篮”。朝阳大学从北平迁徙到湖北沙市时,只剩下几十名学生随校南迁。绝大部分学生或投笔从戎,奔向抗日战场;或远走他乡,另选学校借读。一轮朝阳的曦光,几乎被一面太阳旗罩住了。

  日本兵的魔爪撕碎了莘莘学子拯救中华的法官梦。颠沛流离的跋涉,背井离乡的凄楚,深深刺痛了师生们的赤子之心。不甘沦落,救亡图存,成为朝阳大学流亡师生的力量源泉。他们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重新点燃了继续办学的火炬。

  虽然经费短缺,生员太少,随迁学生不能正常上课,但师生们“教育救亡、教育兴国”的信念不动摇。学校审时度势,采纳各方意见,决定调整专业,开门办学,吸收在沙市附近的流亡学生免费借读。

  朝阳大学像一面响鼓,召唤越来越多的流亡学生聚集在它的周围。每到傍晚,面对支离破碎的山河,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朝阳师生们会手拉着手,在沮漳河大堤上吟诵陆游《示儿》诗中“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临终祈盼,高唱岳飞的《满江红》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同仇敌忾,凝聚成夜幕下的惊雷,在沙市上空轰鸣滚动。师生们仇视日寇的怒吼,收复河山的雄心,感染着越来越多的群众。有时候,吟唱是在学生和乡亲们的滚滚热泪中结束的。其情其景,令人痛断肝肠!

  22岁的谭友林同邱云一样,也在这时候成了朝阳大学的借读生。他到朝阳大学的主要工作是建立党的地下组织,动员学生奔赴延安,奔赴抗战前线,为拯救祖国河山贡献力量。

  谭友林是洪湖口音,一表人才。他按照钱瑛的形象设计,把头发剪成时兴的学生发型,换上朝阳大学的校服,佩戴朝阳大学的校徽,一副流亡学生的模样。同学们哪能想到,坐在他们中间的这个借读生,两年前还是红军的师政委呢?

  谭友林一面时断时续地听课,一面用心观察师生对抗战时局的反应。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都是热血青年,议论抗日时局几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课。从日寇侵华的野心、东北沦陷的教训、南京陷落的原因到武汉失守的可能等等,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谭友林每次都参加,但不轻易插嘴,也未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入学没过多久,一次解救女同学的临危仗义,让人们看到谭友林不是个等闲之辈。

  那天傍晚,夕阳初沉,落霞辉映。谭友林刚回到宿舍,突然听到几个同学在街上大喊:“快救人呀!再不去就晚啦!国军把女同学抓走了!”

  谭友林跑出门一看,只见一个国民党上尉正和一名姓沈的女学生廝打。上尉脖子上缠着绷带,左手扭着小沈的胳膊,右手提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边走边喊:我们是老乡,她答应给我做老婆。你们不许过来,谁敢过来老子就开枪!”一边喊一边拼命拽着女学生跑。

  小沈见同学和群众围上来了,壮着胆子又哭又叫:别听他胡说!他根本不是我老乡。前些日子,我给他伤口换过几次药,从来没答应过和他结婚!”

  谭友林一眼看出,上尉是个借伤劫色的兵痞,可能是正在当地休整的国民党军官。他急中生智,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喊:长官不能胡来!五十一师出征抗战,载誉而归。王耀武师长治军有方,举国闻名,麾下怎么会有好色之徒?你这个上尉最小也是个连长,居然罔顾军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女学生。王师长若知道你为非作歹,玷污他的劲旅名声,一定拿你就地正法!”说完,迎着乌黑的枪口,疾步向前,逼得上尉连连后退。

  其实,谭友林既不知道上尉所在的部队,也不知道上尉的职务,五十一师确实有部队在沙市附近休整。上尉的职务,则是谭友林根据国民党军队的职衔编配判断的。谭友林这一招“兵不厌诈”还真“诈”对了。

  张狂的上尉正是五十一师的连长。他被谭友林的凛然正气镇住,一下子愣了神。乘其不备,谭友林突然扑过去,一把夺下驳壳枪,“咔嚓”一声卸掉弹匣。等上尉回过神来,枪已经被谭友林攥在手里了。

  看着不知所措的上尉军官原地呆呆地站着,谭友林缓了缓语气说:“王耀武师长素来爱国爱民,你不珍惜荣誉,反倒伤天害理,实在是军中败类!要不是看你身上有伤,我早去师部告你了。”说完把驳壳枪递给对方:“枪是打鬼子的,我还给你,弹匣你得上司令部去拿!”

  这一下上尉傻眼了,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哭丧着脸说:“兄弟跟随部队打鬼子,刚从南京撤来此地休整,担心再上战场朝不保夕,借酒浇愁,结果喝高了,差点触犯了军纪。幸亏老弟指点迷津,要不真会招来杀身之祸。”说完连赔不是,恳请谭友林归还弹匣。表示洗心革面,绝不重犯殃民之罪。

  谭友林看到上尉军官脖子上战伤未愈,又确实酒喝多了,且连连认错,便打算乘势收场。同时也想让在场的人知道,他谭友林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对行为不检点的抗日军官,还是很给面子的。

  谭友林拿着弹匣说:“知错必改,善莫大焉!弹匣可以给你,但你要立下字据,保证不再重犯!”说完拧开水笔,接住旁边同学递过的白纸,看着上尉趴在台阶上写好悔过书,才让他把弹匣拿回。

  同学们目睹眼前发生的事情,由惊转喜,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被救的女学生小沈喜极而泣,拉住谭友林千谢万谢。男同学拥着谭友林大喊大叫,女同学对谭友林投去爱慕的目光。谭友林“护花大侠”的美名不胫而走。

  同学们开始散去,谭友林同邱云也转身走向米店。还没走出几步,被救的女生小沈突然跑过来对谭友林说:我想搬到米店和邱云一块住。”说完,眼巴巴地等着谭友林和邱云回答。

  谭友林没有说啥,他转过脸看着邱云,想听听邱云的意见。邱云高兴地拉着女同学说:太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谭大侠坐镇,我们不会担惊受怕的。”

  谭友林连忙摇头:别开玩笑了,我算什么大侠,还不是咱们人多势众,把那个兵痞吓跑了。今后你们女同学晚上最好不要独自出去,不给坏人钻空子。”

  邱云望着侠骨柔肠的谭友林,直觉得心脏评评乱跳,脸上莫名其妙地泛出了红晕。

  邱云的父亲邱成武,本是一介书生,却以“亘古男儿一放翁”自励。早年留学法国,解甲之前在北伐战场上救死扶伤。北伐战争结束,不满国民党忤逆民意,愤然归隐林下,在安庆开了一家诊所,但仍时刻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受父亲影响,又加上主修历史专业,邱云忧国忧民的心结贯连古今,根深蒂固。她对时局的关注解读,不仅超出了自己的年龄,也超出了同学的视野。

  那时候同学们聚在一起,除了上课,只有救亡图存一个话题。看法不一致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有两次争论,邱云在谭友林的鼓动下,引经据典,纵论利弊,深入分析抗日战争的前途,得出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结论。邱云合乎逻辑的见解,使热血沸腾、为拯救中华民族而摩拳擦掌的同学们颇受启发。后来每当大家为时局问题争论不休时,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邱云。邱云对争论的焦点不轻置可否,总是以史为鉴,擘肌分理,让同学们在古今比照中找到顺应时代趋势的答案。邱云每次说完,都会重复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只有把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我们才不会在亡国的噩梦中饮恨。”

  邱云天生丽质,外柔内刚,知书达理,遇事应对自然得体,虽出身优

  裕却待人平和,是个立志报国的抗日分子。

  谭友林发现邱云爱国情深,思想进步,对红军辗转万里、北上抗日十分赞许,便主动同邱云接触。两人经常分析抗日时局,探讨民族命运,都认为国民党腐败无能,共产党深得民心。时间一长,两人思想越来越靠拢。谭友林虽然上学不多,但读过四书五经,又有将近十年的战争实践和理论熏陶,为人处世老练沉稳,分析时局有根有据,很快赢得同学们的信任。邱云更觉得同谭友林交谈获益匪浅,每天总想找空子同谭友林在一起聊聊。

  在钱瑛、谭友林等鄂西特委同志的领导下,沙市虽然远离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朝阳大学师生的抗日情绪却日益高涨。校舍周围,街头集市,学生们或慷慨激昂地进行抗日演讲,或满腔热情地教唱抗日歌曲。朝阳大学的抗日动向,引起了沙市国民党军政当局的注意,一些思想落后的学生被金钱收买,成了反动势力在朝阳大学的卧底。

  反动学生的异常举动,当然逃不过钱瑛和谭友林的眼睛。他们把公开活动转为地下活动,把多人交谈改为个别交谈。斗争策略的转变,使邱云同谭友林接触的机会更多了。

  邱云的特点引起钱瑛的注意。钱瑛留学苏联前后,在白区做了十余年的地下工作,出生入死,胆识过人。丈夫牺牲后,钱瑛再未谈婚论嫁,一心扑在工作上,誓死把革命进行到底。凭着女性的慧眼和党性的睿智,钱瑛告诉谭友林,邱云是个可堪造就的青年,磨砺之后能成为一名适合白区工作的优秀党员。

  和邱云来往较多的两个东北籍同学,也引起了谭友林的关注。男的叫王天顺,女的姓佟,两个人都会说日语,是从沈阳一路流亡过来的。因为目睹过日军的罪行,他们胸中始终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王天顺曾因烧毁日军仓库而受过枪伤,是侵华日军通缉的对象。

  一天晚饭后,同学们得知日军正在调集兵力向武汉靠近,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担心武汉守不住,沙市迟早会陷落,朝阳大学又将面临再次迁徙;有的埋怨军阀林立,关键时刻各自保存实力,政府不能统揽全局,让日本人钻了空子。说到这里,心情都十分沉重。

  就在大家唉声叹气的时候,姓佟的女同学突然站起来说:“我们去武汉向政府请愿!要是连武汉也保不住,国家还养活几百万军队干什么?从九一八到现在,国军打了几个胜仗?日寇杀了我们多少同胞?占了我们多少地盘?我上小学时就被日本兵逼着唱《君之代》、说日本话、喊天皇万岁,不说不唱日本人就用枪把子打得我们头破血流。七八年过去了,我们从东北退到华北,从华北退到湖北,再退还不如和日本兵拼了!”说完泣不成声。

  小佟的泣诉感染了周围十几名同学,大家的爱国激情被再次点燃。王天顺站起来说:“炎黄子孙,万代同根。不分国共,救亡图存。”喊完又带领同学走上大街,在电影院门前唱歌演讲呼口号,几百名群众听得热泪盈眶,抗日救国保家乡的心结,凝聚着沙市人民的共同心愿。

  谭友林站在同学中间,热血沸腾,情绪激昂,呼口号时的拳头一次比一次举得高。小佟和王天顺在他心里打的烙印更深了。特别是王天顺喊出来的四句话,生动深刻,很有鼓动性,连党的统一战线也被他宣传得入耳入脑。

  集会结束后,回到宿舍的谭友林毫无睡意。他索性穿上棉衣出门,沿着沮漳河堤慢慢地来回踱着。

  元旦刚过,长空寒月在江岸洒下一地清辉。跳进长江的月亮随波逐流,时隐时现。耐不住寂寞的江鱼披着银波跃出水面,又披上月光扎进江里。江岸的渔船上灯光点点,散落在远处的茅屋,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犬吠。夜色美得令人陶醉。

  谭友林无心观赏若诗若画的夜景,迎着贴面的冷风,仔细梳理半个多月来观察的现象,逐个分析他认识的老师和同学。谭友林发现,教员们虽然憎恨日军凶残,不满政府作为,但言行较为谨慎。学生们满腔热血想报国,但对未来的前途感到茫然。

  谭友林从晚上的集会中感到,学生中蕴藏着巨大的抗战热情,有建立党组织的政治基础,有可以培养发展的入党对象。他决定尽快与东北籍的两个同学个别接触。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王天顺和小佟敢于抓住要害,针贬时局,不是孤立的个别现象,他们身后似乎有党的影子。想到这里,刚刚脱掉军装的红军师政委,对在沙市开展学运工作又添了一份信心。

  沙市是“三楚名镇”,百年商埠。因湖北省政府部分机构迁入,城内外找不到闲置的公房,几所新迁学校的师生,只能分散住进市民们临时腾出的房子。有些学生还得在老乡家里打地铺借宿。谭友林、邱云和从南京来的两个借读生,住在一家米店后院的空房里。空房本是一间囤积稻谷的粮仓,七七事变后稻谷收不了多少,粮仓也就空闲了。

  店主是个开明的爱国商人,国民党五十一师从前线撤下来到沙市休整,他把多余的粮食捐给军队;政府要求市民为学生提供住房,他用粮仓挡板把库房隔成四小间,分给谭友林等四个学生每人一间。南京来的两个男女同学关系嗳昧,不愿分开独住,空出来的一小间便成为同学们交流消息、纵论时局的场所。每天掌灯后,散住在周围的同学常来米店议论抗战形势变化,探讨国家存亡之道。不到20天,谭友林与来往米店的同学都能搭上话了。

  邱云与谭友林隔墙而居,两人的看法又很趋同,交流的机会也比别的同学多。邱云发现谭友林仪表不凡,老成持重,乐于帮助同学,敢于抱打不平。那天冒险解救女同学的惊人之举,更让邱云见识了这位热血青年的侠肝义胆。只是谭友林为人内敛,说话不多,很少在大家面前谈论时局。这让邱云看不透谭友林的心境。

  翻过2月,前线传来的消息更加令人沮丧。同学们议论抗日前途时,情绪也越来越悲观,不知道下一步路在何方。

  同学们在一起议论时,谭友林总是坐在后面不吱声。有一天,看到大家坐在一起唉声叹气,屋子里没有了往常的热烈情绪,谭友林开腔了。他用浓重的江陵口音说:日军远离国土,举兵侵华,掠地屠城,他们十恶不赦的罪行是自掘坟墓。中国军民奋起抗日,捐躯卫国,感天动地,展示了华夏儿女的凛然正气。现在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举国上下共同迎敌,力量之大前所未有。只要同仇敌忾,团结抗战,要不了几年,日本兵想活着回去,只怕只能是梦里了!”

  谭友林话虽不多,但句句在理,深刻幽默,赢得同学们的热烈响应,屋里响起了掌声和笑声。自此之后,大家对谭友林更加刮目相看,相互

  之间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

  还在河堤上踱步的谭友林,一边朝着米店的方向返回,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工作。突然,邱云急匆匆地迎面跑来,还没跑到谭友林跟前,便气喘吁吁地说:“快去看看,他们两个刚才被警察带走了!”

  “哪两个?”谭友林一下子没听明白。

  “王天顺,小佟!警察说他俩晚上的演讲散发谣言,扰乱治安。还说小佟可能是日本特务,要押解到武汉去审讯!”邱云焦急地看着谭友林,边说边等谭友林拿主意。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谭友林暗自吃惊。他反过来问邱云:“王天顺和小佟没有在电影院门前演讲,怎么会说他俩扰乱治安呢?”

  邱云连忙回答:“是呀,电影院门前是我和另一个男生演讲的。要说有情绪,我当时确实是很激动的。”

  谭友林立时明白,朝阳大学可能有国民党的特务卧底。否则,两个小时不到,警察竟然会指名道姓地把学生抓走。谭友林来不及往深处想,他当即告诉邱云:快去联络同学和老师,人越多越好。让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去警察局请愿,要求马上放人;一部分到码头堵截,防止警察局把两个同学向武汉转移。沿途要大造声势,争取多一些老百姓参加。我马上去警察局和他们交涉。”说完抄小道朝警察局跑去。

  邱云见谭友林遇事不乱方寸,心里十分佩服,急忙跑回去集合同学。谭友林转身向南边一个胡同跑去,路过拐弯处一家门口时,轻轻叩了几下门环,只见一扇小门打开,谭友林闪身进去,小门即刻关上。

  不到20分钟,谭友林已坐进警察局长的办公室。

  局长靠在太师椅上,黑着脸,仰着头,叼着镶金边的烟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局长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心里却在琢磨:现在毕竟是国共合作时期,学生们抗日口号过激,教训一下也就算了,干吗还要把人抓起来?真是小题大作。想到这里,伸手抓起电话让下边放人。

  局长话刚出口,坐在旁边的警官接上了:“局座,这两个学生散发谣言,扰乱治安,说不定就是上边要的人,放了对上边不好交代啊!”对方一张口,谭友林便明白了说话人的背景。他两眼直逼警官,不

  亢不卑地说:“警官是言出法随的公吏,生杀予取应依律!长官所说的学生散发谣言、扰乱治安,不知事出何处?何人举报?有何证据?”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警官,被谭友林几句话问得一时语塞,一张胖脸像猪肝一样红得发紫,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正在这时,只见一个警察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朝阳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在外面请愿,要求局子把两个学生放回去。跟着学生请愿的还有乡绅和市民,差不多有二三百人。

  局长听完,屁股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拳头砸着桌子吼道:“放人!”

  “放人?人已经转走了!”警官口气轻佻,一脸得意,扭着脖子瞄了谭友林几眼。

  “什么,转走了?追!给老子追回来!”说完又指着警官的脸吼道,“你们侦稽队整天疑神疑鬼,只顾拉屎,不管揩腚。沙市的治安这一回可让你他妈的给搅乱了!”

  局长一语道破天机。谭友林知道胖脸警官是戴笠手下的人,便不再搭理。他向局长道过谢,几步跨出大门,高声对请愿的师生和群众说:局长同意放人,但人已被侦稽队押到码头,准备连夜转送武汉。大家先回去,我们现在就去码头要人!”说完拽了两个男同学,爬上歪歪扭扭的汽车,和两名警察直奔沙市码头。

  邱云回到米店一个多小时后,谭友林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告诉邱云和几位等候消息的同学,小佟和王天顺已经回到学校,人身安全不用担心,是码头工人帮忙,把他俩堵在船下的。说完又提醒大家,学校可能有侦稽队的线人,以后说话要注意周围动向,防止有人暗中告密。

  邱云哪能想到,谭友林拐进胡同那一刻,立即向钱瑛通报了情况。钱瑛迅速派人通知码头地下党,千方百计拖延时间,不让小佟和王天顺登上开往汉口的客轮。

  潜伏敌特的破坏活动,引起了谭友林的高度警惕。警察局和侦稽队对学生的不同态度,也让他想到了应当采取的斗争策略。同学们因为斗争胜利而精神亢奋,没有人愿意马上离去。谭友林便因势引导,建议大家连夜印刷传单,揭露侦稽队破坏抗日宣传、迫害抗日学生的汉奸嘴脸,天亮后到街头散发,让群众了解事情真相,激发抗日热情,孤立破坏抗日斗争的国民党顽固势力。

  有几个人对同学被出卖仍然愤愤不平,极力主张连夜把学校的内奸揪出来。谭友林对大家说:今天的事情先不要急着查,如果内部互相怀疑,坏人还会钻空子。只要大家擦亮眼睛,我们身边的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看着同学们情绪平静下来,谭友林走出米店,去另一个地点同钱瑛接头。

  钱瑛对晚上组织学生集会宣传、到警察局请愿两件事的处理很满意。她告诉谭友林,小佟向我们交底,她是根据北平学联的安排,到朝阳大学组织学生开展抗日活动的。鉴于小佟身份已经暴露,不宜在沙市滞留,特委刚才派人护送她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去了。王天顺是东北大学的学运骨干,参加过北平的一二•九学生运动,留下来协助谭友林继续开展工作。同时嘱咐谭友林提高警觉,尽快摸清敌特埋在朝阳大学的“地雷”,早日排除隐患。钱瑛还指示谭友林,邱成武是党的重要统战对象,要加强对邱云的培养,通过邱云密切我们党同邱成武的联系。

  夜阑人静。隔板那边已经传出谭友林酣睡的呼噜声,邱云依然抑制不住兴奋。令她高兴的是,连警察局今天也对学生作了让步。更让她惊异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谭友林,竟能几次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营救同学,这算不算“大隐隐于市”啊?邱云辗转反侧,自问自答。

  从第二天起,谭友林和邱云、小沈发现,从南京来的两个借读学生已经人去屋空。后来几个月,侦稽队、警察局再没有找过朝阳大学的麻烦。

  沙市的春天,沮漳河岸柳树泛绿,菜花绽黄。一阵晚风吹过,河面上的涟漪折射出层层霞光,像撒在水中的玛瑙,斑斓绚丽,熠熠生辉。河堤上的男女同学,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眼看着最后一抹晚霞已被远山吞下,同学们纵论救亡图存的声音还在河面上回荡。

  谭友林同邱云在河边漫步,如同一对花前月下的恋人。突然,邱云止住步子,用耳语似的声音问谭友林:“你是不是共产党?”

  邱云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谭友林吃了一惊,稍顿片刻,他笑着反问邱云:你看我像吗?”

  邱云没有马上回答,又走了一会儿,才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像。我看八九不离十!”见谭友林未置可否,又悄悄说:“我也想当共产党。”

  谭友林知道,邱云的话是真诚的,但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要让邱云清楚,加入共产党,是以生命作代价的政治选择。谭友林在邱云的耳畔说:“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打鬼子是要吃苦的,说不准哪一天还要坐大牢、掉脑袋的!”

  邱云一听,倔强劲上来了:怕什么?别人能做到,我就能做到!父亲给我讲过,北伐军打汀泗桥、贺胜桥那几仗,他忙着抢救伤员,子弹在身边嗅嗅嗅地飞,想害怕都顾不上,到后来也就习惯了。父亲打军阀都不怕,我打日本鬼子还害怕吗?”轻声细语中透出无所畏惧的气概。

  经过钱瑛的亲自考察,邱云等三名同学先后加入了共产党。按照当时鄂西特委的纪律规定,三人都不知道对方是共产党员,只同钱瑛和谭友林保持单线联系。

  入党后的邱云,虽然只有18岁,但却显得比以前成熟了。她借助父亲的影响力,组织同学在沙市各界宣传抗日主张,动员爱国学生奔赴抗战前线。在钱瑛和谭友林眼里,邱云已成为鄂西特委联系朝阳大学师生的得力骨干。

  钱瑛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不光看到邱云进步快,还感到邱云对谭友林的来历很感兴趣,于是便在一次交谈中简要讲了谭友林的情况。邱云听完,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她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大她四岁的谭友林,不到20岁就是红军师政委,长征时带着伤病爬雪山、过草地,手臂做过八次手术还能挥刀打枪,简直是个奇人异士,太了不起了。更让邱云心生爱慕的是,谭友林为人谦虚随和,言谈举止低调,没在她跟前讲过一句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情,真可谓“言不苟出,行不苟为”的智者。

  少女初恋的感觉是朦胧羞涩的。情窦初开的邱云,本来就对谭友林心存好感,经钱瑛点拨,更增加了对心中偶像的爱慕之意,每天都想见到谭友林,都想和谭友林漫步河堤,推心置腹。她几次想对谭友林表达心仪,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谭友林并没意识到邱云的爱意。没过多久,邱云朦胧羞涩的爱心被谭友林的突然离开激活了。

  谭友林在朝阳大学的表现,被远在恩施的谭良英知道了。他断定谭友林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于是交代沙市的特务把谭友林盯紧,具体处置办法,待他从恩施返回再定。

  鄂西特委从另一个渠道得知,谭友林被国民党特务谭良英发现了,钱瑛令谭友林立即离开沙市,按照预定方案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报到。谭友林当夜向党员分别交代了工作,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登船前往武汉。

  沙市码头。瑰丽的霞云像飞天仙女,簇拥着硕大的红日冉冉升起。几艘客轮喘着粗气准备起锚,烟囱中冒出的黑烟四处弥漫,呛得谭友林眼睛发痒。汽笛响了,旅客们挤挤攘攘地登船。谭友林扶着一位老人正准备上船,一瞥眼看见邱云向这边跑来。谭友林把老人扶上栈桥,转身迎着邱云站住了。

  邱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到谭友林面前就说:“走得这么急?啥也来不及准备了,你把这块怀表带上,还有一封信,上了船再看。”说完,清秀的脸庞腾地一下全红了,深情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谭友林,眼眶里的泪水在阳光下格外晶莹。

  看着邱云凄楚的表情,谭友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放下手提箱,接过邱云手里的信和怀表,贴着邱云的耳朵说:我会回来的。你要警惕谭良英,有事钱大姐会通知你的。”谭友林话刚说完,邱云却把他的脖子搂住了。

  “我想跟你一起走,到延安去,到前线去!”邱云紧贴谭友林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含情脉脉地恳求。

  谭友林的脖子被邱云搂着,脸和邱云的脸紧紧贴在一起。他看到邱云呼吸急促,双眼微敛的神情,感受邱云口中传出的甜丝丝的气息,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一刹那,谭友林的青春门栓被拉开了。他热血灌顶,周身滚烫,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任凭邱云不停地狂吻。

  冷静下来的谭友林下意识地吻了一下邱云,又赶快把手松开了。他告诉邱云:“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沙市,你要通过邱先生的关系,尽量多为钱大姐提供有用的情报。”

  邱云把头靠在谭友林的肩膀上啜泣。谭友林提醒自己,必须马上让邱云离开。他把邱云双手拿下,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在延安等你!”说完深情地吻了邱云,急忙提起箱子登船。邱云又跨上前去,紧紧搂住谭友林,仰着的脸上泪珠滚滚。谭友林鼓足勇气,再次抱住邱云热吻。直到起锚笛响,邱云才把双手松开。

  船头劈开江流。邱云看到谭友林在甲板上频频向她挥手。

  天涯断肠日,三吻始作别。邱云迎风而立,一个人站在江边哭了,孤独地哭了。

  客船又一次用长长的汽笛声向沙市告别。谭友林站在船舷旁,望着邱云渐渐消失的身影,心潮澎湃,精神亢奋。回味与邱云的柔情热吻,更让谭友林心慌意乱。

  谭友林找到舱位,放好行李,小心翼翼地把怀表揣进贴身衣兜里,又把表链牢牢系好,生怕怀表不翼而飞。船上人多,坐位很挤,谭友林找到一个靠边的座位,想借着透进窗户的光线,仔细看看邱云写给他的信。

  说来也怪,战场上就是枪管打红了也不眨眼的谭友林,打开邱云信的那一刻,不光心跳加快,手也轻轻地抖起来了。信封中的一张宣纸信笺,被折成重合在一起的桃形,像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谭友林轻轻展开信纸,信里夹着邱云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照片后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人无机缘长牵手,心随学长走天涯。”信笺上只写了两行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邱云誓。”

  邱云的那张玉照,素颜红唇,明眸皓齿,秀丽的脸上露出清纯开朗的表情。谭友林仔细端详照片,琢磨赠言,心跳的声音盖过机器的轰鸣,嘈杂的船舱里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从未同年轻女性亲密接触过的谭友林,好像打了一场毫无准备的爱情遭遇战。谭友林痴呆呆地愣着,血漫天灵,激情沸腾。他腾地站起来,拨开旅客,直奔甲板。

  船身在波谷中前进,江岸的山林和村落越退越远。谭友林极目远眺,邱云的倩影看不见了。

  八次手术取子弹,疼得冷汗渗出衣服,医生护士都忍不住哭了,谭友林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觉得流血不流泪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战士。这一刻谭友林控制不住自己,他竟然尝到了泪水的滋味。

  刚刚过去的吻别像一场梦,梦还没有做完,人就醒了。

  真是别梦依稀呀!谭友林伫立船头,努力回忆梦中的丝丝缕缕,他要让这梦中的热吻长绕心头,永不消散。

  谭友林几天没了人影,和邱云合住一间房的小沈急得团团转,后来见邱云也为谭友林的失踪而伤心落泪,又跟着邱云一起抹眼泪。小沈一边抽泣,一边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让邱云看。

  邱云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小沈一眼,再看信笺,一下愣住了。这是小沈向谭友林表白爱心的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纯情少女对血性男子的敬意和爱慕。

  邱云拿着信默不作声,连眼泪掉在信笺上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