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漆黑如墨。
甄国栋跌跌撞撞地逃跑在嶙峋的乱石中,身后无数道手电光如一把把利剑,来回切割着夜幕,在一片嘈杂的人的吼叫声和藏獒的吠叫声中渐行渐近。
对于那些追捕他的人,他倒不在乎。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他们无疑是一群无头的苍蝇,不要说追他抓他,自己能不能找到北,尚属未知之列。他怕的,是那匹体健如牛、浑身乌黑的藏獒铁蛋。那是金把头卫发财的外甥吴文冕从祁连山草原百里挑一寻访到的纯种藏獒,目光如炬,嗅觉灵敏,威猛异常,一旦被它盯上追踪,你饶是有通天本领,也难以逃脱。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
就在他觊觎放在卫发财床头柜里的那块硕大无朋的狗头金时,他就对如何窃取它,又如何成功逃脱作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这当中自然包括如何对付这个黑炭一样的家伙。他深知这个家伙是他的克星,是他整个计划实施中一道很难逾越的坎。为此,他先是采用怀柔之术,一日三餐,自己宁肯饿肚子,也要省出点饭给它吃,为的是跟它建立感情,日后两军阵前放自己一马。但这家伙平日里跟着卫发财大鱼大肉吃惯了,对他们砂娃的粗茶淡饭不屑一顾。不惟如此,它似乎洞穿了他的不良居心,每当他将碗里难得一见的肥肉丢到它的食盆里时,它不是对他充满敌意地低声吼叫,就是嗅嗅后拒绝食用,好像放了毒一样。这也在情理之中,他知道藏獒一般都不会轻易吃陌生人给予的食物,优秀如斯的藏獒铁蛋更是如此。
怀柔之策失败之后,他想来个釜底抽薪除了它。他想过好多办法,有一次,他将一颗叫“三步倒”的狼药偷偷捏在手里,偷偷投进了卫发财亲手为它调制的食物里。但是,他突然看到了它纯真无邪如孩童般的眼神,他的心不由软了,就在食物将要放到它嘴下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抢上前去,将狗食盆给打翻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他一边向卫发财道歉,一边飞快地将撒泼在地下的狗食收拾起来抛进了深深的矿井。最后一次,也是这样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他提着一杆半自动步枪,潜行到离它不远的砂堆后边,瞄准了它星光下炯炯如夜明珠双眼的中间位置。他知道,凭自己在父亲言传身教下练就的百步穿杨的精妙枪法,这一梭子子弹打出去,不要说它,就是再有十条藏獒也定能报销。但就在扣动扳机的刹那,他的心又软了。它是无辜的,他不能枪杀无辜。
今晚,就在追捕他的队伍渐渐临近时,铁蛋那如古刹钟声般的吠叫声,让他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都是自己的妇人之仁,造就了自己的灭顶之灾。他知道,就这样逃跑,不出半个小时,定被铁蛋逮住并撕成碎片。
情急之下,他决定寻找一个合适金洞,暂时躲避一下。在他旁边的山崖下,有着无数的金洞。这些金洞是先前那些零星挖金的砂娃们留下的,随着政府进行资源整合,让一些有钱有关系的老板如卫发财之类在楚麻沟规模化开采黄金后,这些金洞被强制关闭了。这里边洞洞相连,是个十足的迷宫,人一旦钻进去,要想找到他,无疑大海捞针。但有了嗅觉发达的藏獒的帮助,任何东西都将无处遁形,何况他这个铁蛋异常熟悉气息的大活人?这完全可以从追杀他的人不偏不倚一路而来的行径就不难推测!
就在他们临近,铁蛋的吼叫声由沉稳变得激动兴奋,卫发财的小舅子吴文冕吆喝甄国栋出来受死时,他已然打开了早已准备好的青稞酒一路抛洒。钻进洞中的一刹那,他又将足有半斤的胡椒粉狠劲抛洒了出去,然后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在一块大石块后边静静潜伏下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铁蛋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时,就失去了目标,叫声由自信变得焦躁不安了,进而在吴文冕的责骂和殴打中转着圈儿吱吱鸣叫。
“他妈的,这驴日的还真狡猾,”吴文冕有些气急败坏,“我敢肯定他就藏在这附近,今晚我们就守在这儿,我就不信他不出来!待天一亮,他就是钻进老鼠洞里,老子也要用尿把他涮出来!”
他大声而响亮的命令他的部下,不惟是让他们听到,同时也是说给甄国栋听的。这让甄国栋有些心惊肉跳,因为他们一旦守住这附近的所有洞口,待时间已久,酒精和胡椒粉的劲儿随风飘散,铁蛋将会准确无误地引领他们来到他藏身的金洞。届时,吴文冕如果在洞口放一把火,要是不怕被熏死,他就只有出来乖乖投降的份儿!
意识到这点后,他有些后悔。刚才如果自己抛洒酒和胡椒粉让铁蛋丧失嗅觉的同时,凭借熟悉地形一路狂奔,也许此时已经到达安全地带。他原先想吴文冕会这样想,会盲目地一路追寻而去,想不到这狗日子跟他想到一块了,居然知道他钻进了金洞中!
这却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在黑夜中掂了掂、亲了亲那沉重得让人热血沸腾的金块,重新放进黄帆布背包中,摸索着扣好扣子,斜背在肩上。之后拿出打火机看了看周围,苦苦思索脱身之计。在这个迷宫般的金洞中,如果有一盏灯,凭自己多年的淘金经验,顺着金洞往里走,也许最终会找到出口。如果没有灯,自己不动则可,一动就死,因为在这个没有任何参照物的金洞中,一动,就永远迷失在里边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盏灯。在这个废弃的井巷中,会有一盏砂娃们忘却或遗弃的灯吗?答案几乎是否定的。但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必须去试试运气。
等打火机耗尽了最后的汽油,再也发不出一点光亮时,他又失望地回到了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他看见洞口透进了一丝丝的光亮,知道自己为找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油灯花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光。
他蹑手蹑脚地移到洞口,想探探究竟。果然不出所料,藏獒铁蛋恢复了嗅觉后,已然准确无误地将吴文冕他们引到了他臧身的金洞口。此时,吴文冕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沙堆上,指挥手下从旁边的松树上砍下枝条往洞口堆。
看见松树枝,他突然觉得有了希望,赶紧潜行到洞口,一根根地抽了进来。等大火在洞口熊熊燃烧起来时,他已经点燃了一根松明子,顺着一条比较宽敞的井巷一路狂奔,将那些弥漫缭绕的烟雾远远抛在了身后。
跑了一段觉得安全后,他镇定下来,在每一个井巷的岔口处,用石子作了记号,免得自己迷路。也不知穿行了多长时间,突然觉得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同时,奄奄一息的松明子也精神振奋,燃烧得格外起劲,并且火焰往前边的一个金洞使劲倒。他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知道来风的地方一定有出路。
但是,等他来到通风的地方时,发现井巷被塌方堵塞了,风从塌方和洞顶的空隙中带着丝丝寒意强劲地吹进来,让他在失望之余充满希望。是另觅出路,还是动手清理塌方打出一条通路?前者无疑非常渺茫,但后者如果有大面积的塌方,凭自己的赤手空拳打出一条通道无疑也是蚍蜉撼树。
在这个废弃已久的井巷中,即便有其它通道,也肯定早已被塌方堵塞了。与其无目标地去追寻希望,还不如在看到希望时努力争取。他将松明子插在洞壁上的石缝中,动手清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沙子。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他双手磨出了鲜血,又渴又饿浑身疲乏无力时,终于清理出了一条仅能挤着通过的缝隙。
来到外边,看着一片灿烂的星光,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一切冒险之旅都是为了那块能换来大把大把钞票的狗头金。他不放心地摸了摸帆布袋,发现它稳稳地躺在帆布袋里,如同熟睡的婴儿。他感动无限快慰,但又生怕它长个翅膀飞走似的,将帆布袋紧紧抱在了胸前。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口干舌燥腹声如雷。仔细想想,自己已经一天两夜水米未沾了。他辨认着哗哗的流水声,三步并作两步向河边奔去。在河边做牛饮状开怀畅饮。喝足后,他拍了拍滚圆的肚皮,抬头看了看北斗七星,辨明了方向,便急不可耐地朝桦树湾奔去。他必须趁着黑夜尽快回到家,连夜告诉梅香他有钱了,他终于可以娶她了!
越过楚麻沟和桦树湾的那道山梁后,他突然听到桦树湾里狗叫声连成一片。藏獒如洪钟的吼叫声、叭儿狗土杂狗或高昂或激越或低沉的吠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曲充满恐怖和血腥的交响乐。由此不难判断,桦树湾里今晚不安宁,一定是吴文冕他们在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他。
他突然有些愤怒!你卫发财从当初从一个一月拿着一千多元工资的国家干部,下海挖金到现在成为百万富翁,榨取了多少砂娃们的血汗钱?你显赫无比的地位和富可敌国的财富,简直就是砂娃们的白骨堆成的!在你的金矿做苦工的砂娃,吃的是猪狗饭,干的是牛马活,阳间吃饭阴间干活,谁不是为了有机会从金矿掐一疙瘩金子,而是为了百般克扣后少得可怜的工资?而又谁没从你的金矿或多或少地掐了金子?你的那些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妈近几年一个个奇迹般地富了起来,难道不是从你金矿发的财吗?你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我就痛下杀手置于死地而后快?
但愤怒归愤怒,理智告诉他决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吴文冕的残暴、凶横他是无数次见识过的。作为金矿保卫科科长,他平时屁股上明目张胆地挎着一支仿“六四”式手枪,手提一根弹簧钢鞭,领着凶猛无比的藏獒铁蛋,看那个砂娃不顺眼,钢鞭就会不分好歹劈头盖脸抽过去,不打得你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决不罢休。如果遇到反抗,要么叫铁蛋扑上去撕咬,要么抽出枪顶在反抗者的脑袋上,直到他服软求饶。前一个月的一天,一个砂娃从砂石中掐了一块仅有几克的金子,被他发现后,亲手将那人的手指放在石头上砸成了稀巴烂。在金矿,好多人一听见吴文冕的声音便浑身发抖。今日他偷了足有六千克能卖一百多万的狗头金,又是卫发财亲自指示他来追捕他,捉住了不要说打成残废,恐怕要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他听着桦树湾的狗叫声,静静地潜伏在楚麻沟与桦树湾之间那条山梁上的一个土坎下,探出脑袋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半夜时分,桦树湾里安静了下来,估计那些家伙一无所获后悻悻地离开了。他悄没声息地滑进了村庄滑向梅香家。他想与日思夜想的梅香共享欢乐共担忧惧。
梅香家与他家是隔壁。他俩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到她怀春他钟情发展成了卿卿我我难分难舍的恋人,一直是在桦树湾里度过的。那时候,他认为他俩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日后会结婚生子度过美好而幸福的一生。但事与愿违,在他二十岁梅香十八岁那年,父亲按照桦树湾的风俗,烧了两个白面锟锅备了两瓶青稞酒央求媒婆到她家提亲时,梅香的父亲提出了一个近似苛刻的条件:要他家送来五万元的彩礼。那时候,是他爷儿仨在桦树湾卖金场卖了十多万元钱,大家都以为他们富得流油的时候。可又谁知道,他家的那点钱除了盖房子接济亲戚已经花得不多了不说,自己在县城一场赌博输了个精光。素爱面子的父亲不会向梅香的父亲说儿子赌博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他更不敢告诉梅香实情。输钱事小,她及她的父亲如果对他的人品发生质疑,那将是这场还有希望的婚姻的灭顶之灾,因为桦树湾人对吃喝嫖赌等等恶性是深恶痛绝的。
就因为这五万元的彩礼,梅香的父亲认为他家缺乏诚意,梅香认为他缺乏真心。腊月里一天,对梅香垂涎已久的一个金老板提着十万元钱放在了他家的钱柜上,要求将梅香嫁给他。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也难怪她父亲,一辈子在这小山村里过着艰苦日子的他,何曾见过这样堆满了一柜子的钱啊?(听人说,那金老板为了打动梅香父亲的心,特意将钱换成了五元面值的)他太需要钱了,妻子要治病,两个儿子要娶媳妇,破败不堪的老屋需要翻修……用钱的地方对他家而言多得像牛身上的毛。
但他怪她,怪她负情忘义。他将对她刻骨铭心的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恨,并将这种恨体现在了对她的无限轻视和冷漠上。就在梅香订婚到结婚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梅香多次避开父亲的监视,想接近他,但被他冷漠地拒绝了,表现出为对她的极度藐视和满不在乎。在那个视爱情至纯至美希望爱情美轮美奂的青春年岁,他觉得梅香为五万元钱而负情至此,不仅仅对他们青梅竹马爱情的亵渎,更是对他们憧憬已久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的毁灭和颠覆,这是他所痛恨和鄙视的。他需要一份不掺杂如何东西的纯洁的爱情和由这种爱情带来的完美婚姻。
就在他的冷漠、鄙视尚未化解他心中对她负情忘义带来的怨恨的时候,北方农村红红火火的春节来临了。正月初四的晚上,梅香家迎来了金老板黄帆布北京吉普车带头的迎亲队伍。那一夜,他约了两个同乡,在邻居家的土炕上喝得酩酊大醉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哭到伤心处,竟引得那两个同乡也伤感不已,末了三人抱头痛哭。雄鸡叫三遍还在三人嚎啕大哭的时候,梅香家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这是欢送梅香出门前的喜庆鞭炮。紧接着梅香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固执而凌厉地穿过纸窗钻进了他们喝酒的房间钻进了他的耳朵,像一支支利箭,不停地插在了他本已滴血的心膜上。那哭声随着吉普车的远去日渐微弱,但对于他根本无强弩之末之感,反而觉得愈加凌厉,绵绵不绝穿金透石。
这哭声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当听见女人的哭声,心便会莫名地痛楚,便会想起梅香出嫁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梅香那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模样也便会浮现在眼前。
以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父亲花重金托媒婆在黛彤川里为他说一门门的亲事,可他偏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黛彤川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孕育的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亲事一拖再拖,转眼间他已经是一个早已过了婚嫁年龄的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了,不,在农村人眼里,已经是一个半大老头子了,仍然光棍一条。
但就在父母心急如焚自己心如死灰的时候,梅香却奇迹般地回到了桦树湾回到了娘家。原来他男人死了!他是在矿山与人争资源起了纠纷,被人用钢钎戳死的。死了男人的梅香在婆家呆不下去了,只好带着三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这让他欣喜若狂,有了一种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的感觉。梅香回到娘家的第二天,他就兴冲冲地找上门去,劈面一把抱住她:“梅香,嫁给我吧!我知道你是我的,到什么时候也是我的……我这几年没白等……”但却被她冷冷地推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候你挣了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就变心了不理我了……”。
“是你不理我了还是我不理你了?那时候你父亲为了几个臭钱就把你给了那个金老板,这时候倒来说是我的不是……那时候,我……”他有些急了,有些语无伦次。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她抚摸着孩子的小辫子凄楚地说,泪水从她那仍然光洁娇艳的脸颊上串串滚落。
“当然有用!”这回他真急了,扯着她不放,“以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向你承认错误行了吧?这回老天有眼,给了我们的这么好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你以为能重新开始吗?”她说着狠狠地推开了他,然后领着孩子毅然决然地走了。
他知道她在怨恨她,他们的爱情没有城里的小青年那样的卿卿我我和缠绵悱恻,但却是刻苦铭心的。他决心要用执着的行动化解这怨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顾她的白眼不顾别人的说三道四,三天两头往她家里跑,帮她家干农活、照顾牲口、做家务活,不时给她和她的女儿买小礼品。尽管她对他依然不冷不热,但她女儿小巧巧却与他厮混得惯了,一天不见他就嚷嚷着甚至不肯睡觉。他也是爱屋及乌,一天不见心里就想猫抓似地难受,比想她母亲还想她。
精诚之至金石为开,六月里油菜花开成一片嫩黄,蝴蝶和蜜蜂与油菜花共同酿造甜蜜生活的时候,梅香为他敞开了娇嫩的怀抱,跟他干柴烈火地进行了一场灵与肉交融。甄国栋是初试云雨而梅香是久谙风情,这一场巫山朝会只把个甄国栋折腾得灵魂在七里地转了个圈儿才回到他身上。
“你娶我吧!”她偎在他的怀里说。
“嗯嗯!”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因此忙不迭地答应。“可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待庄稼收割了后,我到楚麻沟去挖一趟金子……我得风风光光地娶你,这次绝不能委屈你……”
但这次楚麻沟挖金之行让他大失所望。不是没挖到金子,也不是金子没卖出去,而是老板卫发财明摆着不发工资。每天金槽那黄澄澄的金子有寸把后,间或出一块两块蚕豆、蒜头般的金疙瘩,而且,金子还未出槽,金贩子们拿着戥子提着成捆的票子早就守在旁边了。每当买了金子,砂娃门央求发点工资的时候,卫发财就说投资还没有收回来,银行催着还贷款,他得赶紧将贷款还了,不然影响企业信用,以后就再也贷不到钱,希望砂娃们,不不,工人同志们们谅解,帮他共同度过创业初期资金短缺这个难关,并承诺贷款还清后,一定如数发放工资。
半年后,砂娃们再也过不下没有工资的日子了,便集体围到卫发财的办公室讨要工钱,不料被他破口大骂:“日妈妈我不是给你们说了嘛,我现在正在还贷款没钱给你们,有了钱我还不给你们吗?……什么,是谁问我到底贷了多少,老也还不清?日妈妈这是商业机密知道吗?你一个砂娃凭什么问这些?你们只管背你的沙子、抡你的镐头就是了……什么?没钱花过不了年了?哼哼,他妈的少给我哭穷,谁不知道你们在井底下掐了大块大块的金子,一个个富得冒油了呢?……你们不是要工资吗?那好,你们先把掐的金子如数上交到我这儿,我再给你们发工资!那些金子都是我的你们知道吗?是我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贷款买机器、走后门办手续才开了这个金矿,你们倒好,两个肩头扛着一个脑袋就来了,掐了我的金子不说,还倒来问我要工资……”
“这么说,你是不肯给我们工资了是吧?”国梁冷冷地问。
我……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他期期艾艾闪烁其词,然后王顾左右而言他,“你那台水泵修好了吗?修好了赶紧安装调试……这天气,咋就这么冷了呢?”说着跳进吉普车一溜烟走了,留下砂娃们像霜打的茄子,蔫不唧唧地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甄国栋彻底绝望了,绝望中他萌生了一个想法:要到井底下偷偷掐一疙瘩金块,然后卷铺盖走人,回家娶他念兹在兹五无时忘之的梅香,然后一生一世厮守在一起,度过二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美好而幸福的一生。
但是事与愿违,一个多月来,他同那些砂娃们一样,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也未能见到哪怕是蚕豆大的金子,有个别砂娃虽然捡到了一些瓜子金,但在井口被吴文冕手下用探金器搜了个精光,不但没捞到一分钱,反而挨了一顿打被赶了出去,吓得不要说要工资,就是见了卫发财的金矿也要远远绕着走!
就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这天,卫发财老早就起了床,在附近山头的峨堡上煨了一堆槡烟磕头敬了神灵后,带领着金把式、保安和他的亲属们下到井底,大张旗鼓地去收获新开金巷的第一桶金。
这个金巷是在甄国栋的指导下勘探和开采的,因此卫发财今日特意叫他一同去。当初他执意建议开采这个西北走向的金巷,为的不是为了挖到富含金子的沙层,而是想让卫发财走进死胡同。自从他知道卫发财不肯给他们工资后,他们便想报复他。这也是报复他的一种方式,为了是让他干耗柴油和时间。但有道是运气三年旺、神鬼不敢挡,就在他在黑暗中得意地暗暗冷笑时,“金把式”一十字镐下去,居然刨出了一块可以说是硕大无朋的狗头金!
“天啊!”吴文冕惊呼一声,呆在那儿如泥塑的金刚;“金把式”如饿狗抢食,突然扑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手;甄国栋突然脑袋轰鸣,似乎要昏厥过去;砂娃们“刷”地围拢过来,大有抢夺之势……
空气立马变得有些紧张!
老板卫发财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大踏步走过去,将手伸向“金把式”,威严地说:“拿过来!”“金把式”抚摸着狗头金,恋恋不舍地递给了他。
“啊,这么重啊?”卫发财在接过金子的一刹那失声惊呼,接着哈哈大笑:“老天真是有眼,让我卫发财绝处逢生……哈哈哈……砂娃们,不不,同志们,有了这块金子,我的贷款可以按期还了,大家的工资也可以如数发放了……哈哈哈……”那样子,跟范进中了举人差不多。
“名者,命也!一听老板的名字,就知道老板这辈子肯定能发大财!”一个念过初中的砂娃谄媚的奉承道。
“是吗?”卫老板今日心情好,口气也变得格外温和,甚至有点和蔼可亲。
“是啊!是啊!”众砂娃异口同声。听知道卫老板根底的人说,他的父亲原先是一位被生产队派出去搞副业的小煤窑主,带着生产队七、八个年轻人在祁连山一个山洼里挖煤、炼焦炭。他不仅负责管理这个小煤窑,而且负责将炼出来的焦炭销售出去。实际上,自从大跃进土法炼钢以来,焦炭一直是极度紧缺的物资。因此,好多人都巴结他请求他把焦炭卖给他们,为此他认识了不少人,包括像公社书记这样的大人物。认识了公社书记给他带来的一个最大的好处是:儿子卫发财初中毕业后被推荐上了州民族师范学校。
也许是潜移默化的作用,也许是骨子里有着经商办企业的基因,毕业后的他当老师不是一个好老师,所带的班年年统考年年全乡倒数第一。无奈之下,小煤窑主又动用关系将他改行到行政机关,希望能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不成想这家伙成天吃肉喝酒打麻将不求上进,干了七八年眼看着别人都蹭蹭蹭地上去了,而他连个股长也没混上。也许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当官无望,也许是那个时候的下海潮或楚麻沟的淘金热让他昏了头,反正他放着好好的国家干部不当,突然辞职下海了,干起了淘金的勾当。
平心而论,比起那些农民出身的土鳖老板们,卫老板确实经营有道,金矿开得规模越来越大不说,还将资金投向煤矿、酒店、商铺等领域,实行多元化经营,照他的话说,这叫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东边不亮西边亮,保证他不亏本。
自从下海经商以来,卫发财一门心思地发财,所以今天砂娃们的话他很受用。尽管他受过中等教育,但是他很迷信,为此每逢重大事项需要决定时,常常会跑到黛彤川有点名望的神汉或巫婆那儿去算上一挂,求个吉凶,甚至每当“清底”出金子的时候,必到峨堡去煨个槡磕个头,求神灵保佑他大发其财。今天听到砂娃们有着宿命色彩的吉言,当下心中大悦:“哈哈哈……赶紧扯六尺红布,将金子包了,请出井去……你,”他指指吴文冕,“赶紧去买两只羊、一头牛,我们得好好拜祭拜祭神灵……”
当下诸人如飞而去,不一会就将所需物品准备就绪。卫发财便在井口点燃了两千挂的浏阳鞭炮,煨起了滚滚的槡烟,并用大红被面包着那块狗头金吹吹打打地回到了他的办公室,惹得一楚麻沟几万砂娃翘首观望,无一人不知道卫发财的金矿出了狗头金,无人不羡慕卫发财的运气好。
谁知十天后这个晚上,他甄国栋趁人不备,将供在卫发财办公室财神面前的狗头金盗了,趁黑夜一路狂奔,直往桦树湾而去,而吴文冕他们,也及时发现了金子被盗,便组织打手们一路追杀而来!
后半夜时,村庄里安静了下来,他估计吴文冕他们一无所获铩羽而归了,于是站起来,悄没声息地朝村庄潜行而去。
梅香家坐落在村庄的中央。他潜行在桦树湾的巷道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此时即便是遇到吴文冕他们,他不仅可以借助熟悉的巷道轻而易举地逃遁,而且就是随便钻到哪家,也可以抵御他们一阵子的-——这一个个微缩的城池般的庄廓,本来就是用来防贼防盗的,防个金把头的打手当然绰绰有余。
村庄里一片安静。他不一会儿便轻车熟路跳进了梅香家的庄廓,来到了梅香闺房的窗前,举起手轻轻地敲了三下窗户,等一会又敲了三下。
这是梅香跟他约会的暗号。听到这个暗号,那扇“八楞锤”的花格子窗轻轻地打开了,接着一双纤纤玉手将他拉了进去。
久别胜新婚,二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温存。末了,甄国栋拉过黄帆布包,拿出那块狗头金递给了她:“你看,这是啥?”
“金子?”黑暗中梅香惦着这沉甸甸的东西,惊喜地问。自从农村牧区实行改革包产到户以来,黛彤川的男人们大都挖过金子,女人们自然也识得金子。惊喜之余,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惊恐地问:“今晚那些人是不是抓你的?”
“嗯……嗯,可能是吧……”他期期艾艾地回答。他想承认了,会让她害怕和担心的,所以含糊其辞不置可否。但梅香是何等聪明之人,立马就晓得了其中的厉害。她一骨碌翻起身,翻箱倒柜给他准备逃亡的盘缠,一边准备一边叮嘱:“你赶紧跑吧,跑的越远越好,这些人太坏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还未等她准备就绪,就听到村东头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叫声中有一个声音很特别,如古刹钟声。国梁一听见这个声音,心便凉了半截,他知道,只要藏獒铁蛋在,他是逃不出吴文冕的手心了……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回土炕上,“你听见那藏狗的叫声了吧?这个畜生太厉害了,我是斗不过这家伙的……”
“亏你还是个聪明人,这么条狗就把你吓成这样子了……”说着拉着他的手出门,一直朝他家跑去。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和他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尽管母亲身体大不如前,需要他照顾饮食起居,但那十几亩山地的收入无法维持他母子二人的生活。他老不能守在母亲身边,他得出门打工挣钱。他不得已出门打工的日子,母亲就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这在平时尚可,一旦有个头痛脑热,不要说别的,就连一点开水都没人给她烧。何况农家有着干不完的活,猪狗得喂,杂草得除,火炕得煨……母亲年过花甲身体每况愈下,为此他出门到楚麻沟挣钱后,弟弟便将她接到城里去了。母亲走后的大约一个月,他回来过一次。那是一个晚夏的午后,空气异常闷热,天空被一片阴霾笼罩。走进世代居住的老屋,他感到了涌动的衰败气息。曾经干净整洁的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曾经纤尘不染的窗玻璃上沾满了黑糊糊的苍蝇屎,曾经辉煌华丽的雕梁画栋间住满了山雀儿,曾经富丽堂皇的家具上挂满了蛛网……有道是女人无男身无主、男儿无女家无主,他太需要一个女人了,而梅香太需要一个男人了!那天,他抚摸着老屋的门框暗暗发誓,一定要挣到钱,到正月里娶回梅香,让老屋重新焕发生机重新呈现活力。
梅香拉他进入他家的庄廓后,他听见了熟悉的狗铁绳“仓啷啷”的声音。“哦日刚森!”他有些激动地与它紧紧抱在一起。哦日刚森被父亲送给妹夫去做藏獒的种狗了,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来是梅香照料它的,不然它认生,不会梅香这么熟络的。
但此时他顾不得问这些。只见梅香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哦日刚森前,解开了它脖子上的铁链。解放了的哦日刚森欢快地在院子里跳了几圈,然后警觉地竖起耳朵查听敌情。当他听见有外人闯入村庄,特别是一匹胆大妄为的藏獒闯入它的领地后,便低吼一声,像一支利箭,从门里窜了出去。
“快跑!”梅香甩开了他紧紧攥着的手,推了他一把,“我等着你回来!”
“你等我,等这阵风头过后,我回来就娶你!”说着,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梅香,转眼间融入黑夜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