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长安堂(9)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一直到七八年前,刘府的大少爷给他娶了妻,跟他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他才终于离开了他生活了十来年的刘府,搬到了城郊。
他根据大少爷的要求,每个月的十五,都到城中的一个叫做洪福钱庄的地方一趟,跟那里的掌柜汇报一些大少爷吩咐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他也没有觉得不好,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前两日,他接到了消息,要他进城一趟,有些事情要他去做,他按照吩咐带着一家字来了洪福钱庄,在这里,他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去接待一些外面来的客人。
虽然掌柜没有多说,但是他也大概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他敦厚老实不假,但也不是傻子,他从柜上取了些钱出来,跟山对头的王猎户买了足够四个人吃的野味,他想要好好的招呼招呼他们。
他还在城里逛了好久,他的儿子头一次给他和妻子买了礼物,一对月牙形状的吊坠,他回家之后还开心了好久。
那些人来的那天,他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人,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直到他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直到他清晰的听见自己血流出来的声音,直到那个刚刚还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在他身后对他说:“你该闭嘴了,放心去吧。”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一直感恩戴德,恨不得每天三炷香供奉的那个人,当初根本就不是想要救他,他对他而言,不是忠仆,而是累赘。
“你们糟践的不仅是一条人命,还是一个人最为忠诚的一颗心。”林霁的声音冷冷清清,眼神中没有一丝的愤怒,她在说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但是却不能说自己的内心没有波澜。
“为了保守秘密,你们总是有很多的退路,但是这些退路的终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林霁定身不动,转过脸来讽刺一笑继续说道:“为了保守秘密,你做了一把杀人的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头上到底有没有刀?”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戳中了刘书奇的心。
这话林霁说的漫不经心,可是却字字戳心,刘书奇不是没有怀疑过,即便他不想承认,可是心里却很明白,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哪怕自己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却还是会有被舍弃的一天。
“林大人,去城郊高天家验尸的仵作回来了。”一直候在堂下的衙役来报,林霁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刘书奇身上划过,最后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对衙役吩咐道:“去把仵作带上来,让我们的刘老爷好好的听一听,这个被他捡回来好生养了许多年,最后又狠心的舍弃的人,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些什么。”视线仿佛穿膛而过,狠狠地一头撞进刘书奇的心坎儿里。
仵作步履蹒跚的走上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他的眼中似有悲悯,在京兆尹做了这么多年的仵作,他早就不再惧怕死亡和尸体,有些时候,这些活着的人要比尸体可怕的多。
年老的仵作手里捧着卷宗和一对不知名的东西,一步一颤的走上堂来恭敬的给各位大人行礼,声音里带着颤抖,回话:“回林大人的话,属下仔细的检验了那一家三口的尸体,找到了一些可能有价值的东西,还请林大人过目。”仵作双手捧上那卷宗,林霁伸手接过,并双手扶起了年迈的老者。
老者受宠若惊,连连行礼,随后站在了一旁,林霁将那卷宗打开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震了一下。
原来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一种忠诚。
她静静的将手中的卷宗放在了曹敬面前的桌上,那小心翼翼捧着的好像根本就不是卷宗,不是一个死者死去的证明,而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宝物。
曹敬翻开卷宗和修儿一同看着,那老者仵作工整的字迹之下,写了怎样一段故事。
林霁踱步到了刘书奇的面前,后者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桌上的那份卷宗,他也想看看,但是林霁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没这个资格。
那是高天最后的忠诚,是刘书奇这种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理解的东西,他不配看。
“想看看吗?没关系,不麻烦了,我可以口述给刘老爷听听。”一开口就剥夺了刘书奇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他眼中的星火猛然之间灭了,变成一团连青烟也不会有的死灰,死气沉沉没有来路。
林霁的眼睛不知在看着什么方向,眼神中有一种悲伤和不值,站在悬崖边的人,更容易看清楚,那些跌落深渊万劫不复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跃而下,去拥抱永恒的黑暗。
看着别人,也是在悲自己。
“他的死因有两个,一个是胸口的刀伤,还有一个,就是他在死之前,大约两个时辰,服用了一种慢性毒药。当然这种毒药不仅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的身体里也找到了这种毒药的残留。”话刚出口,一直以来装的人五人六的刘老爷,好像是失去了支撑的残疾人一样,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年老的仵作低下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神采,案后的曹敬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修儿整张脸都伏在曹敬的怀里,试图隐藏自己的泪水。
“高天早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他不仅准备自己去死,还准备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死,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林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颤抖的指尖,哆嗦的嘴唇,让她的语气里凭空出现了一丝的动容,她朱唇轻轻的动了动说:“因为他知道你们要杀他,他愿意为了你们的计划,献祭他最后的忠诚。”
据说,夏日之所以多雷雨,只因四季之中,夏日旭日当空,阳气盛而阴气衰。天地间阴邪戾气无处可躲,便脱离大地漂浮空中。
雷雨云便是这些戾气所附之处。仙家们大多都在夏日借助日光的阳气,穿过那层层叠叠的雷雨云,跳脱凡尘之间。
只是不知仙家们看破了天道的劫,渡不渡的过人道的劫。
早年间,刘老板也是商界鬼才,做出过不少让人张口称赞的功绩来。只是跟那路牛鬼蛇神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对谁都放不下心来。
在生意人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对他有用的和对他没用的。
而就是这对他而言现在已经没用的人,在身死之后,给了他这样打的冲击。
刘书奇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整个人一动都不动。林霁并没有上前查看,这人哪怕现在死了也不足以令人扼腕惋惜。
有些人的死,会换来更多人的生……
堂外是京城的繁华喧嚣,堂内是京兆尹的冰冷如霜,林霁皱着眉,凝视着天空。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后悔当初参加了锦衣卫。
“啧——”她不耐烦的想,若是当初没那么任性的跑到锦衣卫来,或许现在也就不用面对这种丑恶的人性了。
刘书奇什么都没说,林霁也没继续问什么,事情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在京城中的确是盘踞了一股不明立场的势力,而且这股势力背后的那个用心险恶的人还没有找到。只要这股势力存在一天,京城就一天都不得安宁。
那些人出了城,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们是真的离开了,还是会再回来?
林霁心里没个底,略微有些慌乱。
衙役听了令,将刘书奇押去了悔恨庭,京兆尹这座小庙,已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了。
“告诉悔恨庭那边的人,好生看管,暂时不要用刑,这种人光是打是没用的。”粗略的吩咐了押送的衙役,林霁回身坐在了一旁的师爷椅上。
面前的案上放了一对月牙形状的吊坠,林霁终于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
那天的护城河像是一条铺满黄金的金带子,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憨厚的男人手扶温柔的妻子,目光所到之处是顽皮却心地善良的儿子。
那天一直以来本本分分的丈夫、父亲,收到了来自儿子的第一份礼物,一对从母亲那里要来的钱买的不知名的一对月牙形的吊坠。
虽然不值钱,但是男人很珍惜的放在了自己的怀里,小心翼翼贴身放着。
如今那对月牙吊坠终于合二为一,躺在冷冰冰的证物盘里,安放在林霁的案头。
她轻轻的伸手,用手绢儿包起了那对吊坠,如同高天头一次从儿子肉乎乎的小手中接过它的时候一样,视若珍宝的放进了自己的袖口。
林霁闭了闭眼,那些自己不经意间看到的画面,总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闪现,不知过了多久,林霁居然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这段时间一直都提心吊胆,林霁吃也没吃好,睡也睡不着,精神差的不行,刚刚又看见了这么让人悲悯的东西,整个人状态下滑的很厉害。
她现在就想尽快破案,然后吃完面条,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睡不好觉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头往后一仰,林霁缓缓闭上眼睛,她静静的在脑子里回顾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首先是长安堂。顾修会去查长安堂这件事林霁其实不清楚,那个时候她已经跟随皇帝的銮驾离京了,因此这成为她最为担心的一个环节。
曹敬的脑子好使不假,但个人力量终究有限,若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了长安堂的事情,或许会把这个过程梳理的更加清楚。只是凭借着旁人的描述,林霁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能力看破这事情的真相。
而且她隐隐感觉到,这个长安堂绝对是本案的重中之重,所有的事情或许都是围绕着长安堂展开的,只是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并不怎么让人在意的香料铺子,在这一系列的事情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闭着眼睛想事情对于林霁来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不是会想的更清楚,而是很容易催眠。
不过是大体上梳理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林霁就已经昏昏欲睡,呼吸渐渐的平稳,整个人都放下了刚刚紧绷的状态。
顾修进来的时候,脚步轻轻的,生怕吵醒了椅子里正在浅眠的人,他放轻手脚,那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一直就没睡,在他进来的时候动了动。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的迷茫,身体还没睡醒,可是精神已经恢复了思考,看着顾修的瞬间,林霁忽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这一下站的太猛,椅子背被带动着往后倒,沉闷的一声响,吓得曹敬把账簿扔了手里握着刀,顾修手里的面条差点也直接献给了住在京兆尹的土地爷。
警惕的环顾四周,两人确定应该是没事,伸手挥退了冲进来的衙役们,顾修将面放在了林霁的桌前。
“姐姐你也真是的,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吓人,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么不喜欢我做的面条呢,看见我进来就跟看见了鬼一样。”修儿颇有些不满的嘟着嘴,气鼓鼓的站在一旁,那碗也是倒霉,接二连三的收到打击,被修儿重重的跺在了桌子上。
深知这孩子的脾性,林霁抱歉的笑笑,伸手揉了揉修儿柔软的长发。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过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我却是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刚刚自己的话不过是调侃,如今林霁的话,却是结结实实的取笑了,被小看了的修儿很不高兴的转身要走,被林霁拉了个小跟头。
“姐姐欺负人!”这也就是林霁跟他开开这样的玩笑,若是换了旁人,这小娃娃铁定是要赏那人一套锦衣猫挠掌的。
不开心的时候欺负欺负修儿,这是只有林霁才有的特殊待遇,不过幸好,修儿从来不跟她计较。
林霁收了笑,觉得调戏了一把小娃娃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刚刚还没睡着就被吵醒的怨气也一消而散,她搓了搓手,端坐在桌边,看了那碗命运多舛的面条一眼,便毫不客气的下口,结束了其短暂且悲惨的一生。
另一边的曹敬看这这两人,觉得这一幕实在是有些好笑,同时心里也是略有不平。
明明修儿被救回来之后,伺候修儿最多的是自己,上心最多的明明也是他,陪着讲故事,陪着睡觉,陪着吃饭,他都快成专职的奶妈了。
再看看林霁,每天没事过来绕一圈,逗逗小娃娃,然后在小娃娃可怜巴巴央求她留下来的眼神里扬长而去,留给曹敬一个眼泪汪汪怎么都哄不好的小哭包。
那个时候的修儿最喜欢的是林霁,其次才是曹敬。本以为是因为林霁不常待在北镇抚司,修儿是求而不得才会这样想念,长大之后懂道理了就好了。但是天不遂人愿,长大之后的修儿,对林霁几乎已经到了指南不打北,说坐决不站的地步。对待自己……比之过去尚且不足。
这可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