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待嫁新娘
时至初秋,暑气刚退,凉意渐生。
正午时分的暖阳晒得人们昏昏欲睡,大昱皇朝的首都宁江城的北城门处一片繁忙景象,出城的商队、进城的小贩在卫城军小卒的招呼下有序地通行着。带队的老兵懒洋洋地瘫坐在一旁的竹凳上,偶尔睁开的双眼中却透露出一股子混杂着杀气和精明的审视,让这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升斗小民不敢与之直视。
“小姐莫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就能入城了。”马车外传来成伯温厚的声音。
“嗯,”叶静姝低低地应到,旋即又咬着嘴唇说了一句:“成伯,我可一点都没有着急。”
本来是最为寻常的一句话,可这个“急”字,却是对即将出嫁的女子来说最为羞人的词语了,所以叶静姝才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果然,“噗嗤”一声,坐在旁边的丫头飞烟笑出了声。飞烟随即又醒悟过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还没来得及掩饰,腰上的痒痒肉就传来了一阵酸痛。
“小姐,你就饶了我吧”飞烟赶紧求饶,“待会儿飞烟笑的东倒西歪的,别再把你的妆容给弄坏了。”
说完,飞烟抬手细心地替叶静姝理了理衣服上刚刚动出来的几处褶皱,忍不住感叹道:“小姐,你穿着这身吉服可真美,真不知道姑爷上辈子积了多大的福分。”
叶静姝羞赧地低下了头,娇俏欺人的脸蛋上的幸福像是要被沁出来一样,雪白纤细的长颈下是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这个即将出嫁的喜娘愈发地动人。
“你再看看东西都带齐了么?”马车里有些闷热,叶静姝便早早地把头上的盖头给摘了下来,免得闷出汗来冲花了妆容可就没办法给铮哥哥留下最美的一面了。
“小姐你就放心吧,总共就三样东西,我都检查过好几遍了。”飞烟一边说着一边从脚下拿出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对着锁扣轻轻一拧,“啪嗒”一声打开盖子。
木匣里依次摆着两本书、一把匕首,两本书卷上各自写着两个风格完全的书名,左边一本是龙飞凤舞、张狂不羁的草书写着“忍之道”,右边一本秀巧俊逸、不露锋芒的小楷写着“争之道”。那柄匕首是极为简单的木柄木鞘,只是在木柄上刻着个略显稚嫩的“铮”字。
飞烟手指依次滑过三样东西,嘴皮子一刻不闲着:“这本‘忍之道’呢是云帅府送来的聘礼,这本‘争之道’呢是老爷为小姐准备的嫁妆,这把匕首是姑爷和小姐的定情信物,唉,估计整个大昱国都找不出第二个婚事办的这么奇怪的了。”
叶静姝抬手弹了下飞烟光洁的额头,嘴角却是一副自豪的模样。
是啊,这场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甚至草率的婚礼却是云家和叶家最为自豪的地方,叶静姝母亲早逝,从小便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叶墨峪早年仕途失意,便一直隐居乡下,后来在意外中救下了还是一名小校的云仕彦,两人遂成知己,更为两个孩子指腹为婚。而后叶墨峪受云仕彦相邀出山屡获奇功,创下了“大昱杀神”的赫赫威名。
叶静姝和云铮从幼时的青梅竹马,孩童时的嬉笑打闹,到青年时的倾心相许。叶静姝十五岁的,就在两家人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大昱国边关告急,云铮毅然留下了“国境平,乃为家”的许诺,批甲执剑随随父出征。
这场仗打了整整三年,边患乃平,班师回朝的云帅还没来得及修整,云老夫人突发急症,老人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孙子成家,于是事急从权,只能由祝家唯一的一名老仆和丫环护送着叶静姝到宁江城完婚。
好在云仕彦和祝墨峪都不是规限于世俗之人,便相视一笑,各自写下一本名为“忍之道”和“争之道”的手记作为聘礼和嫁妆送给一对小儿女。如今,被封为安平侯的云帅侯府一片喜庆祥和的场面,静待着这位未来的少帅夫人的到来。
“怎么还没到我们进城啊。”飞烟嘟囔了一句,忍不住拉开帘子,向外面望去。
“哇,青云哥哥,你看那边有个新娘子诶。”一个清脆而稚嫩的童音从旁边响起。
飞烟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帘子放了下来,匆匆一瞥,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嫩红的嘴唇上海挂着冰糖葫芦的残渣,旁边似乎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公子。
隔着马车,叶静姝和飞烟又听到了旁边一个有些低沉而慵懒的男声:“再好看也没有小楠长大以后好看的,是不是啊?”
那小女孩没有回话,想来也是对这个男子的话语非常的受用。
随即又听那男声说道:“二武,让旁边的马车先过吧。”
“是的,少爷。”
车轮缓缓转动,即使隔着马车,城墙的厚重感仍然扑面而来,叶静姝稍微正了正身形,准备老老实实地将盖头戴上。
狂躁的马蹄声伴随着一阵铜锣声由远及近,在这片嘈杂声中响起的,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
“关城门!安平侯云仕彦谋反!关城门!安平侯云仕彦谋反!”
盖头从手中掉落,叶静姝惊慌失措地看着飞烟,瞬间变得苍白的俏脸上混杂着震惊、无助和绝望。
“飞烟,我是不是发癔症听错了,云伯伯他,谋反了?”
“小姐,来不及进城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暂避一下吧。”车门外传来成伯强作镇定的声音。
叶静姝拼命咬着牙齿,强抑着从骨头里冒出的恐惧和颤抖:“不,云伯,我要进城,爹爹,铮哥哥,云伯伯,他们都在城里,我一定要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要先保住自己啊,”成伯跺了跺脚,望着被士兵用皮鞭轰开人群后缓缓合上的大门以及门口处狰狞的拒马桩,“无论云帅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帅府今日娶亲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被有心人发现的话,老奴纵然粉身碎骨也难保小姐周全啊。”
“成伯,就按你说的做吧……”马车调转的瞬间,叶静姝在窗帷的缝隙里,再一次看到了正午烈阳下巍峨的城墙。
正是这堵冰冷的砖石,把她和此生所有最重要的亲人彻底地分离,天人永隔。
暮色降临,北城门外,在十里坡的一处茶寮暂避的三人终于从来往的游商之中听到了最新的消息。
叛乱已平,首恶尽皆伏诛,安平侯云府阖府族人、亲卫、谋士无一落网。
飞烟搂着怀中失魂落魄的叶静姝,又用手绢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对方满脸的泪痕,哽咽着劝说道:“小姐,可别再哭了,再这样哭下去眼睛会坏掉的啊。”
“是啊,小姐,现在这些听到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成伯走进门来,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这位饱经世事的老人倒镇定了下来,“云帅和姑爷是对大昱朝有过大功的人,定然不会这样任人污蔑,不教而诛,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的。”
听到这,叶静姝回过魂来,连忙擦干眼泪,急切地问道:“成伯,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现在城门已开,老奴要趁这个时候进城探探情况,小姐,城外现在也不太平,你一身吉服太过惹眼,老奴斗胆,请小姐先换上飞烟的衣服。”
叶静姝连忙点了点头,接过飞烟递过来的衣服后有听得成伯说道:“飞烟,让小姐在这换衣服,你先和我出去给小姐拿点吃的。”
换上一身丫环的粗布衣服后,叶静姝小心翼翼地将大红色的吉服折起来放到床上,又极为细心地掸去了吉服上几处细微的尘土。
敲门声响起,云伯和端着一碗馄饨的飞烟走了进来,飞烟脸上还挂着泪痕,似乎刚又大哭过一次。
“小姐,这是一份路引和户籍,如果有人盘问起来,你就说你叫苏叶,是城外柳棠村的一名针娘,父母早年间遇灾祸双双病逝了,”成伯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放到叶静姝面前,“这原本是老爷早些年间预防不测留下的,没想到今日还真的用上了。”
叶静姝点了点头,随即又醒悟过来,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成伯的衣袖,惶恐地问道:“成伯,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么?”
“小姐只管在这儿好好地休息,”成伯抬起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叶静姝的手背,安慰道,“进城人多反而不方便,带飞烟去也是因为有的时候她一个女孩子出面办事问话方便些。”
说完,成伯回头吩咐道,“飞烟,小姐的这身吉服放在这儿太过扎眼,你也把它一起带上吧。”
飞烟点了点头,又把背后背着的木匣子摘了下来,“小姐,这是老爷、云帅和姑爷留给你的东西,你把它们收好。”
话音刚落,飞烟又有些哽咽,忍不住抱住了叶静姝:“小姐,这些年来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小姐也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
“飞烟,好了!”成伯咳了一声,打断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早点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