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玉镯咬人
“新婚之夜,秦王与公主为何分房而睡?”
陶婉容天生一对细长的瑞凤眼,鬓发一丝不苟地梳上高髻,还压了两片轻薄的金叶子防止走形,额心描了朵精致的五瓣红梅,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贵”字,举手投足颇有几分正宫架势。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新人俩,好似那话只是家长里短般随意问到,对越无疆更是投去一副慈母注视,温柔关切。
这种略显刻意的关注让越无疆很不自在,微微颔了下首,没有出声。
旁边喝完茶的越征听了那问话,转眼又来了兴趣,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问道:“老三,怎么回事?”
而对这个问题,越无疆早在车上就跟姜见鱼做好了交代:你不用说话,我来说。
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狠咳了几嗓子,震得喉咙发麻,才囔声囔气道:“儿臣昨夜大喜,贪了几杯,无奈酒量不济,竟喝醉睡在院中林子里,可怜也没个人来找,醒来已过半夜,自觉染了风寒,怕给公主过了病,就没再打扰。”
姜见鱼眉角一挑,听着好像没什么毛病,不要自己说话才好呢,也省得去扯那个淡。
不过这样看来,府里应该是有贵妃的耳报神,她还真是……替秦王操心呐。
越征的咽喉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心思早就不在殿上,“哦”了声,一捂嘴,起身离开“抽风箱”去了。
那陶婉容依旧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秦王这样想是周到的,宁阳公主是蜀皇的掌上明珠,金尊之躯可千万不能抱恙在身,我那儿有几副配好的二陈汤,能化解伤酒,稍后让人给王府送去,你二人时常喝些,就当防疾了。
“不是连醉翁都说二陈汤‘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么?就算没有饮酒,平常早起也大可来上一盏提神养身,不过想来秦王是不大喝这些,不然年轻气盛的,若只是露宿了半宿又怎会染上风寒?何况……”她停了停,“……这还是仲夏的天。”
越无疆:……
陶婉容不声不响地暗指他此言有虚,现在换姜见鱼幸灾乐祸了,她忍住笑,倒要看看他再怎么编。
越无疆哑着嗓子惭愧道:“贵妃所言甚是,儿臣久居宗正寺,山中潮气太大,平日里也疏于锻炼习武,确是弱了身子,连在这夏夜都能阿——嚏!唉,都能着了凉,看来还真是需要贵妃的二陈汤。”
陶婉容悦色不减,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好像不会再追着问了。
她笑而不语地喝下了媳妇茶,又让宫人拿来一个锦盒,里面放了一只白玉镯。
玉镯成色温润细腻,似有油光浮在表面,是珍贵的羊脂白玉。
而它最独特之处,是侧面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红点,丹砂红斑自玉石中天然而生,宛如恰到好处的美人痣,给这形朴质美的镯子更添了几分光彩。
越无疆心神猛地一怔:这是……
“这是无疆生母的遗物,”陶婉容神色怅惘,追忆道,“她生前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只可惜天妒红颜,早早地便去了,她临走前曾嘱咐过我要照顾好无疆,可惜……是我无能,还是让他沦落去宗正寺吃了那番苦……”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辛酸事,兰指点了下眼角若隐若现的泪光,收起情绪又舒畅地笑了笑:“不过现在好了,无疆总算是出来了,又有幸娶了宁阳公主,有了妻子便也有家了,看来老天还是有眼的,棠姐姐在天之灵也在保佑呢……”
陶婉容说得动情,眼眶红了半边,姜见鱼难得地露出几分乖巧,听得入了神,就差双手托起下巴。
她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种主人翁幼年丧母、遭受磨难最后获得幸福的俗套梗。
她突然有点可怜越无疆,转头去看,正巧见到他太阳穴边突突跳了两下,眼睛也直勾勾盯着玉镯,从他冷硬的表情看来,似乎对陶贵妃与他母后感人至深的姐妹情并不动容。
姜见鱼耸耸肩:也难怪,陶贵妃是他母后的姐妹,又不是他的姐妹。
“在棠姐姐走后,”陶婉容继续说道,“我带人去她宫中收拾,发现了这枚玉镯,记得她从前说过的,要等无疆成婚以后,自己喝了媳妇茶再将这镯子亲手送给儿媳,可哪知,唉……我那时起就为她保管,今日越俎代庖,这便帮她送了,你且好生收着,也收下你亲婆婆的那份心。”
她说着托起镯子要给媳妇戴上,姜见鱼下意识地递去手,却在半空停住,往回撤了几寸,看了越无疆一眼,有几分请示的意思。
这镯子寓意深重,寄寓了母亲对儿子的真挚期盼,任何的有意欺瞒都是对这份纯善感情的亵渎。
自己是个假宁阳,到底要不要接下这片心意,她不确定,但此刻如果有人能帮她做个决定也好。
越无疆没抬眼地点了下头,正主的儿子答应,姜见鱼这才继续递手,感受着那份温凉的丝滑一厘一厘地贴上皮肤,看着羊脂玉镯一点一点地套上手腕,沮丧地想那真像个华丽的枷锁。
陶婉容握着她的手,隐隐觉得掌心传来一些粗糙崎岖的触感,很细微,但逃不过她的敏锐。
这位贵妃平日里除了养脸就是养手,手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细嫩光滑,闭眼摸着绣纹都能准确说出那是什么图样、用了什么线、绣了多少针。
此时手中的直觉告诉她 ,这不是一双娇生惯养的公主应该有的嫩手,倒像是……疤痕?
她心生一丝奇怪,正要翻手去瞧,而姜见鱼觉察到了她的意图,尽量自然地收回手,福了福道:“谢过贵妃,我一定、儿臣一定好好爱惜。”
陶婉容带着疑虑“嗯”了声,没再多言,又嘱咐了几句,才代替越征下命让众臣退散。
白润的玉镯在姜见鱼的手腕不紧不松,尤其衬肤,就像是天生为她打制的,那一点绯红格外醒目,她难以移目地盯着,忽然想到,这镯子……
该不会拿不下来了吧……
……
……
“真的拿不下来啊,”秋月又急又好笑,“不如就这样戴着吧。”
姜见鱼一脑门的汗,搓着手腕铲玉镯,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戴不戴,多不自在,挂着晃荡不说,磕着碰着怎么办?要是碎了还是我的错。”
从宫里回到王府,秋月和冬阳对她戴了镯子的手尝试了一揉二搓三硬拽的方法,逐一以失败告终。
这玉镯认定了新主人般地死活不肯挪窝,简直是块顽固的牛皮膏,距成功脱离最近的一次就是现在,镯子正死死箍在她的手背上,就是过不去前面那道槛,还把大拇指都卡得变形。
姜见鱼满脸犯难地揉揉通红的手背,痛心疾首又委屈道:“镯子看似温润无害,想不到竟还会咬人,而且咬起人来也是够狠的,你看,这都给咬红了,咬得手骨头生疼,怎么戴上去恁容易,拿下来就不行了呢?”
她颓丧了片刻,几乎要束手无措地认命。
不过认命是不存在的,老鱼压根就不知道“认命”两个字该怎么写。
她下一刻又挺直了腰板,硬声说道:“老子不信这个邪,今天就是跟它玉石俱碎也要弄下来!”
“没准……”秋月若有所思,“是注定的呢?注定你就是要与秦王殿下——”
“注什么定?姜见鱼怒目抬眼,恨不得啐她一口,“不要乱说话,我看你是想顶碗!”
“顶什么碗?”
越无疆不知何时站在她俩身后,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秋月连忙起身行礼,躬身交手站到一边。
姜见鱼无端心虚,手一抖,立刻缩手到怀里,镯子从手背滑回了腕,刚才的努力全都白费。
她气不打一处来,捂着镯子翻眼瞧去:“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大白天的还想吓人?你来干什么?这是女儿家的院子。”
她这几连问根本不是想要答案,想传达的意思也很简单:给我滚!
越无疆冷呵一声:“这是我的府上,我可以到任何地方,无人能过问,再者,这是我的院子,怎么就成女儿家的了?而你又是为什么……”他低头看了看正在与玉镯奋勇搏斗的右手,似笑非笑道,“……非要拿下这镯子不可?”
姜见鱼直言:“不利索。”
“听闻有些人是终生不摘的。”
“我又不是有些人,你阿娘不就没戴呢么?”
对于“阿娘”这个民间叫法,越无疆感到有点陌生,他不穿开裆裤后就从没这样叫过母亲。
而这两个字又带着一丝遥远的亲切,此时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我记得她拿下来没那么费事。”
“怎么会?她很瘦吗?”
“也许是你胖吧。”他贱道。
“你!”姜见鱼纤手一指,“我还就偏要拿下来给你看。”
“哦,如果就是拿不下来呢?”
她突然举起手,对准石桌眼看着就要捶下,毫不客气地威胁道:“那就只能对不起了。”
越无疆瞬间没了方才的轻松神色,面沉如水,薄唇中挤出两个字:“你敢。”
“要是把我逼急了,”姜见鱼昂首迎目,“我真做得出来。”
他忽然俯下身,与她面门不过一掌宽的距离,冷目逼人,阴郁低沉地说道:“这是我故去母后的遗物,你要是敢动手,那镯子是什么样,”他一字一顿,“你也会是什么样。”
姜见鱼自小混迹草莽,只有她威胁别人,也从来不惧威胁,人在江湖走上几年,这种话连耳旁风都算不上,除了越无疆的眼神真有不小的震慑外,她倒也没被唬住。
而砸碎玉镯其实只是空口逞快,任凭哪个有良心的都不会故意去毁坏别人母亲的遗物。
她心中一句“那咱们走着瞧”还没说出,就被一声“公主!猪油来了!”给唤走了神。
冬阳方才找猪油去了,现在端来了一碗,见这两人剑拔弩张的看起来不妙,她刚进院门就开始叫唤,好歹是让姜见鱼转过头来,伸手准备抹油。
秋月和冬阳二话不说地给她开抹,结果滋溜一下,玉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毫不打磕巴地潇洒告别了姜见鱼通红的右手。
秋月忙将镯子交还给她,玉镯在她手里也只是走了个过场,她话不多说地举到越无疆眼前:“令堂的玉镯,你自己收好。”
越无疆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她是给儿媳的,也就是给你的。”
“啧。”姜见鱼拉过他手,“啪”一声将镯子拍进他手掌,把他的五指捏捏紧,确认他是牢牢地抓稳了镯子才松手,继而转身而去,心中默道:……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