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客栈会合

　　冬日的夜晚本来就干冷，加上西北风的肆虐，寒气更逼人了。

　　强生怕撞到巡逻队，他辗转穿行在偏僻的田间小路，快步疾飞赶往“好运来”客栈。寂静的暗夜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与风声应和着，让夜变得深不可测。在这样的夜晚是最安全的，只要不是有什么特殊行动都会猫在屋里不出来的。这让强生显得更加轻快。

　　突然，强生听到一阵阵呻吟声传来，那声音似低吼又像哀嚎，细而轻，轻而重。强生向来胆大，并不怕什么鬼神，越是这样，他越是想弄清是从哪发出来的声音。他不禁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最终确定了声音的方向。一片漆黑，任凭他眼力好，也无从确定前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的心怦怦直跳，但却抑制不住好奇，依然循着声音一步步靠近，最终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停住。声音戛然而止，他搜寻着，查找着。突然脚下一个形似骷髅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喝一声，正欲拿出三节棍防身，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断断续续地哀求着：“老……乡……，帮……帮……忙……”他定眼一瞅，原来是一个人。他怀里还有个人，可是那个人分明已经断了气。他赶忙蹲下身子去扶，这个人大口地喘着气，痛苦地睁开眼睛，使尽全力说：“老……乡，让……我快……点去……了。我……不想……抛尸荒……野……求你……把我……挖个坑……埋了，不至于……被……野狗……吃……了。”

　　看样子他是不行了，强生痛惜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向来有求必应，但这个忙是绝对不能帮的。他不会轻易去毁掉一个生命，除非这个人十恶不赦。他同情地看着他，好久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给他能减轻痛苦，更不知道怎么去挽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他沉默了好久才说：“老乡，我背着一起走吧。到前面有人家的地方咱们再想办法。”说着他就去背他。

　　“别……动……，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就别……费……心了。况……且，我也……不能离……开她。求……你，我……死后……将我……俩埋……在一……起。你……这恩……情，下……辈子……我一……定……还你！”他的脸扭曲得更可怕了，但却不肯停止说话，等说完了，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着他，那里面尽是哀求。

　　强生看着他，心更痛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要离乡背井地逃命，最后饿死落得抛尸荒野？而外来的人却能在吃香喝辣的不说，还在中国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一家人马上也要踏上离乡背井的逃难路，是不是也会？他不敢再想下去。但是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爹娘和弟妹，一路护送他们到达安全的地方，不至于落到这个人的地步。

　　“老……乡……答……应……我……”那个人又一次用尽力气哀求着，那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当他满含泪水地点了点头后，他的僵尸般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一歪头不动了。

　　强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顿时泪流满面，他一字一顿地说：“老乡，你安心去吧！我不会管你们的。”说完，他用双手疯狂地开始刨土，手指被刺痛了，他毫无知觉；指甲被掀开了，他没有反应……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他挖出了一个足以盛放两个人的大坑，才停止下来，这是他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淋。他将二人的尸身轻轻摆放在一起，然后一捧一捧土慢慢撒进去。他一边撒一边说：“二位，入土为安吧！地下没有饥饿，也没有杀虐。祝福你们……”说着，他又疯狂起来，黄土在他手下和脚下变成了一个个可恶的鬼子兵，他横扫着，他击打着，他要把他们一一铲除，祭奠老乡，为他送行……坑填平了，他停止了，他静静地站在旁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新泪又流下来。忽地，他想起爹娘和弟妹，他们是不是安全到达客栈呢？是不是在客栈着急等他？想到这他赶紧把泪一抹，给他们鞠了三个躬，转身又疾行在夜色中。

　　“好运来”客栈座落在一个偏僻的路口。白天大路上来往人会很多，可其它时候路上基本看不到人。这也是强生选择这里作为会合的一个原因。

　　天色见亮时，强生来到客栈后面的一片荒地。在确定周围很安全后，他走进了客栈大院。这个客栈很简陋，但因为地界大，用围墙圈起一个院子。一进入院子，马车和马立刻映入了眼帘。看到这些，他知道一家人安全到达客栈，他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来。

　　客栈是由几间平房分割成的十几个小房间组成的，一张通铺大床能住上十几个人，但因价格低廉，客栈张掌柜招待周到，常常客流不断。强生有时在此落宿，二人性情相投，便结为朋友。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好友，看到熟悉的地方，一种即将重逢的喜悦立刻挂在了眉梢。

　　强生加快了步伐，轻快地迈进了客栈。刚一进去，他就看到柜台前一个小店员正在打瞌睡。脚步声一下把他惊醒，他定睛看了一眼强生，拍打着胸脯，埋怨地说：“哎哟，郭大爷你这是想把小的吓死啊？我家掌柜嘱咐我，你到了让我告诉他一声。你等会啊，我去去就回。”小店员刚离开一会儿，张掌柜连同爹娘和强伟一起脚步匆匆地来到柜台前。张掌柜与强生久别重逢，自是高兴万分；亲人们看到强生毫发未损地回来，更是喜出望外。

　　互相问候一番，张掌柜看了看周围说：“兄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我屋里说话。”说着，他带着强生众人穿过一条过道，来到一间较为靠里面的房间。

　　“大伯他们已经把情况都给我说了。我这一宿都没好好睡，一直都在为你担心。”张掌柜看着强生说，强生爹娘和强伟也用关切的眼光看着他。

　　“谢谢兄弟。出生入死惯了，这点事还是能办好的。可是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强生黯然地说。

　　“我知道兄弟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是有些恶人是不能讲情分的，有时不为自己，可能是为更多的人。你心里也不必难过，想想杨柳青的乡亲们，你心里会好过一些。”张掌柜叹了口气说。

　　“但愿他转世能做个好人吧！”强生无奈而悲伤地说。

　　“你这样想就对了。只是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引起鬼子的关注？要是他们揪住这件事不放，把事情锁定在你身上，那你就引火上身了。”张掌柜担忧地说。

　　强生爹娘一听这话，脸上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担忧地看着强生。强伟年纪还小，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但也觉得这样以来，他们一路上可能会不太顺利。

　　强伟嘿嘿一笑，说：“我知道兄弟的意思，但是事情已经做了，就这样吧！我想老天爷不会难为我这个好人的。哈哈。况且依我的脾气，我就那么走了，自己这关也过不去。留下他，只会让更多的乡亲们受害！”

　　强伟听了这话，赶忙说：“是啊，我这关也过不去。这家伙早就该死了。我看着他帮着日本人做坏事，我心里就来气。他这种人就该死！”

　　强生爹娘一听，紧张地压低声音说：“小祖宗小点声，不要命了！”

　　张掌柜赞许地看着强伟，转头安慰二位老人：“大伯，大娘，别担心，这里还是相对安全的。虽然巡逻队有时来搜查，我还是能应付得过来。您们能养出这样两个有血性的孩子，真让人敬佩！”

　　强生笑着看了看爹娘，关切地问：“爹、娘，这一路可顺利？强伟这一路上照顾得你们可好？”

　　“一路上还算顺利。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些人，真惨！饿得瘦骨嶙峋，有些就那么活活被饿死了。一路上听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声。唉！真可怜！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年景？什么世道？”强生爹有些心痛地说。

　　强生娘突然看到强生受伤的手指，心疼地拿在手里端详：“生儿，这是怎么弄的？被张二蛋害的？这个王八羔子！”

　　强生抽出手去，笑了笑，装作轻松地说：“娘，不是他，他还没这本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说着，他再也装不下去，说话变得哽咽了。

　　“兄弟，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跟我们讲讲。”张掌柜给他递上一杯热茶。

　　强生一五一十地把夜里遇到情形给大家讲了。一时间都变得沉默了，似乎空气都变得沉痛起来。

　　强生娘长叹一声，说：“不知老天爷啥时能睁眼，能给我们这些逃难的人一条生路。我们马上也要踏上这样的一条路。祈祷老天爷能给我们一家人一条生路吧！”说着，她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

　　“强伟，强立和蔷薇呢？他们没事吧？”强生这时才发现两个小家伙没跟他们在一起。

　　“现在时间还早呢？两个人就知道吃喝睡，别的事可不管。昨天坐着马车高兴得不行，一路大呼小叫的，兴许是累了，昨晚一到客房，倒头就睡了。现在还睡得正香呢。”强伟忙回答。

　　强生一听，长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兄弟，一天一宿都没睡了。一路风尘仆仆，你赶紧洗漱一下，把夜行衣换了。我看这几天，你们先别上路了。我去杨柳青给你们探听一下情况，然后再从长计议。”张掌柜站起来，边说边往外走。

　　强生一听有道理，毕竟是兵荒马乱，路途遥远，又加上张二蛋这档事，还真不能忽视。况且现在不是他自己，这一大家子的命都托付在身上。所以他当即表示感谢，遵从掌柜的安排。强伟给大哥去拿衣服，强生爹娘去看俩还在睡觉的孩子。

　　几碗锅巴饭，几个圆圆的烧饼，尽显地主之谊。强立和蔷薇好久没吃过这么像样的饭了，狼吞虎咽，弄得得脸上和手上都是残渣。这让饭桌上的人忍俊不禁。张掌柜赶紧请店员又送上来一些。

　　吃罢饭，张掌柜把店里的事情安排了一下便起身。走时，他嘱咐强生说：“若有日本人来检查，你就说是送弟弟去城里上学的。大娘和大伯你们就说带俩孩子去串亲戚的。千万别说是在一起的，万一是追查张二蛋的事情，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强生感谢张掌柜的关照，也请他一路小心，保重自己。

　　果不其然，张掌柜刚走不久，几个鬼子就挎着带刺刀的长枪来搜查。强生低着头，穿着一身洗白了的打着补丁的蓝布裤褂混在众多的住店人中，看上去就是一个逃荒落破之人。鬼子在他身边走过，停了一会儿，强生正寻思若出现情况，他该怎么应付时，结果小鬼子什么也没说走了过去。追查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可疑的，几个人有些失望。小店员不失时机地问：“皇军，这又是有什么任务了。不妨给小的说说，我给您留意着。”

　　“哟西，良民滴。就是八路了。如有可疑的人赶快报告给我们，皇军大大的有赏。”一个小鬼子冲小店员伸出大拇指。

　　“那肯定的，您放心，放心。”他满脸堆笑鬼子们送出去。回转身去告诉强生，这事跟他没有关系请他放心。

　　第二天傍晚时分，张掌柜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看到就笑着说：“兄弟，真是老天长眼啊。张二蛋这家伙不得人心，他手下那帮人早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没一个替他说话的。小鬼子也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

　　原来那天，由于风大，火越烧越旺。虽然众多家丁拼力抢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二蛋的住宅与他化为灰烬。至于他当时是死是活？这场大火是怎么引起的？谁也不清楚。因为在外站岗的两个狗腿子怕日本人追查，他们说不清，商量了一下逃走了。最后这事只得不了了之。张二蛋的死就这样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也有镇民说因为张二蛋坏事干尽，神仙下凡让他去阎王爷报到的。这成为一个街头巷尾被疯传的故事，每每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喜形于色，拍手称快！

　　后顾之忧解除了，可以放心上路了。第三日起程之时，张掌柜将一张不知在哪搞来的地图塞到强生手里，又把一袋干粮放在车上，然后握着他的手，动情地说：“兄弟，一路保重。兵荒马乱，咱们的脑袋可都是系在裤腰带上。不管怎样，咱们都得好好活着。期盼有朝一日，咱们兄弟再能重逢！”

　　强生拱手作揖，满含热泪，坚定地说：“谢过兄弟，多日打扰，承蒙关照。兄弟也要多多保重！期待来日重逢！”说完二人抱头痛哭。

　　在启明星在天边升起时，一家人谢过张掌柜，辞别向静海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