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尘
世人皆道,人生如梦。
那么,这一场梦,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纪明疏喝下最后一口琼酥冬酿酒,有些出神。
尾鸢拎着端木雕花宫灯,推门而入,跪拜在地:“陛下,皇宫被包围了。您先避一避吧。”
真不愧是她纪明疏身边的一品贴身女官,都到了这个时候,还顾及她身为皇帝的颜面,没有说得出“逃”这个仓皇的字眼。
既已包围,挣扎又有何用?西濯国的大军空降东麓国,会没有准备?会没有内应么?
但是纪明疏理了理思绪,还是没猜出是谁在背后通敌叛国。
“阿鸢,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尾鸢抬起头,语气坚定:“无论生死,奴婢只愿陪伴陛下。”
纪明疏并未强求,“那便陪朕,去院内摘几朵凤凰木的花吧。”
夜色沉静如水。
白日刚下了一场小雨,洗净铅华,打落不少摇摇欲坠的凤凰木花,堆攒起来,倒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说是摘,到底还是分外爱惜,纪明疏只是弯腰,在地上挑挑捡捡了半天,最终选了几朵略微完好的花,握在手心。
尾鸢不知她此举何意,正欲询问,却听得纪明疏先开了口:“他……可安全?”
虽然这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尾鸢还是立马反应了过来。
尾鸢答道:“回陛下,国师大人由路凤君亲自护送,现下应该远在千里之外了。”
唔。纪明疏点点头,倒是真心实意的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兵戎相接的喧哗已经越逼越近了。
她却走了一个神。
若是十年以前,问起纪明疏最讨厌的是什么,她一定会回答三句话:一为国师、二为御书房、三为和国师在御书房学习。
十年之后,她却站在御书房外,触景伤情,似乎又看到了那时。
虽忘记具体是何年何月,却记得那日阳光明媚,从窗口投映而下,照得窗边那人握住书卷的手覆上一层温暖的光,骨节分明,白皙又修长,真真是好看极了。
纪明疏盯着那双手就发起了呆。
而手执书卷之人似乎专心于授业解惑,并未留意到书案旁的人早已经心不在焉,只听他清冷如冰的声音继续讲道:“……是以,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号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表达了……亡国之恨……而其中……”
室外阳光灼热,室内却清清凉凉,想必全托他声音冰冷又不近人情的福,让这温度都不敢抬上一抬,真不愧是……
纪明疏还没想完,那人指尖点了点书卷,敲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他淡淡道:“陛下以为如何?”
纪明疏回过神,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又别开了目光,心中暗道:朕以为国师果真是天姿国色,绝世动人………
但是这些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只得赶紧低头瞄一瞄摊在书案上的书卷,方才国师讲的什么?他讲到哪里了? !
那人神色未动,娓娓道:“陛下若是不知,便将这诗抄上百遍,自能体会其中意味,若是不知是哪首,就都抄上……”
好狠的人!纪明疏咬牙,抬头佯装乖巧:“国师,朕也会亡国吗?”
那人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
无需多想,他静静回道:”若是陛下做一名圣君,自然不会。圣君尚难,明君亦可。”
圣君尚难,明君亦可。
她来了些许兴致:“那么,国师觉得朕能做到哪步呢?”
少女目光清澈明亮,笑意盈盈,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他敛眸:“陛下天资卓越,自能做好一名明君。但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名圣君。”
但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名圣君。
……
“陛下?”尾鸢轻声唤道。
国师诚不欺我也。
纪明疏收回目光,语气真诚:“阿鸢,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们。”
尾鸢摇摇头:“陛下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她话音刚落,庭院涌进数十名兵将,将御书房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手中的刀剑寒光闪闪,映出一名宫女仓皇失措的脸:“陛、陛下在御书房……”
“杀。”隐形处,传来一声细语,宫女还来不及反应,身边的兵将手起刀落,鲜血顿时溅了一地。
纪明疏皱眉:“既是你让她带路,又杀了她,这算什么?”
兵将自觉的退开,让出一条道路,那声音轻轻一笑,道:“叛主者,难道不该杀吗?”
一盏宫灯自暗处亮起,照着一名窈窕的身影逐渐清晰,只见一袭浅淡的橙色流彩暗花云锦纱裙纬地,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得腰肢盈盈一握,发间只简单别了一支镂空蝴蝶簪,柔梯轻曼,妩媚纤弱。
纪明疏呼吸一滞,眼睁睁的看着女子走了上来。
待檐下宫灯彻底照亮她的脸,纪明疏大脑一片空白,只得看着对面那人朱唇轻启:“皇姐,。”
尾鸢震惊得话都差点说不利索了:“重、重华……公主? !”
竟然是九年以前,在长乐门事变中失踪的重华公主纪明岚? !
纪明疏仔细的端详她的脸:昔日她温柔内敛的眉眼依在,只是如今变得妩媚又多情。
而纪明岚似乎是极其不满这个称呼,闻言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什么重华公主?本宫是西濯皇宫的华阳皇后。”
纪明疏感觉事情划向了不可预知的深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纪明岚微微笑道:“皇姐一定很失望,这些年坚持不懈的追杀本宫,可惜还是叫本宫活了下来。”
追杀?纪明疏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回过神来:“你在说甚?朕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从未追杀。”
“皇姐不必惺惺作态。”纪明岚将一缕头发撩至耳后:“当年你是东麓帝姬,是备受宠爱的灼华公主,宫里上下对你阿谀奉承,俯首称臣,而本宫呢,无人问津,备受冷落。”
纪明疏皱眉:“纪明岚,若朕没记错的话,母皇一向都是让朕向你多多学习,夸你勤奋。”
纪明岚眼角一抽,将手中的宫灯抬高了些许,她平静的道:“所以呢,夸本宫这么多有何用?皇位不是照样给了你?”
“你……想要做皇帝?”纪明疏一愣,不禁想起幼时纪明岚怯怯的身影。
好像她问了一句废话。若是不想做皇帝,今日就不会兵戎相对了。
纪明岚嘴角挑起一抹嘲讽:“说起皇位,本宫倒是有一件事,想问一问皇姐。人人都道,在临死之前,总会想要见一见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本宫本以为皇姐会抱紧龙椅,多多感受一下你所剩无几、呼风唤雨的时光,却不曾想到,皇姐竟是来了御书房……”
她眼里浮起一丝兴味,眼光打着转落在纪明疏手上的凤凰木花上,又移了开去:“莫非皇姐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竟是御书房么?”说罢,她自己咯咯的笑了起来:“可本宫怎么记得,皇姐以前,最讨厌的便是学习了。”
就是说么,她纪明疏以前可真真是不爱学习,那怎么就鬼使神差来了这里呢。还不是因为……那个人么?
“大概是在学习的时候总是觉得度日如年,特来此重新感受一番。”纪明疏淡淡道,“所以你是离开了皇宫,去了西濯么。你为何要走?”
纪明岚一笑,眉梢间风情万种,像是黑夜里花斑艳丽的毒蛇,幽幽道:“因为本宫不小心窥破了一个秘密……”
她轻挪玉步,死死盯着纪明疏,仿佛要将她的表情铭刻在心:“本宫看到,国师大人毒杀了先帝。”
纪明疏感觉气血上涌,不禁抓紧了尾鸢的手。
好像是方才饮下的毒开始发作了。
纪明岚却误以为纪明疏是被她的话打击到了,笑的更加甜蜜,却更加怨毒:“皇姐不相信本宫吗?本宫也不敢相信,所以害怕的连夜逃出了皇宫,无奈皇姐登帝之后不肯放过本宫,本宫只好隐姓埋名,苟活于世。这不,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苦尽甘来,重归东麓皇宫。”
莫非人生真的如此艰难,她都快要死了,却还要泼一盆狗血给她,纪明疏着实不大相信。
耳畔又响起那句:但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名圣君……
当时她听到这句话,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悸动,张口胡乱应道:“那是,朕这般……这般……”
这般了半天,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形容词夸赞自己,只得继续道:“朕一定会成为古往今来头一个万人传颂的圣君。”
书案对面那人闻言,眼里似有笑意一闪而过,无奈阳光太甚,倒是不太分明,只听他继续道:“那么,方才臣解析的那首诗,陛下有何看法?”
居然还没有把国师绕过去!纪明疏顿觉挫败,备受打击。
“那么,陛下将此诗抄写……十遍。明日交于臣。”
又抄……纪明疏欲哭无泪,她不想当劳什子圣君了,她只想做一名昏君,整天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干,人生岂不美哉?!
念及此,纪明疏张口,吐出一口污血。
“陛下,您莫要相信,国师大人一定不会……”尾鸢颤抖着擦去纪明疏唇边的血迹。
纪明岚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现在看来,这个打击对皇姐真是很大啊。皇姐不是一向都很厌恶国师的么?”
纪明疏缓了一口气,安抚的拍拍尾鸢的手,“朕没信。”
纪明岚不就是想让她死也不得安宁么,毕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到底还是了解一些的。
看纪明疏表情不似逞强,纪明岚无所谓道:“你既然不信,又为何准备处死国师?皇姐也真是够绝,国师大人悉心教导你十二年,劳苦功高,你说处死就处死,帝皇纪家果真是……生来便是薄情寡义,冷血无情呢。”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骂她纪明疏,还是骂她纪明岚自己。
纪明疏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是她想错了。
她一直以为,暗处之人目标是国师,直到今夜异动,才恍然目标竟然是自己,不过也好,国师总归是平安无事的……
她总算是瞒天过海,做对了最后一件事。
想来真是后悔啊……后悔……
纪明疏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开始燃烧起来,吐出了更多鲜血。
“陛下,您、您怎么了?”尾鸢声音一哽,眼泪簌簌落下,“您是不是服了毒?”
尾鸢果真是冰雪聪明,她伸手擦去尾鸢脸颊上的眼泪。
她又没喝过,味道想来也不会多好。但是她向来喜甜,只得将毒加在她最爱喝的琼酥冬酿里,这样才会有莫大的勇气,去迎接自己的结局。
尾鸢擦干眼泪,退后几步,低声道:“先帝告知奴婢‘陛下生,奴婢生,陛下死,奴婢死’,奴婢怎可让陛下走在前面?”
说罢,拔下发簪,坚决的刺入自己的喉咙。
尾鸢?!
纪明疏心惊,想阻止却毫无力气,只得眼睁睁看着尾鸢倒在自己面前。
“叛主者死,忠君者也死。”纪明岚悠悠说道。
“重华。”纪明疏转头看着纪明岚,咳嗽起来。
纪明岚挑眉,并未答话。
“放过其他人。”纪明疏一字一句,说的艰难。
纪明岚沉吟片刻,道:“自然。本宫只是想要皇姐手中的皇位罢了。”
手上的红艳的凤凰木花重新坠落在地,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疼痛,喧嚣,皆无感知。